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待鳳來棲

陣陣蘭香縈繞在我的鼻端,公子蘭將我攬在懷中,一手為我拂起鬢邊散下的碎發,另只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朵潔白的玉帶蘭,蘭花芬芳瑞吐,黃蕊玉瓣。
我驚魂不定地伏在連汀腳下大口喘粗氣,小謝剛剛那一刀如是落穩了,只怕當場就將我掏心挖肺,看她合身衝過來的力氣,恨不得把我剖成兩半。
氤氳寒氣籠罩竹海,他宛若天人姿態翩立在白霧中,我挺直脊背,揚起下巴,沖他粲然而笑。
「唱得很好,改天好好唱給我聽吧。」公子蘭沖我伸出手,我走上幾步到他面前。
「恭喜你啊……花不語,你、你終於殺了連汀……幫公子完成了心愿。」小謝望著連汀的屍身,斷斷續續說道,「她本來不用死,中了我的毒……只要,只要不過分催動內息,又、又怎能死得這般快……她心神欲碎,這是……一心求死。」
美人爹爹心裏究竟對連汀作何感想,我半點不知,但她此刻心神俱亂,只憑一口氣吊住性命,我只須言辭刺|激即可送她歸西。
多情不使怨無情,月有圓缺望嬋娟。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若不作殺人的刀,反要成為任人刀俎的冤魂!
「我和連汀主上方才說的一番話,不正合了姐姐的心意嗎?連汀死了,姐姐該如何謝我?」
連汀聽完我的話,又猛烈咳嗽起來,這一次她不再捂嘴,任由毒血沿著唇角滑過脖頸。呆怔了片刻,她驀地仰頭狂笑起來,飛揚的青絲流蕩在腦後,白綾飛曳,竟是絕命般的凄涼。
鳳凰花開花落,涅浴火,不知何日會再重生呢?
她說著躬身彎下腰,彷彿真要向連汀拜下去,可身形猝然間欺近,竟直奔了我藏身的地方而來。
今日聞得新人笑,隔牆哪知舊人哭?
連汀的袖子扯脫了一隻,粉白藕臂上縱橫著猙獰傷口,血肉外翻中隱約可見斑斑白骨。小謝下手陰狠,但自己也強不到哪去,滿頭長發削去了大半,綠衣被連汀的鞭子刮成碎布條,兀自有血汩汩冒出來,幾乎染成了血衣,哪和圖書裡還有半分翠袖招展的美妙。
「公子謬讚了,你若喜歡,我改天唱些更好的。」我將手放進他的手掌,他輕巧用力,將我拉入懷裡。
小謝原本氣喘吁吁,聽了我的話,驀然屏息靜氣,眼底閃過驚詫。
我向竹林外走了幾步,轉過頭,鄭重問他:「公子要我將戲演完,我不敢不去,可公子的心裏……真的半分不後悔嗎?」
「自兒時起,她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若說這宮裡真心待我的,也只有她一人。」他抬指刮過我的鼻樑,唇邊難掩落寞的苦笑,「你說得對,這世間最難求的便是真心人。只是如果這顆心並非我所求,又該怎麼辦?」
我隨口哼了幾句,轉過身,淺笑娉婷:「不知公子對這結果可滿意?我可是拼了性命不要,才不負公子厚望。」
他神色微怔,眸中閃過光華,幽遠深邃。我無心細究他的眼神代表什麼,這世間註定了有些事是我想躲也躲不過,那些生生世世錯亂的記憶,本不該存在,自我成為美人爹爹的女兒那刻起,便命定要走入這團光怪陸離的旋渦中。
火借風力,一發不可收拾地燒起來,轉瞬工夫天香閣被吞入火海,茫茫孽火焚天滅地,將近處的幾株鳳凰木也映得通紅。
花開復花謝,情到瘋魔時,必招致毀滅。
願君莫為妾身悲,紅顏如月有圓缺。
小謝嘿嘿冷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漬:「連汀姐姐的身手可越來越好了呢,剛才妹子一個不小心,就在姐姐的手臂上劃了道小口子。嘖嘖嘖!看把姐姐那條雪白粉|嫩的手臂弄成什麼樣子了,妹子這裏先給姐姐賠個不是。」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物是人非。
他將蘭花別進我的發角,審視了片刻,終於放開對我的禁錮,我與他凝眸對視,他俊美的臉龐融合在夜色中,唇邊挑了抹似是而非的淺笑。
轉身面對小謝,掃量過她滿身的傷痕纍纍,她的臉上印著交叉兩道鞭痕,如花嬌靨算是毀了個徹底。
火焰騰天沖勢,將夜空燎得透亮,鳳凰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噴霞般佇立在火海中,平添幾分妖冶。我眼中所望,惟剩一片刺紅,點點火星騰到高空,又在瞬息隕落。
含章宮裡數十載恩恩怨怨,如今都要我一人背負,天定我的命,我無力回天,只能隨波逐流。
小謝,你黃泉路上見了連汀,姐妹們也好有個照應!
