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夢三千

最後,我想在此說一點有關我個人的事情。過去四年,對我是一段變動較多的日子,我出國唸書,在美國兩年多,得到碩士後返國。在異鄉的時候,我曾經勉強自己去變成另一種人以順應潮流,但後來我知道這是不能勉強的,因為我心中的愛恨牽掛太多了。我回來臺灣,在桃園機場入境時,海關關員是我的讀者,對我表示歡迎。後來也有一些讀者,經由報社轉信給我,歡迎我回來。凡此種種,都使我覺得溫暖。但是也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不繼續唸博士?我不想述說我聽見這話的感觸,然而我想告訴讀者:我即將再有遠行,這回我要去的地方比上次去的還要遠。我希望能再回來,我將帶著「歸來」的夢想出去,我祈盼能有夢境成真的一天。
「第一人稱」做小說敘事觀點,寫作時會受到一些限制,因為作者只能透過小說中的「我」去觀察、描述。一般來說,小說作者常常自比為上帝,處理小說情節時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其實論到人生、人性,其中的複雜變化非我們所能盡https://m.hetubook.com.com知,第一人稱的小說作品反而更能反映現實生活中的「不可知性」。
過去四年,我一直在寫以「流浪的中國人」為主題的系列小說。如今,這一系列小說的最後一篇終於寫完了,即將由九歌出版社結集出書。這本書包括六個各自獨立的短篇、中篇小說;「西風的話」與「陳師慶夫婦」曾發表於中央日報副刊,「兩代之間」與「邢家大少」曾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姜以豪與錢嬿華」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斷蓬」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姜與錢」和「斷蓬」,曾先後經由在北美發行的世界日報轉載。回想這幾年,這本書始終是自己心頭的一個重擔,在卸下這個擔子的時候,我想追述伴隨著這本書起伏波動過的一些感想。
「流浪的中國人」不僅是小說的題材,實在也是我個人內心懸而未解的困惑:為什麼我們會流浪?這本小說的目的,不在回答這個問題;更不是說明「如何不再流浪」。這本書,只是敘述小說作者—https://m.hetubook.com.com—也就是第一人稱的「我」——如何在旅途中目睹、分享、分擔了其他流浪者的悲喜歡憂。這一系列小說呈現的不是「答案」,而是感喟、同情與諒解,以及些許微弱的理想與信念。旅途中雖然充滿匱乏與焦慮,但信念與希望仍在。這本小說是旅人的夢,因為我們都曾幻想流浪的日子不過是夢罷了,夢醒時原來都在家裡。但這樣的幻想,豈不才是真正的夢嗎?這本小說沒有提供「答案」,因為小說作者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全書充滿了懷疑、關切、探索,和追尋的強烈意念。連我自己也在無意中才發覺,這本小說集與我先前小說作品的型態大不相同,它代表我個人小說寫作歷程上的大轉折。
我要特別謝謝幾位朋友,他們對這本小說集有著潛在的貢獻。楊宏義(小赫)是我多年的摯友,在我尚未將寫小說的注意力投向「中國」之前,「中國」就已經是我們兩人常有的話題。我個人對「中國」所懷抱的一些信念與希望,曾受我的朋友王曉恆的莫大啟發。我的朋友李和圖書怡修曾給我無限的鼓勵和支持,當我一時興起,敘述「斷蓬」文中獅子圖章墜地的情景,李怡修是唯一的聽眾。我們都聽見那枚圖章墜地的砰然聲響;我們可能比讀者更了解,小說中季博士決定完全拋棄中國的那種心情。我也要謝謝我的朋友高星亭、黃艾媚,當我在異鄉的時候,他們夫婦那麼真誠地接待我,使我領受到屬於「家」的溫暖,僅寫這幾句話,實在未足以表達我內心由衷的感激於萬一。
我四年前決定開始寫與中國有關的小說。我覺得,任何有關中國的事情,不可能供我們客觀地評論、研討,因為我自己就包含在這個「中國」裡,何況是像「流浪的中國人」這樣一個題材,我無法置身事外,高坐在雲端上寫這個題材。因此,我選擇了小說寫作中參與感最強烈的「第一人稱」做敘事觀點。這六篇小說都是以第一人稱寫的,有時這第一人稱的「我」就是小說的主角;有時這個「我」僅是小說中的旁觀敘述者,但每一個流浪的故事都有「我」在其中。
過去四年我只寫了六篇小說,實在不能算hetubook.com.com多,但是每寫一篇,就更使我交織在那種辛酸無奈的情感裡。今年是我開始寫作投稿以來的十週年,我渴望用一段長時間緩和一下我的情感、沉澱一下我的思慮。這不是說我將不再寫作,只是我將暫時不再寫小說而已。每一位小說家都感受到,寫一部長篇小說是對自己的大挑戰,我不知道自己再寫小說時會不會是一部長篇小說,但這個挑戰的確常在我心頭盤桓,就讓我也帶著這個夢想走吧!
但是,「流浪的中國人」實在是一個太龐大的題材,包羅的對象也太廣泛,因此我決定將小說的範圍縮小。在地域上,以北美和臺灣為主要背景,這是因為近三十年來,美國已成為中國移民的主要目的地。在時間上,自大陸變色前後到今天是小說的時代背景。在人物的身分上,第一人稱的「我」,在每一篇小說中都是一個年齡與我相仿的男留學生。其餘的人物則有:老年移民赴美定居的夫婦、幼年隨父母赴美的孩童、在美國唸完學位後就業定居的留學生、經商的生意人、在美國教書的學者……他們赴美的動機、目的、前途https://www.hetubook.com.com,各有異同之處。因此,這一系列小說並不屬於傳統的「留學生文學」。我只是寫下那些曾經深深感動過我的人、事、物。正如同第一人稱的作品受到限制一樣,我所寫的也受制於我所能觀察、理解、感受到的。例如,做為書名的「邢家大少」,是描述一群幼年赴美的年輕孩子,這可能是國內第一篇以他們為題材的小說。我不知道一般人對他們的看法如何,我的看法是:「湯米已經不完全是中國人了,他怎麼還能回中國呢?」我所寫的,基於我忠實的理智判斷。忠實,原是每個藝術家對自己信守的諾言。除此之外,我對他們也有真情感,我曾在異鄉為一位邢家大少流過淚,但除了眼淚,我還能再付出什麼呢?我承認我的有限,我筆下的人物同樣也在一片有限的天地中艱苦地活著,但是透過祝福與期望,我們都在夢想一片廣闊的無限天地。總括起來,這六篇故事敘述的,是炎黃子孫的流浪組曲,是亂離之年的鄉關殘夢,是茫茫異域的赤子之砍。
民國七十二年於臺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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