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脆響過後,我的臉上毫無感覺,睜開眼微覷,他的手腕正被隔桌那人緊緊握在掌心。我感激涕零地投去視線,卻在看清那人的臉后,立刻變成熊熊燃燒的怒火,只差把酒壺掰碎了。
青山半天立,綠水長自流。
蒼天啊大地啊,我欲哭無淚地想著,這到底算是誰佔了誰的便宜呢?
殿心擺放的蓮台上,十數位歌姬正自引喉高歌,鶯聲燕語不絕於耳。
他的雙唇驀地離開了我,瞬間失去的溫度讓我茫然不知所措,但隨即想起他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親了我,還親得很享受很熱情。
看著眼前這詭異的畫面,我的大腦開始迅速充血,小屁孩志得意滿地摸著人家的手,就差流口水了。
一舞傾山河,她僅以一曲便折煞了含章宮中萬千人的心神。
我心中喃喃自語,連慧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退到給她預備好的矮桌后,我隨著連慧起身,也跟了過去。
我手中的竹絲也編好了,收絲掐掉多餘的部分,我將一隻竹編蟋蟀托在掌心上,遞到公子蘭的面前。
今夕是何夕,我自長戚戚。
想到真心,心底驀地閃過個念頭,我挽起笑容,對他說道:「公子可否命人取些竹絲過來,我這就為公子準備禮物。」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連慧註定要把我往火坑裡推。她走下外廊,踏著綿軟的地毯穿過一眾歌姬們,在萬眾矚目中奔向公子蘭的駕前。
重新起身,走到玉階前跪下,我誠摯地磕了個頭,誠摯地說道:「恭祝公子生辰千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她,不正是那日給我玉珏的女子嗎!?
我命苦啊!
她一雙赤足剛踏地,腳腕上銀鈴搖響,緊接著輕扭腰擺,將手中握的飛紗朝天甩去,紗綾橫漫,將她的身影裹在迷離薄霧中,極是引人遐思。
場面話說完,公子蘭臉上立刻露出狡黠靈動的笑容,柔聲問道:「這幾句詞聽著新鮮,又是你夢中得來的?」
垂下頭不敢過分張望,我斜眼瞟著殿中情景。離雁翅軟榻不遠的地方,擺著兩張席地條案,香橘桂枝裝飾的插屏擺在案角,銅獸爐中裊裊升騰著煙霞。
我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她此舉已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眾人滿面詫異地望著連慧,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
他吻得激切纏綿,我毫無招架之力,丟盔棄甲地任他索求,沉淪在他掀起的波濤激蕩中。
鈴聲驟響,就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眾人都屏氣靜默時刻,鈴聲又孑然而止,就此再也沒了動靜。瞬間,廊下的百余架風燈十隻十隻地被點亮,隨著微弱的光線,一個女子清揚的歌聲迴響在大殿之中。
女子說完,慢慢站起身,抬頭的一瞬間,我看到她嬌美的容顏,媚若秋霜,艷似桃李。
簾外春寒賜錦袍。
春光明媚,碧空萬里無雲,呈恩殿巍峨座落在瓊基之上,淡薄的浮雲流蕩在殿前宮人們的腳畔。
屁股剛落座,墊子還沒捂熱,金翅軟榻上那隻狐狸就開口問道:「沒見天香閣的小丫頭,她怎麼不來給我獻禮?」
他一杯酒下肚,臉上泛起淡淡的潤紅,像極了山中的野櫻,絢麗奪目。彷彿日華幻化成了美麗的身影,我望著他有些發懵,忘了起身。
滿宇寂靜,有落花翩然,有飛紗迷漫,有公子蘭,有我,還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詭異。無數心靈交流在我們彼此的眼神際會中剎那閃過,他一派從容,我捶胸搗肺。
這,這是怎麼個亂七八糟的狀況!?
夢醒人消瘦,月下泛碧舟。
階下的歌姬不知何時已經撤去,滿殿響起銀鈴聲,一下,兩下,數十下,直到數百下齊響。風燈中的火光逐漸暗淡下來,驀地全部滅了,幾個宮人驚呼出聲,黑暗裡隱約響起輕盈的腳步聲。鈴聲齊發,時而婉轉輕靈,時而迅如奔雷,彷彿具有魔力,將聽者的心神引入其中,隨著點子時緩時弛。
我怎麼就這麼倒霉成了他的出氣筒?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偏偏和連慧一同進來?我怎麼就這麼倒霉催的呢!?