我怔目盯著面前的熊熊烈火,他的一聲嘆息回蕩在夜空蒼穹下。
「姐姐越催動功力,對身子越是不好。這些日子姐姐吸夠了聚煙香,味道還好聞吧?」小謝笑泠泠地問道,低頭掃我一眼。
清冷月光一瀉千里,小謝突然雙手掩面狂笑不止,她放下手時,滿臉的血污,昔日里妍麗容顏猙獰可怖,只剩一雙黑眸仍舊靈動。
回首百年這一場醉,到頭來不過是十里荒涼,紅顏悲慟。
小謝驀地面對竹林跪下身去,高聲喊道:「天香閣連碧,恭迎公子大駕,多謝公子恩賜。連碧今生不能再伺候公子,還望公子多加保重!!」
「你的花哪來的!?」小謝嘶啞著嗓子喊了幾遍,突然像是醒悟了什麼,抬頭望向圓月,「啊……是了,我怎麼忘了,今夜……是滿月。」
連汀又咳了幾聲,終於止住,嘆口氣緩緩說道:「我自以為聰明,卻沒有算到公子蘭會對二郎的女兒情有所鍾,那香我始終未敢用,卻還是逃不出他布下的局。這就是命,就是命啊!」
我步步進逼,不容小謝退縮:「公子陰險狡詐,已把一切算計在內,我今日從柔蘭閣回來,他知你必定耐不住動手。連汀未曾用過聚煙香,卻身染巨毒,可見公子在她身邊早有布置。小謝,你枉自聰明,怎麼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韶華易散,宮闕高閣,更哪般能見痴情女子,笑靨如舊?
天香閣綠竹林畔,連汀和小謝對峙,兩人身上皆是不同程度地掛了彩。
我伸手抹掉頰邊的血珠,溫熱的液體很快乾涸在指尖上,湊到鼻下聞了聞,有股嗆人的腥味。
她轉而睨我幾眼,柔聲問道:「小丫m•hetubook.com•com頭,我快死了。我有句話想問,盼你如實相告,你爹爹他……和你娘親恩愛嗎?」
她故意提醒連汀那些毒香是我親手所送,想激得連汀動手送我上黃泉路。
我看著她頹然倒了下去,翩落的髮絲遮在她的臉上,紫血從她的嘴裏汩汩湧出,半盞茶的工夫,再也不見任何動靜。
小謝凄然望著竹林,半晌之後,手裡的娥眉刺「噹啷」一聲掉在地上。一滴接一滴的鮮血連綿不斷地從她的身上落到腳下,她抬起手掌看了看滿手血痕,又摸了摸臉上被皮鞭抽爛的血肉。
我偏頭想了想,回道:「沒人教我,夢裡得來的。」
靜夜中,誰也沒有說話,連汀間歇咳嗽幾聲,小謝粗重地喘息著,我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手腳並用退到幾丈外。
拾起地上的玉帶蘭拋進火海,我凝眸望著那片跳躍無休的火焰,輕聲唱起一曲離歌。
小謝滿目血淚的臉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心中頓痛,不由地嘆了口氣。
連汀秋水遠山般的美眸中閃爍著黯淡不明的光芒,我見離她遠了,才一字一頓說道:「我爹爹和娘親情深意重,爹爹他……從來沒有想過你。」
我綻出最誠摯的笑容,與他拉開距離:「多謝公子抬舉,我無能承受。很多事我以前不明白,現在卻懂了。我是山野之人,能身入含章宮,自是因為爹爹身份特殊,公子利用我挑撥連碧和連汀相鬥,她們人人都有恨我的道理,我無從辯駁。謝姐姐沒有錯,連汀也沒有錯,往常竟是我錯了。若想在這含章宮裡立足,我須做個強者,才不致任人宰割。」
春花哪堪幾度霜,秋月誰與共寒光。
含章宮裡,不知有多少舊人在哭,有多少新人在笑。
春花哪堪幾度霜,
「剛才那歌……是誰教給你的?」他問道。
蒼翠欲滴的綠竹搖曳在他的身後,竹葉上沾了夜露,閃爍著點點月光。
小謝一雙翦水眼瞳驚懼地盯著我手裡的蘭花,嘶聲叫道:「你、你哪來的玉帶蘭!?」
她越發癲狂地大笑,雙目中流出兩m.hetubook.com.com行血淚,我心裏凜然一驚,玉帶蘭從手中跌落。
連汀一招逼退了小謝,再無暇顧及我,抬手捂在嘴上猛烈咳嗽起來。她越咳越凶,渾身不停顫抖,我突然覺得臉上落了些濕濕黏黏的東西,抬頭望上去,她的指縫中淌下紫血。
小謝手裡的娥眉刺上鮮血淋漓,我嚇得抱頭躥出竹林,一個打滾避開了她手中的刀鋒,滾到連汀的腳下。
「……你!我看錯了你,原來你……才是我最該除掉的人……」她嘴裏說著,可哪還有力氣舞動手裡的娥眉刺。
我走到連汀的身旁,低頭盯著她毫無生息的側臉。當年絕代風華,此刻紅顏枯死,爭?爭得過命去?爭些什麼呢?到頭來還不是過眼雲煙,鏡花水月?
