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刻在書桌上的約定

雪岸嘖嘖稱奇,雲舒則有些難過。她趁幾個人不注意的時候離開病房,果然,看到丁駱正鬼鬼祟祟地站在消防通道處。
信的旁邊是一個又一個相冊,雲舒沒想到夏衍把那些照片都列印出來了,她們一起跳舞的、一起吃東西的、一起逛街的……回憶就這樣清晰地跳到眼前來,雲舒發現好多她以為早就忘記的事情其實都還記得,比如雪岸有一次剪壞了髮型,剩下三個女生一起嘲笑她;比如雲舒父母離婚的時候,她們怕雲舒孤單,總是跑到雲舒家陪著她;比如夏衍那些漂亮的衣服,是施玉修最喜歡的拍攝內容;比如萱悅有一陣子沉迷做手工,按照四個女生的長相一個人做了一個小徽章,每次出門都強迫她們戴上……
「他怎麼了?」
雲舒臉紅了一陣才說:「雪岸非常崇拜你!」
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的顏色。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時,沒人看見我們手牽著手。
她安慰自己跟沈鬱聰沒關係,只是自己想要努力,可是之後再寫的時候,卻快樂起來。
驕傲的雪岸,傻得讓人心疼的雪岸。
施玉修翻了個白眼,說:「你也太刻薄了吧?小小年紀就憤世嫉俗,我看你最近也是快瘋了。」
就這樣,兩個女孩在傅明海的心裏被區別開來。好多年之後,在雪岸跟雲舒吵完了架的這個下午,傅明海才告訴雲舒:「其實我一直挺羡慕你。」
「因為她沒有天賦,本來她以為她有的,認識了你之後才知道自己沒有。」雲舒嘆了口氣,想起雪岸提到傅明海時閃爍的眼神,說,「她不服輸,從來不相信自己是個普通人,琴行的老師都誇你,雪岸以你為目標學琴,可是天賦那個東西太玄妙了,她後來琴彈得比誰都好了,老師們還是會說傅明海天賦最好。」
「不知道。」雲舒抓了抓頭髮,有點兒說不清對丁駱的感覺。他跟雲舒接觸過的所有男孩子都不太一樣,像蜥蜴一樣,總是冷冰冰地注視著別人,故意營造出一種很討人嫌的感覺。雲舒有時候覺得他不喜歡的是人類本身,跟夏衍沒什麼關係,但又不太確定。但丁駱對自己的欣賞還是讓雲舒有一點點驕傲,說到底,人都是有虛榮心的。
「他們說夏衍跟我……」
夏衍跟她的媽媽眉眼很像,都是很艷麗的那種,細眉毛,杏仁眼,雖然老了,卻還是能看出年輕時的美艷痕迹。她有些豐|滿,脖子上戴著一大串珍珠項鏈,手上則是金戒指。房子太大,講話幾乎有回聲,她不得不扯著嗓子招呼客人。雪岸的媽媽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夏衍的媽媽當初也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後來夏衍的爸爸創業,需要應酬,夏衍的媽媽才逐漸變成如今這樣。說起來倒是有點兒唏噓,明明也是一段同甘共苦的佳話,但不知道為什麼細節卻這麼粗俗。
「什麼意思?」
「你管我呢!」他不服氣地瞪了雪岸一眼,擦了擦鼻子,就走了。
誰知道夏衍的媽媽頓時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問:「為什麼?我們家夏衍那麼漂亮!」
直到那個時候,雲舒才理解雪岸為什麼會特別在意傅明海,因為他一笑,連周圍的光線都跟著亮了。他的牙齒很白,跟學校里那些髒兮兮的男孩子不一樣,講話的語氣也很溫和,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值得信賴的大哥哥。
除此之外,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夏衍的爸爸總是笑眯眯的,媽媽則心細至極,滿屋子的人,卻還是一眼就看到哪個小朋友想要多吃一塊蛋糕、哪個小朋友的杯子空了。
結果到了才知道,夏衍並不是謙虛,她的確有個暴發戶一樣的家,三層的小別墅,院子里有一個污濁的金魚池,大概是想效仿古典的亭台樓閣,還建了一個拱形的小橋,橋邊卻是羅馬式的大柱子,搭配得非常怪異。