雲兮綠水憐,君子長相伴。
月下箜篌引,聞舊日往事一夢遠走。
他見我滿臉無辜,終於耐不住脾氣,揮手甩過來一巴掌,我端著壺驚呼,眼看躲不過這命中注定的第二記鍋貼。
亂髮完脾氣,他居然還不忘了要禮物,沒見過這麼霸道不講理的,好象從頭到尾最倒霉的那個人是他不是我,剛才到底是誰強吻了誰啊!?
公子蘭未曾抬眼,只略點了下頭。他將那隻竹蟋蟀納入袖中,摸了摸我的頭。
公子蘭一襲繁複的皓白常服,凜身端坐在長殿盡頭的高榻上,赤金軟呢的坐榻兩側飛展著雁翅,垂下無數金絲流蘇。他將平日披散的長發籠在華冠下,清麗的容顏也因此更為突出,皓雪白衣襯著絕色瀲灧的眉目,隱https://m.hetubook.com.com約透出淡漠的笑意。
我兩袖清風而來,根本沒有禮物,尷尬瞪他一眼,他心領神會,沖我招了招手。我登上玉階,走到他的榻前,他抬指擦過我的臉頰,傾身貼在我的耳畔說道:「你若是想不出該送我什麼,可別怪我等下罰你。」
他揮手示意宮人去預備,我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在我背心推了一把,說道:「小丫頭,你替我去給遠來的貴客們敬酒,禮物我等下再向你要。」
我光顧著欣賞美人,卻忘了美人性烈如火,他看我呆在原地不走,嘶聲吼道:「賤女!那日放你一條生路,想不到你今日還敢對本公子無禮!」
今日眼前人,生死契闊兮,地老天荒逍遙遊。
啪!
「你欠我的賀禮呢?」
我挪動碎步緊跟連慧,一心希望大殿里沒人注意到我,等她落座后我就找機會溜走。
厄——!?
我亦步亦趨地隨著連慧登上漢玉高台,雲階上撒滿了花瓣,紫白紅籃,繽紛絢爛。兩道白玉欄內迤儷盤刻著蓮花穿雲圖騰,映著日光閃爍瑩彩。
鼓聲響起,她的動作明顯滯澀起來,鼓點敲,她的影動,鼓聲靜,她也靜。鼓聲疾催,她竟單足著地飛快旋轉,紗波亂揚,金釵盈笑,一抹黃影幻化為兩抹,三抹,無數抹,越轉越快。鼓點落,她仰望天際,雙臂伸展,手掌做蓮花狀。
公子蘭不動聲色地看著連慧,視線兜了一圈,從我身上輕巧地一掃而過。我鬆了口氣,卻又有些莫名的悵然,他那冷淡的目光足以說明對我已毫不在意。
平陽歌舞新承寵,
千年瞬息,華髮青絲,青絲亦情絲,願我一片心,君子長相憶。
我轉過頭假裝看不到他,舉著壺一步步閃身向後,不覺間退到了玉階旁。一腳踩空,我還來不及叫出聲,一條手臂橫過腰間纏了上來,雙腳瞬間騰空,天旋地轉后我躺進了公子蘭的懷裡。
這個人,是說真的……
清兮?流兮?月中有佳人,皎皎河漢兮。
直待風過影動,眾人才回過神思,大殿中瞬間響起如雷掌聲。玉階下兩位貴人看得如痴如醉,公子蘭的唇邊露出愜懷淺笑。
流觴,流觴……
「冼觴閣流觴,恭祝公子千秋百載,如日之升。」
走了數盞茶時分,才登上基頂,呈恩殿廊下對列站著十二對宮儀,身穿絳紫常服,寬袖高腰,滾綉金絲藤蔓的裙裾在身後拖和圖書出很遠。
「這玩意不錯,小丫頭果然摸得透我的心思。」
流年春易老,佳人惜紅顏,為君歌一曲,悠悠細說兮,不知愁。
我急速後退,遠離了這兩個黏在一起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傢伙。
他的目光從酒漬移回我的臉上,連續兩次在他面前失態,他的雙眉又猙獰聳立起來,眼瞅就要發飆。
他的口氣柔情似水,我聽得毛骨悚然,這人分明是在笑,可我怎麼也找不到想笑的感覺,怔怔地站在殿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摟著我倚在榻上,我的手裡還捏著那把紫金壺,他側頭含住壺嘴汲了口酒,低頭扳過我的下巴,突然伏身而上吻住我的雙唇。
是他!!
