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之間

「很簡單,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的眉毛一聳一聳的。


笑過後有一陣短暫的沉默,我走到窗前,只見樓下柏油路上有三兩學生經過,頗為冷清。想當初我不也是這條路上的常客?只聽背後傳來駝子的聲音:
「噢?那你怎麼不去追呀?」我故意調侃他。
雷伯伯原說要在臺灣停一星期,不料第二天晚上突然從鍾伯伯家打電話來,說他翌日大早就要走,「向二妹和孩子們說再見」。又說已把爸爸要的字寫好了,放在鍾家。爸爸很驚訝,說怎麼變卦要提早走了,電話那頭只傳來雷伯伯爽朗的笑聲,連我坐在一旁都聽到了。
雷伯母的面部表情相當豐富,她閉起雙眼,矮胖的身軀搖呀搖的。雷伯伯突然哈哈大笑,其聲有若瓦釜雷鳴,爆笑過後,只聽他那北方鄉下的垮腔說:
飯後媽端出一大盤香甜多水的蓮霧,雷伯伯說剛來臺灣時,安東街家裡後院有一棵,可是以前沒見過,樹上結滿了也沒人吃。還是附近孩子敲門向雷伯母要,這才知道這玩意能吃。雷伯伯一講,引起了鱒鱸之思,紛紛話起舊來。
我回到房裡,一時間覺得思緒很亂,頭也有點昏。楞了一會兒才想起,該寫封信給奧勒岡州立大學中國同學會,於是再拿出那封影印函看一遍:
「因為我父親也是軍人,我父親告訴我一定要來服兵役,這樣將來回想起來,對國家才沒有遺憾。沒關係啦,反正衛武營一結束就比較輕鬆了。」
客廳裡靜悄悄的,只有雷伯母皺著眉頭,低聲對鍾媽媽說「又在耍寶」。
「欸,二妹,有那麼一句話妳沒聽過?飽吹餓唱。吃飽了就不能唱啦。」雷伯伯說著就走到電視機旁,我連忙關掉電視。大家已為雷伯伯鼓起掌。
那天我剛從外頭回來,一眼就看見桌上擺著兩封信:已拆開的淡藍郵簡,和仍然封著的白色西式信封。
這時爸媽端著兩盤熱氣騰騰的水餃出來了,爸爸嚷著:
是八月中吧,正值美國國務卿范錫訪問北平,鳳山反常地霪雨連綿。平時每到熄燈時間,我是累得倒下就睡的,那天晚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偶然聽見隔壁牀鋪傳來窸窸窣窣聲,隔著兩重墨綠蚊帳,我看見鄰牀的人坐起,舉手至嘴邊,忽然猛地一吸,又倒下去了。我好奇地湊過去小聲問他幹什麼。

「怎麼回事?」我知道每逢這種情形只有問小弟。
骨肉流離父母喪
「那是為什麼?」真把我搞傻了。

雷伯伯赴美很少來信,去年八、九月間,忽然寫來一封信,說是正打算回臺灣之前,突然得了病,結果入院切除了胰臟,等身體康復了還預備動一次手術,現在住在兒子家裡休養。
「四川小飯鋪子裡,竈上燒著一大鍋水,再在鍋上罩一個竹子編的罩子,水一開不就冒蒸氣嗎?所以那竹罩子永遠是濕濕熱熱的。他們把飯堆在罩子上,就叫冒兒頭。啊,黃包車夫來了,盛一碗冒兒頭,炒個菜,一盤泡菜,一碗蓮鍋子湯,吃得熱呼呼的……那生活也很舒服哪。」雷伯伯瞇著眼微點著頭,彷彿他正在吃冒兒頭,逗得我幾乎也陷入遐想。
雷伯伯喝了口媽做的檸檬茶,含混不清的說聲「這茶好」。喝茶時,雷伯伯脖子上乾癟的皮膚隨著嚥茶的動作抽動。
光陰似水幾曾倒流,但片刻的回憶,卻足以令人稍得慰藉。
那天媽媽做的餃子很成功,客人讚不絕口。雷伯伯說他走遍全世界都沒吃過這麼香的水餃。媽媽高興得直說謝謝。
當我大學畢業後,偶爾碰見昔日同窗,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竟也能博得大夥一笑。每逢這種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會想起爸爸和他的同學們。我真的體會到人類的很多情感是相通的,正因著這些相通之處,才使我們的生命有愛有恨,能傾聽,能體諒,也能同情。
Corvallis,OR 97330
「我在中學就愛唱歌噢,現在老啦,不成了。」
「你看,做這個盒子我們也得和日本合作,這就是咱們中國人不如日本的地方。日本人做這盒子也是抄美國的,但是日本人會動腦筋,他知道外國的什麼東西是需要的,得學,就趕快去學來。我們呢,還在睡大覺,到後來還以為日本人是老祖宗呢,其實美國早有啦。日本人凡事肯下功夫,要學就學得像學得精,咱們中國人不成噢。」
爸爸的臉立刻紅了,雷伯伯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到後來已聽不見聲音,只見他咧著大嘴,全身抖動著。雷伯母瞪著他,搖搖頭。
雷伯伯眼睛張開了,他的雙眼凝視著我和二弟,但我感覺他瞳子裡並沒有我們兩人的影像。
家人見到我回去都很高興,爸說我壯了、結實了;兩個弟弟一說我黑了、一說我瘦了。媽在廚房裡忙起來,我雖再三講不餓,媽還是又沖牛奶又煮蛋。我只好在餐桌旁坐下,偶然瞥見桌上一張「白色炸彈」,我信手一掀——
這都是前一天晚上的情景。我瞪著打字機打出的冷冰冰字體,心中還是不能接受這是事實。再攤開淡藍色的郵簡,一行行原子筆跡又清晰地浮出來:
基礎訓練結束,我們分別前往不同的兵科學校報到,與鄰牀的同伴失去了聯絡。直到雷伯伯有一次提起他二哥,我才再想起這位半夜起來吸喘藥的仁兄。
鏡裡流年兩鬢殘,寸心自許尚如丹,衰遲罷試戎衣窄,悲憤猶爭室劍寒。