「誰不是孤身一人啊?可是我們不都是這樣長大的嗎?為什麼就她那麼脆弱,我們就必須得堅強呢?我難過的時候去找過你嗎?有抱著別人哭訴過嗎?為什麼我能熬過來她就不可以呢?」
雲舒望了她一會兒,道:「你該不會用的懷柔政策吧?不希望我早戀?」
雲舒還自以為幽默,雪岸卻忽然把曲譜摔到了地上喝道:「我知道你們要情懷,可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夏衍連排練的時間都沒有,你以為我不想讓她跳嗎?她自己選擇了跳樓而不是跳舞,我能有什麼辦法?」
只是在傅明海跟父母爭執的那些年裡,他能聊心事的也只有雪岸和雲舒這兩個小朋友,雪岸總是說:「當音樂家太不穩定了,考一所好的大學,學一門技能,到時候還有出路。」
這是雲舒後來才想清楚的事,在雪岸跟傅明海商量著譜曲的那些日子里,雲舒才明白雪岸為什麼執意跟自己絕交,因為雲舒的存在,讓雪岸的努力都成了幻影;就像雪岸的存在,也會讓雲舒開始質疑自己是不是浪費了人生。
「是天鵝!夏衍完全可以扮演折翼天使!」
一曲結束,雲舒和雪岸一起跳起來鼓掌,傅明海則沖她們眨了眨眼。
「但是我現在……」夏衍看了看自己綁著繃帶的胳膊,雲舒卻道:「我們當初不是也沒跳好嗎?有什麼關和圖書係!只要我們四個能一起跳就行了,無所謂夠不夠完美。再說,我們這次也不是純粹跳芭蕾,到時候你就扮演受傷的小天鵝好了,肩膀不能動,腿還能動吧?何況現在才四月,成人禮還要一個月呢,到時候,說不定你就恢復了!我去找雪岸商量!」
雲舒黯然,道:「你不應該那麼跟她說,她跟你不一樣,她是自己選擇了要比別人努力,比別人優秀。」
雪岸盯著夏衍看了半天才轉移了話題,說:「這下算是毀容了……」
「你說為什麼高中戀愛還是早戀,大學就不是了?」
「媽媽不讓我見丁駱……」夏衍委屈地解釋說。她受傷的嘴角因為疼,講話時不敢動,顯得楚楚可憐。

2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她似乎就堅定了,是的,她可以不走,反正她的目標只是隨便去哪個大學,那麼留在本地也可以啊,還是一樣可以打工、賺錢,跟施玉修學習攝影,在學校里學英文,還可以繼續留在樂隊里,繼續摸索要唱什麼歌……
她的頭髮在爭執間變得蓬亂,蒼白的臉隱在發間,語調卻還是平穩異常,她說:「我是不近人情,是要求嚴格,可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負責了,我問心無愧!我還是那句話,你大可以在這裏做你的好人,可是回頭你也要走的,等你一走,夏衍和萱悅還是只剩她們自己,你現在能幫得了她們,那時候呢?」
雲舒啼笑皆非,這時門鈴響起,保姆去開門,走進來的是萱悅,雲舒宛如見到救命稻草一般跳過去道:「那阿姨,我們上去看夏衍了!」
「是嗎?」雲舒不以為意。
「已經沒什麼事了。」夏衍還是聲音小小的,看起來柔柔弱弱的,萱悅湊過去道:「我給你帶了蛋糕,是我親手做的!你為什麼要綁著繃帶?」
「我說的這些被你爸爸知道了,肯定又要罵我了,不過我覺得,只剩最後幾個月了,靜靜地度過也沒什麼不好的。畢業的時候,人都很躁動,總覺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就想一股腦地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但其實,世界比你們想象中小得多,現在通信又這麼發達,好多你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三個月後就又冒出來了,到時候再後悔當初說了不該說的話,那多尷尬啊!」
雪岸跟幾名警察往外走著,校門口層層疊疊圍著的都是人,雲舒大叫著衝進去,雪岸還不忘仰起臉沖雲舒微笑一下,用嘴型無聲地說:「我沒事。」
「不是,是我要來的。」夏衍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說,「他買來送給媽媽的,可是我覺得很好看。」
