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廣播台喊啊,『喂?喂?梁明月在嗎?高一新生梁明月?你小弟找你來了——』」
吳靖文這個溫溫吞吞的性子延續了十幾年,又完美傳染了梁瀟予。
沈姿亭看見她,冷笑一聲,她說:「張媽,你看有人起得真早,說不定以前經常要早起做農活,砍柴餵豬什麼的,現在還沒調整過來呢!」
「真是傲慢。」梁明月聽笑了,「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是對外公和我的冒犯。生活方式憑什麼要以你的標準定高下?我過得開心不就行了。」
吳靖文穿著圍裙,正動作熟練地剖魚。
有一個女人,年頭或年尾,會開一輛小車,到她家來那麼一兩次,送來很多東西。
「瀟瀟想給嗎?」
等她到硯山中學讀初中,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媽媽給她帶來了更大的困擾。
「你沒有選擇。」梁薇強硬道。
「好。」
她家的藤椅上,坐了兩個陌生人。
「你們先回去吧。」全程一言不發的外公終於開口。
「大家都穿一樣,我不知道怎麼找。」
「還行。你怎麼不攔著點,知道他高血壓還讓他喝酒。」
「外公老了,已經離不開硯山了。」外公慢慢道,「明月,你在那邊,讀書要用功。」
吳靖文看了一眼欄杆,思考撐著跳下去的可能性。
外公在一旁捲煙,腳邊大大小小擺了許多禮盒。
飯桌上,沈繼華突然宣布了一件事,說等梁明月從夏令營回來,要和梁薇補辦婚禮。
早起各搬一張小板凳,坐在門前等著大人喂飯。吳靖文總是很乖,張大小嘴接一口嚼一口,喂起來特別輕鬆。而她差不多墊了肚子,就開始滿院子瘋跑。外公追得心力交瘁,吳奶奶就哄她:「月月啊,別玩啦,來和文文比賽看誰先吃完啊——」
沈繼華卻誤解了她這一眼的意思,他沉吟道:「如果要學的話,最好重新找老師。」
一句句話將梁明月越推越遠,沈繼華又一次沉默了。
「沈繼華說得沒有錯,兩所中學沒有區別,你卻能得到更好的照顧。你媽媽瞞他那麼多年,現在既然沒瞞住,他就不會由著你單方面了斷。明月,你自己想一想,你執意不去邵城,他就不會再來找你了嗎?你有辦法讓他找不到你嗎?」
學校是個小江湖,在初入新環境眾人都不熟時,便早已分了派系。每個人或多或少總能找到幾個曾經的、或認識或面熟的同學。「光桿司令」也有幾個,但梁明月連之前的選拔考試都未參加,是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不過她本人依舊我行我素,完全不往心裏去,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雖然這其中,並沒有什麼必然的邏輯聯繫。
情婦又怎樣?私生女又怎樣?關她什麼事?又關別人什麼事?
