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陰天,厚厚的雲層鋪在遠山上空,這會兒卻有稀碎的日光透過雲層落下來。程柔站在走廊上,曬了一會兒暖烘烘的日光浴,才踱步回教室。但她的視線剛落在後門,就看見一抹熟悉的背影,她停下腳步,抱胸駐足。
三樓的走廊盡頭聚集了不少學生,以往這時會有不少的同學站在那裡,面向朝陽背《琵琶行》和《出師表》,但這人頭攢動的架勢顯然不是背課本。
程柔收回視線,轉身走回教室,周甜甜後知後覺地捂著嘴,乾巴巴地沖徐燃揮揮手,也抓緊回教室了。
程柔頓了一下,輕聲走遠,繞回辦公室的長廊里曬太陽。
津沽的冬天經常會下雪,世界白茫茫一片,微微喘息帶出的熱氣,即刻便成為縈繞鼻尖的冰涼。程柔喜歡下雪,小時候課本上說「腳踩在雪地里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便拉著程桉在小區四周一通轉,腳陷進厚厚一層的雪花里,帶出一路寬大凹陷的腳印。程桉站在小區門口,戴著厚重的口罩,說出的話在冰天雪地裡帶著陣陣迴響,她聽不真切,索性張開雙手迎風闖進他懷裡。
程柔打開手機聊天界面,手指漫無目的地敲敲打打又一一刪除,她迫切地想和程桉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想這時,程桉的語音通話直接撥了過來。
「程柔,徐燃以前是不是真的差點打死人被送進少管所啊?」
「本來就沒多大事,是爸媽太誇張了,倒是你,該穿的衣服一件都不能少,生病了受罪的可是自己。對了,徐燃怎麼樣了?」
周甜甜:我求求你閉嘴吧!
程柔壓抑住心頭翻湧的思緒,故作輕鬆地說要上學還要陪奶奶,隨口又和程桉提了一句家長會的時間讓他轉告父母。
程桉笑了笑:「我怕我忙起來忘記了,就提前給你準備了聖誕禮物,網上都說它很靈驗,如果聖誕當天對著它許願再把願望寫下來貼在牆上,就能實現了。」
校長指著地理園的位置低聲和沈樺南講話,態度恭敬又諂媚。沈落興緻索然地站在一旁,隔三岔五側頭和旁邊人說話,對方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引得她低頭笑得明媚又動人。
「柔柔,你沒事吧?」
冬天早起上學的頭號敵人就是暖乎乎的被窩,程柔昨晚早早洗漱上床后一覺睡到天亮,www.hetubook.com.com整個人舒坦得像一隻躺在石板上曬太陽的小花貓,身體不自覺地拱了拱被子,探出半個腦袋回應程瑩的叫喊聲。程柔今天特地提前了十分鐘去學校,出院門時果然沒看見徐燃的蹤影,她樂得自在,一邊提高圍巾遮住大半張臉,一邊快步走去學校。
周甜甜立馬說道:「就是那位蒞臨我校的大領導來了,校長和方主任一大早就陪著他逛校園呢。」
周甜甜傻乎乎地笑著,說完自己又滿臉通紅地倚在程柔身上。程柔的心一下子變得軟糯糯的,像一塊紅糖糍粑,眼下便任由她半掛在自己身上,亦步亦趨地往教室走。
但是秦淮很少下雪,偶有幾次也是淺淺一層雪花,說來奇怪,程柔畏寒,偏偏又喜歡冬天,每年都是一場自我較量的折磨。這幾天,氣溫一降再降,夜裡寒風鶴唳,天地微茫,程柔靠在窗戶上時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心慌。廚房裡阿姨正在煲湯,程瑩腿上裹著小毯子坐在客廳看黃梅戲,咿咿呀呀的花旦唱到高潮處她還能跟著哼幾句。程柔見狀,便小心翼翼地把門邊的舊黃色箱子搬回房間里。
程桉只是笑,柔聲勸了她幾句,又讓她把箱子里的另一條圍巾拿給程瑩。程柔恍然間想起有過一面之緣的「三哥」,此刻便隨口問起。
「喜歡嗎?」