雷伯母雖然說得瀟灑,心裡其實是很惦記孩子的。去菲島後,一封信裡還向媽抱怨女兒個性太倔強,本來打算送她去美國深造,她大哥在那裡也方便照應。但學仁姊堅決表示在美國只能學樂器,想學聲樂非得到義大利不可。最後算是去了羅馬,惹得雷伯母牽腸掛肚。
「大哥,二哥剛才要出去罵雷伯母,是我叫他別——」
「我以前常對幾個孩子說,趁年輕的時候快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學什麼都成,我從來不干涉。要去羅馬?決定了?不後悔?行!就送你去羅馬。淑慧那時候不肯噢,天天跟我吵架,怪我准孩子一個人去那麼遠。」
——雷伯伯
坦白說,媽並不擅長做菜,所以我們家也很少請客,偶爾請客也是包餃子。爸媽都是北方人,包餃子當然沒話講,別的不說,自家擀的餃子皮,中間厚四周薄,包出的餃子圓鼓鼓的hetubook.com.com,瞧著都挺喜歡。
我看著「北海花園」四個字,忽然發現只須改一個字,就成了「北海公園」。那不是雷伯母和雷伯伯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嗎?雷伯母曾對媽講了好幾遍他們的羅曼史,以致連我都耳熟能詳了。
爸說在南京的時候,雷伯伯曾允諾寫一幅字給自己,但一晃這些年都過去了,怎麼會突然想起來了呢?接著又喃喃自語地說要裱起來要裱起來。
「雷伯伯來了沒?」
「什麼感慨?」我掉頭過去。
「哎呀,算了吧!」他扮了個鬼臉,「你算算看,她們起碼和我差了五、六歲,搞不好七、八歲。做妹妹可以,你要認真找太太,思想觀念完全不同,真的都有代溝啦,我能嗎?我成嗎?我行嗎?」
不知何時雷伯伯也進來了,他自顧自打開冰箱倒了杯冰水,仰脖咕嘟咕嘟就是一杯,喝完又倒。我注意到他後腦勺鼓起了三條肥肉,當時就感覺雷伯伯太胖了。
這又使我想起了雷伯母,想起那次二弟差點闖禍,歷歷如在眼前……
「嗯,從小就有,沒辦法,累了,受了涼就會喘。」
由於即將赴美留學,我整理抄錄了一些在美國的親友的名單,有自己的同學,也有父執輩的朋友。以前我只知道雷伯伯在一年前赴美探親,卻未曾留意是在什麼州什麼城來著。直到媽拿出她那本綠皮人名簿,我才發現雷伯伯居然就住在我即將前往的Corvallis——奧勒岡州立大學所在地。我當下跳起拿起人名簿去客廳。
接著他們又唱跳起來,一曲結束後,也許是攝影機未配合好,螢光幕上突然現出一張臉孔——三人合唱團的主唱者。他一眼半閉,一眼圓睜,彎腰駝背,口張得大大的。頭髮散垂在額前,滿臉是疲憊、茫然、訝異的神情。這鏡頭只出現了幾秒鐘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廣告。
吃過飯回來,意外地發現客廳牆上多了一幅立軸,爸媽正站著欣賞。走近一看,原來爸媽終於把雷伯伯送的那幅字裱了起來。我從頭默唸一遍,看到最後兩句,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看電視機後面牆上的長城圖,頓時憶起那天雷伯伯站在這裡唱「長城謠」……剎那間,腦海裡如浪濤翻滾,湧起多少本已淡忘的往事。
「我說啊,孩子今天想去羅馬學聲樂,妳不准她去,十年後想去也晚了。人年輕的時候就那麼幾年,她沒去成會後悔一輩子。那時候我剛好算是在菲律賓弄出了點名堂,經濟情況也寬裕,為什麼要攔著孩子?想想看我們那三十年是怎麼過的?對不對?……後來我為了生意方便嘛,拿了菲律賓護照,健騰兄你大概也聽過旁人罵我。今天我去美國,可能也有人認為我去當寓公了。其實拿這個PR也不是我的意思,淑慧催著我辦的。當然也不能怪淑慧,她跟著我過了這些苦日子,尤其徐州那一次把她給嚇壞了。後來我去菲律賓,頭兩年她在臺灣帶著孩子,我知道淑慧也吃了不少苦……」
「啊,我聽見說老雷要唱歌啊?先吃了餃子再唱。」
「從四萬萬唱到了八萬萬,沒有變的是中國一樣需要我們拯救啊,可是你雷伯伯老囉……」
「哎,我才想起來,咱們還欠老雷三十個大頭呢。」

