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戰鬥在櫻花之國
第七十章 不值得憐憫的窮人(3)

在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裡,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確實應當受到一定抑止,這也是智慧生命和禽獸之間的本質區別之一。但同樣也不能矯枉過正——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固然太殘酷,可反過來說,這強者就天經地義地必須要幫助弱者么?這弱者就能理所當然地向強者索取救濟么?
奇怪的是,與菲里設想中的情形不同,這其中連一個女眷都沒有……居然是一家子的光棍?!
唯有照明條件倒還不錯——西斜的陽光透過牆壁木板間的隙縫,投射在一片狼藉的室內,照耀得滿屋子光影綽綽,讓菲里不由得想到,萬一遇上刮大風下大雨的時候,這屋裡會變成怎樣?
這些都是抄家抄出來的值錢玩意,實在是很難想象,在這樣一戶潦倒破落的窮武士家中,居然能搜出這麼多價值不菲的非生活必需品,或者說奢侈品——鍍金的西洋八音盒,鑲著銀邊的煙斗,裝在玻璃瓶里的紅酒,毛絨絨的狐狸皮坎肩,精裝的雪茄煙,絲綢面料的陽傘……等等一系列華而不實的玩意兒。
以菲里的眼光來看,這些旗本武士的風氣,很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月光族」——不事積蓄,鋪張浪費,喜好揮霍,一拿到錢就亂花……但就算是月光族,好歹多半也還是自己在工作賺錢,可這些忘了怎麼打仗的武士,則是在完完全全地等、靠、要了……
「……這些傢伙一直都認為武士領取俸祿乃是天經地義,可卻從來不肯想一想,幕府究竟是為什麼要花錢養著他們啊?還不是指望著他們上陣打仗!結果一代代坐享其成下來,已經基本上全成廢人了……」
吃的是豬狗食,穿的是乞丐裝,住的是瀕危房……菲里的嘴角不由得開始一陣陣抽搐——在這樣潦倒落魄的人家,要是能夠抄出什麼非常值錢的東西來,那才叫見鬼了呢!
菲里嘆息著隨口應道,同時把頗為複雜的目光投向了院子中央的一堆雜物。
而一般來說,一個成年人一年的基本口糧,大致相當於一石半的白米。照此算來,光是一名幕府旗本的俸祿,就足夠十和-圖-書幾個人填飽肚子了。
最後,在牆角邊,有一隻半掩著木蓋的小陶缸,菲里過去掀開一看,發覺是一缸爛鹹菜,再仔細一看,當即差點沒噁心得嘔吐出來——在這些臭烘烘的爛鹹菜中間一拱一拱的,不是蛆蟲又是什麼?
問題是,這些旗本武士雖然在能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是幾百年養尊處優下來,這作風習氣卻當真是驕奢淫逸到了極處。他們自稱「江戶仔」,以積蓄為恥辱,視做工攢錢為賤業,整日只知道遊手好閒,樂衷於各類新奇、刺|激的玩意,屬於最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之輩。自以為有鐵飯碗在手,從不為將來做打算。吃喝玩樂還是小意思,抽大麻吸鴉片更是花錢無止境……
幕府發的那點錢不夠花,他們就去找商人借貸,之後根本無法還債,這些浪蕩子便串聯起來組織鬧事,逼迫幕府頒布「德政令」,強行免除積欠的債務,把幕府和商家都折騰到苦不堪言。
在繞過這幾個倒霉鬼,踏進庭院裏面之後,他真正領略到這些名義上牛皮烘烘的旗本武士,事實上究竟過得是什麼日子——院牆裡邊根本就是一個大雜院,地面上坑坑窪窪、凹凸起伏,散落著各種亂七八糟的垃圾,簡直找不到可以落腳的地方;庭院四周的角落裡野草瘋長,還有一隻野貓在懶洋洋地曬太陽,顯然是很久沒被人打理過了;宅子的一處側屋已經坍塌,其他幾座房屋看起來也是搖搖欲墜,柱子上布滿了霉斑和裂隙,紙拉門上也儘是補丁與窟窿,基本可以視為不適合居住的危房……
