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還沒落,施玉修就撲到雲舒身上搶過手機掛斷了。雲舒大笑,施玉修卻不作聲。雲舒用腳踢了她一下道:「你幹嗎生氣啊?我是認真的,我真的覺得你還不錯,我也挺喜歡你的,雖然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給我當后媽有點兒慘,但我爸爸也還行吧?怎麼說也是個醫生啊!我也不是那種很過分的小孩子!」
總結起來就是個庸俗不堪的狗血故事,幾個當事人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雲舒知道這樣的故事有點兒特別,卻又合情合理,雪岸卻道:「這樣的話,施玉修不就是第三者了嗎?」
「我到時候看看。」雪岸很謹慎地說。
雪岸長出一口氣,暴躁地罵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跟別人拚命!也不想想到底是誰的問題?人家沈鬱聰好好一個好學生,名聲也被你毀掉了,你要是識趣一點兒,萱悅會因為認識你就被人欺負嗎?你是驢嗎?」
媽媽就站在雲舒身後,一臉驚訝地望著她。
「不用了,我還要趕晚上的飛機。」媽媽看了看表道:「雲舒,你送我?」
媽媽凝視了雲舒許久,一把抱住她,竟然哭了。雲舒第一次看到一個大人掉眼淚,只覺得格外苦楚,如果媽媽能不受委屈,她好像怎樣都好。
「也不算,就是聊起了升學的事。」雲舒長嘆一口氣,晃了晃手中的長柄傘,郁聰道:「好巧,昨天我也跟父母聊起這個話題。」
結婚的第三年,雲舒出生了。心中再怎麼裝著事業,媽媽也不捨得那個時候離去,為了雲舒,特意留下來,開了一間小小的工作室,主打兒童攝影和婚禮拍攝,人手不夠,就這樣,又招來了施玉修。那時雲舒的外公外婆很是欣慰,總覺得一個女孩子還是應該安定下來才對,總往野地里跑算怎麼回事?
「沒什麼。」
媽媽笑了:「你想得倒挺美,可是你自制力那麼差,能做到嗎?」
就這樣,他們正式地離婚了,那年雲舒已經十歲了,看了很多的小說和電視劇,也不覺得離婚是大事,她隔了一兩個月才告訴雪岸她們:「我爸媽離婚了。」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我還有一點兒積蓄,這些年也沒怎麼花錢。」
邊說著,她就邊偷偷撥了媽媽的電話。非洲的時間比中國晚幾個小時,還是白天,媽媽很快就接了,雲舒想也不想就問:「媽,要是施姐姐跟爸爸結婚了,你會不會生氣啊……」
那麼,一起跳舞吧?
誰知道媽媽卻想也不想就問:「你喜歡上誰了?」
雲舒大叫起來,雪岸長嘆一聲,這次的白眼幾乎快翻到天上去了,她不耐煩地說:「你就不能安靜幾分鐘,讓人家把話說完嗎?」
兩個人就這樣緩慢地往前走著,路過的低年級學生經過他們身邊時依然會特意回頭看一眼。高三學生在學校里彷彿就是王者般的存在,畢竟年紀最大,看起來也最深邃,雲舒想起自己剛入校的時候也有幾個崇拜的學姐和學長,如今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呢?過得還好嗎?
「阿姨您好,我是夏衍的同學,有點兒事情想要找她。」雲舒的聲音立刻甜膩起來,裝出一副好孩子的樣子。雪岸跟萱悅都抬頭望著她,電話那頭的話卻讓雲舒呆住,睜大眼睛,驚訝地說:「您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
「都說了,我不是想當攝影師……」雲舒嘟囔著,其他幾個人卻都沒有注意,忽然就被這個計劃打動了,興奮地討論起來。雲舒在一旁看著,忽然就不再介意了,好像當攝影師也無妨的樣子。
雲舒點頭,爸爸的確有吸引人的一面,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總是喜歡講一些血腥的手術場景嚇唬雲舒和施玉修,兩個人尖叫著制止,那個時候,爸爸就會得意地笑一下。
可是要怎麼形容媽媽呢?雲舒想了那麼多年,都想不明白該怎麼樣跟別人描繪自己的生母,在雲舒的生活里,她彷彿就是一個傳奇的存在。
媽媽平靜地說完這番話,雲舒卻瞬間蒙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沒了底氣,問:「那你怎麼辦?」
「因為說不定哪一天就要忙碌起來了,得保持體力才行。」媽媽這樣說。
「我還沒有問你想幹什麼呢!要去打人嗎?給我把袖子放下來!」雪岸喝道,儼然一副家長的樣子,雲舒惱怒地瞪著她,才發覺自己完全是去打架的架勢,袖子挽了起來,雨傘也當成武器一樣緊緊握著,她呆了半晌,才默默把袖子放了下來。
「都這個時候再逼你學習也來不及了,我跟你爸之前商量了一下,實在不行可以去留學……」
「我……我沒想過。」夏衍低著頭,頭髮擋住臉,很小聲地說,「我覺得我什麼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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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裡雲舒看不到她的臉,卻能感覺到她羞澀地翻了個身背對著雲舒,雲舒忍不住笑了,坐起來說:「我跟你說,你要是想跟我爸爸在一起,我不介意的。」
——被說中了!
