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雪岸沒有變過,她始終無法忍受任何瑕疵,偏執得令人畏懼。
言外之意就是不想看到丁駱,丁駱笑了起來,幾乎是挑釁地看向夏衍,說:「看到了嗎?」
丁駱在角落裡撿了幾塊木頭,問雲舒:「這個夠大嗎?」
這麼一想,就覺得雪岸說的是對的了,自己的確是得過且過。
她道:「其實從小就能看出來萱悅不會太漂亮。」
「太恐怖了吧?」他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郁聰一眼。雲舒敲敲檯面:「鑰匙!」
記得嗎?《四小天鵝》最難跳的部分,就是會彼此踢到腿。
雲舒解釋了來龍去脈,誰知道丁駱很隨意地說:「那有什麼難的,重新做一個不就是了。」
她跟丁駱不熟,每次見到他都是在夏衍周圍,疏離又卑微的樣子。可是那天他很放鬆,信步將雲舒帶到了老城區一條很舊的街上。過了一陣子,雲舒才發現那裡有個很小的作坊,面積不足兩百平方米,幾個工人正忙著做小板凳之類的。丁駱跟他們打招呼,說明了來意,工人便道:「你自己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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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邊盛飯邊問:「我爸又發什麼瘋?」
他們為了那個八音盒琢磨了整整一個月,拋光、上顏料、塗油漆。最後做出來的八音盒雖跟雪岸的有些距離,但還是相當漂亮。雲舒帶著那個八音盒去雪岸家,雪岸卻不肯見她。雪岸的媽媽隔著門歉意地說:「雪岸身體不舒服,你們改天再來吧。」
「我啊,從小就想做個木匠來著。」丁駱沖雲舒笑了一下,說,「我們家後面有一片山林,工人定期去伐木,樹切開之後有種很好聞的香氣,雖然說起來不太環保,不過呢,我很喜歡跟木頭在一起。」
又回頭指責施玉修:「都是你慣出來的!我說過多少次了,你別老寵著她,她都十七八歲了,又不是小孩子!你看看她如今的成績!連年級前一百名都進不去,也不知道補習班是怎麼上的!」
雲舒並不知道她想要追求什麼,但還是覺得她太貪心,什麼都想要,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當然,這麼上進也並非缺點,只是雲舒覺得她活得太累了,導致做她的朋友也很累。
雲舒的成績一般,名牌大學是沒什麼指望了,重點大學也很困難,但再往下的學校她又看不上,名副其實的眼高手低。她每天看似優哉游哉地晃蕩著,其實自己心裏也沒譜,一方面覺得文憑沒那麼重要,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沒什麼生存技能,沒有了文憑搞不好連活下去都困難。
雲舒知道她很珍惜那個八音盒,可是從來都不知道她把八音盒裝在斗篷的口袋裡。實際上剛到達海市沒多久,施玉修就開始嘔吐了——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是懷孕的表現,以為吃壞了東西,度假村醫療設備不足,這才匆匆離開。
「夏衍。」
至於野闊,則是後來才認識的,郁聰想組一支樂隊,跟雲舒一拍即合,還缺一個吉他手,便在學校里貼了告示。沒多久野闊就出現了,他穿著很寬的褲子,頭髮也都打了髮蠟一股腦地豎起來,整個人浮夸得要死。
雲舒能跟郁聰熟悉起來也跟雪岸有關,原本雲舒學的是文科,跟雪岸交惡之後就毅然決然地轉到了理科班。那時候她已經在學架子鼓了,放學後去琴行,發現跟郁聰順路,到了地方,兩個人朝一扇門走去,都愣了一下。
7
施玉修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但已經來不及了,爸爸幾大步走過來道:「什麼耳機?」
電梯門打開,丁駱沖她笑了一下,才揮了揮手走出去。雲舒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那句「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她當然不會誤會丁駱會對自己產生什麼感情,但由異性坦蕩蕩地說出這句話,還是讓雲舒不知該如何反應。