「老師之前不是說過,一中有個班面向縣城招生,我就來考了。」吳靖文笑著看她,「好久沒看你這麼生氣了。」
剛踏出房門,她便扶在門邊不動了。
她還在樓梯口就聽見了下面的動靜,第一次對什麼叫「寡廉鮮恥」有了直觀認識。
吳靖文不是第一次陷入這種狀況,他要往哪兒走,這個圈便往哪兒移動,一個女生指指自己的臉頰:「你親姐姐一下就放你走。」
梁明月氣沖沖地來「美救英雄」了。
中學科目增多,她門門優異,答問積極,再加上身體抽條,日漸白皙的皮膚和姣好的五官,在校園裡十分出挑。
沈繼華輕咳一聲,他有點招架不住:「別亂想,只有你媽媽一個。」
梁明月神清氣爽。
沈姿亭一路上挑三揀四、指手畫腳,到了酒店都還沒個消停。
該女生不太高,有兩個半梁明月那麼大,她站上去之後,並不做動作,反而與前排的某個女生擠眉弄眼,莫名笑個不停。
沈姿亭卻不放過任何一個嘲諷她的機會,她挑高下巴得意道:「城裡小孩和你們農村不一樣,我們讀書晚,我要明年才升學。」
這些字眼隱秘而羞恥,彷彿飽含巨大的信息量,又是放在無人不識的梁明月身上,可信度就更高了。
梁明月腳一抬,鞋子脫腳,好巧不巧砸在沈姿亭的肚子上,淺粉的衣服立馬印了灰。
差不多過了癮,梁明月抱頭倒在地上。
這是一場莊重、盛大,卻不夠熱鬧的婚禮,它更像一個心照不宣的宣告儀式。
因為生字都認識,算術都會做。老師偏心她,同學崇拜她,外公三不五時給她點小獎勵,生活十分舒心美好。
「是這樣。」沈繼華柔和道,「明月,你馬上要升高中,當然——我知道你早已被縣一中錄取,只不過比較起來,邵城一中的師資要稍好一些。我已經聯繫過校方,他們兩周後會有新生夏令營,你不如今天就跟我們一塊兒回邵城,也好早一點適應。」
吳靖文聽她說完,安靜了好一會兒。
梁明月:「你為什麼要彌補我?」
梁明月全身而退,是完美且合理的受害人。她打眼又張揚,招不良女生嫉恨再正常不過。
「就喝一點,外公自己有數的。而且,我哪兒敢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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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明月放下筷子,看向沈繼華道:「她媽媽和她一個德行嗎?難怪你要出軌。」
「果然是親生的,一樣不要臉!」
只有一點不如意。
梁明月手剛抬起,她立馬縮了回去,笑著說:「哦,我差點忘了,你是鄉下來的,手上說不定還有泥巴,還是不要握了。」她去看她的腳,「腳上也有吧,要不要先去洗洗?如果洗不幹凈,讓張媽拿刷子給你。不好意思啊,我對髒的東西過敏。」
「沒有。」她老實答。
若不是親眼看見,梁明月並不知道吳靖文在經歷著這麼惡劣的糾纏。
她心頭掛了好幾個問號,不知道他們莫名來認親所圖為何,於是只是點點頭:「你們好,有事嗎?」
「吳靖文!你怎麼在這兒?」
……
「你有病吧?」女生追上來,抓住她的肩膀,「你撞了人不道歉的啊?」
春天有草長鶯飛,有開滿田曠的野花,有長在荊棘里清甜的鮮紅小果。夏天有翠皮青蛙,有她掌心那麼大的田螺,還有滑不溜手的泥鰍。外公每次見她泥巴滿身地回來,都要笑罵「黑皮鬼」。
沈繼華無語,他早已見識過兩人的戰鬥力,只能無奈同意。
在她眼裡,她就是她,外公就是外公,再加上吳靖文和吳奶奶,就是她的全世界。
「你媽媽提著行李箱,在外婆的墳前哐哐磕了幾十個頭,就在硯山住下了。住著住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卻隻字不提父親是誰,我這才突然意識到對她的忽視,問起沈繼華,她只答一句『他已有妻女』,便怎麼都不肯再說。生下你還不足月,你媽媽再一次不告而別。」
「你出生那年,硯山……整個邵城日日暴雨,連著下了一個多月,河水眼見著漫過堤岸,淹沒田屋,硯山位置高,不是洪水的重災區,可是你外婆失足落河,被沖走了。」
梁明月搖搖頭,外公從未說起過,但她知道,知道自己有個舅舅早早逝去。
「不用了。」梁明月一擺手,「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會和你們去邵城。」
她年紀雖小,審美卻很好,打心眼裡看不上這群打著叛逆旗號虛度光陰的「垃圾」。
「挺好的,平常喝點小酒。你呢?適應得怎麼樣?」
「是瀟瀟買的嗎?」
「你媽媽回來,總是腫著核桃大的一雙眼,家中一片愁雲慘霧,慢慢地,她話越來越少,再慢慢地,她不回來了。」
時隔半年,三個人終於又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我說的是事實。」
她穿著剪裁合度的小禮裙,頂著雪白可愛的小臉,對每一個靠近的人都大擺臉色,不刺上兩句不舒心。
「所以,」他低著頭,踢開腳邊的小石子,「你要去邵城一中讀書。」
忽然橫過來一雙手,將小孩接了過去,於是女生們看見他「天仙」一樣的媽媽。大家的疑問沒有了,自覺一切都得到了圓滿的解釋。
「你神經病啊!」沈姿亭將她的鞋狠狠踢回去。梁明月側身避讓,鞋便掉在了沈繼華面前。他落在最後,此時才出現在門口。
路過的女生抬頭一看,差點走不動腳,哪裡來的可愛娃娃?