雲舒呆了一秒,才反應過來,尖叫道:「你要回來了嗎?」
夏衍始終一臉懵懂,萱悅則開心地看著三個人討論,好久之後雪岸才問:「那萱悅你呢?將來想要變成怎樣的人?」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啊!雲舒恍然大悟。
他們離婚多半是雲舒促使的,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雲舒就已經看過很多書,以及很多的電視劇了。她喜歡看訪談類節目,就是那種成功人和*圖*書士分享自己經驗的節目,記得有一個大老闆說過「有時候止損比什麼都重要」。所謂止損,就是指某件事失敗了,千萬不要搭進去更多的東西。那個大老闆舉了鱷魚的例子,說:「如果你被鱷魚咬住了腳,就不要伸手去對抗,因為那個時候鱷魚還可以咬住你的手。所以,最好的辦法是不要那隻腳了,這樣你還可以保住自己的手。」
三個女孩兒都呆了一下,分別說:「為什麼?」「你跟誰?」「可憐的雲舒!」
「那也不能什麼都不做吧?」夏衍惶恐地睜大雙眼,萱悅忽然提議道:「要不然你去當模特兒吧!穿著漂亮的衣服走來走去就可以了!」
「開什麼玩笑,我都十七歲了……」
她跟爸爸的感情是怎麼產生的雲舒不知道,只知道施玉修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爸爸也越來越經常地給施玉修打電話。後來有一次,施玉修開車不慎出了事故,明明是對方的過錯,卻被罵了半天。那天暴雨,爸爸主動去幫忙,末了把施玉修接回家中,施玉修頭髮濕漉漉的,妝也花了,擦頭髮擦到一半,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來。爸爸遙遙地望著,想伸手,見到雲舒,又定住了。雲舒忍不住笑了一下,才鑽進房間里。
雪岸卻道:「沒關係,讓夏衍投資你,然後夏衍當你的模特兒,雲舒幫你們拍照宣傳,我呢,就幫你們寫廣告詞好了!」
「你瞎說什麼呢?」施玉修有些著急了,雲舒卻很自信,道:「我媽媽肯定也不介意!」
好在那些辛苦都沒有白費,大學剛畢業,媽媽就拿到了某著名紀錄片公司的實習機會,有機會跟專業團隊合作,媽媽出手不凡,一口氣抓拍到了三個精彩鏡頭,從此聲名鵲起。
她是雲舒媽媽的學妹,一直崇拜媽媽,一提起媽媽就神采飛揚。起先雲舒還不太懂,可是半年後,在電視上看到媽媽,頃刻之間就明白了。電視台在播放媽媽拍攝的那部紀錄片,有一段花絮剪輯,媽媽剪短了頭髮,連遮陽帽也不戴,如數家珍地對著鏡頭講述動物的習性,帥氣非凡。小小的雲舒在電視機前,覺得心臟都快跳裂了,忍不住到處打電話炫耀:「電視上的那個人是我媽媽!」
這一次走過來的人是雪岸,她把萱悅拉到自己身旁,低頭問:「你沒事吧?」
「不是,就是那種什麼都不怕的人。」雲舒這樣回答。
就連一向不善言辭的夏衍都說:「我覺得你將來可以當個設計師!」
又過了一陣子話題才轉移到雲舒的升學問題上,媽媽問:「你自己怎麼打算的?」
她是業內數一數二的高手,自幼喜歡動物,大學期間就去了藝術院校學攝影,另外還修了英文和法語。她的大學生活過得不如別人精彩,大半時間都忙著打工,一存夠錢就往非洲跑,曬得又黑又瘦,可是,卻自有一股瀟洒的氣質。
雲舒啞然。
他又拍了拍萱悅的肩膀,溫柔地說:「你也別往心裏去,男生就是比較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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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也說不清是幸還是不幸,媽媽的事業剛起步,就碰到了爸爸。那時候媽媽獨自租住在一間小小的公寓,房子年久失修,一次頂燈因短路爆炸,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動脈,匆匆前往醫院急救。爸爸每次講到這件事都一臉驚嘆,說:「你都不知道你媽媽當時多厲害,她一隻手壓著脖頸,歪著頭,渾身是血,走進我的門診就開始報出血量和脈搏,那麼大的一個口子,她跟沒事兒一樣面無表情,自己還處理了傷口。膽子大的女孩子我見多了,這麼冷靜的倒是第一個!」