雪岸嚇得狂揪著雲舒的袖子,雲舒卻笑嘻嘻地說:「你好,我是雪岸的好朋友許雲舒!」
說完她拉開門走出去,遲疑了一秒之後,傅明海也跟著走了出去。
雲舒又問:「為什麼打架?」
夏衍拉開衣領,露出一排的鋼釘,沿著鎖骨一路向上,宛如機器怪人一般。
雲舒想了半天,才問:「但青春期不幹點兒蠢事也很奇怪吧?」
萱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夏衍依偎著一起哭泣起來,只有雲舒靜靜地看著那些信和相冊,忽然一把把它們都推開,站起來道:「你跟我們一起去跳舞,今年的成人禮上,我們四個一起!」
「瘸著也要上!就讓她扮演一個殘疾天鵝好了!」
夏衍就是掉在了丁駱當初站著的地方,她從陽台跳了下來,肩膀剛好撞到那個金魚池,鎖骨斷裂,連帶著臉上都留下一個不小的口子。雲舒她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臉上縫了幾針,越發像布娃娃,只不過是一個破掉的布娃娃。
這一忙就寫到半夜一點多,翻了翻朋友圈,才發現大家都還沒睡。郁聰在某個音樂網站有個寫作業的歌單,為了給自己打氣,雲舒就點開了歌單,聽了一會兒后才發現他也在線,大概也是邊聽音樂邊做功課。他的頭像是一個知名音樂人,雲舒對著那個頭像怔了半天,笑一下,才繼續寫作業。
夏衍低下頭很小聲地說:「丁駱需要錢,我就把壓歲錢都給他了……」
這些一看就是夏衍爸爸的審美,而夏衍媽媽的審美就更醒目了:碎花的沙發套、歐式花瓶、粉紫色的水晶吊燈、蕾絲的窗帘……
雲舒卻還是扯著雪岸的衣服不放,喝道:「你去夏衍家看看她現在什麼樣子,她為什麼非要去找丁駱?難道不是因為我們拋棄了她嗎?難道不是因為你要跟我絕交導致她孤身一人的嗎?」
施玉修笑了起來:「都高三了,也不小了。」
「不是您想的那樣,阿姨,您相信我,您去找丁駱聊聊就知道了,丁駱根本不喜歡夏衍。」
雲舒能感覺到丁駱並不喜歡總是跟在夏衍後面,夏衍無意傷害丁駱,傷害卻無處不在,好比說,夏衍小時候連自己買東西這件事都做不好,渴了就說「想喝水」,餓了就說「想吃東西」。雲舒記得有一次他們一起去遊樂場玩,夏衍很想吃棉花糖,就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遞給丁駱,說:「想吃那個。」丁駱拿著幾串棉花糖和零錢回來,夏衍就道:「錢你留著吧。」
「也https://m.hetubook.com.com不知道。」雲舒如實回答。
回到家后,雲舒忽然覺得索然無味,心中苦悶,卻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大哭大叫,還得假裝平靜地跟施玉修講夏衍的事。施玉修很是詫異,問:「所以夏衍跟那個男孩子,是男女朋友嗎?」
雲舒假裝去洗手間,趁他們吵得最凶的時候鑽進消防通道,樓梯間一股煙味,雲舒看到丁駱腳邊一個剛熄滅的煙頭,不動聲色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雲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關夏衍和丁駱的事她還是知道一點兒的,夏衍雖然富貴,卻從小懦弱,別人剛開始上學都是長見識去的,夏衍卻像是大冒險一般,每天不是被人搶走了書包錢包,就是被人欺負了哭著回家,卻連指出是被誰欺負的勇氣都沒有。那時夏衍的父母事業剛起步,都很忙,沒辦法一天到晚圍著夏衍打轉,思來想去就把丁駱轉到了夏衍所在的學校,名義上是互相照顧,本質上丁駱卻更像一個「保鏢」。夏衍自小就對「關係」這個詞缺乏概念,她是被保姆養大的——確切地說,是被許多不同的保姆養大的,因為夏衍的媽媽怕夏衍跟保姆關係太親厚,忘記了自己的母親,便三五不時地換保姆。
「那你現在吃不吃?我留了幾塊蛋糕給你!」
雲舒的手不知不覺就鬆開了,因為她看到雪岸的眼眶濕了。認識雪岸十多年,她見到過雪岸哭泣的樣子屈指可數,然而這一個月內,她見到了兩次。
那個徽章到底到哪裡去了呢?雲舒想了半天,才發現在那個丟失的行李箱里。