「對啊對啊,早上我還看到你們倆一塊來學校!」
對方這聲提問,瞬間一呼百應,眾人趁著物理自習課沒有老師看管,紛紛豎起耳朵聽八卦。
從小到大,只有程桉懂得她的詞不達意。
樓上突然有人怪聲怪氣地叫了一聲,底下眾人的視線像聚光燈似的往樓上望過來,徐燃的目光轉眼就與程柔對上。程柔腦袋裡像被車軲轆碾過一樣,帶著後腦勺一片乾澀的陣痛。
她原本以為苦等在院門外的徐燃這會兒卻和別人談笑風生,她想要戲弄他的拙劣手段,看起來可笑又愚昧,她卻還在沾沾自喜。
程柔手上一用力,黑色簽字筆往書上重重畫下一道裂痕,書頁撕裂的聲音清脆又暗含壓迫,嘈雜的連番詢問便戛然而止。
一個立體小木屋,四面玻璃通透,中間放著一棵高大的聖誕樹,樹下站著一個戴聖誕帽的女孩。程柔關掉房間里的燈,蹲在桌角邊推了推擺件底m.hetubook.com.com下的按鈕,星光瞬間照亮這小小的四方天地,裏面的雪花隨著純音樂起起落落凝成一場小型暴風雪。
周甜甜拿筆帽投擲在妄下定論的同學的桌子上,輕聲警告對方不要散播謠言,但估計是距離太遠,對方沒聽清,反倒把視線落在程柔身上。
程柔微微恍神,努力把渾身戾氣和徐燃扔出腦海。
「禮物我收到了。」
程柔和程家父母的聯繫不算頻繁,但也通過不少視頻,她經常會關注津沽的動態以備下次同父母聊天時能接上一兩句。所以她很早之前就從新聞上知道津沽的初雪是什麼時候又是怎樣一幅場景,但是那天通視頻她向廖慧慧問起時,對方並沒有細說,就發了一張雪景圖應付了事。
「程柔,你和徐燃不是初中同學嗎?你知不知道他和沈落什麼關係啊?」
「什麼傳聞?」
程柔微微怔忡,她沒把這事告訴周甜甜,現下便裝作毫不知情地搖搖頭。她站在走廊邊往樓下的花園看過去。
「人們對於自己本身沒有的東西,是會比較執著。」
十二月的寒風大作,程柔卻彷彿在這一刻才發現它有多凜冽。
「人家有錢唄!」
程桉顯然很開心,絮絮叨叨地說起津沽初雪那天他們學院里的南方同學從樓道里衝出來,神情激動,一邊歡呼一邊轉圈圈;還有清晨結冰的地面,稍有不慎人就摔一跤,前天就有學生從樓梯一路磕磕絆絆地滑了下去,最後摔得四腳朝天。程柔一直安靜地聽著,下意識點點頭,想到他看不見之後又連忙應了幾句。
四周走廊寂靜無聲,只有徐燃用牙扯斷膠帶的撕拉聲,程柔懷裡的物理課本漸漸變熱,發燙得像橫穿雲端的半截山峰。
周甜甜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偏偏程柔又像沒事人似的,半點端倪都沒有。早上那一幕教室里不少同學都看到了,這會兒急不可耐地湊在一塊交頭接耳,關於徐燃和沈落的話題愈演愈烈,最後他們統一認定,徐燃一擲千金為紅顏,當年斥巨資進入秦淮十三中顯然就是為了沈落。
周甜甜的滿心歡喜遏止不住地淌了一地,眉飛色舞地拉住程柔的胳膊一個勁地晃。
前幾天,學校因為領導蒞臨一事匆匆安排了全校大掃除,整個校園瞬間金光閃閃,往行政樓上掛串鞭炮就能除舊迎新https://www•hetubook.com.com。
學校文理年級總分前三名,以及各科目排名第一的學生姓名,都會特地在光榮榜的右邊加大兩個字型大小著重表揚,為體現重要性,展板下方還會貼上該學生的兩寸照片。程柔期中考試排名第五,語文單科年級第一,但現在原本貼著她方方正正的照片位置空空如也……哦,不對,還有一個用鉛筆畫上去的火柴人。
程桉愣了愣,片刻才解釋對方是自己小時候在秦淮認識的朋友,程柔難免覺得奇怪,程桉這溫潤如玉的性子竟然會有那樣邪氣十足的朋友。但她也沒多問,在程瑩喊吃飯的間隙就把語音掛了。
程桉時不時都會給她寄禮物,或是畫具,或是衣物,甚至是一些他偶然看見的玩具,而這次是聖誕風燈擺件和米黃色圍巾。
程柔瞬間一僵,覺得羞赧也覺得愚笨,只能實話實說。