二弟放下碗,張著一雙濕淋淋的手,看著雷伯伯。我想這小子又要出什麼花樣了,結果真被我猜中。
那晚給我極大的震撼,我不禁想起另一位朋友,他長得很瘦,體重接近免服兵役的下限。大學畢業後他想盡辦法逃避兵役,最後是瀉命吃瀉藥,又不吃飯,可是到頭來仍然多了一公斤,只得乖乖去服役。我在臺北車站等南下火車時碰見他,此君病懨懨的,滿腹牢騷。
「我討厭他們老講什麼PR,今天重要的不是我們自己能不能申請到美國的永久居留權,重要的是我們這個民族能不能光榮地在地球上申請到永久居留權。」二弟的聲音很激動。
雷伯伯忽然站起,正顏說:「當然能唱啦。」
「不用,有美國接待家庭會去接他,用不著麻煩你那寶貝同學。……不過你還是寫封信給老雷好了,請他以後多照應……也不知道他現在身體怎麼樣了。」
「我知道,我上成功嶺的時候就差點被退訓,所以我考預官體檢的時候,表上沒填我有氣喘。」
華燈初上時分,電視螢光幕上是載歌載舞的綜藝節目。我記得那晚的節目,是來自香港的一個三人合唱團,抱著吉他又扭又唱。節目主持人介紹他們是「風靡東南亞的青春偶像」,「這次回到祖國來,向國內的青年朋友問安」。大致就是這一類的話。
「雷伯伯,你後悔唸軍校啦?」二弟沒頭沒腦的插入一句。
主任興致很高,又講起好幾個剛退伍的同學都回系上來過,想請主任幫忙介紹個工作。主任說他當然是盡力幫忙,但不見得每人都能如願。有一個想回系上幹助教,無奈系上的助教缺早已額滿,並且即使連一個研究助理都是碩士級,他只好失望地走了。系主任講起來似乎很抱歉。
遍地黃金少災殃
Mr.T.C.Lai
「噢?是那裡呀?」雷伯伯雙手輕拍肚皮。
雷伯伯料理完雷伯母的喪事又回到菲律賓去了,去年年初突然到臺北來,宣稱已結束他在菲律賓的木材業務,預備先去美國大孩子家住一陣再做打算。
「雷伯伯,你歌怎麼唱得這麼好?」二弟歪著脖子問。
「欸,聽說你要出國了?去那一間?有獎學金沒有?嘿,你這小子變胖了。」
「黃浦江臨上大江輪的時候嘛,老雷來碼頭送我們呀。你不知道跑哪去了,老雷問我有沒有錢,我說就是身上沒帶著多少錢,正發愁呢。老雷說那怎麼行,馬上數了三十個大頭給我,我看他也是早預備好的。後來不是跟你講了嗎?忘啦?」
雷伯母講到這裡,總是要掏出手帕擦眼淚、擤鼻子,抽嗒一陣。
那氣勢如排山倒海,激起一片熱烈又忘情的掌聲,我猜四鄰八戶都得嚇一跳。

「對,老雷是在奧勒岡。」爸接著問媽,看要不要寫封信給老雷,到時候好去機場接我。媽很快地說:
卡片左方是毛筆寫的兩句詩仍是中規中矩的瘦金體。
「哼,你們住一塊是什麼德行,當我不知道啊?牀上一團破棉被,牀底下一堆臭襪子。」雷伯母撇著嘴說。
「我剛來時沒事也常趴著看下面,看久了難免有感慨,最近都不敢看了,也不是m.hetubook.com.com不敢,反正盡量避免去看。」

我看二弟也低頭沉默不語,或許想起了什麼事吧!
「Citizen,這個citizenship太重要了,你沒有公民權,在美國多不方便哪,還有呢,你看我,這麼一把老骨頭了,每一年半載的就得跑一趟美國,否則PR就失效了。我一直勸他別在這麼跑來跑去,老骨頭經不起這麼折騰唉。嘿,你瞧瞧,說說他他還得意呢。」
翌日我去美國在臺協會簽證,我起得很早,幾乎是摸黑去的,想不到比我早的更多,巷子裡已是黑壓壓的一條人龍。
電視機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幅長城圖,灰白色的長城在青黑山脈中蜿蜒起伏,勢如游龍長蛇。或許是這幅習見的長城圖引發了雷伯伯的靈感,竟唱了一首「長城謠」。

雷伯伯哈哈一笑,似是很得意。
不知道是不是雷伯伯自作的詩,還是又錄自誰的。我也揣摩不出雷伯伯寫卡片時的心情,但這真是雷伯伯寫給我們的最後墨寶。
「你沒睡啊?我——我氣喘發作了,剛才吸一下喘藥,一種噴霧劑。」

