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豪與錢嬿華

我聽了頗為震驚,小時候我見到他姊姊盡是抱著錦旗、銀盾,在我家院子裡跳的是土風舞、民族舞蹈。如果說她現在跳舞,應當跳的是芭蕾舞,怎麼會變成舞廳的貨腰女郎呢?我再次感受到造化弄人的力量,不禁默然良久。
那一年姜以豪沒再留級,終於畢業了。他後來的下落我不知道,足足將近八、九年沒再聽見姜家姊弟的消息。直到我進了大學,有一次爸媽在閒談中,才透露出一點早年姜媽媽家的內幕。想來也是因為爸媽見我大了,有些事不再瞞著我。
「她——咦?你怎麼知道我有姊姊?」他疑惑地看我。
有一個星期天,禮拜完畢田大姊忽然喚住我,問我晚上可有空。原來前一陣超級市場大減價,陳大哥意外地低價買到一批「丁骨牛排」。田大姊說已經請過好多人吃了,若是我這次不去可就吃不到啦。我立刻回說一定去。
「……我父母很疼我,為我來美國費了不少事。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以應聘的名義來的,我護照上的出生年月日都是假的,不然我得不到簽證……」她幽幽地說著。
那天晚上我不大高興,從此我對錢嬿華也就處處提防起來,在教堂中總是避免和她單獨講話,她打電話來我故意口氣冷淡,藉口有事而三言兩語結束。我忘記在什麼書上讀過一句話,意謂在男女感情上,你可以讓一個人失望,但不該使之傷心。這正是我的心情和願望。
我們教堂在九月底辦了一次迎新郊遊,目的是為了歡迎新來的留學生。我因故沒有參加,姜以豪去了。後來聽田大姊說,郊遊那天她見錢嬿華與姜以豪談得很投機。
「這位是鄭先生,從上海來的……」
「我也不能回臺灣去,因為我想留著等機會把我爸爸接出來,我爸爸還在大陸,我們通過信,他已經從監獄放出來了。」
我本想再多問他些事情,他姊姊怎麼樣了?但又恐太冒昧。這時錢嬿華端著一盤餅乾走到我們面前,我介紹他們倆認識,錢嬿華見他是新來的,熱忱地問東問西。
「噢,那是因為——因為——因為你在我們初中很有名氣,大家都知道你有個姊姊唸女中。」我慌亂搪塞,他似乎沒聽出破綻,我的一顆心早就怦怦亂跳了。
我沉吟了一下,思索該如何回答。
我點點頭,田大姊馬上追問:「那你覺得錢嬿華人怎麼樣?」我聽了為之一楞,獃了半晌才轉過腦筋來。
「我在共產黨的監牢裡關了二十七年,上個月才出來。」
田大姊打電話給我時很興奮,我真佩服她那種關切朋友的熱忱。她向我打聽姜以豪這個人究竟如何,不待我答覆,她就說她感覺姜以豪是個好人。我沒告訴她有關姜以豪的那些故事,只說我也覺得他是個很實在的人,只是姜以豪目前沒有固定職業,心情也許多少受點影響。田大姊說這不要緊,以前陳大哥畢了業也有半年之久找不到工作。她堅決地說年輕人只要肯努力,在美國不會餓飯的。
我轉望姜以豪,只見他凝視著鄭先生的背部。他雙手攀握著前排椅背,頸部上下抽動,他的鼻尖掛著汗珠。姜以豪是不是想起他的父親了?我真想問他,可有姜伯伯的消息。但我怕他會詫異我怎知道他父親的事,那時我又該如何告訴他過去十餘年的點點滴滴呢?
那天晚上我卻失眠了,最後我打電話給田大姊,想向她求援,卻無人接電話。整夜裡我時睡時醒,姜以豪與他姊姊不時進入我的夢中。我想起他們姊弟一生的軌跡與我何等不同;人生實在是一連串偶然、必然事件交織而成的。後來我決定,還是把錢嬿華有PR的實情告訴他好了。
翌日清晨我身心俱極疲乏,約莫七點半時我打電話給姜以豪,沒人接電話。我睏極了,遂倒臥牀上昏昏睡去,再醒來已近中午。我又打電話,是上次那個廣東人接的,他說姜以豪已經去紐約了。我大驚,他不是說還要過一陣才走嗎?對方說他也不清楚。我問他可有紐約的地址或電話可找到姜以豪,答案是一句簡單乾脆的英文:「我不知道。」
「我姊——舞馬——」
我們三人哈哈大笑;他們夫婦都是幽默風趣的個性,這頓牛排大餐就在歡悅的氣氛中吃完。飯後田大姊為我們每人端來一杯新沏的香片茶,她坐下後咳嗽兩聲,說:
我實在並不清楚姜以豪與錢嬿華的交往經過,男女之間交友沒有人會自動敲鑼打鼓宣揚的,何況我見到他們也多半是在教堂裡,他們倒沒有出雙入對的樣子。我甚至懷疑,會不會田大姊又熱心過度了?