說是轉告,其實她也沒在意,廖慧慧大致會像以往一樣跟班主任通個電話草草了事,廖慧慧或許都不清楚她在幾年幾班,學習好不好。她掛掉電話之前,猶豫著問了問程桉的身體狀況。
「我就不信燃爺爺治不了你……你再給我裂一個試試,我分分鐘……算了,你聽話點,一會兒你家主人來了,我多沒面子啊……」
程桉那邊突然傳來一陣很輕的風聲,程柔正在思索程桉是在室外還是打開了窗,就聽到他問:「你想不想回家?哥哥去接你。」
程柔看了看那張顫顫巍巍掛著的書頁,裂痕有兩指長,貼回去估計也會很難看。
「你幹嗎呢?」程柔問。
程柔心裏想著嘴上卻沒反駁,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落在按鈕上,一推一拉,房間里忽明忽暗,她頓了一下,問:「津沽今年下雪了嗎?」
她方才的怒氣來得突然,連她自己都不得其解。
「沈落是沈樺南的女兒,跟在一旁倒是正常,但徐燃為什麼在那裡?難道傳聞都是真的?」
程柔一直乖乖應答著,對方猝不及防地將話鋒一轉,程柔頓時想起徐燃前幾日把香煙塞進自己口袋裡的事情,一陣譏笑。
她今年都高二了,程桉還當她三歲呢。
整個教室空蕩蕩的,只有徐燃一人,他坐在程柔的座位上,左手按著物理課本,右手食指貼著一截透明膠帶,正低著頭費力把撕裂的書頁粘貼在一塊,他左手不便,只能拿手和-圖-書腕輕輕壓著,高大的身子彆扭地湊近課本。
程柔的手指無意識地捏住圍巾的邊角,視線落在低頭和沈落說話的徐燃身上,她突然想起來,她初中時曾見過沈樺南,就在徐燃家裡,對方和徐父是關係頗好的老友,那徐燃和沈落……
程柔面無表情地翻著課本,嘴上卻道:「你們問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有證據就不能謠傳。」
「沒事,我就是走神了。」
「你也知道秦淮這小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當年徐燃在臨湖高中鬧那麼大,哪個學校敢收啊,更何況是教學水平和師資不錯的秦淮十三中。我聽說啊,就是因為徐燃的爸爸給學校捐了一筆錢建地理園呢,校長才接下這燙手山芋。」周甜甜自顧自地咂舌,「都是深藏不露的富二代啊,而且他們看起來關係還挺好,放書里那都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的標準搭配。」
周甜甜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吳琛笑罵一聲,抓住她課桌上正在端詳的試卷跑出教室,那張試卷是周甜甜之前費盡心思從林晏手中借來的生物試卷,周甜甜立馬慌了,一邊追趕一邊討饒。
所有的疑問像沿壁而生的藤蔓,一個勁地往程柔的腦袋裡攀爬,她很想親口問問徐燃,但這想法太荒謬了,她只能硬生生把它壓下。
程柔一邊思索一邊拐彎上樓梯,剛踩上三樓走廊的地板就與周甜甜撞了個滿懷。
程柔食指按住按鈕往下一拉,整個房間頓時被黑暗吞噬,只透著窗外的月光,她握著手機沒吭聲。
程柔路過行政樓大廳的光榮榜,特意停下來看了一眼體委的期中考試排名,在年級大榜里竟然比周甜甜高几名,周甜甜知道估計會氣得跳腳。她拉下圍巾笑了笑,哈出一陣陣熱氣,但不過片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高一時,關於徐燃的傳聞數不勝數,但她當時只顧著提防徐燃,從沒有想過他那段時間是怎麼過來的。他聽著別人惡意篡改出來的事情時是什麼表情?當年在臨湖鬧得沸沸揚揚的鬥毆事件僅僅是他的劣性所致?他又為什麼執意要來秦淮十三中?因為沈落嗎?
