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國產婚禮

「這話你算說對了!自打領了結婚證,和她過了半年,我覺得真算是被套牢了,以後再有了娃,這輩子就算交代了。」
「上初中時,校運動會上的這個項目,她一跑起來,認識的和不認識的男生都給她叫好。」
「您先別著急,我過去問問我爸具體的情況!」牛南聽到這個說法也感到不知所措。
一大早,新郎率領自己訂好的婚車車隊(一般由5以上的奇數輛型號顏色一致的賓士、奧迪或者寶馬加上一輛更加奢華的名貴頭車組成)殺奔新娘家。早已候在樓下的、新娘家的一群粗俗男性親屬趕忙用香煙點燃預先擺在路旁和小區門口的鞭炮和集束二踢腳。至於什麼禁放法令當然是沒人在意的。叮叮咣咣過後,周遭瀰漫著硝煙的空氣立刻達到污染橙色預警水平;除此之外,炮仗皮也是無人負責幫助保潔人員打掃的。新郎下車后,手捧一束由婚慶公司捆好的鮮花,帶領著伴郎和迎親的七姑八大姨浩浩蕩蕩沖向新娘家,路上還要派發若干小額紅包作為買路錢,打發掉新娘親戚家的一眾窮孩子。過五關斬六將后,終於能夠摸到新娘閨房裡。早上五點鐘就起來化妝的新娘也不知哪來的這麼大精神頭,偏偏要藏起一隻高跟鞋讓新郎官找,眾里尋鞋千百度,直教新郎汗流浹背,才在旁人的暗示下找到目標,給新娘穿上。似乎這樣的戲碼演足,新郎就能搖身一變成了高貴的王子,娶到的是《灰姑娘》里的絕世美女。
我拿起水杯喝著水,沒有理會他。
「什麼800?」牛南不解地問。
這時,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開鎖公司的人終於上門來了,牛南穿著小褲衩走到自己家門口。
「說的容易,房主是我爸爸,需要他要先過戶給我,才能加上諶思的名字。」
我不了解在婚禮的三天前,牛南用何手段找到諶思並哄她回來如期參加婚禮的;也好奇如果牛南知道這場婚姻的最終結局,那晚他穿著小褲衩進得房門后,會採取什麼行動。
「這你都記得?」
「沒轍,我套上褲子,趕緊追吧!她動作也真夠快的,不知是否和上學時參加過田徑隊有關,到了樓下連影子也沒見著。」
「天熱吧。」我盯著他身上的內褲,那是立在門口的他和一|絲|不|掛這個詞僅有的區別所在了。
我努力傾聽著,寄望能聽清爭執的內容,但這歸於徒勞,他們爭端爆發的地點想必並不靠近窗口。
噹噹,他再次敲門。為了避免爺爺和父母被吵醒,我擰開了房門。
領結婚證的早上,牛南開車載著諶思直接來到自己訂好的照相館,諶思當即提出了異議。牛南勸說她,這隻是粘在兩張紙片上的相片而已,何況結婚證辦好后就放在家壓箱底了,誰會總把結婚證拿出來欣賞呢,有什麼必要興師動眾又舟車勞頓地去花高價拍攝呢?