她一貫在學校里比較注意形象,穿中性的衣服,走路帶風,面無表情,追求女王一樣被人畏懼和仰望的效果。雲舒不太確定時隔多年後自己還能不能跳,但看到萱悅,她好像不介意犧牲一次,再試一試。
雲舒六七歲的時候,媽媽準備再次出發,卻跟全家爆發了爭吵。爸爸那時候已經是個有點兒經驗的醫生了,工作忙,又年輕,在醫院里很受器重,沒法照顧雲舒。雲舒剛升小學,學校離家很近,中午也可以在工作室吃飯,媽媽不在似乎問題也不大,但云舒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卻都覺得媽媽這時候丟下孩子不負責任,也不是不能幫忙照料,可是他們哪裡比得上母親?
雲舒她們小時候的那個芭蕾舞老師總是說:「芭蕾並不能提高一個人的修養,音樂、美術、繪畫,都不能。修養是要在漫長的人生里自己去獲取和歷練的東西,可是有一個愛好,卻能讓你們在往後的人生中變得稍微快樂一些,所以,不開心的時候,就去跳舞吧!」
「在孤兒院里。」
媽媽臨走時把攝影工作室留給了施玉修,按理說她還是老闆,施玉修還是員工,但月底結算的時候,媽媽自知無功不受祿,乾脆一揮手把工作室送給了施玉修。施玉修收入也不差,可是薪水全都花在吃穿打扮上了,這麼多年來一分錢也沒有存下,這個工作室,是很大一份禮物了。施玉修對媽媽感激不盡,為了報答她,她就主動承擔起照料雲舒父女倆的義務,時不時在雲舒家裡幫忙。
想到往事,雲舒十分感慨,她細聲細氣地把最近發生的事跟媽媽講了,媽媽也很驚訝,道:「雪岸家怎麼會遇到那種事呢?她現在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雲舒再次說出這四個字,心情卻沉hetubook.com.com重很多,她如實相告,「我想隨便找個什麼大學,四年裡學點兒技能,什麼翻譯啦攝影啦電腦啦,到時候邊賺錢邊到處逛逛,不是有好多交換生或者間隔年之類的項目嗎?四年的話足夠走過好多地方了吧?」
「他們都想讓我去面試看看,通過了也多一個選擇,沒通過再考慮留學之類的也來得及。」
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這裏,她道:「我不想去國外。」
她說的是「回」,而不是「去」。
「四月底。」
雲舒拉著萱悅走到一旁,皺眉問:「你被人欺負多久了?為什麼從來都沒有跟我說?」
雲舒跟雪岸都知道她哭了,可是都佯裝沒有看到。
「還不知道,想先休息一陣再說。」
「我想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
「你們不要生氣了,其實我早就習慣了。」萱悅說。
「不是人類的那種孤兒院,而是動物的孤兒院,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故,總是有小動物落單,當地就專門建了幾個收留小動物的機構,養大了再放出去。本來這些拍攝任務都是由實習生負責的,不過最近交給我了,因為我年紀大了,體力和精力都不如從前了,眼看著離退休也不遠了。」
校園裡照例嘈雜繁鬧,可是屬於她們的這一片區域卻是寂靜的。萱悅把腦袋埋進雪岸的懷裡,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胳膊,雪岸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然後朝雲舒伸出手去,用湖水一樣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雲舒。
雲舒也跟著望過去,看到幾個男生正在布告欄附近鬼鬼祟祟地貼著什麼。學校的布告欄在監控死角,總是會有人貼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上面,走近一點兒,雲舒才看到上面寫著「醜女排行榜」,原本不以為意,誰知道郁聰卻拉住她,指了指另外一張紙。
「我不是說一定要去非洲啦!我的意思是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遇到什麼問題都能解決那種!」雲舒解釋道。