他的手臂牢牢地錮在我的腰側,我掙動身子,他揮指彈了下,正打在笑穴上,我咳咳幾聲想笑,又忍不住想哭。他看我滿臉憋得紫紅,舌尖翹開我的齒關,往我的嘴裏吹進一口空氣。
這大殿上絕非我一人轉此念頭,我分明聽到階下的宮人們正壓低了嗓音悶笑。大著膽子抬眼望上去,公子蘭一臉諱莫如深地淺笑,令人琢磨不透。
連慧停步在榻前的玉階下,一手握住沉香拐杖,一手撩開裙擺儼儼跪了下去。公子蘭坐在華宇之上,低頭睥睨著連慧的一舉一動。
我把頭埋得極低,差不多藏進了衣襟里,今日大殿上所有人皆是華服盛妝,惟獨我一人穿著半舊衣裙,頭不插金,手不戴銀,反而最顯眼。邊走我在心裏邊後悔,早知連慧如此陰我,我一定會穿戴得極其俗不可耐才出門。
一張曇華玉顏落入視線,凌厲眼眸,熾艷姿容,正是在洗天池邊被我看了個精光的浴水裸男!他滿臉陰翳地瞪著我,我手一顫,從壺嘴裏濺出幾滴酒水,落在案上。
厄!這人睜著眼說瞎話,我剛從他面前走開,他就好意思說沒看到我?
接過侍官遞來的梅花紫金壺,我邁步走到紅衣人的桌前,屈膝跪地,手舉酒壺,盈起笑臉抬頭。
呈恩殿里歌舞不休,彷彿玉榻之上一切如常,他湊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攪得耳根一陣麻癢:「你記住,這世間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像剛才那樣對你。你敢再對著華容公子發痴,我不僅掰光你的牙,還要挖了你的眼睛。」
我茫然注視他,心說我怎麼無禮了?莫非就因為我看了他的艷浴圖?那不是我的錯,那是命中注定的一場艷『浴』……
誒,這人城府極深,表面上看和*圖*書不出端倪,只怕他越是笑心裏越是氣,等下不知誰該倒霉了。
不記九州侯,自在江中流。
我低頭凝視著他的眼睛,他一點不像是說笑,這下我倒真的有些犯愁。他坐擁含章宮,還缺什麼東西?他又真心想要什麼呢?
邁過高高的殿檻,我跟在連慧身後走進大殿。環宇迴廊下吊著數百隻荷葉風燈,叮噹掛翠地垂下玉墜腳,凌亂晃花了視線。每隔幾步,地上便有一名紫衣宮人雙手端舉獸形爐跪在階前,淡淡的青色煙靄繚繞在大殿之中,裊娜飄渺。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的眼中閃過惡意地嘲弄。恍然間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倔強地不肯張嘴,他的指尖用力掐在我的頰上,我痛得皺起眉,雙唇微張,他將酒液一股腦喂進我的嘴裏。
他狠狠剜我一眼,斜展若墨筆揮就的眼角怒中含情,明眸流轉。我的心臟咯噔一下急跳,呼吸在瞬間紊亂。
我穩住心神,將他面前的琉璃樽斟滿,嘴裏趕忙念道:「多謝貴人不遠千里前來為公子祝賀,請貴人滿飲此杯中酒。」
我的初吻就這麼輕易地被公子蘭霸佔了,他的唇上沾著酒珠,從我的嘴角慢慢滑落。
連慧枯槁的手拉住我,一路走到呈恩殿的雲階下,殿階冗長,我跟在她的身後,抬頭仰望上去。
他支肘側身倚在軟榻上,嗤笑出聲:「小丫頭還傻站著做什麼,你又預備下什麼古怪的玩意了?」
『小丫頭懂得為人做事的道理,老婆子可就放心啦!』
