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一塊住,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們幾次,而且我們家還沒有你們家有錢。」
「嗯」,程柔頓了一下,「你爸會來嗎?」
沈落跳下桌子,俯身拍拍褲腿:「初三那年,徐燃休學回校后就找了一幫人把暗地裡欺負你的男生教訓了一頓,聽說還找了外校的幫手,揍得可慘了,而且……」沈落如炬的目光對上程柔的視線,「他做過最壞的事情也不過是往你筆盒裡放蟑螂的乾屍,趁你值日那天往走廊上倒泥沙,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他做的,他並不是討厭你。程柔,他是渾蛋,如果不是因為他,或許別人也不會為了討好他去欺負你,但你知道他當時為什麼要捉弄你嗎?」
「程柔,你也要平平安安。」
沈落收回手,雙手一揮伸了伸懶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跟你說這麼丟臉的事,可能你長得像可以傾訴的垃圾桶吧。」
但沈落只是沖她狡黠一笑:「你自己悟去吧。」
「你是不是對徐燃……」
程柔氣急:「慢走,不送!」
「嗯。」
程柔一愣。
程柔心跳瞬間加快,故作鎮定地抬頭看了徐燃一眼。
沈落:「……」
徐燃站在樓梯口旁邊的房門前,少見地認真道:「我想給你看看我喜歡的東西。」
徐燃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清明,他伸出食指在旁邊的水霧上畫了一個蘋果。
「煎餅攤的大叔告訴我的。」徐燃抬腳踩了踩地面,漸漸熄滅的燈光倏忽大亮,把他的影子往遠處拖長,「說說看,你為什麼要騙奶奶說今天有補習?」
程柔一臉平靜道:「這不會是你家吧?」
「我也不討人喜歡。」程柔還惦記著安慰徐燃,眼眶紅紅,繼續道,「有時候我很想念家人,可是他們不說,我也從來不會說。我總覺得他們不需要我,這個世界上好像沒有人需要我。」
程柔落在筆記本上的指腹倏忽往下一滑。
入夜的秦淮河邊行人稀疏,夏天飯飽後走河道散步消食的人,這會兒估計都窩在暖氣旁邊喝熱茶。程柔跟在徐燃身後,能夠清晰地聽到兩人交錯的腳步聲悶悶地踩在地上,程柔略帶疑惑地望向眼前延伸而去的道路。
「小時候我媽讓我學鋼琴,我不喜歡,就自己跑去培訓機構的三樓學架子鼓,被她發現當著眾人的面訓了一頓,我就跑去找我奶奶,奶奶護著我,我才能繼續學。」徐燃靠在軟沙發上,往嘴裏扔小餅乾,「其實我也沒多想學架子鼓,我只是喜歡跟她對著干,後來她就很少管我了,你看,我從小就不會討人喜歡。」
徐燃脫掉室內拖鞋,下兩三層台階,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又從旁邊的角落取出一張和_圖_書方木小桌,程柔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從旁邊的小箱子里開始取零食盤、紙盒蛋糕,又從保溫杯里倒熱水沖泡奶茶。
程柔抓著背包一臉防範:「去哪兒?」
徐燃看著她沒說話,窗外突然躥升一抹微光,隨後五光十色的煙花接二連三地從空中炸響,今天是平安夜,廣場上會有一場煙火表演。
程柔嘴角一陣哆嗦,咳嗽不止,終於忍不住發問:「徐燃,你沒毛病吧?」
程柔站在鬧市的攤位上,周遭的聲音此起彼伏,各色小攤美食散發出的香味像一把無形的尖鉤,引得人食慾大振。雞蛋磕破薄殼后落在煎餅機上發出一陣「吱吱吱」的聲響,程柔一隻手捧著半截煎餅果子,一隻手提著另一半往不遠處的空地走去。
「快開家長會了。」沈落突然道。
沈落神色一變,搖晃在半空中的雙腿僵硬了,停滯不前:「我聽我爸說過,梁琳是丁克族,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孩子。」
程柔的手心撐在桌子邊沿,堅硬的邊角在手心裏壓出長長的紅痕,她心裏像壓著一塊石頭,悶悶地發出輕響。
程柔下意識否認:「不是的,阿姨或許只是不善言辭,她……」