「我跟夏衍說一聲。」
「當模特兒不是要個子很高才行嗎?夏衍不夠高吧?」雪岸說。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並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你好煩啊!」
而媽媽是拍攝貓科動物的行家,狩獵季到來,會根據豹子的習性判斷它們想要獵捕哪一隻羚羊,從而架好鏡頭準備。千萬別小看了這一點,要知道獵豹的最高時速是120千米,捕獵往往就發生在那麼一瞬間,一旦錯過了,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無非是這些,一個人想要炫耀自己認識的人,另一個人卻把信賴當成了垃圾,秘密變成了最好的攻擊武器……雲舒縱使沒有經歷過,卻也聽說過。因為雪岸,她的青春期從未有過這麼惡俗的劇情。哪怕她們關係最差的時候,雲舒都沒有想過要敗壞雪岸的名聲,至於雪岸對自己……想到這裏,雲舒掏出了手機歪著嘴笑了一下,算了,自己的名聲都是自己敗壞的。
萱悅歉意地望了望雲舒才掉頭跑開,雲舒邊挽著袖子邊跟上去,雪岸卻大叫起來:「你給我站住!」
她就像個女超人一樣,永遠不知疲倦,又我行我素。雲舒一直覺得,自己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的性格,多半是媽媽的功勞。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像啟示一樣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腦海中,遇到問題的時候,只要想想媽媽會怎麼做,她就頓時有了主意似的。
距離琴行不遠,有一條窄窄的河,有時候四個人會去河邊玩,陽光讓河水變得波光粼粼,雲朵大塊大塊地飛過。幾個人集體坐在河邊的簡易健身設備上,風吹著樹葉沙沙響,是很常見卻又總是讓人覺得溫柔的景象。萱悅在闊步機上擺動著雙腿,夏衍則坐在仰卧起坐的檯子上一言不發,雪岸問:「夏衍,你將來想做什麼?」
於是她便靜靜地站在原地等他,郁聰一看到她就摘下了耳機,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問:「怎麼了?」
「我是說夏衍從樓上跳下來了,現在在醫院里呢!」夏衍媽媽煩躁地說完這句話,就把電話掛斷了。
那張紙上畫著一個很難看的少女,戴著眼鏡,咧著嘴,嘴上鑲著牙箍,並穿著芭蕾舞服。畫很誇張,卻充滿惡意地將裙擺畫得很高,內褲都露了出來。紙上用碩大的彩筆寫著「不要臉」!看仔細了,雲舒才發現畫的角落裡還有一個用鉛筆畫著的男孩子,挽著袖子,背著吉他一樣的東西,其實畫得並不像郁聰,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又能讓人一眼認出是郁聰。
但那一天她還是來了,穿著非常莊重的裙子,拿著一個小包,走到雲舒旁邊道:「我想了想,還是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裏面對。」
雲舒的鼻子忽然又酸了一下,但她不是那種虛榮的人,覺得自己不行就是不行,去國外無非是長長見識而已,好歸好,但畢竟太貴。
雪岸卻想也不想就捶了她腦袋一下,氣急敗壞地上樓去了。
她們曾經聊過將來要成為怎樣的女性,擁有怎樣的人生。
「跟你說了又能怎樣?」雪岸沖她翻了個白眼,又拍了拍萱悅的肩膀輕柔地說:「你回教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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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自然是指雲舒、雪岸、萱悅,以及夏衍。那時候她們年紀都小,對世界充滿薔薇色的期待,總覺得長大後會變成非常了不起的人,或者擁有非常了不起的人生。然後隨著對現實的了解程度逐漸改變那些夢想,可是雲舒