小時候蹲在樹坑旁看螞蟻,那些相貌如出一轍的小傢伙們步調一致、方向相同、目的明確、不知疲倦地搬運或遷徙,能叫我看得如痴如醉,一看就是一下午,往往蹲到膝蓋發麻才離去。現在坐在床上,才看了一會兒灰塵的布爾運動,就厭煩了,我想這一定是茫然而無頭緒帶來的吧。
我起身走到門口,藉助樓道里微弱的燈光,在門鏡中看到門外站著的是牛南,光著膀子,右手食指彎曲,作敲門狀,正停留在半空。
「她。」
此時,窗外突然響起砰砰的炮竹聲,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稍稍消解了我頭腦里的混沌狀態。拉開窗帘,打開窗子,我看到一隊一模一樣的奧迪轎車把本已狹窄不堪的小區入口擠得水泄不通。這些車逐一停在樓下的一家飯店門口,炮仗皮、彩色亮片、花瓣碎片撒滿地面,一對新人正手挽手在飯店門口擁擠的親友團的簇擁下入場。
男人的厲聲咒罵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從隔壁的窗口傳來,然後是器物粉碎的聲音和尖銳哭聲。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露天劇場觀看已經看過十幾遍之多的電影《大偵探》,儘管情節也是瞭然于胸,但都沒有每逢做伴郎時的厭煩感強烈。對中國式的婚禮,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疲倦,以致胸中總有www.hetubook.com.com嘔吐的衝動。
「收費800。」
「呦!」牛南的父親一拍大腿,「我買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有這個說法。」說著趕忙跑回家,從堆放著成箱白酒的角落,破開一個箱子,拎出一瓶酒,仔細地端詳。
「她要是像你這般明事理就好了。」牛南嘆了口氣,「她認為這樣才有安全感,她說青春就這麼幾年,跟了我,我得給她保障。而且這樣能對我起到約束的作用,讓我忠誠于婚姻。她威脅,如果我不同意的話,就不去出席婚禮。」
我疑惑地盯著牛南。
「你們為了什麼折騰啊?」
我騰地坐起身,集中所有注意力,捕捉著這深夜裡的響動的來源,很快沉悶而劇烈的振動再次傳來,近得彷彿就在我腦後。我趕緊跳下床,走到窗前。
「什麼房子加名字?」
「然後呢?」
「房產證也行。」
「我那80塊錢買的鎖芯是金子做的不成?你們搶錢是怎麼的?」牛南哭笑不得。
接著剛才提到的西洋婚禮說,國產婚禮雖然和前者的簡單樸素正好相反,可也不是一絲一毫沒有學習借鑒。這不,除去婚紗和西服,司儀正問著牛南:「你願意娶諶思為妻嗎,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你願意永遠愛她、珍惜她直到地久天長,承諾將對她永遠忠誠嗎?」這套水詞兒不就是洋人的玩意兒么?牛南還抖著機靈,用洋文回答:「Yes,I do!」呢。我納悶,國產婚禮怎麼不揀好的地方學,即便學也專撿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
「接著說她上回從家裡跑出去的事。下樓沒找到她,我回到家裡后,打了二十多遍手機,她全給我掛斷了,發簡訊也不回。我在家急得來回走溜兒,真怕出點什麼事。無奈之下,半夜三更給她父母那裡打電話,結果得知她沒回娘家,我還白挨了一頓罵。岳父岳母也坐不住了,都出動去找她。一家人折騰一天一宿也是瞎忙活,沒想到第二天後半夜她自己優哉游哉地回來了。我問這24個小時躲哪去了,她也絕口不提。主意真夠大的!」牛南接過我遞來的水杯,放到一旁,「按說800米應該算長跑了,練的是耐力,可沒想到她這爆發力也這麼強!」
不過,樓下飯店的大堂滿打滿算只能擺二十張桌子,離雙方訂好的二十八桌加上機動的兩桌差了三分之一,剩下的桌子只好擺在二樓的一圈迴廊上。不過由於文化館的四角還有四根粗大的柱子,擋住了幾張桌子的視線,就坐于這些桌上的客人完全看不到舞台,吃飯時就像面壁一樣。這個場地著實引起了諶家的不滿,但畢竟「寡婦年」這個說法他們提出得實在有些晚,也不好多加埋怨,只能將這口氣暫且咽下。