太陽下山時,沈落才直起身把完好無損的酒精燈放回柜子,窗外大片的火燒雲在她側臉抹上一層橘紅色暖光,落日枕在她裸|露的手腕上,順勢爬上她緊抿的嘴角,程柔彷彿在這一刻又窺探到一些自己從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程柔心裏頓時一跳,徐燃卻好似沒事人般繼續道:「沈落剛自己發信息跟我負荊請罪了,其實我也沒覺得多大不了,你看我,從小到大衣食無憂,無拘無束,不知道有多好,靠著喜歡的樂器沒事還能去兼職賺賺錢。哎,我跟你說,今天平安夜阿姨做了很多菜,還有你喜歡的可樂雞翅,但你不在,我只能自己吃了,我媽剛還給我轉了五千塊買禮物呢,你說作為一個高中生,我是不是已經……」
程柔心裏一陣納悶,試探性地捧著熱奶茶喝了一口。
徐燃的手腕一轉,再次碰了碰程柔凍得發紅的耳朵。
沈落提著另一盞酒精燈走到程柔旁邊,抱胸靠著桌子卻沒說話。程柔一邊翻筆記,一邊用鹽酸洗滌鐵絲,沈落的目光沒有威懾力,甚至輕飄飄得像不經意間的停滯,整個無聲的畫面卻異常和諧。
程柔內心一陣複雜,她把書包放在手上提著,順勢問道:「為什麼是十四歲以前?」
但生物老師沒告訴她,那名學生叫沈落。
程柔眨了眨眼,如坐針氈。
沈落一直是高傲又優雅的存在,程柔覺得她身上帶著一股別人沒有的東西,這種東西可能來自她優渥的家庭www•hetubook•com.com,也可能來自她本身的優異,但此刻的她同以往不一樣,她身上那層看不清的薄膜像在緩慢地瓦解。
沈落進來時程柔正在做焰色反應的實驗,手上的鐵絲正在酒精燈上灼燒,她手指抖了抖,頂端的黃色火焰便隨之晃了晃。
沈落愣了愣,突然笑了一聲,她原本就長得好看,笑的時候更甚。程柔在心裏長嘆一口氣,自己不擅長安慰人,「比慘」安慰法還是程桉教自己的。
程柔小聲問:「沈落,為什麼你什麼都知道?」
「所以?」程柔拿塑料燈帽蓋住酒精燈,小小的火焰便懨懨熄滅,「你嫉妒我什麼?嫉妒我比你更慘嗎?」
天際微微亮,暮色悄無聲息地緩緩而來,空地兒童設施處只剩三三兩兩的孩童在玩組合滑梯。他們背著方方正正的書包,爬上長梯又從滑梯高處滑下,程柔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邊吃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一邊看他們被家長一一帶走。
其實,徐燃的母親梁琳和父親徐江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程柔偶爾經過他們家院門時會聽見他們壓低聲音爭吵。程柔之前聽程瑩說過,梁琳是省藝術團的成員,經常需要跟隨團隊去演出,而徐江骨子裡又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總覺得妻子拋頭露面不好,梁琳卻是一心為事業的人,這件事就變成了死循環,但礙於徐燃,他們一直都維持著表面的和平與相敬如賓,明明維持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會突然離婚?
煙花炸裂的聲響輕輕敲在玻璃窗上,徐燃突然想起梁琳發的那條轉賬信息以及那句言簡意賅的「平平安安」。
徐燃側過頭,眼睛里落滿耀眼的火光。
夜色終於完全覆蓋整個天地,空地上的燈盞是感應燈,程柔坐在滑梯高處一動不動時,周遭便只剩鬧市映射過來的微光。程柔坐在微光里,開始吃另一半煎餅果子。
程柔警惕地往後退一步:「什麼事?」
徐燃側身靠近玻璃窗,外面風聲喧囂,室內的暖氣開了一會兒,玻璃上就氤氳起成片的水霧。
「你不開心也不能糟蹋自己啊。」
徐燃抬手抹了抹玻璃:「我沒沈落說的那麼慘。」
琥珀漸變色的架子鼓立在靠牆的一邊,在它的旁邊有一張下沉式的軟塌,大約有兩三米寬,上面放置著兩個懶人沙發,原本的牆壁變成一整塊通透的玻璃,程柔能夠清晰地看見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半掩在夜色中的房屋。
「是意外得來的,梁阿姨以為是藥物的問題,無奈之下只能接受徐燃,但是在徐燃十五歲那年,她突然發現自己會懷孕並不是因為藥物,而是徐叔叔……」
「那徐燃……」
程柔的視線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上往下掃了一眼,哦,應該是兩層半式的別墅。