夏衍在一個星期之後才出院,那時四月已經來臨了,馬路上的女孩子早就迫不及待地換上了裙子,只有雲舒還穿著黑漆漆的長褲和運動鞋,為了不想讓夏衍的父母誤解,又戴了一副沒有鏡片的鏡框去看望夏衍。夏衍的媽媽還記得她,一見到她就拉著她的手說:「我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你看,她也不是十二三歲了,總是跟男孩子待在一起算什麼呢?你幫阿姨勸勸她,她是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樣……」
直到有一次,雪岸偷偷摸摸地說:「我帶你見一個人。」
雲舒忽然不知道哪來的衝動,道:「我不走!」

1

傅明海見是兩個小女孩,頓時微笑起來,說:「你們好呀!」
雲舒則說:「你不要管他們,自己填志願啊!」
「大學就不會毀掉嗎?」
也或者是因為丁駱臉上那種抗拒的氣質吧,想到這裏雲舒忍不住轉頭看了看丁駱,問:「你打算怎麼辦?」

6

傅明海思索了好久,才說:「我會跟她好好聊聊的。」
原本這就已經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為了迎接一眾小朋友,房間里擺滿了氣球和毛絨玩具,各種深淺不一明暗錯落的顏色鋪天蓋地,光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累。
「還不是因為高考,為了一個人毀掉一輩子,成本太高了。」
只是在流水般的保姆的襯托下,丁駱,就成了夏衍認識時間最長的,也是最熟悉的人。
雲舒當時有點兒震驚,丁駱卻已經習慣了的樣子,看了幾個女生一眼就把錢塞進口袋了。
當初丁駱主動幫雲舒做八音盒就是這個原因,雖然他表達得有些冷酷,他說的是:「你們幾個要是恢復了關係,夏衍也不會纏著我了。」
他說完就開始下樓,雲舒默默地望著他的身影,過了幾秒才說:「我們都走了,她怎麼辦?」
「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不讓你見他?」雲舒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望向了掛在梳妝台上的絲巾。那不像是夏衍家會有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兒廉價,花紋也有些老氣。雲舒忍不住問:「丁駱送的?」
她原本想著,等周一就跟雪岸好好聊聊,可是周一一到學校,她看到的卻是警車。
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每個人都想依靠別人過一輩子吧?不管是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戀人也好。只是生活終究是要靠自己去面對的,長大從某個角度來說,不外是發現自己孤身一人的過程。那些隨便干點兒什麼也會笑半天的日子終究會過去,父母會老,戀人會分開,因為相像而彼此走近的人,總是會因為不同之處漸行漸遠。成熟有時候就是指學會跟自己的孤獨相處,只是……
重要的是,將來再回憶的時候,能有一個所有人都在的場景,好讓他們的青春具體而豐富起來,好讓他們能笑著說,他們曾經傻過並笑過。
雲舒安慰:「不怕不怕,現在整容行業這麼發達!」
其實夏衍並沒有什麼針對性,在雲舒和雪岸面前也是這樣,然而跟丁駱在一起時,卻總是讓丁駱看起來像個保鏢,或者男僕。
對小學生來說,跟高年級的長相好看的男生說話,好像是一件特別需要勇氣,又特別值得記憶的事。雲舒卻輕輕鬆鬆地就做到了這件事,以至於後來傅明海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雲舒,而不是那個在同一個琴行學藝的師妹。
「我就是覺得不高……」她低著頭,眼淚滑落,聲音是顫抖的。她說,「我也知道不對,但我m.hetubook.com.com害怕再也見不到丁駱了……我知道他不喜歡跟我一起玩,我也不想總是纏著他,但我不知道可以找誰……你們都不在……」