和_圖_書的夢想,從來都沒有變過。
雲舒這才閉上嘴巴,萱悅感激地沖雲舒笑了笑,繼續道:「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不過我真的沒事,在以前的那個學校,我被欺負得慘多了,所以我才拚命地想回來,想著你們在的話就好了,如果你們在的話,我什麼都不怕……」
媽媽聽完就笑了,雲舒忽然也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又換了一種說法:「只要你記得我就行了,我想你的時候就給你打電話,或者在電視里找你。」
可是真要離開了,也還是有點兒不舍的。雲舒緩緩問:「幾月去面試?」
雲舒沉默不語,媽媽嘆口氣,才說:「你慢慢想想,趁還有時間。」最後那幾個字在雲舒聽來無比凄涼,她「嗯」了一聲,又忍不住問媽媽:「媽,我爸當年是怎麼跟你表白的?」
他是真的喜歡媽媽,雲舒絲毫不懷疑這一點。媽媽雖然不算太漂亮,但見識和閱歷跟同齡人都不是一個級別的,能在野外跟獅子相處的人,這點兒小傷算什麼?可以想象爸爸那時候看到媽媽有多震撼,一個剛開始工作的醫生,見到的總是些一看到血就大呼小叫的患者和過分擔心孩子的父母,以及提心弔膽又啰唆的老人。
可是爸爸對這樣的媽媽從沒有滿意過,她做菜不怎麼好吃,家務也不太擅長,有一段時間爸爸很忙、很累,一回到家就會數落媽媽的不是。媽媽總是很勉強地笑著,下一次試著去做得更好,卻始終進步不大。
第二天是個陰天,天邊積滿厚重的雲朵,雲舒特意換上了雨靴帶上了雨傘,在學校門口碰到了郁聰。他剛從公交車上下來,還是戴著耳機,簡簡單單的髮型,似乎剛洗過,還未乾,看起來濕漉漉的。他總是喜歡將校服的袖子挽起來,露出健壯的小臂。跟別的男孩子不太一樣,郁聰並不怎麼愛運動,總是靜靜的。想起他昨晚的問題,雲舒忽然又生出歉疚來,自己心情不好固然是事實,刻意為難他就是任性了。
雲舒忽然就想起了媽媽的話,過了十七歲,才真的沒機會跳了。
雲舒倒很矯情,說了也不知道從哪兒看來的台詞,道:「媽媽,你飛去你的天地吧,家庭只是一個小小的魚池,根本不適合你。」
雲舒靜靜地握著手機,忽然覺得肩上的重擔又重了一些。
外科醫生也不容易做,大型手術動輒七八個小時,回到家裡已經筋疲力盡了,卻連好吃的飯都沒有。雲舒很理解爸爸,但也很理解媽媽,後來又理解了施玉修,對於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好像自然而然就接受了。
「誰說的?你很可愛的!」雲舒率先叫了起來,雪岸緊跟著捧場:「就是!你的性格比我們都好,又心靈手巧,說不定比我們都厲害呢!」
萱悅點了點頭,雲舒立即不滿,沖雪岸叫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為什麼不跟我說?」
「追獅子?」
「幹什麼?」
「但宋野闊……」
「你別煩她了!」
「別開玩笑了,你就算什麼都不會也會過得很好的!」雪岸道,剩下的三個女生便一起羡慕地望著夏衍,夏衍卻不明就裡,問:「為什麼?」
雲舒獃獃地看著她,雪岸站了起來,不耐煩地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打人能解決什麼問題啊?你現在在這裏冒充英雄好漢,幾個月後,你拍拍屁股走人了,萱悅豈不是要被人欺負得更慘?」
雲舒的親生母親大名陳飛揚,職業很特別,是一名攝影師,而且是一名專門拍攝野生動物的攝影師。
雪岸卻又大叫起來:「你是不是要給高二的那隻野猴子宋野闊發消息?把手機給我放下!」
「謝謝。」萱悅很小聲地說。
這樣一想,就又覺得人生漫長了,才出生沒多久就到了校園,一待十多年,回憶起來簡直長得嚇人,也不知道怎麼熬下來的。
「我大概也會變成我媽媽那樣的人吧……」萱悅不確定地說,有些尷尬,又有些難過,道,「我不像雲舒那麼活潑,也不像雪岸那麼聰明,長得也不太好看,所以……」
「昨天跟你家裡人吵架了?」
「不會的。」雲舒用力地擁抱媽媽,母女倆坐在陽台上聊了很久的天。之後媽媽就收拾了行李,找了律師,丟下一紙離婚協議書離開了。雲舒原本還以為爸爸會挽留一下媽媽的,誰知道他憤怒至極,想也不想就簽字了。