婚禮前夕,牛南一家在樓下飯店宴請新娘全家,同時聽取女方對於菜品的意見。席間,牛南的岳父詢問了婚禮各項事宜籌備的情況,牛南父子一一予以回應,氣氛還算親切友好。吃完飯後,兩家人離席往外走,剩下牛南在和服務員結賬時,老丈人折返到身旁向其了解婚宴用酒,牛南想起他爸爸曾說過買的是牛欄山酒廠出品的白酒,但具體的名字自己也沒有記清楚,便想當然地脫口而出:「牛欄山二鍋頭!」
每次看到找鞋的一幕,我都在一旁默默咬牙切齒地發誓,有朝一日,自己結婚時,如果新娘子膽敢讓我當眾找鞋,我一定當即拂袖而去。
「我爸選的呀!」牛南有些摸不著頭腦,「煙酒糖茶都是我爸操辦的。」
「那可難辦啦。」
即便「Yes,I do」了,也鑽不出土洋結合的俗套,脫下西服婚紗,新人們還得換上有生以來第一次穿上身的漢服旗袍出來敬酒。酒敬完了,等到幾名最不願離席的酒鬼也被七手八腳地抬進汽車送回家了,時針已經指向下午三點。
那是個悶熱的夏日夜晚,躺在床上的我輾轉反側許久才醞釀出睏倦。就在我的意識趨於消散的一瞬,一陣混雜著沉悶和尖利的、令人心驚肉跳的巨響頃刻間驅散了睡意。與其說是聲音驚醒了我,倒不如說是和-圖-書鋼筋混凝土樓板里傳遞過來的駭人振動,經過床榻作用在了我的身體上。
「還不都是結這婚鬧的,這一次是因為房產證加名字的事。」
這家飯店所在的小樓,原本是小區的職工文化館,後來隨著首鋼的沒落,場地被租出去開了飯館。隨後,幾年如一日油煙滾滾的日子就到來了。飯館處在我家所在住宅樓的上風向,冬季關窗尚能得過且過。夏季的時候,家家都要開窗通風,紅燜羊蝎子、麻辣小龍蝦、孜然烤羊肉的味道就源源不斷地飄進樓里的家家戶戶。如果只在用餐時分,邊吃著家裡的粗茶淡飯,邊聞著這些南北大菜的氣味,權當解解饞也就罷了。可飯館煙道里飄出的油煙幾乎是從上午十點一直綿延到晚十點他們擺在路邊的大排檔散去。家裡新換的紗窗只消三個月的工夫就不再透風,紗窗孔洞里被一片黑色污濁的油膩填滿,每逢夏季還要黏上一層白色的楊絮,近看實在令人反胃。
「進來吧。輕一點。」我找到手機遞給他。
「是的。」
牛南笑著說:「哥們兒,別逗悶子了!大半夜的,我穿成這樣,你看我像帶著戶口本和身份證的嗎?」
足足淋浴了多半個鐘頭,疲憊的感覺消退了大半,我回到房間后,那惱人而尖利的哭聲仍然沒有消退半分,反而透出無盡的委屈。由於這夜半哭聲太凄厲,樓門裡其他鄰居家的嬰兒都跟著哭了起來。我透過門鏡,看到了牛南家貼著大紅喜字的門前,有幾位鄰居在站著敲門,也不知是前來勸解還是對小兩口的吵鬧提出抗議。沒過多久,樓下傳來了汽車引擎和車位地鎖被放倒的聲音,我趴在窗前看到了牛南老爸的那輛黑色奧迪A6L。
第二次則是因為婚禮酒席的分歧。諶思和牛南登記結婚後,本來是計劃訂第二年的酒店來辦喜事,以便用更多的時間來籌備婚禮。誰知後來諶思的父母查了黃曆,說接下來一年沒有立春,是個「寡婦年」,要求在當年就把事兒辦了。現實的情況是,規模大些的酒店承辦婚宴的時間表都排到了第二年。時間緊迫,牛南全家出動,還是沒有找到可供在當年大擺排場、風風光光舉辦酒席的所在,最終選擇了我們樓下的、前身是文化館的這家飯館。最起碼還有個離家近的優點呢不是?
聽到這話,我情不自禁地樂出了聲。
「800。」工人面無表情地說。
突如其來的粗魯咒罵讓牛南完全懵了,而吃驚很快又被出離的憤怒取代了。他稍微沉吟了一會兒,遏止了頭腦里一拳擊中諶思父親面門的幻想,心裏也閃過了用髒話回擊的念頭,但看了看不遠處正和丈母娘寒暄道別的老牛,還是瞬間按捺住了自己的衝動情緒。他知道如果自己罵回去,父親勢必也會知道這個情況,以當慣了車間主任的老爸那強硬做派,這婚百分之百就不用結了。
「你爸爸在廠子里當了那麼多年車間主任,早撈夠了,也不差這半套房。」
令他吃驚的是,岳父突然用發怒的口吻質問:「這酒是誰選的?」
「剛才吵架時她連踢帶打的,根本按不住她,逼急了沒辦法,就給了她兩下,這不就跑了嗎。」
不過,在我看來,牛南家新婚之夜發生的事,就定下了婚後生活的調子。
「上個月也是這樣,大晚上的,吵了一架后,她回到屋裡插上門待了半天,任憑我怎麼叫門也不搭理。我坐在客廳里看著電視,琢磨如何收場的工夫,只見穿好衣服的她背著書包,像坐在彈弓上一樣,一個箭步就躥到了門口,拉開門跑了出去。」
早已日上三竿,一束陽光穿過厚重窗帘的縫隙,打在我的臉上,我感到很刺眼,便把屁股稍稍挪了挪,換到光線範圍以外。儘管室內一絲風也沒有,可光束里的塵埃粒子還是無序地浮遊著,完全沒有停下的跡象,有的移出光束的邊界,進入黑暗空間便失去蹤跡,也有新成員加入進來,一起跳起奇異的舞步,只是讓人無法辨認它們的準確去向。我緊緊盯著這些粒子,試圖找出一顆和自己最像的。不久,似乎真的在光束里看到了自己,就是不知自己是誰、將去向何處,和圖書只管最起勁兒地、漫無目的、而不停歇地漂浮著的那顆。