這小孩圓圓臉,皮膚雪白,五官漂亮極了,一笑便彎起來嘴角和烏黑溜圓的雙眼,叫看的人心都化了。
「……哦。」
沈繼華:「你媽媽的意思是,你總是要回沈家的。」
兩人幾乎沒有照過面,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扁是方,長什麼樣子。
沈繼華平穩道:「一家人自然要在一起。」
說到這裏,外公停了一陣,梁明月早已坐了起來,她看著外公緊閉的眼、顫動的唇,靠過去握住他垂下來的手。
梁明月拉過吳靖文,極小聲地叮囑:「去叫老師。說她們打我。」
梁明月往前走:「聾了戴助聽器啊。」
「外公怎麼樣?」她有一段時間沒回去了。
然後她抬頭,看見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人。
只是這些女生再次返校后,學校多了許多關於梁明月的流言。
「你是我沈繼華的女兒,理應過最好的生活。」
他蹲在地上,抬頭看她。
「都住嘴!」
「到了。」司機將車拐入大門。
瀟瀟看一眼吳靖文,「是叔叔買的。」又趕緊道,「但是是我選的。」
軍訓進行到第六天,教官帶完一整套動作,詢問有沒有同學願意上來示範,同連隊有個女生主動舉手,被點了上去。
唯一不和諧的,便是全程臭臉的沈姿亭,和局外人般冷漠的梁明月。
「我已經和她談過,不用擔心。」
吳靖文飛速跑了。
梁明月翻個白眼:「我太煩她了。不說她。你之前怎麼沒來找我?」
沈繼華問梁明月要不要請假,梁明月拒絕了,並提出之後會一直住校。她態度很強硬,說和沈姿亭在一個屋檐下,影響她細胞活性,沒法學習。
梁明月不想跟她纏這些有的沒的,轉開話題道:「你不用去夏令營嗎?」
「那我一去,她豈不是更不開心?」
再看著外公將刺球一https://m.hetubook.com.com樣的板栗丟進爐火,聽它呲呲燃燒而後甜香爆開。才剛被夾出來,她便伸手去抓,被燙得哇哇叫後學聰明了,知道要先用腳將蒜瓣大小的果實一一擠出,再慢慢剝開。
她的厭惡擺在臉上,對敢攔在面前的男生不光不假辭色,還要將人從頭到腳貶損一通。男生們本想調戲嬌軟小學妹,哪裡想到她這樣刻薄毒舌,一下灰頭土臉顏面盡失,又可能還殘留了一點自尊在,多碰幾次壁便漸漸不往她跟前湊。
「那萬一——」
梁明月是一個在山中長大的小孩。
「那你別想了。」梁明月乾脆道,「兩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就因為自稱是我的爸媽,我就要跟著走嗎?我和外公兩個人挺好,不缺什麼父母。你們不用廢話了,以後記得來孝敬孝敬老人就算有良心。還想白撿個女兒,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有三五個格外大胆的女生,還會在樓梯上攔住順眼的男生不讓走,說一些自認為有意思的話,做一些自認為迷人的動作。
吳靖文都比她高了半個頭,聽她這麼說也只是笑。
沈姿亭拖著長音道:「對哦,沒有底子只會落個四不像。可是,那要好多年才能補上呢。」
沈姿亭將目光轉向梁明月:「她為什麼不用上?」她語氣裡帶點撒嬌的成分,「爸爸,又彈琴又跳舞又畫畫,學這麼多真的好累啊,她為什麼都不用學啊——」
「太好了。」沈姿亭鼓掌,「是和我一個老師嗎?那以後可以一起去了!」
沈繼華沉默一陣,才道:「我知道你心裏怨我們……」
「我覺得外公說得對。我說多少個『不』是沒有用的,我應該迎難而上。大家和和氣氣地相處一段,了解一下,他們才會明白,我除了血緣里有一點他的貢獻,和他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大家根本沒有必要湊在一堆。這樣才能永絕後患。」