丁駱自然也不傻,每次見到雪岸,都會故意給她一點兒難堪。
曲子都是郁聰寫的,旋律並不複雜,只是聽起來有些躁動,野闊卻還嫌不夠,一拿到吉他就激烈地彈奏起來,手指快得驚人。彈到最後,他興奮地跳了起來,發出一聲詭異的怪叫。
「公交車上太熱,我就把外套脫掉了,結果下車時忘了拿。」
萱悅和夏衍都尷尬了起來,求救似的看向雲舒,雲舒不想太小家子氣,自顧自地說:「人都來了,能有多忙?」
沈鬱聰在學校里是有些名氣的,他長相儒雅,也不多話,是個標準的文藝青年。雲舒知道他的存在,卻沒怎麼接觸過,在琴行遇到的次數多了,才漸漸熟悉起來。雲舒學架子鼓只是因為好奇,郁聰卻誤以為她是同道中人,時不時就推薦樂隊或單曲給她,雲舒聽多了,才總算入了門,有時候也會特意找一些傳奇的樂隊資料看看。
這時候,學校的公眾號發布了新的推送,是關於成人禮的。
雲舒便把萱悅現在的樣子講給施玉修聽,施玉修則認真聽著。她當初是雲舒生母的下屬,兩個人打理一間攝影工作室,雲舒的媽媽是主力,比較忙,有時候照顧雲舒的工作就落在了施玉修頭上,從某個角度來說,施玉修是看著雲舒長大的,經常去芭蕾舞室,跟那三個女孩子也相當熟悉。
在外人心裏,搖滾樂大概就是這麼一種亂糟糟的東西,但實際上,搖滾樂只是一個音樂類型而已,雲舒喜歡它的節奏激烈,郁聰則喜歡它內涵豐富。三個人都不是真的叛逆,就算有時候有什麼離譜的想法,也沒什麼膽子去實踐。雲舒知道是有一些青少年喜歡用這種方式彰顯個性和-圖-書,但她本質上還是個有點兒保守的人,生活里也沒什麼尖銳的問題要處理。
傅明海笑笑,替他們關上了門,三個人各自調整了一會兒樂器才開始排練。
就好比當初認識丁駱,雲舒對他也沒什麼好印象,但為了夏衍,她願意忍耐。雪岸卻說:「人生那麼短,我幹嗎要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走在外面她不如郁聰和野闊張揚,到了演奏室,她卻是焦點,剛坐下來就一路敲遍了所有的鼓面,最後在吊鑔上用力一擊,野闊頓時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你好歹給我們一點兒心理準備好不好?」
雲舒獃獃的,說不出話來,丁駱道:「在我看來——你可能也不在乎——不過啊,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雪岸那種人,將來遇到一點點挫折就會很慘的。你放心吧,她將來過得一定比你糟。」
「還是算了。」雲舒放下碗筷,施玉修知道她是想起雪岸了,道:「你不用收拾,去做功課吧。」
他的頭髮似乎永遠也梳不整齊似的,總是比別人長一點兒,校服也舊了,看起來有些發黃。雲舒見過夏衍家的司機幾次,明明看起來是個挺精神可靠的中年人,也不知道為什麼生出這麼一個亂糟糟的兒子來。丁駱並非是那種長相好看的男生,眉毛濃而雜,有種野性。雲舒並不討厭他,雪岸卻從來沒有喜歡過他,一看到他就後退一步,聲音也跟著冷峻起來,道:「我先走了,周末你們來找我也行,就我們幾個女生。」
就這樣雲舒迅速地投入新生活里,樂隊的名字叫極晝,也是郁聰取的。他說:「很多人都覺得黑夜比較可怕,但白晝長到一定程度會更可怕,因為太陽總是停留在地平線上,沒有了黑夜交替,人就會喪失時間感。有了光之後人類就征服了黑夜,對白天卻始終束手無策。」
「搖滾樂其實並不是為了反對什麼,而是為了打破什麼。」郁聰說,「20世紀初期階級秩序嚴格,上流社會和底層嚴重割裂,但新一代的年輕人不想再受到父輩的束縛,就在音樂里增加了很多反叛性的東西,從那以後,搖滾樂就變成了叛逆的代名詞。」
說到一半,她就將手伸進眼鏡與鼻子的縫隙捂住眼睛,夏衍呆了一下才抽出紙巾遞給她,雲舒則自始至終都一動不動。夏衍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丁駱,丁駱丟下一句:「你們女生就是麻煩,我還是去隔壁吃拉麵算了!」
在餐廳里,當萱悅還忙著傷感的時候,丁駱已經拿起了菜單,叼著牙籤問道:「有什麼忌口的沒有?」
