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乾坤袖裡藏

她揮手摒退身邊的宮人,將給鸚哥添食的小銀勺放回架上:「聽說裏面丟了件要緊東西,什麼金還是玉的,咱們這些不在主上身邊伺候的人,自然是受不到嫌疑,但你這時候去還東西,豈不是自惹麻煩?」
公子蘭,你是天上那輪遙不可及的素輝皎月,讓人望而生畏,卻又無端嚮往。
走到門口時,護衛見是我未加阻攔,將我放進去。我心裏暗自疑惑,莫非他們個個都有過目不忘的好本事,見我一面便記得了?
我趕緊滿臉堆笑,對她千恩萬謝:「姐姐真是好人,若是姐姐剛才不攔我,我險些闖了大禍。我這就回去了,過幾日再說吧。」
將材料調整齊全,我拿起一隻壇罐:「誒呀呀,還得將白蜜煉合成膏狀,再丸成龍眼大小,好麻煩的過程呢!」
想歸想,我身在含章宮,哪來機會再遇到他?更遑論報仇雪恨了,嘆口氣,最多心裏多唾棄他幾次好了。
將幾味香料放進木臼里搗碎了,葯杵有一下沒一下的落進碗里,咚咚地杵搗聲逐漸催眠著我的神經,我出神地望著水閣外那幾株盛開的粉櫻。
只為了,墊作你登天的階石。
回宮后,第一件要緊事就是將冼觴閣玉珏還回去。幾天來細心研調泉水,待蘇合香丸充分溶入后,我抱著酒罈找去冼觴閣。
她點點頭,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這含章宮算起來,比醒月國的年代還久遠。千年前天下還沒有醒月,卻已經有了含章宮,神女迦蘭一手開創醒月國史,她的舊居蘭心閣經過歷代擴建,才達到今日的規模,並在二十二年前更名含章。」
沒人搭理,我樂得清閑,每日里觀花賞魚,流連軒館亭台。閑人自有閑人福,我自在逍遙,無人管束,簡直過上了神仙日子。
「拉攏人心?」
我隨口念了句,連慧微微頷首,漠然地注視著我:「我今日和你說這些,不過是望你別走了謝丫頭的老路,回頭壞了公子的大事,老婆子第一個就容不得你!」
她瞄了我幾眼,壓低嗓子說道:「妹妹今日趁早回去,什麼要緊東西非趕在這會子?當姐姐的m.hetubook.com.com好心提醒你,咱們主上現在閣里大發雷霆,凡是身邊的人都免不了挨罵,你就別上趕著點眼去了。」
世人皆把身入含章宮視作莫大的榮耀,卻有幾人知道在這層層浮華艷麗的表象下,隱藏的殺機四伏?
笑擁山河同祝夢,
「想不到你還是這麼牙尖嘴刁,如此說來,你不去倒合情合理了?」連慧瞪我一眼,我趕上去跟在她的身後,不住口地說不敢。
我心裏一疊連聲叫苦,怎麼連慧跑來堵我的門?她自己愛去湊熱鬧便去好了,拉上我算什麼?
「咳!看來你確實是不知道,二郎太寵著你了,連這些也不告訴你。我問你,你可知咱們含章宮的來歷?」
連慧一頂大帽子壓下來,我臉上的笑容十分尷尬:「主上說笑了,不語人小言微,去了也只是徒添笑料,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心裏盤算著不如在天香閣中默默給公子祝禱生辰,再多煉幾味香品給各宮的姐妹們賞玩才是正途。」
連心搖頭,正色道:「我來是為了請妹妹去呈恩殿,咱們主上在天香閣外相候,請姑娘移步吧。」
「公子是醒月國的貴人,何況又是天下人口中的神仙人物,這世間還有誰能比得過公子?」我連捧帶吹地猛誇公子蘭,連慧聽在耳中必定受用。
連慧一句比一句說得重,我心裏驚懾,不敢太露在臉上,惟有諾諾地應了幾聲。
將世人踩在腳下,睥睨眾生,你究竟還藏了多少秘密?
隨著緋紅身影浮現腦海,自然而然又蹦出少年姣好的容顏,細眉鳳目,翹鼻朱唇,披散在肩頭的黑髮攏著半張瓜子小臉,真真是風情萬種,千嬌百媚。
我無聊地打個哈欠,此刻正殿那邊人多事雜,亂鬨哄的鬧了有些日子,我這麼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出席,也不會有人在意。
腦子裡靈光乍現,莫非……!?