「為什麼?」
失去了雪岸之後,雲舒還有樂隊,萱悅也有自己的媽媽,但夏衍除了丁駱之外,什麼都沒有。
夏衍只是羞澀地笑了笑,說:「我見不到你們的時候,就一直在看這些信,還有照片。」
「這樣就很奇怪啊,只不過隔了半年而已,怎麼可能突然就懂事了呢?蠢到因為戀愛就毀掉了一輩子的人,隔十年還不是一樣會毀掉自己的一輩子?」
雲舒嘆氣,就連她也覺得自己最近不正常,先是雪岸,之後是郁聰,然後是萱悅和夏衍……彷彿她有生以來的關係網都齊齊壓了過來,要在高考之前集體清算似的。
她拉著雲舒在琴行對面的奶茶店裡坐下,一直盯著馬路對面,不久傅明海就出現了,那時他還是個初中生,留著很樸素的髮型,背著書包,文靜地從街角走過來。
雲舒沒辦法想象那種生活,在成長的關鍵歲月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認識陌生人、熟悉陌生人,直至跟她們分開。這件事怎麼想都有點兒殘忍,但那畢竟是別人家的事,也是過去的事。
一眾小朋友都是跟大人一起來的,那時還不太懂審美,只是感覺到大人的沉默,頓時也都拘束起來。第一次進富貴人家的住宅,卻沒有想到會是這種場景。那所房子就像一個毫無原則的博物館一樣,把所有值錢的、貴重的東西隨意地堆在一起,至於最終呈現的是什麼效果,卻沒有人考慮過。
她有點兒晚熟,當別的女生已經注意到男女有別的時候,雲舒還大大咧咧地跟男生混在一起玩,見到了傅明海,也沒有放在心上。有一天又是陪雪岸去練琴,她卻莫名其妙地隔很遠就叫道:「喂!傅明海!」
夏衍就躺在床上,大病一場,瘦了不少,大眼睛更顯得凄惶。她吊著繃帶和固定板,正坐在床上整理信件。雲舒一推門進去就呆住了,因為那些信,都是當年雲舒跟雪岸寫給她的,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鋪了滿滿一床,呆坐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問:「好些了嗎?」
果不其然,雲舒一到琴行跟雪岸說起夏衍要加入的事情,雪岸就咆哮了起來,道:「她現在怎麼跳啊?我已經問過醫生了,到成人禮之前她根本不可能恢復!」
傅明海忽然笑了,說:「你看,你們直到這個時候都彼此理解。」
她想不明白,匆匆吃了飯,才回到卧室,想起媽媽的話,難得認真地研究起課本來。
自從前幾天沖施玉修嚷嚷過一次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就有點兒尷尬了。雲舒自覺對不起施玉修,想道歉,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於是主動說:「我覺得夏衍可能分不清什麼是喜歡,別看她周圍總是一大群人,她內心其實是孤苦伶仃的,丁駱呢,倒是非常不喜歡夏衍。」
「什麼人?」
也或者畢業就應該這樣?
除此之外,她丟失的還有媽媽留下來的安撫玩具、夏衍送給她的圍巾,以及她的童年時光。在那個行李箱丟失之後,雲舒但凡找不到什麼東西都覺得是在行李箱里,久而久之,那個行李箱彷彿黑洞似的,裝滿了她珍惜的一切,包括對父親的信任,包括與雪岸的感情,包括她偉大的理想和無畏的精神。她知道這些跟行李箱都沒有關係,她只是長大了而已,但回想起出發前的快樂,雲舒還是覺得難過極了。
排在他之後的,才是雲舒她們。
她似乎鐵了心要讓萱悅漂漂亮亮地登場,以彌補當年的遺憾,連幾個人的站位都已經想好了,容不得半點兒閃失。三角形的對稱結構最適合舞台,這時候變成四個人,搞不好她又會發狂。
「他跟我住一個小區,琴彈得特別棒!還會拉小提琴!我們老師說他是琴行最有天賦的學生!」
雲舒不太懂,她比較幸運,父母對她的要求都不算高,考試成績在班級前十就已經很滿足了,別的特長有沒有好像也無所謂。她喜歡看漫畫,施玉修就幫忙下載了一大堆漫畫給她看,雪岸卻被禁止看這類書籍,只能看古典小說。
「你想得倒是簡單,可是你見過誰在舞台上演過殘疾人了?」
「大一點兒的話,真的會不太一樣。」
為什麼生命中一定會有孤獨落寞呢?