「欸,去年進來這批新生裡,倒是有幾個長得不錯。」
雷伯伯雙眉一揚,笑呵呵的看著二弟:
「這有什麼稀奇啊?又餓不死。想當初沒結婚的時候,我和健騰兩個人住,還不是照樣過日子。」
這時我聽見二弟和小弟的房門傳出一陣碰碰聲。我起身悄悄推開房門一看,果不出我所料,二弟脹紅著臉,小弟拚命抱著他,兩人扭成一團。
「老弟,你是想幹什麼啊?」我拍拍二弟肩膀,坐在牀上。
「你有氣喘?」我隔著蚊帳問他,看不到他的臉。
媽突然說:
Corvallis位於Oregon西部靠海,風景十分美麗,緯度和哈爾濱、長春相當。但際逢太平洋暖流,冬季略有薄雪,四季分明。同學之間互助合作……
雷家三個孩子,恐怕雷伯伯最疼的還是中間那個女孩——學仁。或許是受了她爸爸的性格影響,學仁姊藝專畢業後,第二年就隻身跑到羅馬學聲樂去了,我不知道是否她潛意識裡想完成父親未遂的心願——做一位歌唱家。
濟南淪陷後,雷伯伯仍未能說服岳父母,遂和雷伯母逃離濟南,但不幸在半途分散了。雷伯伯到達徐州,千方百計打聽雷伯母的下落,但徐州會戰在即,兵荒馬亂中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雷伯伯在徐州耽擱了個把月,才失望地擠上最後一班駛出徐州的火車。車過符離集,雷伯伯欲購買站上小販叫賣的燒雞,意外地驚遇雷伯母,原來兩人竟在同一班車上。
「那他們不是在香港也挺受歡迎嗎?年輕人嘛,年輕人的想法和我們不一樣啦。」
雷伯伯瞇著眼睛,似是在回憶什麼。
聊著聊著,話題轉到重慶去了。鍾伯伯笑著說他還記得嘉陵江的上游有人洗馬桶,下游就洗肉洗菜。我不覺叫出來,說「那多髒啊」,爸爸笑著說像我們這一代是全不知道那時候的事囉。
「雷媽媽他們的PR又要到期啦,正預備去美國一趟,雷伯伯公司突然有事,慢一步走,雷媽媽還是坐原來班機走。沒到臺北,就在飛機上發了心臟病,等飛機到了臺北就立刻送進榮總,學勇剛好在臺北嘛,在醫院裡清醒了一陣,說還嚷著要回安東街呢,安東街哪還有家呀……半夜死的……」媽眨著眼,顯得很傷感。
雷伯伯沒再講下去,因為客廳中傳來一陣笑聲,我們走出廚房,只見客廳裡幾位胖太太們全抿著嘴,爸爸及殷伯伯、鍾伯伯全笑紅了臉,一個個像是調皮搗蛋的小學生,大概是又回憶起當年的趣事了。
這時媽端著麵出來,我驚訝地說雷伯母不是在菲律賓嗎?怎麼會突然在榮總去世?媽放下碗,講話的聲音很低沉——這是媽逢講什麼大事時的習慣。
我坐在地上胡思亂想,漸漸發現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就是不時有人從大樓前繞過來,跨越我們這一條人龍裡橫七豎八的肢體,蹬蹬蹬的上樓。
先去見系主任,系主任見了我很高興,問我有沒有獎學金;出國手續辦得如何了。接著就說李宏耀申請到加州理工學院的入學許可,是今年系上申請學校結果最好的。
雷伯伯點點頭,閉著眼睛,緩緩的,一個字一個字說:
「小夥子,要考大學啦?」小弟靦覥地說後年才考,雷伯伯接著問他打算唸那一系,小弟說還沒決定。雷伯伯鬆開手,搖晃著走回沙發前,重新坐下。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一下子跳起來。