「這是哪裡的小朋友,怎麼不回家?」
「哎,我告訴你一件事。」
徐燃還以為程柔在擔心自己拆台,忙擺手道:「我沒拆穿,還添油加醋了一番說你們估計得十點鐘才能回去。」
徐燃無奈地笑:「你怎麼這麼不禁逗?」
放學鈴聲剛打響不久,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教學樓疾步往校門口走,整個校園像一口沸騰的熱鍋,咕嚕咕嚕地冒泡。程柔踩著一地冒泡聲徑直走到廊盡頭的化學實驗室。窗沿上鋪著淺淺一層塵灰,透過墨綠色的玻璃窗能夠看到裏面寬大的長形桌、藥品櫃和各類儀器,程柔終於明白化學老師的千叮嚀萬囑咐從何而來——因為這些器材一看就很貴。
程柔置若罔聞,低頭又咬了一口煎餅果子,模糊不清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程柔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知道徐燃的爸媽為什麼會離婚嗎?」
沈落垂著頭,長長的馬尾從後頸一點點往胸前掉落,她抬眼看向程柔,答非所問:「我很嫉妒你。」
我又不是貓。程柔暗自反駁,剛想往後退,耳尖突然一熱。
徐燃直起身,微抬下頜望向一旁的架子鼓,又揮了揮左手。
沈落的視線轉落在後面的鍾錶上,秒針快速地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
徐燃雙手插兜靠在一旁的單杠上:「跟小野貓似的,多可憐啊,要不你跟我回家得了,我家有吃的、喝的、玩的,關鍵是還有我呢。」
沈落的手指搭在櫃門上,沒吭聲。
他所有的小心機都不過是希望程柔能夠多了解他一點。
「你到底要帶我看什麼?」程柔緊隨其後,忍不住發問。
「去一個沒有風又自帶暖氣的地方。」
徐燃挑挑眉:「我家啊。」
程柔咀嚼著嘴裏的食物,沒說話。
程柔順著對方的視線望過去,看見房門大敞后,視線落在中央的一面架子鼓上。
徐江把原本的避孕藥調包了,他與梁琳結婚前口口聲聲應下的事情,在日漸增長的年歲里化成一紙空談。梁琳當時因為懷孕錯過事業上升期,自是咽不下這口氣,當場聲嘶力竭地與他爭吵,憤怒到極點的梁琳不惜拿徐燃出來說事,說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生下徐燃。
沈落倒是淡然地抱著pH試紙放進後面的柜子里:「鐵絲沾了碳酸鈉?」
「那是哪兒?」
——我這爸爸不疼,媽媽不愛的,我應該為了什麼?
程柔眼底的水紋越來越深,稍一鬆口就要決堤,她抽抽搭搭也不知道說什麼,笨拙地把手邊的小蛋糕推給徐燃。
沈落撐著桌子,微微用力坐在桌子上,雙腿一晃一晃:「m.hetubook.com.com我沒告訴他們。」
徐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小聲道:「我可真是一個壞人,我故意說出來就是想你心疼心疼我,可你要是真心疼,我又覺得受不了。」
有風吹翻實驗室窗帘的邊角,第二遍下課鈴聲突兀地響起,長久的沉默后,沈落笑著轉過身:「是又如何?」
徐家父母的離婚是徐燃叛逆而行的導火線,程柔實在是想知道,點燃導火線的會是什麼。
徐燃是被調包了?還是被附身了?
沈落看著她。
「你家那個小渾蛋鄰居幫你報仇了。」
溫熱的奶杯貼著手心像燃燒起一個小太陽,奶香的裊裊霧氣直往上沖,熏得程柔眼眶一陣發燙。她想起沈落說過的話,越發覺得徐燃可憐,但她不敢開口,只是欲蓋彌彰地吸吸鼻子,小聲抱怨:「這奶茶也太燙了。」
沈落揉了一把臉,程柔彷彿在那一瞬間看見她眼尾上的一抹緋紅,但細看時又消失無蹤,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在說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程柔的手指捏著鐵絲,一臉平靜:「我爸媽也不會來參加家長會,你也不用嫉妒我。」
程柔不說話了,快速眨了眨眼,想要把眼底的光悉數揮滅。
程柔轉身就走,卻被眼前人攔住了。
「我需要。」
程柔今天剛知道徐燃的一個大秘密,心裏正心軟呢,沒興緻和徐燃鬥嘴皮。
徐燃還真帶她回家了?