「喲,」梁明月冷笑,「耍家長威風啦,這位女士,我可沒什麼義務要聽你『這麼說話』。」
另一些好弄是非的再想揪著不放,眾人早已興趣寥寥,甚至興奮褪去,開始質疑起真實性。
「再過一段時間,梁傑高中畢業,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沒幾天,觸電死了。」
雖然也是個挺有味道的帥哥,但是和小天使長得一點都不像呀。
「不等我啊。」
梁明月不是個感情豐沛的人,聽了這麼多,只格外心疼外公,所愛的人一一離去,她更加要陪在他身邊,幫他驅散陳年的陰霾。
「怎麼不關我事?你知不知道你剛站台上惺惺作態浪費多少人時間?以後不會就少自告奮勇上去丟人現眼,少出那一會兒風頭不會死。我也不是你媽,有愛看你賣弄才藝的喜好。」
「你!你等著被開除吧!」女生威脅完,紅著眼跑了。
兩人的爭吵引來一小波圍觀。
到梁明月去參加夏令營,她和沈姿亭吵了千八百次。
梁明月平和的生活,在中學畢業后的暑假被打破。
梁明月不說話了,她想到外公初次剖白卻隱痛連骨的過去,隱隱有了一絲不安:「外公,你陪我好不好?」
「試試看。」
兩人坐著不動,外公又重複一遍,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回去吧。」
那天,她從午睡中醒來,房前屋后靜悄悄的,只有頭頂的吊扇在呼啦啦地轉。她坐著發了會兒呆,趿拉著拖鞋,出去找水喝。
「晚上有舞蹈課。」
梁明月很早就起來了,她坐在樓下,等張媽叫沈姿亭起床。
沈繼華:「能聽聽你的理由嗎?」
梁明月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去看那兩人的臉,男人在她的注視中站起身來,一笑,那雙和她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便彎起來。
後來到了上學的年紀,她和吳靖文成了班上最常受表揚的小朋友。
「媽媽,這是你的新拖鞋。」
秋天是最熱烈的季節,金黃的落葉鋪滿林間,她和吳靖文,一人挎個小竹籃,去撿因為成熟而掉落在地的野板栗、野核桃。碩果是老樹對山的回饋,轉悠一陣,他們便能滿載而歸。
梁明月心裏很清楚,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誠然看她跳腳有一點樂趣,但次數多了,梁明月感覺在浪費生命。
三個人回到家,梁瀟予噔噔噔地跑進去,殷勤地打開鞋櫃,將一雙米色條紋拖鞋放在梁明月腳邊。
「那就推遲。」
「你有沒有素質啊,別以為我胖就好欺負……」
山裡可真好玩啊。
「你長到足夠強大,就能真正自由。」
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傳來下樓的動靜。
梁明月問:「你們是夫妻嗎?」
硯山中學的初二年級,有一個臭名昭著、幾乎被放棄的班級。那兒的男生以在暗處捉弄人為樂,以被老師訓斥為豪,女生們衣著大胆,厚厚的劉海蓋過眼睛,整日和男生追逐調笑。
梁薇也站起來:「梁明月,好久不見。」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聽沈繼華介紹過這個僅僅大她四月的「姐姐」,他說得很委婉:「亭亭以前很可愛聽話,小女孩嬌是嬌了一點,
和圖書也不算什麼毛病,不過我和她媽媽離婚後,她心情不好,又是青春期,偶爾會在家裡發發脾氣,你別跟她計較。」