和她談話時我一直很謹慎,避免談敏感的話題以免誤會。她說她父親是婦產科醫生,還在臺灣開業。我問她為什麼不留在國內陪伴雙親,她說是她父母親叫她出國的,還為她在美國買了一棟房子。以前我不曉得,原來錢嬿華是獨女。
我退役後那個秋天去美國唸研究所。基督徒到任何地方,一定忘不了先找教會,和圖書我也加入學校附近一間華人教會。這間教會的成員絕大多數來自臺灣,有留學生,也有所謂的新僑移民。
後來我沒有再和錢嬿華單獨外出過。她偶爾會打電話給我,每次總是小心翼翼地問我忙不忙,有沒有打擾我?接著會問我的近況,功課重嗎?我不能否認,與錢嬿華講話很舒服,令你覺得如沐春風。有一次我放下電話,才發現竟和她聊了半小時之久,自己也吃了一驚。
紮著圍裙的陳大哥出來了,他佯裝生氣的口吻,說:
那個暑假裡,我們教堂每星期天禮拜時,介紹的新朋友中老有來自大陸的,他們大部分是教堂一些會友的親戚,以探親、移民的名義來到美國。
錢嬿華離去後,我仍然陷於冥想中。是啊,我能要她怎麼樣呢?叫她向美國移民局自首嗎?那她一定會被遞解出境,臺灣方面還要追究法律責任,並且最重要的,她可能再也不能來美國了。不成,她不能選擇這條路。再不然,她必須終身隱瞞下去,這豈不是良心的一個重擔嗎?
在模糊的記憶裡,姜姊姊長得瘦瘦高高的,穿著整潔的制服,一點也不像成天邋遢得要命的姜以豪的姊姊。我怎麼知道他們是姊姊呢?這是因為有一天姜以豪惹了事。
「哪有這回事?你剛來美國,我應該請你。」
「我有一件事呀,要問你。」
我問他何時來美國的,他沒有講,只說原先在新墨西哥州,最近才來加州,聽說這裡容易找事,想找分工作。
他大概嚇了一跳,眼神中充滿戒意。我笑著自我介紹,說我初中和他同校,常看他打籃球。他聽到這裡放鬆了戒心,也露出笑容和我握手。他臉上風霜的痕跡比服役時更多了,眼睛跳動著閃爍不定的光芒,眉宇間充滿憂愁。
我心亂如麻,也不知道還跟姜以豪說了什麼。直到他起身再告辭時我才稍稍冷靜下來,我默默地陪他下樓,到了宿舍大門我靈光一閃,問他:
「對了,你如果和有PR的女孩子結了婚,你也就取得PR了。」我故意這麼說。
晚間我先去超級市場,買了一瓶美國人吃牛排時常用的調味料——,拎著去陳家。我以為還有其他客人,沒想到進門一看,餐桌上只擺了三副刀叉。田大姊說牛排只剩三塊了,哪能多請呀!我故意開玩笑說:
「錢嬿華是個不錯的女孩,可惜她說她沒有居留權。奇怪,她沒有居留權怎麼能做事呢?」他自言自語般說著。
錢嬿華比我矮了一個頭,她講話時仰頭看我。老實說,她不是容貌出眾的女孩,我無意中瞥見她眼角已有魚尾紋。
我有點窘了,「當然不是很要緊,但終究是一個要考慮的因素啊。再說,我一點不覺得自己喜歡錢嬿華,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討厭她,是我根本不可能娶她。」
暑假快結束時,一個星期五晚上我去教堂參加青年團契聚會。我到得較晚。講員已經開始講道了,我悄悄坐在一隅,隨便瀏覽一下聽眾,突然看見一張臉孔,使我感到頗為驚詫。那張臉孔對我們團契無疑地是張新面孔,但對我而言卻是一張舊面孔。當晚的聚會我並沒有留心聽講,心中盡在胡思亂想一些往事。過去十多年來,我曾多次有機會接近這個人,卻從未和他講過半句話。現在上帝又使我碰見他了,今天我一定不放過機會。
他說完坐下,這幾句話似乎沒有在教堂中產生什麼影響,會眾依照慣例鼓掌,接著又有人介紹新來者。我卻有一種莫名的感受,鄭先生的話中充滿無與倫比的悲憤。
「不知道,她都有PR了,恐怕來了好幾年。」田大姐突然緊張地看我一眼,「她有一次對我說,希望能找到一個真正愛她的男孩子,不是看上她有PR的,所以她不想讓人家知道她有PR。」她嘆了一口氣。