「那你可以不要當兵啊?」
領回了簽證過的護照,我去了一趟學校。
受訓期間生活緊張忙碌,快到期末時,剛好碰上中秋節,有一個連著放好幾天的長假。我們知道了無不歡喜若狂,「新兵愛假」古今中外皆然,於是我也奮力擠上爆滿的夜快車回臺北。
「你們也許覺得雷伯伯怎麼老是批評這個罵那個,發牢騷。我常說,我和你們爸爸都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可是生在那個時候,打仗沒開過小差;官俸以外沒撈過小錢,規規矩矩替國家做事,這半輩子算對得起中國了。你們說我看見今天的年輕人窩囊、不爭氣,我罵罵還怎麼了?」
鳳山三個月訓練期間,我與全國各大專畢業生朝夕相處,我得承認,自己曾陷入一陣短期的迷惘中。
如果雷伯伯前一段唱的是山明水秀,那麼這一段便是海雨天風。我驚訝雷伯伯竟是如此擅於表達強烈的情感對比,使這首老歌聽起來倍加感人。
萬里長城萬里長
再拿起那封航空郵簡,瞄一眼封面,是一位僑居美國的朋友寫給媽媽的,但為什麼放我桌上呢?我納悶地打開看了兩行,不禁心頭一震,雷伯伯竟然去世了。
今晚學智打長途電話告訴我,雷伯伯昨(24)日凌晨因心臟病故去了,沒有任何痛苦,在故去之前心臟曾停止跳動十分鐘,經過急救之後暫時恢復跳動,延至昨日去世。上星期還跟雷伯伯在電話裡聊了很久,沒想到他說走就走,雷伯伯的遺體將火化,然後儘快運回臺灣,學智說可能只舉行個簡單的儀式。雷伯伯在臺的同學朋友,學智都沒有通知,殷伯伯、鍾伯伯,要麻煩您告訴他們這不幸的消息。希望您也不要難過失去這多年的老朋友,人生免不了生老病死,而生與死、合與離總是帶給人極端的歡喜與悲傷……
我忽然發現二弟的臉色很難看,真怕他衝www.hetubook.com.com動之下,口沒遮攔講出難聽的氣話,還好雷伯伯起身進洗手間了。過了一會兒他拳著兩手出來,一把抓住正從旁經過的小弟。
「要是現在我是你的話,就多填些志願,唸音樂啦、天文啦,都挺不錯的。」雷伯伯比了個拿望遠鏡看天空的手勢。
雷伯伯轉過身,一臉正經的看著我:
「喂,古某人。」我輕敲敞開的房門。
「來啦,前天晚上還躺在那裡流淚哪!」媽指著客廳的沙發,「下午在殯儀館,雷伯伯還笑呢,跟你爸爸說要是淑慧看到這麼多人,一定高興。晚上好晚了突然跑來,我給他下了碗豬肝麵。他躺在沙發上直掉淚,說可沒有對不起淑慧啊,她在菲律賓生了病都叫她去最貴的醫院看。」
「應當唱八萬萬同胞,不是四萬萬,我們的音樂課本都改了。以前只有四萬萬,現在是八萬萬人。」
「冒兒頭是什麼?」我有些迷糊。
我閉起眼睛,想到卡片上的那句詩,浮生何處非羇旅,但從長春到Corvallis該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旅途!
轉眼已是正午,我們遂去校門旁那間「學生級的大飯店」。吃飯時仍然不停地聊,彷彿有扯不完的天寶舊事,我倆都成了話當年的白頭宮女。
…………
那時我已分發到北部某單位,正式掛少尉階服役。雷伯伯來時我恰好因補假回家,記得雷伯伯那天穿了件白紗刺繡襯衣,卻掩飾不了滿臉的疲憊,給我的感覺是雷伯伯比以前老了很多。他對爸爸說南洋木材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一個人住在馬尼拉又常常想起雷伯母,所以決定還是先休息一陣再看看。這時媽媽拿出冰涼的紙盒牛奶,沒想到又引起了雷伯伯的牢騷。他戴上老花眼鏡,看盒上文字。
「那時候真是所謂的抱頭痛哭啊,他後來還叫我吃燒雞,誰吃得下?而且那時候哪還有雞了?都是烏鴉冒充的。」
雷伯伯半躺在沙發上,大花襯衫鈕扣全解開了,露出鬆垮垮的背心。一隻腳擱在沙發扶手上,咖啡色襪子裹著的趾頭滴溜溜扭動著。頭髮已快掉光了,幾根殘髮卻精緻地伏貼在腦殼上,兩耳旁各有一叢較密的灰白鬢髮。臉上滿是橫肉,瞇著眼的神情又顯得滿慈祥的。他雙手十指交叉貼在微腆的肚皮上,嘴角掛著微笑,不發一言。
「那這三十年的利息該有多少啊?」爸看著媽說。
「加州好,氣候比這裡好多了,冬天沒這麼冷,夏天不這麼熱。華盛頓就不成了,我看和臺灣差不多。上次去華盛頓,一身汗,把我們一對老頭老太婆給熱壞了。」
這倒是令我一怔,有一陣不算短的時刻講不出話來。我看著二弟鼻頭的酒刺、臉上的青春痘,最後只有叫他專心看書,別管這些問題。再回到客廳,雷伯母仍滔滔不絕。
「老雷,你嫌人家唱得不好,你可唱啊?」
遠戌十年臨的博,壯圖萬里戰皐蘭,關河自古無窮事,誰料如今袖手看。
挪動一下坐得發麻的屁股,我想殷伯母講話也未必過分誇大,「好多都簽不過」,哪有這麼嚴重?是不是我們對很多人、事、物都容易為「先入為主」的觀念所左右?
去年十二月初,媽寄了張聖誕卡給雷伯伯,卡片的畫面是一幅水墨畫,一葉扁舟由朦朧的遠方駛回岸邊。
579 NW 9th St.
媽說雷伯母在菲律賓有時候想女兒,還會哭上一鼻子。這一哭,雷伯伯就得帶雷伯母千里迢迢去歐洲一趟。我聽媽說:「人家淑慧已經環遊世界過了」。環遊世界也許未必,去過很多地方是真的。家中有一張照片,是他們夫婦在瑞士一個花鐘前照的。雷伯伯板著臉似在嘔氣;雷伯母笑嘻嘻的。照片背面寫著:六十老翁頑似鐵,五十老婆美如花。
飯前爸媽在廚房忙,客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嗑瓜子。鍾伯伯一個勁兒吃水果糖,鍾媽媽直嘀咕,叫鍾伯伯別吃太多糖,「裝錯了載,待會兒吃不下二妹的餃子了。」
休問東吳萬里船

我趕緊掩上房門,一把拉開他倆。二弟頓時洩了氣,他扶起倒了的椅子,一聲不響悶著頭看書去了。
先拆開白色信封,是一張美國奧勒岡州立大學中國同學會的影印信,概括的敘述了當地環境、一般留學生生活,以及中國同學會負責同學的姓名、住址和電話。信末註明暑假期間有一位同學返國,有問題可和他聯絡。云云若是。
殷伯伯直喊「安可」,鍾媽媽直說得再唱一首。爸爸笑著請大家先入席吃飯,否則餃子涼了就不好吃了。
「他呀,那破鑼嗓能唱什麼?」
新的長城萬——里——長
高粱肥,大豆香