梁瀟予挨著梁明月,背挺得筆直,只是小腿一踢一踢的,在宣告主人的好心情。
有時候吳奶奶會摸著她的小腦袋嘆氣,她覺得莫名其妙。在她心裏,她和吳靖文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孩,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真的不是很缺一個讓她不自在的媽媽。她寧願沒有。
兩人晃著搖椅,搖著蒲扇,她等著外公的開場白。
小立柜上站了一個籃球高的奧特曼,捏著拳頭,雄赳赳氣昂昂。
已經是送客的語氣了。
梁明月開始還能耐著性子回答,後來看來的人一個比一個沒新意,翻來覆去總問一樣的問題,她就不耐煩了。
她往後退一大步,臉色難看,梁明月搶先開口道:「不好意思啊,鞋有點大。」
「是。」
這種一廂情願的論調梁明月聽得很煩,她實在是懶得應付了,但她也不想表現得好像跟父母慪氣的中二少女,於是換了個角度問:「總之,你是想讓我開心,是嗎?」
走到二樓至三樓的台階處,被等在那兒守株待兔的幾個女生給團團圍住。
梁明月別說回答,連個笑臉都欠奉,甚至內心陣陣作嘔,彷彿看見無數個沈姿亭在她面前蹺著腿秀優越感。
「真好看。」梁明月摸摸瀟瀟軟乎乎的額發。
舉目四顧,來往走動的都是些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陌生人,他們站著,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在有人發言時克制鼓掌,在恭賀聲中推杯換盞。
終於看到梁明月,吳靖文臉上露出笑容,梁瀟予則揮揮小手,甜甜地喊了一聲:「媽媽!」
他們上課坐在教室嘰嘰喳喳打鬧不休,惹得老師疾言厲色了,便抱胸看著,嘴角帶笑,好像挺了不起似的。到了下課,便歡呼著去其他教室玩鬧。
梁明月耐心聽完,才道:「不必了。我不想去。」
梁明月陷入纏鬥,她拽對方的頭髮,將手伸入極低的裙底擰大腿,再在她們方才嗲聲讓人摸的胸上送上幾記老拳。女生們因為吃痛嗷嗷叫,哪裡經得起這樣的黑招,一下就失去了戰鬥力。
用梁明月班主任的話說,已經寡廉鮮恥無可救藥。
沈繼華和梁薇對視一眼。
十四五歲的少女,擺出媚俗而誇張的表情,你一言我一語地接著污言穢語,自覺好像挺成熟挺有魅力。聽在吳靖文耳朵里就像是過堂風,什麼都留不下。他看見樓道上方出現梁明月的身影,面上閃過一絲如釋重負,又閃過一絲窘迫。
「還有,不要欺負同學。」
「可是我不願意。我覺得非常尷尬,我為什麼要面對這些?」
「他叫梁傑。比你媽媽只小一歲,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跟你和靖文一樣,感情很好。你媽媽成年之後,我開了家做預製板的小廠,讓她去城裡建材城盤一家店面,她聰明果斷,把生意經營得很好。但那時邵城治安不算好,有些小混混看只有她一個女孩子,就來店裡找麻煩。正好沈繼華路過,幫忙解了圍。兩個人就這麼認識了。你媽媽很喜歡他,每次回家,嘴邊都掛著他的名字。」
這些主動跟她搭話的所謂城裡女孩,十個裡面有九個小算盤是直接打在臉上的。口裡問的是:「你那個地方師資不太好吧?坐車到邵城要幾個小時?」心裏想的大概是:「到底哪個犄角旮旯來的?」張口閉口:「我家……我媽媽……我爸爸……」,恨不能把從小到大老老少少獲得的榮譽全掛在身上誇耀。裝都裝不好,一個個還以為自己道行挺深。
梁明月陪瀟瀟玩了一會兒積木,看他搭得認真,她起身去找吳靖文。
「懂得真多。」梁明月讚賞道,「你是豬投胎變的吧。」