徐燃張了張嘴沒繼續往下說,程柔紅著眼眶,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兔子。
這是通往花鳥市場的路,程柔之前跟著程瑩去過那裡,但沒有往更深處走,直到徐燃停住腳,她才發現花鳥市場後面有一棟帶院落的小房子。
「程柔。」
「你知道嗎?當時徐燃就站在門外。」
程柔腦袋一團亂麻,沈落說的明明是中文,可為什麼她一個字都聽不明白?
「我需要。」徐燃輕聲重複一遍,抬手抹了抹程柔的臉,「你怎麼看起來比我還慘?」
突然,燈盞大亮,程柔咬著半截火腿腸抬起頭。
程柔上次接觸到這些儀器還是在高一做噴泉實驗,後來這裏發生過一起電線老化引燃木條的事故后,生物老師就很少帶學生過來做實驗。不過程柔是懷著僥倖的心理同老師請示,不想歪打正著撞上化學競賽的學生要使用實驗室,她便提前過來開門。
程柔整個人都被這種認知敲打得支離破碎,她心裏沒由來一陣酸澀。她和沈落默契地沒有說話,像在共同度過纖細而寂靜的鐵路隧道。
徐燃頓了一下,一隻手支著桌子問:「你不喜歡啊?林晏說我脾氣太大了,要溫柔一點才能討人喜歡,我這輩子就沒想過這個問題,初次嘗試,你多擔待。」
夜裡的風開始呼嘯而來,程hetubook.com.com柔裹緊身上的外套,矮身從滑梯通道經過走下樓梯,找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理由。
徐燃儼然一副招待客人的表情,程柔硬著頭皮坐在他對面。他把眼前的零食都往她身邊推了推,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程柔眨了眨眼,有點茫然,徐燃卻已經起步上二樓。
徐燃伸手拍在燈源鍵上,一室通亮,他一邊調整地暖溫控器,一邊道:「嗯,我十四歲之前都住這裏。」
程柔:「……」
程柔頓了一下:「我是指,關於徐燃的一切,你好像都知道。」
「我就是不太想回家。」
沈落斂住笑,抬手胡亂往程柔頭上摸了一把,程柔瞬間就對她瞪眼。
「因為我比你聰明。」
「為什麼?」
「我初中的時候還經常被同學欺負。」
徐燃一本正經地指了指自己:「你可以來糟蹋糟蹋我。」
沈落:「……」
「我的鄰居徐燃還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渾蛋。」
程柔看著他。
沈落:「……」
程柔皺了皺眉,沒聽明白。
「好……好喝。」程柔為表示誠意,又喝了一口。
徐燃推開金漆大門,按了按密碼鎖才回頭等程柔。
學校D棟教學樓基本上是各類科目的實驗室,但因為使用率不高,常年像一隻龐大又緊閉的蚌殼,只有一樓的音樂室才是它微微喘息的開口。程柔路過音樂室,不免又想起上次自己聽見七班演唱《小星星》時面紅耳赤的模樣,恨不得腳底生風,一口氣跑上三樓。
她說:「你好像可以什麼都不懂,這樣你也不用裝不懂。」
「太著急了,阿姨只買到這些,你將就著吃點吧。」
徐燃站在水晶吊燈下凝眸看著程柔:「十四歲之後你不是來秦淮了嗎?我得忙著當你鄰居。」
失策啊,他把自己說進去了。
「手沒好,影響發揮,我下次表演給你看。」
沈落自顧自道:「我不告訴我爸媽參加家長會的時間,是因為他們一定會來,但不是為了我。他們好面子,樂於轉這一圈聽別人恭維他們的女兒,也樂於同別人家長從小孩的成績聊到生意上的事情。他們會對著別人誇我懂事,學習努力,但他們壓根沒關注我有沒有學習……」
「好喝嗎?」
「你喜歡就好。」
徐燃當時在醫院說的這句話,竟然不是兒戲。
「那我帶你去玩。」
「程柔,你知道那時候在臨湖……就是你物理競賽來臨湖踩點,撞見我打架的那天,我當時打人,是因為他們說我是一個連爸媽都不要的人。」徐燃視線晃了晃,「可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這話是我媽說的。」
徐燃虎口處的線已經拆了,現在只剩一條猙獰、微微隆起的傷疤,程柔從來都不知道徐燃會玩架子鼓,見狀不免好奇多問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