「還行,忍得住。」
夏衍有些害羞地站在廳堂一角,她父母則主動招呼:「都來了?快進來吃飯!」
「我跟同學打架,把他打傷了,要賠一筆錢,被夏衍父母知道了。」丁駱講得含糊,也不看雲舒,只是盯著消防通道的小窗看,他還是弔兒郎當的樣子,站不直,手插在口袋裡,消防通道里光線黯淡,令他看起來越發頹廢。
後來又過了幾年,雪岸才告訴雲舒,傅明海想要成為一名專業的樂手,但父母不同意,高中整整三年,他跟父母爭執了三年,雪岸無奈地說:「像我們這種家世不錯的小孩子好像沒什麼選擇,只能成為比父母更優秀的人。」
排練室里的野闊和郁聰目瞪口呆地望著兩個女生,傅明海似乎想上來勸阻,雪岸卻毫不猶豫地說:「不然我能怎麼說?是她自己犯蠢!m.hetubook.com.com這樣的朋友我寧可不要!」
雲舒想也不想就揪著雪岸的衣領朝外走去,三個男生還以為她們要打架,一瞬間集體跳了過來鬆開兩個人,一個接一個地勸:「別動手!有話好好說!」
他只說了一半,就開始伸腳拚命地踩著那個煙頭,像是想要碾碎什麼似的。
雲舒的心驟然一痛,因為她忽然想到,在自己跟雪岸絕交的一年半里,其實最難過的是夏衍吧?她們兩個不見面,就找不到理由再約夏衍見面。而見不到她們,夏衍唯一能見的人就只剩下丁駱了……想到這裏雲舒赫然抬頭,問:「你見過丁駱了嗎?」
那樣的懷疑人人都會有,只不過她們離得太近罷了,以彼此為參照物,總是將對方的優點和自己的缺點放大,總是忍不住對比,總是羡慕、嫉妒、慶幸。
「還能怎麼辦?她總得學著一個人吧?難道非得依靠著別人過一輩子嗎?」丁駱回頭瞪了雲舒半天,才拐了個彎,消失在樓道中。
「不怎麼辦。」丁駱站起來道,「反正我過幾個月就要走了,我戶口不在本地,參加高考必須回老家——夏衍就是為了這件事才非要來見我的,大概是想問清楚吧,我也不知道……」說到這裏,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道:「那個傻——算了,不說了,我回去了。」
「因為鎖骨受傷,這隻手不能動。」

3

「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努力嗎?」
雲舒那個時候才忍不住數落道:「你怎麼那麼傻呢?為什麼要往下跳?」
「你不要亂說!」雪岸尖叫著拉著雲舒迅速走開,雲舒卻還回頭朝傅明海做了個鬼臉。
「為什麼?」
在十五六歲的男孩心裏,十來歲的小女孩大約都幼稚得不像話,所以他才不介意陪她們兩個一起玩,有時候會請她們兩個吃冰淇淋,還有時候會帶她們去看電影。
「不是。」
「才不信呢!」大家齊聲說。
傅明海道:「覺得你很小就能選擇自己的生活,可是我不可以。當時我跟雪岸說讓她向你學習的時候,是因為我覺得雪岸像小時候的我,什麼事都要比別人努力,都要比別人優秀,我從來沒想過你們兩個會因為這個絕交。」
但是那些演出,那些只有大城市才會有的樂隊演出、展覽、博物館……
雲舒轉過頭望了望他,發現他也正望著自己,目光是複雜的。
雲舒早就想通了,自己大約就是這樣一個人,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糟,但雪岸能不能想通,雲舒就不太確定了。
雲舒說完就往外衝去,她很清楚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跟跳舞沒關係了,重要的是她們四個人在一起——不對,是七個人,還有郁聰和野闊……還是不對,八個,還有傅明海!