「真的?怎麼回事?」我想知道詳情,姜以豪卻搖搖手,表示他不想再說,我見他的眼眶紅了,遂未再多問。他低著頭,兩手交握。扭動指關節咯咯作響。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我們彼此誰也沒開口。
那時候我家就住在學校旁邊,每逢上下學時,總有大批小學生從門前經過。經常我放學回家的時候,院子裡有一個六年級的女生和媽媽講話,有時她還在院中載歌載舞地表演舞蹈。媽媽總是很和譪地拍手讚美她表演得好,又常常拿糖果餅乾招待她吃。如果家中恰好蒸了糖三角、豆沙包,或是做了酸梅湯,也少不了拿出來請她吃。媽媽叫我喊她姜姊姊。我常在學校裡或放學的路上,看見她捧著銀盾、錦旗,大概是個模範生。
「你沒有女朋友,對不對?」
晚餐時聽媽媽說,她趕到醫院時姜媽媽已在彌留狀態,根本認不得人了,只是使勁扯自己的睡衣領子,又嚷著把門窗打開,她要出去回家。我聽了以後起雞皮疙瘩,整個晚上心神不寧。媽媽安慰我說信耶穌的人不用怕,我記得那天晚上祈禱特別虔誠。
「那也一樣呀,https://www•hetubook.com.com妳當然知道妳的護照資料不正確,妳還是有責任的。」我很嚴肅地說。
當病情稍微好轉時,一天午後電話鈴響了,竟是錢嬿華打來的,頗感意外。她問我好些沒有,語調極為關切,我不禁有點感動。她囁嚅地問能不能來看我?我慌忙謝絕,說太麻煩了。沒想到她為難地說,現在就在我宿舍樓下,利用大廳的內線電話打到我房裡的。
「這是不可能的,我想——嗯,她年紀比我大吧?」
他搖搖頭,「我這樣子誰要嫁我?我也是該結婚了,可是除非女的有居留權,要是那樣的話,我結了婚就可以安定下來,慢慢找事……我也可以想辦法接我爸爸出來……」
他抬起頭長嘆一聲,「是啊,我也一直為這個煩惱……我想等等看,會不會美國政府再宣布一次大赦,我就可以取得居留權了……」
她低頭不語,緩緩抬起頭來,「那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幽怨的眼神注視著我,淚承雙睫,楚楚可憐的神情令我為之心軟了。
陳大哥這時發出一陣笑聲,他放下報紙,看著田大姊說:「錢嬿華她來美國有多久了?」
姜以豪的長官縱然再有心庇護他也不成了,只好簽報上級處置。就在那一陣子,有一天我手下的小兵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姜上尉的舞|女姊姊來了,正在隔鄰營房裡哭呢。我按捺不下好奇心,匆匆走向他們營房去。憑良心說,那時我並非抱著湊熱鬧看稀罕的心情,只是想看看經過這麼多年,「姜姊姊」如今是何模樣。
我「噢」了一聲,不曉得該說什麼好。姜以豪自動說:
有片刻誰也沒開口,陳大哥一開始就在看報,我再度說:「何況,我目前並不急於結婚。」
「姜以豪,你信耶穌沒有?」
班上有幾位留級生,嘰嘰咕咕地說場上那個瘦高個兒叫姜以豪,是校隊的主力球員。我聽了又是一驚,仔細打量他,發現他變了很多,但臉上依稀可見往日的輪廓。再一打聽,果然就是小學那個姜以豪。我好像曾經告訴媽媽這件事,但我忘了媽媽有什麼反應。
錢嬿華不是一個笨女子,她大概漸漸明白了。她突然不再打電話給我,在教堂裡見到我也僅止於點頭微笑。她很熱心教堂的工作,常常在星期五晚間青年團契聚會時主持聚會,是推動活動的核心分子;星期天禮拜時她有時擔任司琴伴奏工作,再不然就參加聖詩班。