至於雲舒自己,其實也理不大清楚。自從跟郁聰組了樂隊之後,全校就公認他們是「一對兒」,不少女生還哀嘆沈鬱聰怎麼會喜歡雲舒這種女生。但事實上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只是每天混在一起罷了,不是在琴行,就是在教室里,郁聰從未單獨約她出去過,什麼看電影、散步之類,都沒有過。
雪岸卻冷冰冰地說:「你們這樣莫名其妙就來了,也不先通知我一聲,我中午還有事的。」
夏衍還是老樣子,小小的臉,卻有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本市富豪並不算少,夏家卻是最出名的一戶,他們家人很講排場,走到哪裡都是一排的車子,帶著司機保姆等一隊人。平日里他們家新聞不斷,不是在接見明星,就是跟政要開會,而夏衍更是給父母長臉,時常出現在小道消息和八卦傳聞之中,是全市數一數二的美少女。
「不知道,還沒問。」雲舒道,「她變化很大,現在不太好看。」
每到那種時候,野闊就誇張地大叫:「我都八百瓦啦!」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丁駱說著,就往前走去,雲舒遲疑了很久才跟上。
他還是不管不顧地往前走著,經過五金店的時候停了一下,買了要做八音盒的配件。雲舒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就像自己時常能在公交車上見到的那些生活不堪的年輕人一樣,家世不好也就罷了,偏偏運氣也那麼差。跟普通的學生相比,丁駱更像一個已經走入了社會的人,身上充滿疲憊,可是他肯陪著自己,雲舒還是很感激。到了路口,雲舒從包里掏出一條圍巾遞了過去,道:「小心別感冒了。」
弟弟就是那新生兒,如雪岸所料,是個男孩子。他出生那一天是雲舒陪著去的醫院,爸爸就在同一家醫院里,卻被手術耽擱了時間,當啼哭聲傳來的時候,雲舒緊張得開始顫抖起來。雲舒的爺爺奶奶也在,當護士探頭欣喜地叫道「是個男孩兒」的時候,雲舒注意到兩個老人家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其實最了解雲舒和雪岸矛盾的不是別人,正是丁駱。
雪岸的媽媽接過盒子,丁駱拽著雲舒朝外走。那天雲舒很沒出息地在電梯里哭了,丁駱佯裝沒有看到,雙手百無聊賴地插在口袋裡,直到從電梯里走出來,才說:「其實你比雪岸好多了。」
「再說吧!」雲舒不耐煩地打斷他,意興闌珊地走了出去。
雲舒垂頭,道:「不知道。」
「她下午來過。」傅明海一副大人看小孩的表情,柔聲說,「既然萱悅都來了,你跟雪岸……」
雲舒不答,其實她也想不明白怎麼會因為一個八音盒弄成這樣。
見到雲舒她很是高興,但也只是淺淺地笑了笑,就走過來拉住她的手。雲舒打量了下她身上考究的衣服,又看看她不遠處的丁駱,沖他點了點頭。
其實不提郁聰還好,一提才是真的觸及了雲舒的傷心事,她懶洋洋地說:「哪敢跟人家比,他全校排名第七,去重點還不是跟玩兒一樣!」https://m.hetubook.com.com
萱悅這才從悲傷中抬起頭來,說:「我都行。」
她邊說著邊朝雲舒使了個眼色,雲舒會意,連忙鑽進卧室里。爸爸又在外面大罵了十分鐘才離去,施玉修敲門,道:「他走啦!今晚他值班,你出來吃飯吧!」
雪岸的朋友圈同她本人一樣精緻,永遠是鋼琴、裙子的一角、精美的瓷器、晴朗的天空……雲舒有時候覺得雪岸從來都沒有變過,沿著八九歲的那個夢幻般的女孩兒的形象長到了十七歲。可是大部分人在青春期里都會變的,十二三歲時都喜歡那種唯美浪漫又脆弱的東西,諸如白紗、粉紅色、絲帶……經不起一絲的污濁與敲打;到了十五六歲,卻喜歡有一點兒灰、一點兒殘缺、一點兒堅硬質地的東西,諸如深藍色、夜晚、蕭瑟的冬季……
夏衍坐在他旁邊,很快就把雪岸拋在了腦後,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菜單才說:「我記得雲舒好像不吃生薑。」
雲舒一直覺得就算沒有拿錯行李箱的事,她跟雪岸也遲早會絕交。升入高中后,雲舒就脫離乖乖女這個範疇了,心裏有點兒躁動,總想做點兒出格的事,雪岸卻連一絲閃失都不肯有,說:「一旦放縱一點兒將來後悔都來不及。」