「如今天下三分,東皋國富民安,櫟煬兵強馬壯,還有諸多小國自立,醒月如同被人含在口中的一塊珠玉,惹來四方虎視眈眈。咱們含章宮在外的聲名極響亮,人人都說含章宮和-圖-書是醒月神話,是不滅的傳說,其實也非虛言。公子蘭借神話名聲鵲起,在醒月廣得民心,鴻鵠之志,非燕雀可媲。今日含章宮裡迎來東皋和櫟煬的貴人,公子定會趁此時機拉攏人心,為將來登天攬月再鋪階石。」
『你如何謝我?若不是我,他又怎會注意到你?』
好一出蕙質蘭心的嫁禍江東之計,我倒要看看,這背後指掌乾坤的人究竟是誰!?
第二日拂曉,我早早起床,將滿頭青絲隨意挽了個髻,斜插上支玳瑁鑲琉璃珠花簪,從櫃里找出件家常舊衣穿在身上,坐在軒廳里繼續磨香料。
蘇合香的調治過程極其考究,我一邊翻看天香閣里殘存的香譜,一邊將所需香料別類放在桌上。
默坐在行香水榭里,我搗著香料,心裏猜想冼觴閣究竟丟了什麼東西,以至於讓流矽如此大發脾氣,鬧得滿閣不安。
少年郎盈笑的眉眼迷離在山桃爛漫下,彷彿是山林里一點花魂幻化而成,旖旎艷麗。
我賠上笑臉,說道:「主上的精神也越發矍鑠,竟比兩年前看著還清健,今兒怎麼有空來天香閣,前面不是……」
「小丫頭,今兒呈恩殿上很是熱鬧,東皋和櫟煬兩國,各有一位貴人駕臨。咱們公子苦心籌劃了多年,希望此番過後,他就能如願一步登天。」連慧喃喃說道,她的話我聽得似懂非懂,模糊地咀嚼著內中含義。
連慧不緊不慢地走著,也不知她是急還是不急,照這麼走下去,走到明年也到不了呈恩殿。連心隨在她的身側,手中捧著一隻紅緞錦盒,應該是獻給公子蘭的禮物。我瞥了眼自己的一身裝扮,兩手空空,不禁懷疑這是連慧故意整我。
幾日前回到含章宮,我將裝滿洗天池水的酒罈子扔到房間角落裡,便開始著手準備給冼觴閣主上的蘇合香丸。這東西原本在天香閣存了不少,可惜被一把火燒成了焦炭,我只有按著書上所錄的方子一點一點重新研磨。流矽要得急,我少不得硬著頭皮嘗試做。
蘇合香丸麝息香,木丁熏陸蓽檀襄。
那宮人揮手叫我趕緊離去,我也不再耽擱,趁和_圖_書著空溜出冼觴閣。
一念及此,我摸了摸臉頰,那日挨得巴掌著實不輕,害我吃飯的時候都不敢用力咀嚼,勉強喝了幾天的湯水。
該死!
連慧說著,嘆了口氣:「不怪你無知,想你入宮時年歲尚小,知道這些個陳年舊事又有何用?醒月皇族尊章姓,這含章宮,便是醒月國最尊貴的地方。公子以柔蘭閣為居,宮中又以蘭花獨尊,自為感念神女迦蘭護國有功。」
她拄著拐杖邁開兩步,回頭示意我跟上:「今兒是公子的好日子,含章宮上下人等都去給公子慶賀生辰。你不去,是故意抬高身價給眾人看呢?還是有心和公子過不去?」
我一指酒罈,不解地說道:「這是流矽主上吩咐下來的差事,前幾天閣里的一位姐姐交給我,讓我今日送來。」
如今公子蘭的身前身後跟著連浣姑娘,他哪裡還想得起我是誰?連真姑姑早看透了我不得公子歡心,兩年來對我愛搭不理,我在她的意識範圍內形若透明。
殿廊上幾個宮人聚在一處,正嬉笑著逗弄架上的鸚哥兒,見我抱著罈子要進去,其中一個沖我招了招手,將手指放在唇上打了個噤聲。
「小丫頭,二郎在你進宮前,就沒講給你當今天下的形勢嗎?」連慧的口氣有些不置信。
在天香閣兩年時間,我將殘存的香譜香冊研習透徹,雖然功夫沒有小謝那麼深厚,但一般香囊香丸的煉製已不在話下。
哼!臭小子以後要是讓我再見到,看我怎麼好好『回報』呢!
按說這玉珏既是緊要東西,流矽怎會輕易交給下人?又怎會輾轉到了我的手上?何況平日我不出行香水榭,含章宮裡認識我的人更是鳳毛麟角,那少女怎麼一眼就認出我是天香閣的人?又這麼好巧不巧地將玉珏交給我?
「從安息香的蘭膏里挖出一兩蘇合香油,再取無灰酒一升混上安息香熬透,」拿支小釵將書頁撥過去,我搗鼓著手裡的香料,「沉香、麝香、丁香、白朮、青木香、木犀膏子、香附子,誒?這香附子還要先抄脫毛,還有什麼……水飛硃砂、訶黎勒、白檀香,蓽撥各二兩www•hetubook•com.com,研碎的龍腦,熏陸香各一兩。」
我,我可真是愚笨至極了!