「可不是,」他搔著鬢角上的頭髮絲,「那什麼,我得打個電話。」
「可不是。」
能看出諶思的父親握著女兒的手,此時情緒頗為起伏。司儀說道:「現在偉大的父親和新郎做了愛的傳遞和交接,將自己的掌上明珠託付給了新郎。新郎接過新娘的那一瞬間,也是對面前這位長者莊嚴許下了承諾——用心、用生命去愛她,呵護她,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就在向牛南移交女兒這一步驟上,諶思父女也不知是誰先哭的,反正是抱頭痛哭起來。牛南在一旁搓著手有些不知所措。沒錯,連我都覺得尷尬極了。好容易止住了哭,在把女兒的手交給牛南的一剎那,老丈人還險些滑倒在灑滿花瓣的玻璃檯子上。
我作為這樁婚事的伴郎,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刮著七級狂風,下著十年不遇的暴雨。即便有人撐傘,從婚車到走進飯店的短短距離,新人的婚紗和禮服就已經濕透了,諶思臉上的妝也花了多一半兒,活像一隻浣熊。婚禮司儀在一旁不斷說著「風調雨順」,當真吉利!
在多次充當伴郎的我看來,這個城市甚至整個國家中舉行的婚禮實在是千篇一律,又庸俗不堪。即便沒有結過婚,我依然可以完整而迅速地複述出一樁婚禮的全部流程。
牛南來到父親身旁,盡量稀鬆平常地問:「爸,咱們婚宴的白酒準備的是什麼啊?是二鍋頭嗎?我在網上查到,這似乎有些不是很好的寓意。」
不知躺了多久,噹噹當的敲門聲響起,那聲音透著猶疑和無奈,不在醒著的狀態下,我是不可能聽到的。
「還有這事?」
「這酒到底怎麼了?您直說吧。」
「怎麼了?!二鍋頭就是二婚的意思!」岳父憤怒依舊。
「哈哈,跑起來胸前『波濤洶湧』是吧?」牛南笑起來,「你那會兒就覬覦我媳婦啦?」
「只要一吵架,她就情緒激動地嚷嚷、砸東西,我過去按住肩膀制止她,她抬腳就踹我,上手撓我,整個一潑婦。這回我的火兒也被拱起來了,沒控制住,就打了她。」牛南無奈地搖著頭,「三天後就要辦婚禮了,自打領了證,半年的時間里,這是經歷的第三次危機了。」
「沒去找找?」我問。
咚!噔噔……樓道里迅疾的下樓腳步聲伴隨著摔門聲響起來。不久,一切暫時歸於平靜。我走到衛生間,清空膀胱並洗了把臉,躺回床上。看了眼床頭柜上的鬧鐘,半夜十二點半。可頭腦清醒得像在高考,睡意全無。
「你爸是不是二逼啊?!」
「沒追上?」
相比諶思父親在婚禮上的表現,還是牛南的母親更喜興些。酒過三巡后,她興緻上來,自告奮勇地上台為賓客們助興,只見她奪過司儀的話筒,演唱起電影《上甘嶺》中的插曲《我的祖國》,唱到高潮部分「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時,還頗有氣勢地脫去外套,英姿颯爽地揮動起拳頭。台下報以雷鳴般的掌聲,我看到牛南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來對自己母親的選曲不是很認同。
開鎖工人把挎包扔在他家門口,對牛南說:「戶口本、身份證。」
諶思不情願地拍了照,等候列印照片時,就開始指責牛南不重視結婚這件事,還沒領證就如此草率,預示著他以後也不會在意她的感受。被數落了一通兒的牛南拿到照片后,邊端詳著邊高興地說,這不照得不錯嘛!諶思搶過照片,看了一眼,皺起眉頭直接撕碎了,並開始大發雷霆。牛南在照相館工作人員詫異的目光中,連忙拽著諶思離開。到了大街上,諶思一邊嚷著「這證我不領了」,一邊健步如飛往家跑,牛南只能跟在後面追。好在街上行人不少,沒讓諶思把速度衝起來,牛南追逐了有大概一公里遠,在一座布滿無照游商的過街天橋上才算勉強將其追上。牛南站在天橋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當中認了半小時的錯,諶思總算回心轉意,答應和他去自己心儀的照相館補拍照片。
「別他媽再提房產證的事了,要不是房產證鬧的,我現在也不會叫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來了。」牛南不悅地說。