想要她們聚在一起的也不只是施玉修和傅明海而已,雲舒知道,萱悅一回來,碰頭就免不了了,對四個人的友情,萱悅一向是最在乎的一個。
「打破跟反對是兩個概念,打破是指我們重新洗牌,至於新的秩序要怎麼建立慢慢商量;反對則是很強烈的訴求了,是一股腦地清理所有的東西。」
而雪岸的生日在九月,傅明海來不及參加了,便提前把禮物給了她,那是一個胡桃木的八音盒,十分簡約,正方形,只有手掌那麼大。盒子打開,音樂開始彈奏,是那首著名的《卡農》,也是雪岸最喜歡的曲子。
而教雲舒打架子鼓的不是別人,正是雪岸那位好朋友傅明海。他比兩個女孩子大了七八歲,家境很好,卻沒什麼大追求。還在舞蹈中心的時候雲舒和雪岸就經常碰到他,那時候他還是個高瘦的少年,像沈鬱聰一樣沉浸在音樂里無法自拔。大學畢業后,他放棄了高薪工作,跑到琴行來當一個小小的老師。對於雲舒和雪岸的友誼,他似乎比兩個女生更在意,得知兩個女孩是因為那個八音盒才絕交的,一臉震驚:「怎麼會?」
琴房門打開,雲舒脫去外套,從書包里掏出鼓槌,坐在架子鼓邊上。
她總以為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的年紀后,就自然而然地懂了,結果都十七歲了,才發現自己還是什麼都不懂,然後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弄懂。
施玉修這個繼母也不輕鬆,一邊忙著照顧青春期的雲舒,一邊還要照顧更年期的爸爸,以及剛出世的嬰兒。可是她似乎樂在其中,笑眯眯地說:「不就是穿得好看了一點兒嗎?你這個爸爸也真是的,哪有嫌棄自己女兒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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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她還見不得旁人墮落,不夠優秀的人跟她講話,她像沒聽到一樣。
雲舒一看到她八卦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問什麼了,連忙掐住了話頭,道:「對了!萱悅回來了!」
雲舒忍不住笑了,其實她迄今都沒想明白是怎麼跟這兩個人混在一起的。野闊一根筋,腦子裡除了吃喝玩樂什麼都沒有,郁聰則截然相反,看他的外形,很難有人相信他會喜歡搖滾樂這種東西。他成績很好,在學校里也不愛說話,總是戴著耳機看一些很深奧的書。
人潮向外涌動,只有她們兩個呆立在原地。雪岸是那種在人群中也會發光的人,她並不算傳統類型的美女,雖然皮膚很白,五官卻很平常,但也說不清她究竟哪裡跟別的中學生不太一樣,走在人群里總是優雅得讓人側目。
想到這個名字,雲舒再次走神了,手中的鼓槌也不知不覺慢了下來,還未覺察之際野闊已經叫了起來:「你搞什麼啊?」
三個人里也就野闊看起來放肆一點兒,總是留著很奇怪的髮型,穿著很奇怪的衣服,看似乖張,腦子卻有點兒傻,說孩子氣也好,說神經質也行,反正也不是什麼壞人。
長大就是一個不停地困惑和解答的過程,雲舒想了一會兒就覺得煩了,為什麼總有那麼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呢?
雲舒的爸爸是一名外科醫生,工作太辛苦,總是積累一堆怨氣回家。電視上的醫生都衣冠楚楚的,現實里全然不是那麼回事。這年頭醫生也不容易做,本來就忙,還要面對一大堆不講理的患者和家屬,囑咐了注意事項不聽,出了亂子卻去找醫生的麻煩。久而久之,爸爸的脾氣就變得特別差,跟人講話非得怒吼才行。雲舒早就習慣了,全當作耳旁風。
想到這裏,雲舒忍不住打開雪岸的朋友圈,她屏蔽了雪岸一年多,再打開,發覺還是老樣子。雪岸最新一條朋友圈內容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了,照片是原版的英文小說內頁,那本著名的《月亮與六便士》,附註的內容則是:大多數人所成為的,並非是他們想成為的人,而是不得不成為的人。