我凝神看他,他臉上神色不變,眉峰微蹙晃過一絲疏神,我點點頭:「流年春易老,這世間最難求的便是真心人。連碧待公子的心,還望公子將來不會後悔!」
「百草堂連慧主上說過鳳凰花性烈如火,卻最怕陰寒,玉帶蘭屬極寒之物,兩者相衝相剋,一旦見血兇險至極。」我笑著轉了轉手裡的蘭花,小謝下意識又退數步,背心抵上蒼竹,「姐姐見我戴著玉帶蘭回到天香閣,心裏很不舒服吧?其實你不出手毀花傷人,這兩樣東西終究只是死物,不會害人性命,但你邀功心切,此刻弄得滿身血,天香閣里又四處都是鳳凰花,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連汀的目光渙散,焦灼地梭巡在我的臉上,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凄然欲絕的神色間滿是痴念,是在痴念一段遙遠的夢,早已遠去的青春年少時的回憶。
再回首,也只得夢中。
「好!好!好!」她連說三聲好,渾身劇烈顫抖,軟軟倒地。
「刷」一聲,連汀手中的鞭子格開小謝的攻勢,翻腕間飛快甩出一鞭,小謝身在半空扭了下腰,萬分危急中閃了過去。
我斜眼瞪向竹林,不知道公子蘭聽到我當面罵他會是副什麼表情,小謝慘白著臉,敗如死灰。
我將頭上的玉帶蘭摘下來,捏在指尖把玩,湊www.hetubook.com.com到鼻下聞了聞:「姐姐又說生分的話了,我誠心幫你,卻換來怨恨,真是讓人傷心難過。」
我,將拭目以待。
連汀,小謝,如今都已成回憶,隨風而逝。
我安靜凝視著小謝的一舉一動,唇邊忍不住泛起冷笑。她們一個個咄咄逼人,極力要置我于死地,將我逼得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捏著玉帶蘭慢慢靠近小謝,她如避鬼魅般地向後退身:「姐姐以為毀了一朵玉帶蘭,就不會再有第二朵,第三朵?十年前公子罰姐姐在天香閣閉門不出,已經給姐姐留下退路,姐姐怎麼想不明白呢?十年後我來了,姐姐以為翻身有望,非要強出頭去觸連汀的霉頭,重新喚回公子的器重。」
公子蘭幾許讚賞地看著我,我續道:「柔蘭閣幾日相處,公子教會我明白一個道理,我想在公子面前裝傻扮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公子身份尊貴,我恪守本分,不敢奢望登天窺月。」
「你說這花兒美嗎?姐姐曾說花如人,需要時刻關懷愛護,才能常開不敗,可惜啊可惜,妹子我卻不是個愛花之人。」 我哧哧笑了幾聲,舉起蘭花對著月色,花瓣冰晶般瑩透,慘白妖冶。
秋月誰與共寒光。
「沒了你,這戲等下還不知道該怎麼收場呢。」
「含章宮是泥潭,只有化身清蓮才能濯而不妖。這裏沒有人救你,惟有自救。」他笑著對我緩緩開口,俊美如鑄的臉龐清冷無情,「我並不想迫你屈服,而是要你甘心情願,待你羽翼豐|滿那日,方可與我一同鵬程萬里。」
連汀嬌喘不斷,幾度調息后終於穩住,開口說道:「連碧妹子的身手,可沒有當年矯捷啦……怎麼,怎麼姐姐幾鞭子抽過去,竟躲也躲不開呢?」
她飛身而起跑進天香閣,八重寶樓一層又一層亮起燭火,剎時間亮若白晝。夜風吹拂樓角上懸挂的銅鈴,玎玲玲一陣急響過後,天香閣上忽現火光。
只希望過了今日,我不會是第二個小謝!
公子蘭站在三尺開外,瀲灧眉目無波無瀾地看著我,我被他盯得有些發怵,卻固執地不減臉上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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