「就是這套。」牛南指向隔壁的方向,「半年前,我們領了證,父母就搬到前幾年買的商品房去住了,這套房子留給我們做婚房,她要求加上她的名字。」
「啟蟄,不好意思哈。」牛南習慣性地擠出一個微笑。
「她是練800米的。」
生活就像我那因為好幾天沒洗澡而亂糟糟的油膩頭髮一樣,打著綹兒,漫無頭緒。其實,我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去處理,比如去寫副科長王二交辦的科室半年總結,去醫院診治我那因為過敏發炎多日的鼻子,去填報自住型商品房的申請材料……可我就是不願意去做,也懶得去管,我連下床都懶得下。
第一次是因為貼在結婚證上用的雙人證件照。諶思是一個對自己的證件照十分重視的人,2005年換髮二代身份證時,她還花了幾百塊錢專程做了頭髮。拍完照被示意從照相機前起身離開時,她瞥見了電腦里拍好的照片,提出眼睛照得無神,要求民警重新照。警察起初不肯,諶思激動地表示,不重新照的話,這個身份證會影響她今後十年的心情。拗不過她百般央求,警察只得又拍了數張,直到諶思挑出一張滿意的照片為止。從上大學開始,她的證件照便「欽點」位於人大東門的某照相館拍攝,這幾乎成了她的偏執。結婚證上的照片,她自然也希望遵循這個習慣。而叫她大跌眼鏡的是,牛南竟自作主張地訂好了去民政局附近的照相館拍,並且還是在網上以9.9元的超低價格團購的。
老丈人說:「你自己想想什麼意思?」
我的腦海里,不禁無數次地幻想著影視作品里,西洋那種簡短婚禮:為數不多的最核心的親友按照約定時間來到教堂,神甫、白色十字架、聖經、莊嚴、簡單、快捷……十五分鐘搞定!多麼質樸,多麼人性化!我那愛走神的腦子,忽然又想到電影《畢業生》中的那場婚禮,不過我可沒有膽量在婚禮現場把新娘搶走就是了。因為就算諶思願意跟我跑,我帶著她也沒有地方可住。
「發育早唄。」
我陷入了短暫的沉思,驚訝、緊張、幸災樂禍、同情一時間交替在心中切換。
「得,得,哥們兒認栽還不成?諶思這敗家娘們兒最好死外頭算了。」牛南抱怨著,然後轉身對我說,「啟蟄,先幫我墊上這800塊錢,開了鎖就還給你。」
「也不無道理呀,那你答應她不就得了?」
「她像只野兔一樣嗖地就衝出門了,我趕緊追了出去,什麼都沒顧上拿,就這樣跑出了門。」他指著自己布滿黑毛的兩條光腿說。
「她能上哪兒去,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你打她了?」
「這不是三十年前單位分給你爸的房子嗎,為什麼要加她的名字?」
「撞鎖了?」
開鎖工人只是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從上到下打量著赤膊的牛南,最後把目光停留在牛南的內褲上,默不作聲。
牛南突然聊|性大發,講了前兩次差點造成婚結不成的危機,向我大倒苦水。
正在此時,隔壁傳來了女人的哭聲,而且分貝一浪高過一浪。起初我還在納悶,以牛南的性格,是不會把諶思的初夜留到入洞房時的,諶思為何在新婚之夜如此悲戚地哭泣呢,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我耐著性子勸諶思,先辦完婚禮,找機會給她加名字,或者以後再一起買一套房,寫她的名字。可她就是聽不進去,說我領了結婚證就不拿她當回事了。」
不過,對於樓里的居民來說,樓下飯館的存在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牛南,兩年半前他就是在這裏迎娶的諶思。
「沒追上。」
牛南的婚禮是採取那種親爹把閨女帶上來交給新郎官的入場方式。我和牛南站在台上,望著諶思的父親挽著女兒,從前一晚綵排時搭建的花門裡穿過。邁上玻璃T台後,司儀深情地講道:「現在父親伴隨女兒走過的,只是一小段路,但卻是女兒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路啊!因為,路的那頭,有一個將與她攜手一生,說要給她幸福的人。父親與女兒,手挽手,緩緩前行,這其中包含了偉大父親對女兒所有的愛,所有的呵護,所有hetubook.com.com的關懷,他將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兒交給他最信賴的男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愛人,新娘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這神聖的時刻,相遇了。」