施玉修曾經特意來觀摩過一次他們排練,結果不到一分鐘就捂著耳朵跑了。也不怪她,他們的曲子的確不怎麼好聽,一開始也沒什麼默契,幾個人純粹是在玩罷了,倒是也想弄出幾首像樣的曲子,無奈才華有限,只能半桶水晃蕩。樂隊人數不夠,缺一個鍵盤手,也沒有主唱,他們也懶得再招了,就這麼敷衍了事地運作下去。
「hetubook.com.com我去找就好了。」
施玉修惋惜地看了雲舒一會兒,才說:「趁這個機會聚聚也好。」
「可是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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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的吉他彈得真好,看得出是下過一番苦功夫的。
雲舒換好了衣服打開門,施玉修正抱著弟弟在外面晃。
「你想什麼呢?我是那種人嗎?」雲舒忍不住翻白眼。
朋友和朋友之間也是有距離的,像是雲舒從來就沒有留過丁駱的聯繫方式,萱悅也沒有打聽過郁聰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麼,進入青春期后,幾個女孩各自有了秘密,有些事情旁人不說,雲舒也不問。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站起來走了。
「怎麼了呢?」
「跟父母一起?」
雲舒沒打聽過家裡的財務狀況,但也知道增加一個孩子開銷不小,立即說:「反正就剩這麼幾個月了,升大學后我自己會想辦法賺錢。」
施玉修欣慰地點頭。
雪岸或許早就懂了吧?雪岸那種人……
雲舒動作飛快地把盒子塞進衣服里彎腰換鞋,爸爸在一邊打量了她許久,才說:「你穿的那是什麼?你看看別的高三學生是什麼樣子,再看看你!」
雲舒的耳邊立即安靜下來,再凝神,才能聽到餐廳里熱熱鬧鬧的聲響。夏衍抬頭茫然地望著雲舒,雲舒故作不在意地問:「去哪裡?」
家裡也不算太平,還未進屋,雲舒就聽到了爸爸的斥責聲。她打開門進去,一眼就看到玄關處的一個盒子,是雲舒渴望已久的名牌耳機,她呆了一秒就探頭叫道:「耳機是給我的嗎?」
施玉修和爸爸也都不是不講理的人,早在雲舒初中時就跟她聊過早戀的話題,說得很清楚,「可以有萌芽,但不可以太茁壯」——雲舒迄今都覺得這個比喻很好笑,但她根本不是那種很受男生歡迎的女生,長相和性格都有些粗糙,自己也沒經歷過「小鹿亂撞」的時刻。初二的時候,她倒是對某個學長另眼相看過,誰知道學長換了個失敗的髮型,雲舒就大失所望了,還悵然了半天,彷彿失戀一樣,被施玉修笑了足足半年。
「我不常來這一區。」夏衍聲音小小的,她不說話時猶如高高在上的公主,一開口,就是稚嫩的小女孩。對於生活,她總是比同齡人知道得少,心理年齡更是小得可憐,總是一臉怯生生的表情。
「嫌我給你花錢太多了,他想升主任一直沒升上去,大概是精神壓力太大了吧。」
雲舒回頭,看到丁駱,便淡淡地答:「買東西。」
所以,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到了那時候雲舒才被澆了一頭冷水,反應過來「男女平等」說了那麼多年,其實都不過是假象。
完全沒有主語的兩句話,幾個人卻都心知肚明,雪岸皺眉道:「我功課那麼緊張,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哪像你一樣。」
雲舒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聽到萱悅揮手大叫道:「雲舒!雪岸!這裏!」
夏衍垂了垂眼,雲舒當機立斷,一手拉著她,一手攬著萱悅,故作豪爽地說:「那我們先去好了,你們想吃什麼?中餐西餐?附近新開了一家粵菜館味道不錯,剛好萱悅不吃辣……」
「你為什麼想加入我們樂隊?」郁聰饒有興趣地問。
搞得雲舒和郁聰都很尷尬。