雲舒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媽媽笑了起來,忽然又說:「對了,你們那個芭蕾舞,還是好好跳一次吧。」
「我不知道。」雲舒說。
「那當然,她學過跆拳道的。」雲舒不滿地揉著頭,嘟嘟囔囔地抱怨,「就不能輕點兒嗎?」
「我不是擔心這個,我就是不想一直靠你們。」雲舒道,「你大學的時候不也是到處打零工嗎?你跟施玉修的本科也都是挺一般的學校吧?還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
雲舒家卻例外,那天晚上,媽媽把雲舒拉到角落裡問:「媽媽要是真的走了,你不會恨我?」
當天晚上,施玉修沒有回家,為了買車,她一直跟人合租,房子又吵又臟,大概實在太累,就跟雲舒一起睡。夜裡她輾轉反側,吵得雲舒也睡不著,她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喜歡我爸爸啊?」
「才不要呢!弟弟還這麼小,爸爸賺錢也不多……」說完這句話,雲舒才反應過來爸爸之前為什麼那麼大壓力。都是為了她吧?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所以才在努力存錢……
「還不一定呢!」媽媽語氣輕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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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雲舒就反應過來,走過去喝道:「這是誰貼的?」
雲舒翻到了夏衍的電話撥過去,電話那頭響起的,卻是夏衍媽媽的聲音:「你找誰?」
爸爸很是驚愕,道:「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萱悅咬著嘴唇不肯回答,雲舒便大叫起來:「你倒是說話啊!」
早操結束,雲舒朝萱悅所在的班級區域走去,結果走到一半,才發現雪岸也在朝那個方向走。雲舒一看到她就氣不打一處來,雪岸卻懶得理她的樣子,翻了個白眼。兩個人把萱悅叫到操場邊緣,萱悅才低著頭說:「以前在外地的時候大家就不怎麼喜歡我,我不太會說話,長得又丑……」
可是看萱悅的表情就知道,連萱悅都沒有想到這一層,她獃獃地望著雪岸,跟那次表演一樣,眼角還掛著碩大的淚珠。雪岸遲疑了一下才走過去抱住萱悅,小聲說:「我們就要走了,也沒有什麼能留給你的,這場芭蕾舞,就當作給你的臨別禮物好了,我保證這會是一場非同凡響的表演,以後大家再提起你的時候,都會記得你的舞姿,記得你最漂亮的樣子。」
雲舒據理力爭,抬頭望著爸爸道:「媽媽有資格選擇她自己的人生!我沒有覺得媽媽丟下我不管,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就這樣,媽媽走了,一去就是半年,而那個時候照顧她的人是施玉修。當時她還很年輕,是個漂亮的大姐姐,打扮時髦,開一輛小小的轎車,每天載著雲舒上學放學,笑吟吟地跟雲舒說:「你千萬不要怪你媽媽,將來你就知道了,你媽媽特別偉大!」
因為這段話,雲舒才學了整整六年的芭蕾舞,從四歲到十歲。雪岸更久一些,學到了十三歲;萱悅學了七年,夏衍則是四年。雲舒其實羡慕過別人的童年,不用揮汗如雨地在舞蹈室里度過,渾身上下都布滿酸痛,第一次拉筋,叫聲彷彿殺豬一般,痛得號啕大哭……可是她有時候又會懷念那些日子,跟著老師起起落落,有微小的進步都很有成就感。施玉修說過,年少時培養一個愛好是很有必要的,這樣,小朋友才會明白持之以恆的道理。雲舒不太確定她有沒有明白那個道理,卻很清楚地知道,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靠辛苦積累的。
於是她把手疊在了雪岸的手上,萱悅也跟著把手放上去,三個女孩大叫了一聲,再一起鬆開。
「然後呢?」
「雪岸,你肯定可以實現這樣的願望!」三個女生異口同聲,接著都笑了起來。
比如,她一點兒都不在乎外形,但打扮一下也還是可以像別的媽媽一樣漂亮,可她根本不往心裏去。