那年十一月底左右,田大姊突然深夜打電話給我,語氣焦灼地問我姜以豪最近如何。這真問得我一頭霧水,其實我和姜以豪並不常來往,應該說我們彼此連電話都沒通過,我實在不知道他的近況。田大姊聽了在電話那邊長嘆一聲。原來錢嬿華下班後突然去找她,人很憔悴。她對田大姊說心情很矛盾;坦白說嘛姜以豪並不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典型,學歷不高又無固定職業,並且尚未信主;但是她又覺得姜以豪還算是個正直的人,有正義感。如果姜以豪愛自己,她也願意接受了,但是她摸不清姜以豪的態度,最近他又說想去東岸發展,使得她很苦惱。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比如說在臺灣參加什麼教會這一類的話題。後來錢嬿華抄給我她的電話號碼,對我說有事可以打電話給她。
「田大姊,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
放下電話,我跪在牀邊祈禱,但願姜以豪能時時記得我最後的那句話: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
據說姜以豪只是在一次休假時,離營就沒再回來。他的長官很有耐心,先是記他「逾假」,後來派一位同志去找他。那位同志回來後啼笑皆非地說,姜上尉就在家裡,只是不肯回營。
「你不急,可是人家女孩子急呀!」田大姊瞪我一眼。
「你在我們教會有中意的女孩嗎?」我故意套他,自己卻緊張得要命,額頭直冒汗。
「大家年紀都不小了,別再捉迷藏了,對不對?」她這麼說。
散會後我走過去,那人正和一個女孩子講話。他仍然是瘦高的體型,穿一件略泛黃的白色尼龍面夾克,藍牛仔褲也發白了。他的頭髮很長……他轉過身疑惑地看著我。
我擱下電話心想這樁差事不容易,但不能不賣田大姊的面子,否則她再也不會請我吃牛排了。
每個人從小到大,難免都曾經為一些往事懊悔過,我也不例外。雖然我自美返國已有好一陣子,但始終難以忘懷在異鄉輾轉不能入睡的那個夜晚。那天晚上我失眠,是因為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告訴姜以豪實情。而這件事,直到今天仍然是我心頭一個愧疚的重擔。我曾把這故事講給幾位朋友聽,並且問如果換了他們會怎麼辦。每個人的看法都不相同。現在讓我把經過寫出來,看看你——我的讀者——會怎麼想吧!
我在教會中認識的朋友漸漸多了,其中有一對年輕夫婦特別熱心,常常邀我們這些單身男女去家裡玩,先生姓陳,太太姓田,我們都喊他m.hetubook.com.com們陳大哥、田大姊。我和錢嬿華都曾經同時去過他們家包餃子。
「這與我何干?」我也急了,不高興地說。
那天放學時,我驚訝地發現姜以豪和姜姊姊走在一起。姜以豪垂頭喪氣的,姜姊姊也一反常態地低著頭走路,同學指指點點地說她是姜以豪的姊姊。如今我忘了曾否把這件事告訴家人,不過我記得自從知道姜姊姊的弟弟是姜以豪之後,小心眼裡成天害怕,擔心姜以豪會跑來我們家。不久後姜家姊弟相繼畢業,我唸小學時就沒再見過他們。
我不禁好奇地問,姜以豪家裡還有其他人嗎?那位少尉詭譎地笑說姜上尉的姊姊是舞|女,在臺北的舞廳伴舞。他們單位上下都知道,姜上尉的姊姊很疼這個弟弟,經常千兒八百的拿錢給他,又為他訂做西裝、買皮夾克、買摩托車。但是姜上尉很少在大夥面前提到他姊姊,只有在營外打牙祭喝醉時會嚷著:
我班上有位同學的爸爸在市政府做事,現在想想市府的課長並非什麼大官,可是那時候連老師都很巴結他爸爸。有一天姜以豪下課時經過我們教室前頭,不知是誰帶頭喊「姜以豪,野孩子」,大家越喊越高興。姜以豪信手拾起一塊石頭扔過來,恰好砸在市府課長的兒子頭上,他哇哇大哭,把我們嚇壞了。我們的導師雖是女老師,卻也夠厲害的,她居然能把姜以豪從五年級教室押出來,用雞毛撢子抽打得姜以豪滿地滾,又哭又叫,後來還罰他跪在教室後面。