「……唉,確實是一幫不知廉恥的白眼狼啊,養牛可以耕地,養馬可以騎乘,可是花錢養著一群不會打仗的武士,又能有什麼用?!就連養條狗也比養他們要強……」
因此,在菲里的眼中,這處宅子的門庭雖然有些陳舊破落,但在大體上還算光鮮氣派,門框上懸挂的家徽也很精緻。就是在門口正胡亂丟著十幾個有礙觀瞻的邋遢漢子,全都被麻繩五花大綁,正聲嘶力竭地咆哮和圖書著,用怨毒的眼神注視著自己這一行人,目光中彷彿帶著無窮的恨意,讓他心中直打寒顫。
當然,在實際生活中,人不能只吃白飯,還得要買配菜和調料,以及衣物之類的日常用品。所以,武士們為了維持生活,必須把祿米拿到市場上賣,然後換成其它生活必需品……可即便如此,二十幾石白米在這個國家依舊是很大的一筆財富,而且還是每年都有發放的鐵飯碗。若是能夠再做一些抄寫、保鏢之類的零工來貼補家用,並且不要胡亂揮霍的話,就足以讓他們過上很寬裕的小康生活了。
雖然暫時還沒有明確的證據,但她還是可以大致推敲出此次騷亂的幕後黑手的身份。
在不考慮職務津貼和灰色收入的情況下,大多數閑散旗本武士的額定歲入,都是在五十石左右。即使還要考慮到各種名目的拖欠和折扣,但除非爆發了極其嚴重的自然災害或大規模內戰,否則至少也有二十多石的白米能夠拿到手。
除此之外,房間里就只剩下了幾件髒兮兮的破棉襖和一條被子。菲里走過去用鞋尖挑起來一看,發覺先前的那一批搜查者,似乎是認為裏面可能藏著錢,已經將它們扯破撕開。結果在棉襖和被子的夾層內,填塞的居然不是棉花,而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柳絮、蘆花、紙屑甚至稻殼……實在是窮得叫人嘆為觀止。
站在屋外的三井龍姬先是眉毛一挑,隨即便開始對菲里侃侃而談,「……每年坐著什麼事都不用做,就有十幾石到二十幾石的白米進帳,雖然不算很多,但也絕對不算少了。而且房屋地皮都是幕府免費統一分配的,不用擔心交房租的問題。若是他們真能勤儉持家,養活十幾口人還是沒問題的,又哪裡會窮成這般模樣,一幫大男人三十好幾了都還在打光棍,連個媳婦都娶不起?
當然,這些已經徹底忘了武士道為何物的旗本武士,固然讓三井龍姬恨得牙痒痒,但是和另一些吃裡扒外、心懷叵測的陰謀家相比,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發泄完心中鬱積的怨氣之後,三hetubook.com.com井龍姬有些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同時轉過身子,揚起腦袋,望了一眼背後那座十三層的壯麗城堡。此時此刻,它正在暮色中流瀉出點點昏黃的燈光,搭配著江戶城堡本身的鮮艷彩繪,以及天際邊的嫣紅夕陽,看起來別具一番風情。
他嘆息著搖搖頭,抬腳朝著相對來說比較完好的正屋走去,結果還沒進門,就聞到一陣噁心的餿臭味。勉強捏著鼻子湊進去一看,當真是家徒四壁,牆上爬著霉斑和青苔,地板是已經霉爛的塌塌米,連個桌椅櫥櫃都沒有。房間里僅有的幾件家什,也都已經被抄家隊打破砸壞,各種零碎物件散落了一地。
如果真要搞成這副德行,那麼這個組織最後就要變成懶人俱樂部,並且很快倒閉了。
當然,在如今這個天翻地覆的混亂年代里,以上的舊觀念都已經成了昨日黃花。
他低頭看了看一隻翻倒的簸箕,裡頭裝著一點兒黑糊糊的粗面,又看看被踢翻灑落在地板上的敞口米袋,發覺儘是些氣味刺鼻的陳年霉米,還有被蟲蛀過的痕迹,甚至摻雜了不少沙粒。
身份最尊貴的德川將軍,其城堡位於城市西部的「山之手」台地中央,屹立於全城地勢最高的地方。緊貼著將軍的城堡,就是幕府老中、若年寄等最高級官員的府邸。再往外圍方向過去,地勢稍低的區域,則是各藩國的藩邸(駐京辦)和中下級幕府官員的住宅。最後,在「山之手」台地的邊沿部分,散落著幕府「八万旗本」的住所,形成一條環行防禦帶,拱衛著上方諸位貴人的宅院。
明明手裡的俸祿只夠維持全家溫飽,但這些好逸惡勞的傢伙,還是照樣要去看戲、賞櫻、酗酒,生活得很小資,還追求情調,甚至公然號稱「寧願典當老婆,也要過得瀟洒」!