她掛了電話,才把頭埋進枕頭裡歡呼起來。雖然距離上一次見面還不到兩個月,但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媽媽在,雲舒頓時又覺得底氣十足了,什麼都不怕了。
「不太現實吧?你媽媽肯定也有過害怕的時候,只是沒跟你說罷了。」雪岸側頭道。
那幾個小男生一見雲舒,立即大叫著逃竄。雲舒氣憤地撕下那張紙,才發覺「醜女排行榜」上也有萱悅的名字。她乾脆一股腦地把所有的紙都撕了下來,身後卻有個聲音響了起來,道:「你別撕了,越撕他們貼得越多……」
然後這時候媽媽出現了,沉著、冷靜、孤傲,像她喜歡的那些獵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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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岸卻還是絮絮叨叨地數落道:「所以說,我們要跳舞啊!成人禮的時候我們帶著萱悅風風光光地跳一次芭蕾舞,讓萱悅給大家留下一個好印象,難道不是比什麼都有用嗎?」
「我在新的班級遇到了一個女孩子,她對我很好,我跟她提起過我們以前一起跳芭蕾舞的事,還說了你的樂隊……」萱悅笑著解釋,聲音卻越來越低,頭也跟著低了下去。她的手緊緊揪著褲子,過了好半天,才鬆開褲子,繼而摘掉眼鏡。
施玉修愣了一下,才說:「不要胡說!」
「跟驢有什麼關係啊?」雲舒不滿地大叫起來,「還有,什麼叫沈鬱聰的名聲被我毀了?」
「有興趣的事情我還是可以做得很好的!」雲舒有些不服氣,但還是問,「那你覺得呢?」
在雲舒的成長歲月里,媽媽就是她的分針,而她是時針。雲舒以極慢的速度在家中等待,媽媽則以迅疾的速度一遍遍接近她、與她交會,並再次離開。那如同候鳥一般的回歸與離開,曾一度是雲舒心目中最完美的距離。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想要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不外是因為擁有一個那樣的母親,就像撬動時針的永遠是分針一樣。
萱悅羞怯地笑了,說:「我肯定不行的!」
施玉修沒有回答,好久之後才嘆息一聲,問:「你真的不介意我給你當后媽?」
「胡說!你哪裡丑了?」
雲舒已經快睡著了,卻還是迷迷糊糊地說:「只要不讓我叫你媽就可以啊!」
她喜滋滋的,像大部分小孩子一樣,一聽說情情愛愛就異常興奮,湊到施玉修跟前問:「你是喜歡我爸爸沒錯吧?」
「那不是只剩幾個星期了?」
誰都沒想到雲舒的生母卻因為那個電話飛回來了,八月,動物大遷徙的前夕,媽媽忙得非比尋常,卻還是抽空來見了施玉修。雲舒不知道他們三個人談了些什麼,只知道放學回家后看到三個人都在,施玉修感慨地坐在沙發上,爸爸尷尬地坐在對面,媽媽像主持大局似的站在兩個人之間,見雲舒回來,和_圖_書三個人一起轉過頭望著她,雲舒激動地跑到媽媽旁邊,爸爸道:「一起去吃頓飯吧?」
郁聰明白了過來,道:「我先回教室了。」
「那個人看起來像有智商的樣子嗎?他像是能保護別人的樣子嗎?」
「長相雖然很重要,但又沒有那麼重要,」她把「那麼」讀了重音,說,「在差不多的長相下,大家都會喜歡更聰明、更有趣的那個人。」
媽媽也停了一會兒才說:「你看到的都只是表面的光鮮,什麼自由啦瀟洒啦,都是靠辛苦堆積出來的,雖然你做什麼媽媽都支持你,不過你也到了該好好考慮將來的時候了。」
可是雲舒知道媽媽不快樂,傍晚的時候她總是坐在工作室或家中發獃,只有帶雲舒一起看與動物相關的動畫片或紀錄片的時候才興緻勃勃地講述起非洲,眼睛閃著奪目的光。
郁聰沒回答,只是盯著學校的布告欄看著。
那是雲舒生命中的第一件大事,但度過的方式卻格外平淡,兩個人分別跟雲舒談了談,就領了離婚證。雲舒的媽媽要跟著紀錄片攝影團隊走,沒辦法帶上雲舒,爸爸也不肯讓她帶上雲舒。雲舒倒不介意跟誰生活的問題,也覺察不出生活有什麼變化,媽媽還是隔幾個月回來一次,爸爸還是忙得死去活來,施玉修還是每天工作一結束就來看雲舒。