「你真是——一點魄力都沒有。」
她拍拍同伴,示意她去看,兩人小小的驚呼,乾脆讓在一邊不走了,她們去看抱小孩的爸爸——他筆挺地站著,西裝外套一件深灰色的大衣,留著利落短髮,還戴一副邊框眼鏡,一看就是鍾情工作的精英人士,因為微笑,成熟中帶了一點少年感。
「哼!」沈姿亭氣沖沖地上樓換衣服去了。
一個穿著休閑Polo衫的男人,和一個穿長裙很漂亮的女人。
「你好。」他說,「明月,初次見面。我是你的爸爸。沈繼華。」
「那怎麼沒聽你說要把我外公接來?」
外公用了點力氣回握,才接著說:「當時只有你外婆在家。她在後院給菜地澆水,澆完回來,看見倒在地上、渾身烏青的梁傑,整個人都嚇癱了。好好的一個家,一眨眼就垮了。你外婆每天以淚洗面。她很自責,總覺得那天梁傑叫了她,她沒有聽見,是她害了兒子。而我遭此劇痛,夜夜酗酒,渾渾噩噩,再無法振作。」
「哈哈,那你們去吧。聽說硯山在修路,開我的車去。」
「別急嘛,在這裡有什麼意思?」他面前的女生說,「要不要跟姐姐去小樹林?」
「老人家住不習慣的。」
梁明https://m.hetubook.com.com月靜了會兒,沒再問,她告訴吳靖文:「明天我帶瀟瀟回硯山住兩天。」
瀟瀟亦步亦趨地跟在梁明月身後,他其實一直是有些怕媽媽的,但許久未見,格外依戀,他只差沒將自己掛在媽媽身上了。
沈繼華一笑,她的拒絕在他預想之中,他接著說:「好吧,明月。那我實話實說,其實這隻是一個借口。我們今天來,主要是想將你帶回邵城,和我們一起生活。」
「你說什麼?」女生扶在護欄上,愣了下,臉色很不好,「你罵誰呢?」
吳奶奶說那是她的媽媽,她不這麼認為,她已經讀過很多書,明白很多事,她不覺得媽媽的形象是這樣的。
梁明月想了想,有點泄氣。
「我手忙腳亂地照顧你,再無閑心想閑事。你一點點長大,聰敏又有活力,給屋裡帶來了歡笑,也讓外公重新有了力量。明月,我想你媽媽故意將你留在這裏,其實是怕我突然離開,怕這世上只有她孤身一人。」
「而且,外公也不希望你身後跟著這團陰影。與其一直逃避,不如去和他們相處看看。沈繼華不是洪水猛獸,你媽媽更不是,真的沒辦法接納,三年也很快,一眨眼就過去了。」
吳靖文循聲找來時,梁明月依舊氣勢十足:「罵你就罵你,怎麼,因為你是胖子我還得讓著你?胖是護身符?尚方寶劍?罵不得?自己胖都胖了,還怕人罵,好笑,我罵你是你欠罵,跟你胖不胖有什麼關係?」
說「吵」也不太恰當,是沈姿亭單方面的暴跳如雷,梁明月真是不知道,她每天哪兒有那麼多要生氣的地方。
稍大一些了,外公給他們打了張長書桌,教他們識字數數,她照舊坐不住,糊塗一起便拉著吳靖文跑去山裡。
一般她要做傻事時,外公是不會攔著的,他喜歡看她撞南牆,喜歡看她受挫后皺著小臉找出路的樣子。
梁明月給自己倒了水,在外公身邊的藤椅坐下。
「堵在這做什麼?」他沒事人一樣問。
只在某個星月高懸的晚上,將她叫到身邊。
她叫他先生,把他當陌生人嘲諷,笑他們為人父母的自作多情。沈繼華苦笑一聲,抬頭看著梁明月,眼中流露出的某種東西讓人不自覺地屏息,他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點波瀾:「是嗎?那我和你不一樣。」
女生就過火太多了。
梁明月又看了一眼沈繼華,想沈姿亭大概是像她媽媽。
「哦。」
沈繼華和梁薇舉辦婚禮那天,天氣出奇地好。
沈姿亭撇嘴:「隨便辦,我不會去。」
這梁明月就聽不下去了,她打斷他:「不好意思,先生,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今天你們出現在這間屋子之前,我可沒花時間想過你們,怨?談不上。」