我沿著熟悉的小徑走,一轉彎,系館的灰牆出現在眼前。我升上大四那年,駝子剛去服役,寫了一封信給他,敘述每次進出系館的感覺。在一棟建築物裡待了三、四年,難免會產生親切感。駝子從復興崗來信,說經我這麼一提,令他頗傷感。他現在高踞研究所二樓當起研究生來了,我倒要看看他如今是何模樣。
媽看雷伯伯的信,似乎頗有一種老境堪憐的味道,便叫爸爸寫封信給雷伯伯,安慰安慰。爸爸一向不擅寫這種「抒情信」,一時沒寫,後來可能也沒寫。
「這算什麼玩意啊?你看看那是人還是鬼啊?一臉頹廢相,歌也唱得不好,直勁吼,有什麼值得欣賞的?」殷伯母似乎難為情了,訕訕地說:
「嗨,殷大妹子妳不曉得,我上星期和妳雷大嫂還在香港。他們這幾個人在香港受歡迎,因為他們是那種殖民地頹廢青年的代表。可是我們臺灣怎麼也把這種人搬進來了?」
那時,我陡地又記起在衛武營,那位半夜起來吸喘藥的夥伴,他叫什麼的,一時竟然記不起來了。
駝子見了我很高興,頗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味道,雖然這麼形容似乎不妥,但真的就是那種感覺。他把書一闔,我們倆大蓋起來。他一再重複的說,回來唸研究所,感覺和唸大學時完全不同,暑假還得留下做實驗。我知道他當兵時和女友吹了,便問他回學校這一年中可曾去古井重波。他搖搖頭,黯然神傷,可是忽然又揚眉瞬目起來。