施玉修笑了,說:「有的時候,關係也沒那麼重要。」
夏衍的媽媽沒有化妝,看起來又憔悴了許多,雲舒很理解她,拍了拍她的手柔和地勸道:「阿姨,您放心,夏衍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小姑娘……你們跟丁駱談過了嗎?」
「這孩子就是膽子小,平時多虧你們擔待了!」夏衍的媽媽一副在外應酬的樣子,二話不說喝光一杯白酒,那時雲舒的父母還沒離婚,媽媽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擺手:「我們一會兒還要開車,不能喝酒……」
「沒有,事情一出,她爸爸就把丁駱父子倆趕出去了……」夏衍的媽媽捂著臉哭了起來,道,「你們跟夏衍關係最好,你跟我說說,他們倆到底……」

4

傅明海獃獃的,琴行里人來人往,雲舒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小聲說:「你可能不知道你在雪岸心裏的地位,她是一直以你為目標在努力著的,你考上名校的時候她比誰都高興,你選擇了開琴行她也以你為榮,我跟雪岸的事是我們之間的事,可是你不應該讓她懷疑自己。」
重要的是他們能完完整整地度過這個五月,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好好地說一次再見。
幾個女生一呆,夏衍的壓歲錢少說也有五位數,並不是什麼小數目。她自己不在乎沒關係,但錢畢竟是錢。

5

夏衍沒有說話,雲舒走到陽台邊上,才發現推拉門外掛著一條很粗的鎖鏈。從陽台邊看下去,依然能看得到那個金魚池,但大概是怕夏衍觸景生情,魚池被膠布蓋起來了。
雲舒的眼淚奪眶而出,就是這樣的一個雪岸啊,被帶走時依然挺胸抬頭,像是走紅毯一樣的雪岸。
「沒有。」夏衍搖了搖頭,說,「我媽不讓我出去,手機也沒收了。」
有時候在路上遇到同校的女生,她們都捂著嘴望著雪岸和雲舒笑,雪岸和雲舒卻覺得驕傲極了,彷彿能跟傅明海走在一起是莫大的光榮似的。
施玉修知道她的心事,主動說:「郁聰不像是那種會主動表白的男生。」
雲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雪岸則抓緊了她的手小聲尖叫:「怎麼樣?他是不是很厲害?」
聶魯達
雲舒咬了咬嘴唇,雪岸只抬眼看了她一下,似乎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平https://m•hetubook•com•com靜地說:「是嗎?那你們去排吧,我是想不到還可以排什麼了,你們商量好了通知我一聲就行。」
雲舒第一次見到傅明海的時候只有八九歲,芭蕾舞課結束,雪岸還要去上鋼琴課,琴行就在攝影工作室附近,所以下課後雲舒總是陪著雪岸一起去學琴。
「就是他!」雪岸很激動地說。
施玉修卻突然換了話題,又問:「那你跟郁聰呢?」
丁駱抬頭,露出一雙黑洞洞的眼睛,逐個兒打量了幾個女生之後才說:「我要幫媽媽的忙。」
走進房間,就更可怕了,目光所及均是名貴的傢具,足以坐十五六個人的真皮沙發,搭配的卻是紅木的茶几,茶几上還擺著一個金燦燦的如意。
那天大家都玩得十分盡興,到了傍晚才紛紛離去。雲舒她們特意留到最後,在夏衍夢幻般的房間里聊天。那個房間也是整幢房子里唯一像樣的,似乎是照著雜誌上的兒童房裝飾的,典雅而精緻。夏衍的落地窗推開就是陽台,正對著院子,雲舒出來打量的時候,看到一個小男孩正蹲在院子里玩毛毛蟲,初夏,他穿著背心,黑黑的,瘦瘦的。雲舒問:「他是誰?」
最後那句話深深地刺痛了雲舒。她們從來都沒有想過夏衍能孤單到什麼程度,無論是雪岸也好,還是雲舒也好,萱悅也好,她們在這個小圈子之外,都還擁有著各自的生活,可是夏衍沒有。