最在乎她們四個感情的,一直都是萱悅。她小時候跟同學相處得不大好,一有空就約大家出來,三五不時地提醒著對方誰誰誰的生日到了,誰誰誰最近心情不好……雲舒一直覺得她缺乏歸屬感,所以很喜歡這種小圈子。但她又實在可愛,雲舒打心底當她如妹妹,她不忍萱悅為難,又退了回去,口氣也跟著軟了,道:「一頓飯而已。」
「中年危機?」
「做的?」雲舒很詫異,雪岸低頭,聲音很輕柔地說:「是啊,他親手做的。」
「咦?怎麼看出來的?」
這樣時斷時續,一個小時就過去了,雲舒一直心不在焉的,沒有發揮好,郁聰小聲問:「你怎麼了?」
雲舒一臉驚訝:「她媽媽居然說過這種話?」
「現在也無所謂了。」雲舒拍了拍萱悅的肩膀,問:「你呢?」
野闊咧開嘴笑了起來,理所當然一般答道:「當然是為了吸引女孩子啊!」
雲舒所在的學校每年都會舉辦一次大規模的成人禮,高三的學生同家長一道向學校告別,並拍照留念。成人禮總共三天,除了常規的校長發言和學生宣誓之外,還有文藝會演。那幾天往往是學校最熱鬧的時候,所有學生齊聚一堂,最後一起填寫成人卡,並放飛氣球。
雲舒以為雪岸會理解的,誰知道迎接她的卻是當頭棒喝。吵完架之後雲舒就到處亂竄著,商場、禮品店、精品店……但凡能去的都去了,卻始終沒有找到類似的款式。就在她站在街頭髮呆的時候,丁駱出現了,還是冬季,他卻穿著單衣,頭髮照例亂糟糟的,手裡提著一個紙袋,問:「你在這裏幹嗎?」
他的腦子裡總是裝著一大堆複雜又古怪的東西,施玉修卻很喜歡他,說:「男孩子太乖了也不太好,總是七想八想的,反而能激發創造力。」
至於沈鬱聰,就更簡單了,他就是單純喜歡音樂而已,說是要搞搖滾樂隊,表面上卻還是個乖乖仔,有種悶騷的感覺。
「哪有那麼容易?」丁駱歪著嘴角冷笑了一下,就上了一輛公交車,連再見都沒有說。
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她自己都詫異怎麼會那麼生氣,都過去一年了,還是沒辦法做到不在乎。
雲舒從來沒想過她會討厭自己到這個地步,連再見一面都不肯,提著袋子的手不知和*圖*書不覺就顫抖起來。倒是丁駱很大方地把那個八音盒拿出來遞給雪岸的媽媽,說:「我們只是來給雪岸送東西,阿姨,你把這個給她就行了。」
施玉修見雲舒不說話,還以為是觸及了傷心事,連忙轉移了話題,問:「沈鬱聰怎麼打算的呢?」
她的語氣已經很緩和了,雲舒也不想再計較下去,眼見著就要和平分開,丁駱卻忽然揉著肚子走上前來,懶洋洋地說:「你們幾個好了沒有啊?我快餓死了。」
「陰天比較有內涵。」雲舒自嘲,都這麼大了,總不能再天真爛漫下去吧?
跟雪岸絕交的事她跟誰都沒有細聊過,郁聰似乎很想問,雲舒卻拚命地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待到快到家了才長嘆一口氣,整理好表情開門。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校門口就空了,只剩下他們幾個還站在那裡。春日的陽光照在幾個人的身上,只有雪岸站在陰影里。她害怕變黑,幾乎從未照過太陽,雲舒沒有回頭,自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說:「下次吧,家裡是真的有事。」
「該不會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吧?」野闊照例怪叫著,雲舒卻裝作沒有聽到,低著頭朝外走去,傅明海卻忽然叫住她問:「萱悅轉到你們學校了?」
傅明海拿起鑰匙帶著他們去面積最大、隔音也最好的琴房,路上還是忍不住問:「只剩最後幾個月了,你還這麼瘋?」
在弄丟了那個八音盒之後,雲舒就到處尋找一個同樣的八音盒想要賠給雪岸,她見過那個八音盒幾次,是傅明海送給雪岸的生日禮物。那一年傅明海也是高三,高考結束,天空異常的藍,雪岸每天都處於傅明海將要離去的焦灼中。雲舒知道她很依賴傅明海,傅明海永遠氣定神閑,很有世外高人的風範,明明年紀也不小了,卻一點兒都不介意陪她們幾個小女生玩,有時候還會講一些很有哲理的話。像這樣的男孩子總是能吸引小女孩的注意力的,不只是雪岸,就連萱悅也挺崇拜傅明海的。
雲舒點開看了一眼就關閉了頁面,反正這種正規的活動是沒她什麼事的,可是萱悅發了消息過來,問:我們可以再一起跳支舞嗎?
