郭圖見了大公子那狐疑的眼神,再聽了這番似乎要辯白的話語,便笑得更加溫和了。
他的語速不疾不徐,聲音也溫和得如同這秋日的朗朗晴空,但袁譚卻在裏面聽出一絲隱秘的森然。
如果趁著青州危難納了陸白,他自然就有了借口派遣使者,以姻親的身份與陸廉來往。陸廉畢竟是女子,也許會認下這門親事,當然若她與亂世中大多數諸侯將領並無不同的話,她也許會不管不顧唯一妹妹的死活,全然不理會來自袁譚的示好。
……還有那個狡猾的荀諶。
……審配也不尊敬他。
「若曹公兼有兗州、豫州、徐州,大公子細想,他與主公還能不能親愛如兄弟?」
「這個么,自然,自然,」郭圖瞭然,「我已派人去青州探問,說不定將來陸廉就是大公子的姻親啦!若有這樣盡心竭力的部下,大公子難道還要擔心比不過三公子嗎?」
當昌豨走進東海郡守府時,他懷疑自己的結義兄長被什麼怪東西附身了。
袁譚已經徹底明白郭圖話中未盡之意,也明白了郭圖下一句話要說什麼。
曹操帳下亦有出謀劃策之人,尤其是荀攸、郭嘉、程昱等輩,各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郭圖絕對不相信這樣一群虎狼之輩能真心實意追隨一個寬仁庸碌的主公。
昌豨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但是既沒閉上,也沒有想好該說出什麼話來。
那一眼裡藏著很多個意思,但是對於昌豨這個跟隨臧霸很久,且時不時會被他坑一把的小弟來說,這個意思可以簡略點當做「你是豬嗎?」來理解。
「身邊這幾個兄弟里,我自然是信得過你的!」臧霸虛弱得快要睜不開眼,卻還在勉力堅持著說道,「我是生病了,無力和*圖*書管著兵了,你替我去一趟青州吧!」
「先生的意思是……?」
此時的大公子正在處理公務。
大鵬鳥是吃不動這麼多人的,主公又分辨不出來哪一個人是忠,哪一個人是奸。在主公看來,他們每一個都是這樣風度翩翩,口若懸河,每一個都是這樣博學且機敏,果決且忠誠。
這句話沒什麼內容,但袁譚聽得很順耳,連連點頭。
況且就曹操在宛城大哭大鬧三個月,打著給兒子守靈的名義暗中串聯汝南士族,又調兵遣將突襲劉備的雷霆手段,要說這樣一位梟雄能一輩子跟著主公不變心——郭圖覺得不僅他不相信,哪怕是他看不上眼的那些謀士,比如沮授田豐什麼的,必然也是不能相信的。
……但沮授就不尊敬他。
以重金來說他,要他作壁上觀,既不救劉備,也不救北海!當真小人!
這個青年說到這裏,展望那個美好未來時,眉眼全然舒展開了,於是那張瘦削許多,因此顯得更加嚴厲的面孔倒是奇異的溫和許多。
他也聽說過陸廉有個妹妹,生得十分美麗,並且一直未曾婚配。但對他來說,女子美貌算不得什麼令他特別在意之事,因此也不會因為這樣的隱隱聽聞就對陸白生什麼心思。
這裏的人都很尊敬他,郭圖心中很享用這一點。
但郭圖的重點不是講怪話。
想到這裏,袁譚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郭圖。
「青州?孔北海來求救么?」昌豨問道,「可是袁譚發兵了?」
幾個兄弟里,昌豨論智謀,論勇猛,都比不過旁人,臧霸有什麼可信他的?
但教她這些故事的貴人也是在聽懂別人的暗示之後,才做出這些安排。
「仁義不過小道,」郭圖立刻勸道,和圖書「劉備陸廉魅于小道,不知大勢,早晚是必敗的!」
「這是什麼……這,宣高兄,宣高兄你這是!」
……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種傲慢。
……昌豨看了看這一箱子的金餅,又看了看躺在那裡再次裝病,而且眉眼間全是坦然的臧霸,總感覺自己還是想說點什麼出來。
「我原本想要發兵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現下病了……」
「我父是磊落重情之人,」他說,「先生這番言論若是被我父聽到,怕是要當作離間之語。」
……但面色還是很紅潤,臉上的肉一塊塊地也很飽滿。
儘管郭圖心中總有許多與其他謀士爭奪權勢的自私自利的念頭,但他無論是相貌舉止,穿戴打扮,總看不出一絲紕漏。
「話雖如此,」袁譚沉默了一會兒,「但陸廉用兵如神,劉備又有名望,我此刻威逼利誘,能拉攏青州士族,不過因我勢大罷了,待她歸來……」
郭圖捻了捻鬍子,給了大公子一個肯定的微笑。
只有大公子袁譚能讓他緊緊抓在手裡。
因為臧霸身體一直很好,從來不會得病,前兩日還拉著大家出門去打過獵!可今日為何病得這樣重了!