早上醒來,我坐在床沿兒上,屁股下面的被子和床單一團混亂。無所事事。
新郎新娘坐著氣派的、沒有一輛屬於自己家的車子組成的車隊到達飯店后,婚禮才剛剛預熱,還有諸如在簽名處上繳禮金紅包、穿花門、走T台、證婚人宣讀結婚證、傾倒香檳塔、攜手點蠟燭、播放親友祝福VCR、抽獎、交換假對戒、拋搶手捧花、敬改口茶、發改口費、大吃特吃、敬酒點煙……這些我能夠倒背如流的節目,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令人昏昏欲睡。總之都是煽情且形式主義嚴重,要麼是鋪張浪費,極盡炫富之能事,要麼是打腫臉充胖子罷了。
「怎麼說話呢?」牛南白了我一眼,「老爺子肯定不會同意的,他把房子和錢看得比命還重要呢。」
硬梆梆硌腳的正裝皮鞋和綁在脖子上的嶄新又帶著毛刺的劣質領帶所傳達出的不適感,提醒著我從早上六點鐘開始,自己已經站在牛南身後看了七個小時的無聊肥皂劇了。
「嘿嘿,結個婚可真麻煩。」我伸著懶腰說道。
活動著麻木的膝蓋和酸疼的腰肢,我的腦瓜里盤旋著:這場婚禮進行得即便不能叫作十全十美,也算是有條不紊。要知道就在舉辦婚禮前幾天,這樁婚姻甚至還瀕臨泡湯呢!
任由大腦信馬由韁了這麼久,才回過神,完成起床動作的我發現樓下的飯館門前已經空無一人,估計賓客們已經開始欣賞大堂里曾無數次上演的,新人、父母和司儀共同合作的樣板戲了,只剩下一地花花綠綠的炮仗皮、綵帶和亮片在太陽下映射出斑駁而刺眼的光。
「我沒聽錯吧?開個鎖800塊?」
作為伴郎,像木頭樁子一樣在牛南身後戳了多半天的我,從腳掌到脖頸子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泛著酸疼,吃罷晚飯早早就躺上了床。奇怪的是,精疲力竭的我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個鐘頭,卻總也不能入睡。心生怨氣的我索性爬起來,準備到衛生間去洗個讓自己舒緩放鬆下來的熱水澡。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由於牛家到場參加婚禮的親友人數超出了預期,負責領位的人沒有看清桌牌就把部分男方賓客領到了諶思為自己的同學朋友所預留的兩張桌子上。當時婚禮的現場亂鬨哄的,新娘在逐桌敬酒時並沒有留意到這一點。在婚禮結束后,有位好友給諶思打來電話,為臨時有事沒能等到敬酒環節向她當面送上祝福而致歉,開席不久后把禮金留下便離開了。諶思則表示,完全沒有印象在婚禮上見到過該好友。朋友解釋說,班裡的同學沒有坐到一塊兒,她也壓根兒沒找到大家。諶思趕忙又打了幾個電話給受邀的同學朋友,結果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找到自己人所在的桌子,全是在各張桌子上插空兒散坐著。知曉了這個情況的諶思馬上開始大哭大鬧,指責牛南一家人故意讓她的朋友們受到冷遇,自己也丟盡了面子。任憑牛南如何解釋道歉,都毫無用處。牛南覺得作為婚禮的主辦方,牛家確有不周到的地方,加之又受到街坊們的壓力,實在無計可施,只得向爸爸求援。才有了老牛洞房之夜造訪,父子一同負荊請罪的環節。
牛南用他當時所能給出的最平靜的口吻說:「您具體指的什麼,酒有什麼疑問嗎?」
牛南同時也拿出酒來檢查,發現的瓶子上寫的是「百年牛欄山」,並沒有半點「二鍋頭」的字樣。相反,紅色的瓷瓶顯得甚是喜慶,一顆心才算落了地。他趕緊向老丈人如實稟報,對方聽到「百年」二字后,情緒才算恢復正常,一場潛在的危機總算化解了過去。
他在114查號台找到並撥通了開鎖公司的電話,然後從我家的飯桌旁拉了個凳子在門口坐下,等待著上門服務。
「你指的是誰發育早?」
積極向上,雷厲風行,把熨好的襯衫下擺塞進褲腰裡,精力充沛的樣子,我也曾幻想過把自己這張臉就像P.S那樣,直接換到小區門口那些房產中介的身上。不過只消幻想一下,就叫我生出一種疲憊感。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