兩個人都討厭八點檔電視劇里的那種生活,於是竭力避免生活里所有的爭端,再加上年齡差距也不算大,聊起天來總是像閨蜜一樣。
雪岸卻不滿丁駱的出現,問:「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傍晚的陽光照在他的額頭上,雲舒第一次發現丁駱其實沒那麼丑,事實上在他說起這段話的時候有種很奇異的溫柔。雲舒獃獃地看著他,他把兩個小木塊往空中拋起又接住,道:「剩下的就要慢慢磨了,回頭我弄好了給你。」
「本來想送給你一個有芭蕾舞少女的,不過沒有找到,只好做了這個給你。」他這樣對雪岸說。
三個人里恐怕也只有他是真正熱愛音樂,旁人都用手機聽歌,他卻很復古,還在用MP3,裏面裝著成百上千張專輯,什麼類型都有。下課時他就一邊聽著音樂一邊轉著筆做功課,偶爾聽到精彩的片段,所有的動作都停下來,閉上眼睛沉醉其中。有時候上課也托著腮佯裝認真聽講,但云舒知道,他是把耳機線藏在袖子里聽歌。那小小的調皮總會讓雲舒覺得,郁聰的「好學生」光環也沒有強烈到刺眼的地步。經過了雪岸之後,她有點厭惡那種一板一眼的人。
「誰知道?我們不理他。」施玉修笑眯眯地哄著弟弟,她患有某種疾病,不易懷孕,內分泌也比較紊亂,所以當初懷孕了自己都不知道。確診之後頓時如臨大敵,從養胎到坐月子都格外小心翼翼,連工作室也關掉了,一直安心在家裡帶孩子。
可是沒想到施玉修卻第一時間叫自己進去,拉住了雲舒的手。生育過程似乎並不算太順利,施玉修一頭的汗,頭髮黏在臉上,整個人猶如去地獄轉了一圈似的,嘴唇都發白了,只有一雙眼睛是亮晶晶的,像是有話要對雲舒說。雲舒明白她的意思,小聲道:「我知道,我會愛護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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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兩塊小木頭裝進了紙袋裡,雲舒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穿這麼少啊?」
郁聰只是微笑地看著,朝雲舒使了個眼色,三個人這才正式開始演奏。
昨晚臨睡前雲舒跟萱悅聊了一會兒電話,才講清楚跟雪岸絕交的來龍去脈,萱悅很難過地說:「怎麼可以這樣呀……」
只是暴躁的音樂最適合宣洩生活里的不滿,而年輕的時候,不滿足總是格外多。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長大,而在於遺忘。
果然,第二天中午一放學,雲舒就看到夏衍和丁駱站在學校外面,雲舒想要避開,誰知道一轉頭就看到了雪岸。她在重點班,難得這麼早下課,看到雲舒也是一愣。
「什麼東西?」
「你們年紀小,當然不懂啦,就連萱悅的媽媽自己都覺得萱悅長大了不會好看呢!」
雲舒和郁聰一聽就笑了,商量了半天,才同意他加入。
雲舒的火氣騰地就冒了出來,她朝雪岸走過去,萱悅卻眼疾手快地擋在面前,懇求似的沖雲舒搖了搖頭。
「比這個還要小一點兒。」雲舒比畫著,然後她驚訝地看著丁駱熟練地操作著電鋸、刨子。幾分鐘不到他就做出了一個粗糙的小盒子,跟雪岸的那個自然是不能比,但還是很令人驚訝。雲舒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做這些東西?」
「對!她現在怎麼樣了?」
「嘖嘖。」施玉修一臉讚賞,「這麼厲害啊!」和圖書
「那機芯呢?」
她們四個似乎從小就比別人節制,很少像別的女生一樣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聊一些八卦問題。在面對男孩子的問題上,從來都是各自成長。雲舒知道雪岸對傅明海是崇拜多一些,但夏衍和丁駱,她就搞不清楚了。夏衍似乎是那種很容易把依賴當成愛慕的人,丁駱卻不怎麼喜歡總是跟夏衍泡在一起,他身上有種疏離的氣質,跟別的男生不太一樣,雲舒倒是很欣賞他的直接和坦蕩,像野生動物一樣。
隨後雲舒才注意到後半句,有些惡趣味地想: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如果雪岸真的過得很糟糕的話……