「我剛跟林晏一塊玩遊戲,語音推塔的時候他突然問我,前幾天跟我在走廊上跑的男生是誰!」
程柔原本也不喜歡自己那張傻乎乎的照片,這下被撕了正合她意,她剛想轉身,視線忽然瞄到一旁hetubook.com.com的公告欄,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徐燃翻牆逃課被罰寫檢討。徐燃是秦淮十三中的頭號危險人物,關於他的「英雄事迹」時常成為大家的飯後談資。她之前也聽說過他高一逃課出入酒吧的事情,一直沒當真,現下卻不免有些懷疑,可是開學前她明明聽到他跟方主任說他去清吧兼職賺錢,而且之後也不去了。
程柔的視線落在物理課本上,一邊研究向心加速度大小的表達式,一邊冷淡道:「我也不清楚。」
程柔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那你現在是去告訴他,那個男生是誰?」
「他好得很呢。」
周甜甜頓了一下,突然瞪大眼睛從程柔身上「騰」地站直:「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呢,那個女生是叫沈落吧?上次關顏誣陷你作弊,同徐燃一塊幫你作證的那個……對了!聽說關顏轉學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樓上不少男生就是為了看沈落,見狀莫名其妙地互相推搡,周甜甜趴在圍欄上探頭往外張望,好奇地衝程柔努努嘴。
「嗯。」
用陳北洺的話來說那就是勞動人民血淚的象徵。但「血淚」一詞太過悲壯,吳琛拼死拼活要改成「智慧」。
「不是吧?不是謠言嗎?我覺得徐燃看起來也不像那種人啊,況且如果是真的,他怎麼可能還平安無事?」
「不是啊,我剛跟他說了是我們班體委,我就是抑制不住想跑兩圈。」
程柔中午和周甜甜訂了外賣,一起在教室里解決午飯。午休時,教室里只有幾人坐在座位上學習,程柔跑了一趟辦公室,詢問物理老師有沒有新的課本,老師翻箱倒櫃一番才找出一本,程柔萬般道謝,又回答了幾個關於物理試卷的問題才離開辦公室。
「我盯著那塊『對方正在輸入』都好幾分鐘了,你到底要說什麼啊?」程桉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微微笑意。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他們都說你和徐燃很熟。」
餘一眉間聚攏,推了推小眼鏡站起身:「老師剛讓我負責檢查物理試卷,你們幾個這麼閑的話,一會兒下課後交給我檢查吧。」
圍觀的同學片刻就散開了,徒留被點名的幾人心不甘情不願地低聲反抗,程柔整個人繃緊在一根弦上,直到周甜甜的手心覆在她緊握課本的手背上,才恍若溺水之人探出水面,大口喘氣。
然後,程柔就再次聽到熟悉的撕裂聲,以及徐燃的低聲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