「嘖嘖嘖!華容公子膚白勝雪,這隻手竟比女子的還要柔嫩,本公子喜歡!」他邊說邊摸,還不忘拋了個媚眼過去。
柏木長綠兮,天地長存兮,煙波起。
他眸光流轉,將竹蟋蟀捏在指尖,凝神看了半晌,翻來覆去地把玩。
兩張案后各坐一人,被煙氣遮擋,看不清面目。只依稀瞧出其中一人身穿絳紅紗衣,披散著如緞黑髮,素紅墨黑的色調中透著說不出的妖異詭麗。那人旁邊的條案后,從容斜倚著一個黑衣人,身型略顯纖秀,正和身後的宮人笑語著什麼。
宮人們紅著臉掩唇而笑,我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公子蘭的臉色,從高高的玉階上飄來一陣陣萬年寒冰般的凍氣,我選擇眼不見心凈,拒絕接受現實。
最後一句尾音消失在空曠殿宇中,百架流翠宮燈剎那亮如白晝。一抹明黃身影馭天而來,宮衣飄曳,墨發高盤,兩道飛紗從天際垂下,系著那黃衣女https://m.hetubook.com•com子落在殿心中。
我的心從走進大殿的那刻起怦怦亂跳,早猜到他今日必會刻意打扮一番,現在親眼見了,仍是難以抑制地為他的天姿豐朗感到心悸。
我手中編著竹絲,心緒也跟著鈴響起伏不定,玎玲玲如珠玉撒盤,驟雨打荷,忽而又變了調子,竟是一聲快過一聲,一聲緊過一聲。待我回過神時,只覺得胸口鼓動,似有什麼東西急欲破胸而出。
連心將錦盒揭開,連慧年歲老邁,但說話的底氣很是充沛,她接過連心手裡的錦盒,恭敬說道:「百草堂連慧,恭賀公子千秋百載,如日之升。」
老天,這真是極品中的極品,男色中的男色!
那個作弄我之後又滿口子討便宜的臭小子,此刻他正一手握住紅衣公子的手腕,另只手在他的手背上來回摩挲。
鏡月湖畔,我立在繽紛花樹下,與連慧無言對望。
獻舞的黃衣女子走到玉階前,對公子蘭拂身跪拜,她裸|露在外的手臂光潔白皙,兩條紗綾纏繞其上。
為君歌一曲,同賀佳期盼流年。
這,這,這可讓我今後如何見人!?我躲在他的懷裡裝鴕鳥,數著他衣襟上繡的蓮花有幾瓣。
彷彿是嫌場面還不夠混亂,始作俑者扭過頭沖我嬉皮笑臉道:「好丫頭,這麼快就知恩圖報了。我不過是幫你引來他的注意,你倒讓我有機會一摸柔荑,算來還是我佔得便宜大些,這樣好不好,算我欠你份人情?」
他說得鄭重其事,我悄悄抬頭望向他,他一雙冷眸盯著我,點點寒光閃動。
他的態度像是在對只小狗說,你乖乖的,等下給你肉骨頭啃。我很想撥開他的手,可是我有心沒膽,只能在心裏想象著咬他無數口。
我掙扎著從他懷裡滾出去,整好衣襟一屁股坐到榻前的腳墊上。接過竹絲,我埋頭搗鼓起來,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再不聞身外事。
「老奴特備十二粒強身健魄的靈藥,獻給公子。」她枯瘦的雙手高捧錦盒過頂,隨侍在公子蘭身邊的連浣走下玉階,從連慧手中接過盒子,「賤物微薄,還望公子不棄。」
我跪在地上,乍聽到連慧進獻給公子蘭的禮物,腦子裡立刻聯想到金槍不倒秘葯大力神功丸……
他瞪了我片刻,鼻翼重重翕合,端起酒樽一口灌下。我待他將琉璃樽放到案上,又給他斟滿一杯。
宮燈再度明滅,一切聲息瞬間消失,隨即銀鈴聲輕搖,玎玲玲,玎玲玲,最終銷聲匿跡。
好你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