「我不知道,我那天去她家裡找她,才發現她家亂糟糟的,她媽媽一直在打電話諮詢護照的事……」萱悅的聲音低了下去,卻又忽然揚高,幾乎帶著哭腔問,「我們幾個怎麼變成這樣了呢?我千辛萬苦才回來,還以為……其實我是特地懇求爸爸讓我回來的,他在外地的工作還沒有結束,這次就我跟媽媽兩個人回來的,我一想到你們倆都高三了就緊張得不得了,怕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可是你們怎麼變成那樣了呢?到底怎麼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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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旋即表情又黯淡下來,抬頭問:「你們知不知道雪岸要移民了?」
就這樣,雲舒正式地跟以前的生活決裂了。曾經她是個再乖巧不過的女孩子,雖然有一些微小的叛逆,卻都深埋在心底。而如今的她終於將性格里的另一面放大,收起了柔軟的心,變得有些涼。施玉修有時候打趣說:「你爸媽給你取名雲舒,是想讓你跟雲一樣飄逸,你倒好,長成了一坨烏雲!」
其實友情里最尷尬的從來都不是決裂或者形同陌路,而是四目相對,卻無話可說。雪岸是那種對自己對別人都要求甚高的人,考了全班第一還不滿意,非要年級第一才行;鋼琴只是學來玩,拿不到考級證書卻誓不罷休……
雲舒皺眉:「你怎麼知道?」
「那是當然的,當媽媽的哪有不明白自己孩子的?」
「這還不是反對的意思嗎?」野闊問。
她邊說著邊拉著幾個人離去,丁駱自然而然地跟上,只剩下雪岸還站在原地。萱悅難過地回頭望著她,但她也只是遲疑了那麼一小下,就轉身離開了。
傅明海性格豁達,是個少見的保持著少年氣的大人。雲舒完全把他當同齡人看待,說:「如果是戀人這樣對待我的話,我一定老死不相往來!」
《小王子》
「搞不懂。」野闊抓抓頭髮,推門走進琴行。
那之後就是郁聰了,成天形影不離,總免不了有一些很曖昧的時刻,像是有時候雲舒抬頭,會發現郁聰正望著自己;或者過馬路的時候沒注意旁邊的車輛,被郁聰一把拉回來……
「就因為只剩最後幾個月了才要瘋啊。」
同樣見不到的還有雪岸。
可是,怎麼可能呢?她笑了,那可是雪岸啊!
「沒什麼。」
雪岸說錯了一件事,施玉修並沒有因為新生兒的到來就忽視了雲舒,恰好相反,她比以往還要寵雲舒,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想學架子鼓這件事,雲舒的爸爸是不贊成的,施玉修乾脆跟雲舒一起瞞著他,佯裝是去補習班。後來雲舒想組樂隊,也是施玉修點頭同意的。她特意見了郁聰和野闊,之後跟雲舒說:「我倒不怕你惹出什麼亂子,你是個有分寸的人,不過你得記得你還是個學生,我跟你爸也只是看起來開放而已,你要是真的穿孔、文身什麼的,也別怪我到時候不幫你說話啊。」
3
可是那麼辛苦又有什麼意思呢?雲舒情願現在過得舒服一點兒,將來的日子將來再說。
兩個人對視一眼,才各自朝學校外面走去。
「不好意思。」雲舒抓了抓頭髮,重新開始敲擊。
萱悅連忙哄著雪岸,請求道:「我們中午一起去吃飯好不好?」
「不過說到漂亮……」施玉修忽然問,「另外那個小姑娘叫什麼來著?」
雲舒用力敲著鼓,想著樂隊以後要怎麼辦的事,結果卻赫然發現,其實根本沒什麼「以後」,六月一到,三個人就要各奔一方了,以後能不能見到都還是個問題。
雲舒關掉了朋友圈頁面,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她真的配不上雪岸吧?但朋友之間,如果還要講究配不配得上的話,那她寧可沒有朋友。
施玉修笑了:「你能賺什麼錢?你不用緊張,他就是隨便找個借口發發牢騷而已,回頭等弟弟大點,我也還是要出去工作的,倒是你,對升學到底是怎麼想的?」
施玉修溫情脈脈地盯著弟弟,弟弟大名許裕航,但全家都只叫他弟弟。弟弟跟雲舒有著一樣的眉眼,嘴唇和下巴卻繼承了施玉修,顯得非常精巧。不哭鬧的時候他還是相當可愛的,碩大的眼睛,濃密的睫毛,嘴唇紅潤潤,讓人禁不住想要親一口。一想到多年後弟弟會變成一個大帥哥,雲舒禁不住興奮起來,到時候一定要把他小時候所有的糗事都告訴他女友!
她有點兒想要激怒雪岸的意思,知道雪岸在意傅明海,就越是跟傅明海走得近,他開琴行,那正好,雲舒就乾脆天天泡在那裡。雪岸是不是知道這一點雲舒不清楚,不過她經常在琴行附近看到雪岸,總是穿著乾淨的校服,漆黑的長發垂在肩頭,仰著臉同傅明海說話。見到雲舒來了,她也只是掉頭走開。傅明海有時候也開玩笑說:「你們兩個簡直像一對分手的戀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