昌豨看了看那盤金餅,又看了看臧霸裝病的架勢,忽然就明白了。
「唉……」臧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因此只能讓你替我跑這一趟了。」
這位大公子對劉備也好,陸廉也好,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私仇,他們的仇怨完全在於看上了同一塊土地。
「不,」臧霸一本正經地說道,「是平原來的使者。」
袁譚這樣想著,感覺自己那些沉鬱的心思淡了一些,興緻倒是提起來了,「話雖如此,那劉玄德也是豪傑,他丟了徐州,無處可去時,hetubook.com.com我倒要請他來青州,為我效力!還有他麾下那幾員猛將,先生還須為他們選好宅院,我當以禮相待!」
「先生勸我謹慎,我豈能不知先生好意?」袁譚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自當謹慎,只是……」
袁譚以往性情急躁,不耐煩處理瑣事,一心只想以武功取勝,直至去歲青州大敗后,他倒是開始關心起這片土地日常經營管理狀況了。
他的話剛說完,便察覺到自己這番見解一定是有什麼不妥之處,否則郭先生不會用那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他。
因此言外之意也很明白了:我收了錢,那我得裝病,我不管青州和徐州的事了,但你要是接管了我的兵,那肯定也不是我收錢不辦事啊!
而最開始將目光轉到陸白身上,並且將這個輕飄飄的念頭逐步變作現實的人一身高冠博帶,正緩步走進青州刺史府。
「曹公與主公是少年相交的摯友,親如兄弟,」郭圖笑道,「但畢竟不是親兄弟,況且如主公與袁公路這般親兄弟又如何?鬩牆之事自古也並不少見哪。」
好在婢女煮好熱茶送了上來,令郭圖將目光收回在漆杯之上。
……這怪話說的,大公子含在嘴裏的一口茶水差點就噴出來。
他很想儘快全據青州,但經過上一次的慘敗后,他已經冷靜許多,並且逐漸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讓別人替他廝殺,比他自己上陣廝殺更好。
但這門姻親仍然是存在的,並且仍然會對劉備與陸廉之間的君臣關係產生影響。
這位態度不太好的病人雖然頭上包了白布,身上蓋著被子,但面前沒有擺什麼葯湯,而是擺了一箱子金餅,閃閃發光,頗為顯眼。
臧霸似乎根本不在意昌豨那指責的m.hetubook.com.com眼神,他只是裝模作樣地咳嗽過之後,才嘆了一口氣。
「但他全據了兗州,那充其量只是從母昆弟(表兄弟)了。」
「既如此,我們何苦現在仍要以勢逼人呢?」
她是背下來的,而且背得很是認真,而且教她這些故事的那位貴人許了她一份豐厚的犒賞,足以讓她從容安排自己那幾個兒孫的生活。
「先生。」
「不過大公子,防人之心不可無啊——曹公若是只有東郡,他雖與主公不同父、不同母、不同姓、不同宗,但他就是主公的親兄弟!」
「是,」昌豨忍著氣說道,「宣高兄病得及時!」
他就一件事值得信任——他是這幾個兄弟里,最為親近劉備,最想跟著劉備混飯吃的。
他很想氣勢洶洶地再加上一句,甚至再加上幾句!
「咳,咳咳咳,」臧霸將蒲扇一般的大手團成一團,放在唇邊咳了幾聲,「適才青州有使者來……」
如果袁譚能全據青州,那單方面來說,他自然對劉備和陸廉都沒有什麼怨氣了,不僅沒有,還會興起愛才之心。
但現在想一想,他心中開始蠢蠢欲動。
袁譚的眼睛亮起來了。
比如說臧霸當初見大勢在劉玄德處,便故意捆了孫康去投誠,還特地不帶上他!
……這就更詭異了。
他的額頭上裹著一條白布,身上蓋著小被子,靠在憑几上,看姿態似乎虛弱極了。
「大公子且放心,」他說道,「除卻劇城,東海亦有安排,必令孔融田豫四面楚歌,不得不拱手讓出北海才是!」
……田豐也不。
郭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案几上的公文,又將目光轉回來。
若是真被曹操這樣的手段打敗,那也不算是摧折了英雄之名。
「大公子以為,劉備與曹操,誰能贏下
和*圖*書這一仗?」
郭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只是大公子擔心延誤了良機?」
而且聽到昌豨帶了顫音的問詢時,臧霸還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但郭圖知道,袁譚所說的全都是心裡話,一點也不摻假。
「曹公兵強馬壯,以逸待勞,兵馬過汝南而無人察覺,如驚雷一般剿滅劉備近萬兵馬,何等神妙!」袁譚道,「即使關陸全力來救,恐怕亦不能為。」
「現今曹操急攻劉備,關陸皆在淮南,鞭長莫及,」袁譚道,「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所以郭圖一定得抓住他已經抓住的這一個。
「聞說人長而進益,今見大公子,果應此言。」
那一日在下邳的酒宴上,臧霸哭得那麼大聲!那全是假的!只有他才是真心想投劉使君!他!
……但他最後也沒能找到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形容這位帶頭大哥。
陸白眉目間形如玄鳥的「命氣」,以及將會誕下天子的,貴不可言的運道,自然不是被那個老婦人用眼或者用心之類看出來的。
郭圖的話語緩緩而出,袁譚愣了一下。
「主公自然是磊落寬宏之主,」他讚歎道,「當今天下,還有誰能比得過主公?」
「袁譚派使者以重金來說阿兄!」
尤其是經歷了之前那一戰之後,郭圖已經慢慢感覺到袁譚的轉變,這就更令他信心滿滿了。
他容貌雖不算十分英俊,但笑容卻總是很溫厚,眼神也是這般寬柔包容,因此袁譚的親兵見到他,總會發自內心的露出恭敬神色。
聽到腳步聲走近,袁譚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立刻將手上的竹簡丟下,忙忙起身迎了出來。
因為袁譚藏在心底,視為畢生死敵,除之而後快的人,天下只有一位,就是他的同胞弟弟袁尚——恨不得食其肉,寢處其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