「雷伯伯,你剛才唱長城謠唱錯了一句。」二弟說。
傍晚時分殷伯伯夫婦、鍾伯伯夫婦先後來到家裡,雷伯伯和雷伯母和-圖-書是下午三點多就來了。
當我正忙著出國前的一些瑣事時,接連得到兩位朋友的好消息。一位大學同學信中說他已考進中鋼;一位服役時結識的朋友說他進了中央社,是百中取一考取的。後者在電話中興奮地說名片還沒印好,又說一定要請我吃一頓。我雖然素來最怕送往迎來的吃吃喝喝,但為了恭喜他進入中央社,所以還是去了。
苦難當,奔他方
那是民國卅七年下半年,華北情勢轉緊,雷伯母娘家在濟南,雷伯伯陪著雷伯母去濟南,希望能說服岳父母到南京來。那時雷伯伯雙親尚困在長春,而東北局勢已極度惡劣,想出來也辦不到。
殷伯母笑著說他們好像挺受歡迎的。前幾天經過中華體育館,看見好多年輕人去聽他們演唱。雷伯伯突然說:
雷伯伯看著我們,「年輕人啊就是要把握時間唸書,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到底是上了歲數,記性也不成了……」
隔天我去鍾伯伯家攜回雷伯伯的墨寶,爸爸把這幀字平攤在桌上,全家圍過去看,是以極其蒼勁的瘦金體寫的一首七言律詩:
雷伯伯掉淚了,他掏出一條皺皺的手帕擦眼淚。
在鳳山經常可聽見的對話不外乎:「那馬子的玻璃好海。」「這BK一臉矬相。」這幫人的想像力也真豐富,每件事都能與「性」扯上關係。出基本教練時,班長在前面背誦「立正的要領」,剛說完一句「上體保持正直」,列子裡馬上有人接口:「下體保持垂直」。更絕的是有人嫌頭髮太短,放假回臺北時竟買了頂假髮。令人驚訝的是,當此君洋洋得意的說罷,換來的不是嘲笑,反是讚羨及探詢假髮貴不貴。
「噓,」我喫了一驚,連忙制止小弟再講下去,門外談笑聲清晰可聞,萬一被聽到了,總是尷尬。
「這兩年我回臺灣,感覺臺灣是比以前繁榮多了,我們剛到臺灣的時候住在安東街,那和平東路哪像今天這麼寬啊?那時候汽車也小。可是我常說啊,臺灣的生活水準已經超過一般的需要了,已經開始走向浪費。你就拿這個炒菜用的油來說吧,不管花生油也好,什麼沙拉油也好,我常說起碼有一半是流進水溝啦,被抽油煙機抽走蒸發了,這就是浪費。我們住菲律賓,我就常跟雷媽媽講,做菜的時候不必放太多油,想想在大陸的時候菜裡有油簡直太稀罕了,那時候有那麼一句話:一滴油,四兩福。現在你們這一代都不知道了。你雷伯伯肚子上的油都是應酬吃出來的,我在家裡和你雷媽媽吃的都很簡單。前些時候我還對你雷媽媽說呢,人家黃包車夫吃冒兒頭也挺有營養的。」雷伯伯像是想起什麼,突然噗哧一笑。
我大學畢業後第一梯次預官入伍,七月初抵達鳳山,開始接受三個月的基礎訓練。
我常想,像雷伯伯那一代的人,剛剛有了自由戀愛的權利,在他們眼裡,初戀仍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一枚花瓣也是不能隨便拋棄的。小時候家住臺南,雷伯母有時與雷伯伯拌嘴,一氣之下就搭夜車跑來臺南「找二妹評理」。可是往往評理評到最後,變成追述她與雷伯伯差點分散的往事,少不了又哭一陣。
「我們這回從洛杉磯到東京,機上好幾對中國夫婦,一聊起來都是為PR去的。她們先生都在航空公司做事,反正有免費機票嘛,就利用這機會去一下。我旁邊那個太太才有意思哩,她講她先生辦公室都管這叫回祖國運動。」
我在樓上找到了駝子,他正翹著二郎腿看書。
爸爸他們的同學會照例是一年聚一次,我看爸媽也不是每年都去。這次雷伯伯、雷伯母從菲律賓僑居地去香港,停了個把月,主要是生意上的事情。然後又到臺北來,照雷伯母的說法是「順便看看老朋友」。媽就做主邀幾個談得來的老同學,在家聚聚,吃頓便飯。
自那次在我們家吃餃子後,有一段時間都沒有雷伯伯的消息。雷家的孩子分佈三大洲。一洲一個。在新加坡搞貿易的老三——學勇——經常來往新加坡和臺灣之間。但在我記憶裡似乎沒來過我們家。認真說起來,爸爸同學們的下一代幾乎誰也不認識誰。有時收到喜帖,看了家長姓名才知道結婚的是誰。當然,也有少數爸爸同學的孩子是我們比較熟悉的,但就一般而論,我看上一代的友誼想傳給下一代也不是那麼容易。
浮生何處非羇旅
好不容易領到一張紙條,開始等待面談。我坐的地方是拐角樓梯旁的廊下,也算是長蛇陣的尾巴了。我捧著一袋為簽證而預備的資料,突然想起五年前殷伯伯的大女兒出國的事情。那一陣子殷伯伯經商不太順利,接連又碰上幾樁算得上「倒楣」的事情,可謂時運不濟。雷伯伯夫婦恰在臺灣,有一天雷伯母到家裡來,聊起殷家的千金。雷伯母說殷伯母提起女兒時眉飛色舞,頗為自豪地說慧心的好多同學簽證都簽不過哪,慧心去領事館,什麼都沒問就pass了。
雷家三個孩子都離家以後,雷伯母有一次從臺北來臺南看我們,告訴媽說她決定搬去菲律賓和雷伯伯一同住。媽問她三個孩子都好吧,她輕鬆地說「兒女自有兒女的世界」,媽後來才說那時候很羨慕雷伯母的無事一身輕。
沒多久就收到了雷伯伯的聖誕卡,卡片不怎麼精緻,普普通通的幾個「聖誕快樂」英文字,卡片內右半頁,雷伯伯潦草寫著幾句問候詞,又說待他身體好些了,還是要回臺灣看看能為國家做什麼。最後附註「學仁已於十月中在歐洲同一位華僑結婚,男方也是學音樂的」。
「不是後悔,每個年輕人都有追求他自己理想的權利,我們那時候也一樣。但是為了打日本,為了救中國,我們覺得犧牲了自己的理想也值得。沒怨誰也沒怪誰,要怨,你就怨為什麼國家不強吧,可是你自己呢?你成嗎?你成你就去救國啊。這是我們那時候的想法。……大夥兒一窩蜂的考軍校,可是也都認為只有跟南京的中央政府才是條正路。從沒想過跟張學良啦,閻錫山啦。我自己就是東北人,不也是跟著南京政府走了?還不就是為了救中國……」
回家的路上,我回味駝子一天的行徑,不覺暗暗稱奇。以前在校時,雖然和駝子交情不錯,但他畢竟高我一屆,還是隔了一層。今天他和我窮盡一天,吃飯時又搶著掏腰包付帳,怎的如此熱絡?我望著車窗外的景物,心想也許是他憑窗俯視太久的緣故吧!
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時候只是覺得這段故事曲折離奇,「很好聽」。長大些再回味小時聽的故事,才覺得那不僅僅是一段「烽火鴛鴦」般的戰爭愛情故事而已,實在說,乃是一對平凡的患難夫妻,為動亂的大時代作的一段註腳。這樣的故事在中國何止一件十件百件?老實說,也唯有我們這在安定中成長的一代,才會感到新鮮、好奇。每一個人都在這世界上艱苦地邁步前行,但有誰能完全了解別人的旅程?
當兵一年十個月下來,再回學校頗有一種人事全非的感觸。到了學校才想起現在早已放暑假,難怪校園裡沒有什麼人,冷冷清清的。不過駝子應該不在研究所裡吧!
雷伯母也有五十好幾了吧,剪了個齊耳的妹妹頭,似乎不勝感慨的說臺灣太熱,濕度又大,滿脖子汗。
「好囉,好囉,快就座吧!」媽一邊調整桌面一邊說:
顯妣雷母季太夫人淑慧慟於民國六十六年九月十日下午五時廿分因心臟病逝世於臺北市榮民總醫院距生於民國七年五月四日享壽六十歲不孝男學勇隨侍在側當即移靈臺北市民權東路市立殯儀館遵禮成服謹擇於九月廿日假該館安順廳下午一時三十分設奠家祭二時公祭三時大殮隨即發引安葬於淡水北海花園墓地  叨在
「長春淪陷之前,我寫過好些封信給我二哥,那時候我二哥在省政府只是個小公務員,我勸他快走,也請他勸爸媽一道走。最後我又寫了一封信,是託人帶進去的,我勸他不必再跟著鄭洞國,那時候是副司令啦。我二哥不是軍人,比我還矮一個頭,就是個讀書人,他留在長春幹什麼?後來瀋陽都丟了,我也從徐州回到南京,這才收到我二哥的信,也是託人帶出來的。他寫得很平淡,說不管局勢多惡化都不走,要與長春共存亡,講他不是為了鄭洞國還是衛立煌才不走,他只是對自己負責、對國家負責。唉,這封信後來我掉了,只記得二哥最後是這麼寫的:我之出而仕,非為君,非為一姓,而為萬民。我最後得到的消息,是長春淪陷時他被抓去槍斃了。我二哥是一個既不懂事,對政治也沒興趣的人,可是不到三十歲就死了……」
雷伯伯的聲音既雄厚又均勻,像是在傾述、在描繪。他的歌聲令我感到那樣熟悉、那麼親切。我聽得獃住了,怎麼從來不知雷伯伯會唱歌,並且唱得這麼好。
上樓的人除了金髮碧眼者外,尚有不少黃皮膚的中國人。泰半是兩夫婦各拿一個特大號牛皮紙袋,拖大帶小的帶著幾個孩子。
四萬萬同胞心一樣
越坐越好奇,不知道這批人究竟是那道人物。最後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樓梯口,只見牆上釘著一面壓克力牌子,中英文大字並列……
當天媽也費了點心思張羅,預備了三種餃子餡:豬肉白菜、牛肉芹菜和什錦素餡,爸爸光剁餡就剁了一下午。雷伯伯看見一盆子牛肉餡,咯咯笑著說他就知道二妹會做他喜歡吃的。媽滿頭大汗,也笑著說今天最好吃的是什錦素餡。「裡頭啊,有蝦米、蛋黃、香菇、粉條、黃花、木耳、紅蘿蔔、豆芽菜。嘩嘩,香你一個大斛斗。」
媽模倣雷伯伯講話的腔調維妙維肖,我喝完牛奶,又看見訃聞上的字:安葬於淡水北海花園……,我直覺地憶起那年雷伯母在我們家大談PR,二弟想出去——唉!可嘆的是雷伯母生前可知何處是她真正的「永久居留處」?雷伯母為什麼會在醫院裡嚷著要回安東街?只是一時糊塗了嗎?還是在那片刻間動了葉落歸根的念頭?但如今雷伯母又在何處呢?
直到我摺起郵簡,內心仍然充滿了驚訝。我獃坐了一會兒,隨即拉開抽屜,抽出那張僅打了一半的名單,頭一眼就看見昨晚打字機留下的字跡:
那天晚上雷伯伯的歌唱得實在好,距今三年多了,雷伯伯唱歌的神態我記得清清楚楚;雙手交握於胸前,兩眼凝視前方,氣定神閒。
爸放下電話,我好奇地說怎麼從來不曉得雷伯伯會寫毛筆字。爸說「喝呀,雷伯伯的字是我們同學裡公認最漂亮的了。」經爸爸一細講,才知道雷家原是長春的大戶人家,雷伯伯在北平唸中學時,就是能文能武的鋒頭人物。
雷伯伯和雷伯母相識於古城北平,那時候雷伯伯還是匯文中學的學生,兩人頭一遭約會即同遊北海公園。雷伯母始終保存著一張發黃的書箋,是遊北海歸來,雷伯伯寄給她的。上頭寫著一首「也不知道打哪兒抄來的」情詩。
雷伯母嘆口氣,「都怨他嘛,當初不早點申請PR。唉,等我們過幾年再拿到citizenship就好啦,那時候我們一定回臺灣住一陣子,請二妹陪我出去溜達溜達,把你們兩個老頭撂在家裡可憐去吧!」
雷伯母呱呱一笑,是想打個圓場吧。
長城外面是故鄉