吳靖文好像也在眨眼間長成了一個高瘦的男孩,他的膚色偏深,單眼皮,高鼻薄唇,相當耐看。
很快有高年級的男女生在他們教室門外張望。梁明月該懂的都懂,知道男生是沖自己而來,那女生呢?她順著她們指指點點的方向一看,哇,竟然是吳靖文。
梁明月初到沈家,便被沈姿亭守著落了個下馬威。
女生被她一連串的攻擊給擊蒙了兩秒,她胸膛起伏,臉漲得通紅,大聲道:「我胖關你屁事!吃你家大米啦!一個關係戶也好意思氣焰囂張!」
梁明月站在不遠的灌木叢旁,跳起來抽打荊棘,木條揮過有呼呼的風聲,落在荊條上,很響亮的一聲「啪」。
「這不是和你討論。你必須去。」沈繼華神情嚴肅。
總之,大家一致認為她很漂亮,連帶著默認她媽媽也很漂亮,那漂亮的人確實是有可能去做「狐狸精」。
說她媽媽在城裡勾引有婦之夫,給人家做了十多年的情婦,說她是一個不被承認的私生女。還說她的情婦媽媽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沒臉回硯山,所以從不回來看她。
沈繼華也笑了:「明月,我想你可能誤會了一點。我很尊重也很感激梁叔。但你之後三年即便是去縣一中,也不能和外公住在一起,不是嗎?那為什麼不讓我們來照顧你?」
「是考上大學,我就自由了嗎?」
吳靖文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兩人說話,便轉身進了廚房。
「出軌是什麼感覺?你還有沒有其他情人?或許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還有別的私生子?要不要也接回來?」
最後,那幾個女生因為聚眾鬥毆被通報批評,學校已經很久沒有打架事件,領導氣不過,又一一通知家長,勒令帶回家反省。
「不要撒謊。」
梁明月抿唇,她很不習慣,一下不知該作何反應,但她聽出其中奇怪的地方,她去看梁薇,梁薇早已偏過腦袋。她又去看外公,外公點著他的捲煙,低著頭,緩慢而無聲地吸著。
「什麼?」
她把木條一丟:「去不去抓黃鱔?」
慢慢地,看熱鬧的群眾也發現這事沒多大意思,再怎麼說來說去,梁明月不還那麼好看,成績不還那麼好?還挺仗義,挺樂於助人,是個發光的好同學。
「沒什麼,」吳靖文也站起來,「市一中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考嗎?」
她一上去就動了手,佔據高地又先發制人的緣故,有兩個女生被她踹得滾下樓梯了,眾人才反應過來。
「明月,外公有沒有說過,你原來有一個舅舅。」
瀟瀟一手摟著媽媽的脖子,一手指向電視機旁的小立櫃:「媽媽,你看。」
沈姿亭等在門邊。
「你何苦呢?」梁明月不解,「好好的女兒,你非要給人家添堵。」
「我要上鋼琴課。」
她是真沒想到,相較男生而言,女生們說起話來這麼臟,這麼無所顧忌。
於是那女人一來,她便溜出去呼朋引伴找樂子,不見到那輛車子離去不會回家。
梁明月轉頭,疑惑地看向外公。
梁明月坐在離禮台最近的圓桌旁,看著布滿全場的鮮花美酒,看著璀璨燈光下攜手走來的兩位主人公,看著梁薇臉上精緻的妝容,想她現在算不算如願以償。
「推遲,要麼放在晚上。」
「你好。」她大大方方地向梁明月伸出手。
「那你就該尊重我的意願,而不是為了讓自己好過,讓自己盡到撫養的義務,把我綁在身邊,不是嗎?不管在你的嘴裏,把我說得多麼重要,我們畢竟是第一天見面的陌生人。你是不是也要稍微想一下,我會不會習慣,會不會自在?還是說,我的感受其實並不重要?」