但略一思忖,他的心中也逐漸萌生了幾分疑惑。
正如三井龍姬所描述的那樣,幕府旗本的俸祿確實不太高,但也絕對不能算少。
難怪三井龍姬在剛才要特意預先敲警鐘,告誡自己說接下來很可能要預備款子自掏腰包,給出勤m.hetubook•com•com的士兵發放此次行動的賞錢,用來平息他們這番勞而無獲的怨氣……一想起自己即將要再次大幅度縮水的小金庫,菲里頓時忍不住有種想要抱頭痛哭的衝動。
「……現在,就請閣下跟我一塊兒回江戶城堡吧!在此刻的天守閣里,還有一幫更加可惡的大蛀蟲,等著我們去好好料理呢!」
這些旗本武士的府邸用地,都是由幕府統一配發,然後自費修築房屋,通常不能私自轉賣。除非後人實在太會敗家,把整個家名都給賣掉(將作為武士的身份、姓氏、家徽一起轉讓出去),否則無論家境再怎麼窮苦,旗本武士們都依舊會一代又一代地居住在這片能夠仰望到將軍城堡的「黃金地段」邊緣。
「……這個……我說……三井小姐,根據我所了解的情況,江戶幕府的世襲旗本武士,就算是級別最低的,也應該有每年二十石的俸祿吧。哪怕幕府再怎麼七折八扣,最起碼也應該有一半的祿米能夠發放到他們手上,在江戶城裡已經算是收入不錯了,為什麼生活水平看起來還不如一般庶民呢?」
至於沒什麼身份的一般庶民,就只能居住在市區東部的低洼平原地帶,統稱為「下町」,江戶町奉行所也設置在這裏,雖然下町乃是整座城市的商業、手工業中心,但除了外藩武士和落魄浪人之外,很少有幕府旗本願意在此處居住——因為嫌棄住在這裏太掉價。
雖然都是一些色彩鮮艷而質量粗劣的廉價貨物,但依舊能夠和此處的破爛危房形成鮮明的對照——看起來,這家人為了能夠在外面裝氣派講排場,當真是打腫臉充胖子,連衣食住行都不管了。
所以,菲里和三井龍姬在離開「山之手」台地中央的將軍城堡之後,只走了沒幾步路,就來到了一處抄家現場。十幾名裝備著藤牌、大棒和霰彈槍的城管隊員,剛剛將裡頭的住戶統統驅趕出來,用繩索一捆丟在牆角,隨即正準備進去翻檢查抄……不知是為什麼,從城管們的神態上來看,似乎興緻並不怎麼高。
幕府頒布的《武家諸法度》中,對武士之家的門m.hetubook.com.com楣、面積、高度、格局都有嚴格規定,一旦稍有違反,動輒就是降級甚至切腹之類的重罰,逼迫得武士們就算不吃飯不|穿衣,也得把房子的大門給蓋好。
三井龍姬漲紅了小臉,揮舞著雙手,憤憤不平地說道,「……養牛可以耕地,養馬可以騎乘,可是花錢養著一群不會打仗的武士,又能有什麼用?!仔細想想,以前是幕府傾盡大半歲入讓他們衣食無憂,現在幕府遭了難,這些旗本不思報答,卻還想著要如何分最後一杯羹,這……這是何等的不知廉恥啊?!」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些世襲旗本武士窮歸窮,日子過得慘歸慘,但卻也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真的是一點都不值得憐憫啊……」
在幕府初期,身份越高的人,宅第的位置也就越高,反之,身份越低的人,住處的海拔也就越低。
貧苦之人固然值得同情,但不想著如何用自己的雙手改變生活,反而一心只期盼著別人的施捨,就不值得同情了。如果在得到了別人的慷慨施捨之後,卻視之為理所當然的事情,非但不知感恩報答,反倒想著要落井下石的話,那就更加不值得同情了。
從理論上講,作為幕府體制的統治核心,江戶城應該是一個等級森嚴、貴賤分明的地方——根據不同身份之人的住所的分佈位置,就可以在大體上一目了然。
「……好了,看過這一家,您也該明白個大概了。像這些自不量力的小蛀蟲,讓手下的人去處置就成了,不必勞動我們這些當頭頭的過來參一腳,省得添亂……」
「……歲入二十石?你這還是往低處算了的。除了極個別的例外,絕大部分的世襲旗本,似乎都是從年俸五十石起跳。恩,我們如今所在的這一家,看規格就是年俸五十石的等級。即使常有拖欠、折扣,每年發放給他們的祿米,也要消耗掉幕府一半以上的財政收入。」
更有甚者,他們還忽略了最基本的職業裝備——抄家的人忙乎了這麼久,愣是連一把能夠稱之為管制刀具的兇器都沒翻出來,甚至連菜刀都沒有,更別說火槍和弓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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