客廳裡熱鬧非凡,我悄悄溜進廚房,只見二弟在洗碗。今晚的碗筷特別多,我有點於心不忍,便過去幫他忙。
左下方一行較小的字體:放翁書憤詩應健騰吾兄方家卅年前雅屬。
我忍不住笑起來,剎那間感覺又回到了唸大學的時候。
我常說,我和你們爸爸都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可是生在那個時候,打仗沒開過小差;官俸以外沒撈過小錢,規規矩矩替國家做事,這半輩子算對得起中國了。
「怎麼?」爸很詫異。
「二妹呀,我也真拿他沒輒了……對,剛才一打岔給忘了,這回我在紐約碰見老殷的女兒,慧心啊。我們逛Macy出來,還是她先喊出來的,這不是雷媽媽嗎?我嚇了一大跳。老殷這個寶貝女兒啊,真是的,還沒拿到PR,我問她怎麼還不快申請啊,她說她先生還在Stony Brook唸Ph.D,想等她先生拿了學位再說。唉,這也是啦,現在PR不好申請,找律師也要幾百美金哪。你們也知道他怪脾氣,要不是我天天打著罵著,恐怕到現在還沒有PR呢。現在在美國都講究三P,特別是咱們中國留學生——啊?哪三P?第一個是Ph.D,就是博士學位啦。第二個是PR,永久居留權嘛。第三個是property財產。這回去美國,經過舊金山順便去看了一個朋友,也是幾十年的朋友了,他們在灣區買了一棟房子,廿三萬美金,bay view,風景真——好——啊……。」
殷伯伯笑嘻嘻地嗑瓜子,殷伯母不甘示弱,反脣相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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