「是嗎?」梁明月挑眉道,「那我就很好奇了,你打算怎樣讓我『沒有選擇』?」
解散后好巧不巧胖女生又走在她前面,跟同伴打鬧著擋住了從操場往上的小小樓道,刺耳笑聲在周邊回蕩,她等了兩秒,不耐煩極了,一把將人推開,還口出惡言:「肥得跟個豬一樣還要擋路。」
兩個人等在高鐵出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波波從高鐵站出來的人。
之後幾天,梁明月照舊吃吃喝喝玩玩,外公也對這個午後隻字不提,好像從未發生過。
「我們是夫妻。」沈繼華語氣堅定,「你要來邵城看我們的結婚證嗎?」
「你認識梁薇的時候,已經有老婆了嗎?」
從沒有人這樣對她說過話,用這樣傷感又希冀的語氣,好像於他來說,她是無雙珍寶。
沈繼華語音弱了一分,他問:「明月,你想學嗎?」
沈繼華:「過一段時間就會熟悉的。」
梁明月將他抱起,在屋內轉了一圈。
她注意到梁薇瞬間僵硬的側臉,注意到沈繼華閉了一下眼。
「等你等到大年夜嗎?吳大律?」
沈姿亭反應過來,氣得臉色發青,喊道:「那你和你媽媽一樣,以後也要去勾引別人丈夫嗎?」
吳靖文置若罔聞,他要推開攔在面前的女生,她卻把鼓起的胸往他手上湊,他便不動了,女生們笑起來,好像打了什麼勝仗。
她從小隻有外公,吳靖文從小隻有奶奶,兩家比鄰而居,從她有記憶起,便一直和吳靖文待在一塊兒。
「我要先給媽媽看,你看。」瀟瀟興緻勃勃地拿在手裡擺弄,「媽媽你看,它可以變身。」
參加夏令營的是高一新生中的前一百二十名,梁明月屬於空降,很快有熱情外向的女生上前搭話,打聽她是哪個中學的,怎麼之前從未見過。
梁明月不接話,她打量著沈姿亭,齊劉海,耳邊各編了一條筷子粗細的小辮,順著烏黑的長發垂落胸前,眼睛很大,嘴唇有些肉嘟嘟的,是和她迥異的,偏可愛的長相。
梁明月愣住了,她問:「你會嗎?」
那天日頭特別毒辣,梁明月站在隊伍里,汗水從額際汩汩滑落,她看著那個女生以手捂嘴笑得不能自控卻自以為嬌俏的樣子,火氣直冒,閉著眼勉強忍住。
梁明月缺失了十多年的父母,成了她被人背後指指戳戳的原罪。
「嗯。」
「他們經常來?」她問。
外公將另一隻手也覆在她的手背,寬厚又粗糙:「不重要了。明月,這些過去的事,錯錯對對,與你並沒有關係。但你的媽媽……她這些年其實很苦,外公作為父親,在她最難的時候,做得並不好。現在她守到了想要的雲開霧散,想要接近你,你應該給他們機會。」
這麼沒大沒小,梁薇終於被激怒:「誰教你這麼說話的?」
「是。」沈繼華回答。
「……」
「我不去。」梁明月搖頭,「我不想。」
「我從知道你的存在起,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想你多高,長什麼樣子。想我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在山野里長大的女兒,想她從小無父無母,會不會孤獨,想我這十多年為什麼這麼蠢,要錯過你的成長。」說到後面,他語音發顫,「明月,我連彌補的資格都沒有嗎?」
八月中旬,新生開始軍訓。
「這是上次外公外婆帶來的。」瀟瀟湊近媽媽耳邊,小聲道,「歡歡一直讓我給她玩。」
「偶爾過來,他們……」吳靖文看她一眼,「他們好像在隔壁單元買了房子。」
「嘁,」梁明月不屑地一笑,「能難到哪裡去,咱們倆,閉著眼睛都能進。」
「撞?就你這體形,我可撞不動。」
那天中午,吳靖文和同學清掃完公共區的衛生,因為又去倒了一次垃圾,便落在最後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