我趕緊從腰上解下那塊瑩白璀璨的玉珏,回想前日品酒大會,冼觴閣里那無名少女塞給我時,並未說過此物何等重要。當時我也沒細想,接過來就懸在腰間,現在仔細琢磨,竟是越想越害怕。
什麼金啊,還是玉的……
醉看清風入簾隴。
冼觴閣滿院廣植芭蕉,其型似傘,蕉影下歇著幾隻閑鶴。
她放緩了腳步,幾乎是一走一頓。繞過鏡月湖后,她停下腳步望向我,我被她看得渾身彆扭,大氣也不敢多喘,恭敬立在一旁等待老太婆訓話。
我錯愕地抬眼看她,天下形勢?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我那時不過是個懵懂頑童,美人爹爹何必對我講什麼天下?
我惶恐低頭,連慧續道:「我看你能識大體,雖然性子乖張,可聰明也有聰明的好處。當年我嫌你心性不純,但你助公子不動聲色鏟去廢棋,沒有惹來那些安插在宮中眼線的注意,也算讓老婆子對你刮目相看。現今你大了,就更該明白做人處事的道理,盡心儘力輔佐公子才好。將來公子鵬程萬里,自然不會虧待你。但你若太過自以為是,最終落個不得善終,可就得不償失啦。」
水榭外響起腳步聲,軒廊下伺候的宮人挑起帘子,我抬頭看向來人,心頭劃過一絲詫異。眼前的倩影比起兩年前最後一見窈窕得許多,合身透出嫵媚風韻。
公子蘭貴為醒月皇族,身份複雜,他有心登天,我卻無意相隨。
櫻花璀璨,被風一送飄下無數花雨,粉粉白白。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色像極了那天所見的山景,漫山遍野的桃花,碧綠如洗的清池綠水,參天古柏下,那一抹絢麗奪目的紅影……
這閣里少說幾百號人,我要找出給我玉珏的丫頭如同大海撈針,繞著冼觴閣走了一趟沒遇到半個人影,我又抱著酒罈子走回正殿。
心裏百八十個不願意,腳下不敢耽擱,我隨連心走出水榭。天香閣的殘墟旁,連慧拄著根沉香龍頭拐杖站在櫻樹下,從杖首的龍嘴裏銜下一尺來長的絳紫流蘇。
「誒呀,真和-圖-書是稀客!連心姐姐怎麼有空來我這裏?姐姐是來找些荷包戴著玩嗎?」我挽起笑臉,放下了手裡的木臼。
公子蘭在冼觴閣那日瞅我幾眼,恐怕就是在提醒我莫忘了身處何地,這宮裡時時刻刻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無數顆心在猜。
我走到連慧面前,恭敬地屈膝拜身,她一雙冷目掃量過我,將我細細地從頭看到腳,隨即哼了聲:「不語丫頭,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百草堂里一別兩年,你越發出落得標緻可人了。」
連慧的臉色不善,我趕緊答道:「這個我知道,含章宮是醒月國的公子府,深受世人景仰。」
即便是登天攬月,於你來說也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心裏有個聲音隱約告訴我,含章宮背後的真相絕非如此,我卻只能聽連慧說下去。
可惜那人滿嘴胡言亂語和如花嬌靨背道而馳,他故意害我被打,還舔著臉討便宜。我咬牙切齒地想著,眉頭越皺越緊。
我遲疑下,湊到跟前問道:「姐姐叫我有事?怎麼不讓妹子進去呢?」
她看了看我手裡的罈子,悄聲說:「你怎麼這個時候來冼觴閣?是做什麼的?憑你有再大的事,現在進去絕討不了好去,快回去吧。」
細看手中的玉珏,將它握在掌心裏摩挲著,圓玉中缺,質地冰涼,寒意從指尖直傳到我的心底。
我心裏疑竇叢生,立刻誠惶誠恐道:「多謝姐姐,要不我闖了大禍還不自知呢,不知主上為了什麼事發脾氣,莫非有人惹她不快?」
我心裏悚然一驚,冼觴閣里居然丟了東西?有人竟敢在公子蘭和流矽的眼皮子底下偷盜,膽子可委實不小啊。
『我問你,剛才那一幕可好看?』
我昏昏噩噩地踏進了人家早已布好的網中,就差有心人收線了。小謝死了不過兩年,我就這麼鬆懈心志,我怎麼能忘了這裡是含章宮,若耶花溪埋枯骨的道理,我怎麼能忘!
含章宮閣,若耶花溪,又埋葬了多少紅顏枯骨?
今兒是公子蘭的生辰吉日,含章宮上上下下熱鬧非凡,這幾天見多了宮裡的妙齡少女們滿面春光,估計私下都在盼望貴人早日迎門,她們急著想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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