「疼嗎?」
夏衍很辛苦地笑了笑,萱悅拉著她的手,雪岸的注意力卻被別的事情吸引了,道:「鎖骨斷了要怎麼治?」
還有郁聰。
「我有什麼好羡慕的?」雲舒還是不解。
她正在盛飯的動作頓了一下,靜靜地看著桌子,施玉修正在逗弟弟玩,弟弟「咯咯」地笑了起來,雲舒才回過神來,也對著弟弟笑了一下。
萱悅獃獃地望著夏衍,過了一會兒才叫了起來:「連窗戶也鎖住了嗎?」
雲舒怔在那裡,手腳冰冷,道:「你也太過分了吧?什麼叫選擇了跳樓?那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雲舒她們只見過夏衍的父母一次,是在夏衍學芭蕾舞的第二年。六一兒童節,夏衍的父母招呼芭蕾舞中心的工作人員和小朋友一起玩,約在了夏衍家裡——那也是雲舒和雪岸第一次去夏衍的家。去之前夏衍就跟她們聲明過了:「我家裡很難看……」
年底的報告會演,雪岸特意邀請了雲舒一起去,雲舒跟一眾小朋友一起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台上的傅明海表演,那一天,他演奏的是聖桑的《天鵝》,雲舒之前聽過鋼琴的版本,還是第一次聽到小提琴版本,只覺得比鋼琴更優美婉轉,情感也更充沛,令她的小心臟不禁揪得緊緊的,彷彿隨時會心碎一般。
郁聰和野闊都尷尬地望著雲舒,野闊猶豫了很久,才很小聲地問:「現在……可以說話了嗎?」
「那也要看是什麼蠢事。」
「難道我是嗎?」雲舒反問。
「是丁駱哦!」夏衍忽然開心起來,沖樓下大叫:「你下午怎麼沒來?我們家有好多零食!」
夏衍不等他回答,就一陣風似的衝到樓下,雲舒和雪岸都在陽台上詫異地等待著,然而夏衍還沒出來,丁駱就已經丟下手中的一根小棍子斜斜歪歪地朝院子外面走了。雪岸忍不住大叫:「喂!你為什麼不等夏衍?」
萱悅一看到那場景眼淚就湧出來了,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
那是一個很時髦的社區,學區房,小小的店鋪一間接著一間,咖啡館、書店、服裝店、補習社、健身房……以及各種各樣的工作室。兩個人總是在附近吃點兒東西,然後在琴行分開。
但云舒也知道,說服雪岸沒那麼簡單,幾乎在夏衍入院的時候雪岸就已經想到了替換方案,四隻小天鵝變成三隻,只有萱悅穿白色,雪岸和雲舒都是伴舞,跳到一半就會退到樂器旁邊化身樂手,到了古典樂器那一段,會變成萱悅的獨舞。
雲舒一下子就想到去年在街頭碰到丁駱的場景了,當時他的手裡,不是正好提著一個禮品盒嗎?那大概是他走遍了禮品店選了很久的禮物吧?笨蛋夏衍……
在雲舒的印象里,傅明海是個憂鬱得不得了的男孩子,不愛笑,瞳孔漆黑,卻始終溫文爾雅。
「哇!這是你們倆給夏衍寫的信嗎?我還沒有看過呢!」萱悅叫了起來,「我也保存了你們給我寫的所有的信,回頭我要跟你交換著看!」
夏衍的爸爸就在走廊上,暴怒地沖夏衍媽媽大叫:「我當初跟你說了,不要讓他們兩個走得太近!」
他們家的餐廳中擺著一張酒樓才會用的大理石圓桌,桌面上大魚大肉和果凍零食交織在一起。雲舒她們緊張地就座,原本想見一見夏衍的同學,結果到最後也只有舞蹈中心的人。夏衍小聲解釋道:「我跟同學關係不好……」
雲舒坐在床頭默默望著她,又看了看那些信,有一些是雪岸寫的,她沒有看過。當時她們怕話題重複,總是分開寫信,結果回頭再看,才發覺內容還是重複了,雲舒的信里提到最多的是雪岸,雪岸的信里提到最多的是雲舒。那時她們都還比較幼稚,一封信翻來覆去要寫好多遍,因為怕字不好看,就不停地抄,比做功課還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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