「我覺得太辛苦了,」雪岸自始至終都是很理智的表情,認真地勸著雲舒,「非洲那種地方……我聽說連電都沒有哦!還有好多病毒,好可怕!」
「到底是誰畫的那些?沈鬱聰那張圖又是怎麼回事?」雲舒問。
「我過得好?」媽媽笑了,說,「你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麼嗎?」
爸爸幾乎是立刻就對媽媽展開了追求,一年不到,他們就結婚了。後來媽媽才解釋說:「我趕著回非洲,想著早點兒把婚結了比較省事兒。」
小的時候媽媽跟雲舒說過,動物攝影師不容易做,要長年累月在野外守著,有時候半年才能拍到那麼一點點有用的東西。
雲舒知道她是有話要單獨跟自己說,放下書包就欣然跟上。在去機場的大巴上,媽媽一字一頓地把施玉修要跟爸爸結婚的事說了,然後嗔怪地說:「你爸也真是的,拖了人家那麼多年。」
「所以說,我並不是很想去啊,現在準備也來不及了,再說,保送的學校也不是我想去的學校。」
雲舒覺得那個例子血腥又殘酷,卻依稀明白了很多道理。媽媽出去工作的第三年,爸爸終於忍不住了,一等媽媽回來就指責媽媽不顧孩子,媽媽自知有愧,也不分辯,只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倒是小小的雲舒已經想通了,說:「你們這樣吵下去我情願你們離婚!」
比如,她是一個雖然消瘦,卻總是去健身房的女性。
她以為媽媽會說一些很有哲理的話,媽媽卻深深地嘆了口氣,才說:「是我對不起你爸爸,當初就不應該答應他的求婚,他是個很好的人,施玉修喜歡他也是正常的……」
成長總是來得飛快,比大人以為的早很多,從來就沒有人規定過孩子一定要不懂事,只是再懂事的話從孩子的嘴裏說出來,總被大人以為是天真罷了。
「到底怎麼回事?」雲舒望著萱悅,她是剛來學校,身上還背著書包,瞄了郁聰一眼,才低下頭去。
「打我幹什麼?」雲舒整理了一下被弄亂的髮型,轉過頭來,才發現四周的人都震驚地瞪著她。她一回過神,那些人就立即逃竄了,只剩下野闊還站在原地,結結巴巴地說:「她……她竟然還會……打人啊!」
媽媽呆了一秒,再次落下淚來,對雲舒說:「是媽媽對不起你,生活有時候……我希望你將來長大了能明白,不明白也不要怪媽媽……」
雲舒也覺得好笑,但還是問:「你一點兒都不介意?」
「攝影師嗎?」萱悅問。
而雲舒已經隱約懂事了,雖然不了解婚姻,卻明白不被允許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多難過。她私底下拉著媽媽的手偷偷說:「媽媽,你去吧,不用管我,我能照顧好自己。」
「你想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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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還差不多!」雪岸很滿足地吸了口氣,彷彿雲舒隨時就會被扔去非洲跟獅子單打獨鬥似的,晃了晃腿道,「我呢!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就是那種很漂亮的、氣質很高貴的大姐姐,住在有花園的房子里,種好多玫瑰!」
托馬斯·艾略特
「啊?」
只有夏衍眨著毛茸茸的眼睛望向雲舒,道:「我也很喜歡你媽媽!」
「因為你長得很漂亮啊,家境又好!」
「也許將來會長高呢!」雲舒走到夏衍身後,她知道雪岸對夏衍的條件一直有些艷羡,伸手握住夏衍的肩膀說,「就算不高,也可以當平面模特嘛!就是給雜誌拍照的那種!」
「所以啊,才要好好跳一次,過了十七歲,想跳才是真的沒有機會了。」媽媽補充道,「再說,我也想看你跳。」
雲舒並不打算爭論這個問題,只是說:「他們不舉辦婚禮,不過會請客,你來不來?」
比如她可以在傢具或電器壞掉的時候找出螺絲刀之類的工具,拆開后蓋,在那些看起來很危險的電線之間搗鼓半天,即便是修不好,也總是笑眯眯地對雲舒說:「不要養成依賴別人的習慣哦,不管多難的事情,都要自己去試一試才行,很多事情別人能做到,你一定也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