我點點頭,低聲說我不會講的。
他自動提到姜伯伯,令我驚訝的是他居然有這分心,想把爸爸接出來。我突然想到他姊姊,未加考慮便問:
姜媽媽帶著孩子來臺後,不知怎的搭上了洋人,先後與許多美國大兵來往頻繁。姜伯伯的袍澤好友們都很生氣,不齒姜媽媽的行為,紛紛避嫌不和姜家來往。據說輾轉從香港得到的消息,姜伯伯並沒死,只是被共黨當戰犯關著,至少總還有將來團聚的希望。並且聽說姜媽媽來臺時,身邊還帶著幾根金條,短時間不愁吃喝的,何必去賺那種錢呢?聽媽媽說姜媽媽死於婦科疾病,在醫院住了大半個月誰也沒去探望過,直到病危時姜姊姊才哭著跑來找媽媽去。
「對不起,你是姜以豪吧?」我伸出手去。
「你幾年次的?四十三年?嗯……」田大姊注視著天花板,「對,她比你大一點,但是這不要緊嘛。」
在我唸初一下學期的時候,有一天我放學回家聽見媽媽說她下午去了醫院,姜媽媽去世了。這消息來得很突然,因為我已經好幾年沒聽見爸媽提過姜媽媽一家了。我也不知道,媽媽是如何得到消息趕去醫院的。
隨後的幾週裡,每星期五晚上與星期天早上;姜以豪都來教堂。查經時我曾和他同在一組,他對聖經的問題很感興趣,很認真地聽講發問。但他問的問題不外乎:原罪是什麼?耶穌是不是私生子?基督教和天主教有什麼不同?
鄭先生並沒有鞠躬就座,他仍然站著,朗聲說:
「真的?那妳不是犯法嗎?」我幾乎是脫口而出。
姜以豪在學校裡是個風雲人物。他留級兩年,打架作弊記了好幾個過,若不是校隊教練力保他早被開除了。那時規定學生一律穿白短襪,姜以豪的襪子上有道藍邊,就是與別人不一樣。聽留級生說,有一回校外的幫派不良少年闖進學校尋仇,同學都圍在教室窗戶邊觀望,只見姜以豪過去三言兩語就擺平了,對方人馬自動撤退。又聽說姜以豪有個女朋友,是我們學校女子田徑隊的一員……反正,有關姜以豪的故事太多了。
「對了,那你現在身分不明,怎麼接你爸爸出來呢?」
「哼,最後三塊才請我來,那每塊一定都很小,恐怕還不值我帶來的這瓶呢。」我晃了晃手中瓶子。
——姜以豪
「姜以豪,你有女朋友沒有?」
那時我非常欽佩、羨慕這位明星球員。有一次他從場上下來休息,就坐在我身旁,仍不時以「眷村話」的特有腔調指揮場上同伴。我可以感覺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也清楚地看見他褐色皮膚上滾動的汗珠。我竟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彷彿是坐在一位偉人的身旁。
「你不知道,我在New Mexico唸了一學期企管,唸不下去就休學了,我現在護照簽證也過期了,等於是非法居留,沒辦法找正式工作的。」
「不是,姜以豪,耶穌講過一句話,他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享安息。」
「你住哪裡呀?剛來習不習慣?會不會想家?」
我本以為在附近超級市場就可買到需要的東西,沒想到錢嬿華竟直駛舊金山華埠,她說那裡貨色齊全。我們買齊了東西,她提議去中國館吃飯。我像個土包子一般被她帶著走,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錢嬿華吃得不多,一再叫我多吃點。飯後我www.hetubook.com.com想付帳,她伸手壓住我握著皮夾的手:
翌日我就打電話給姜以豪,我不知道他住何處,但接電話的是個廣東腔講英語的,他說姜以豪不在。後來我又試了幾次,終於找到姜以豪,他聽說是我連忙說他正想找我,因為他可能最近會去東部。我聽了一驚,暗忖田大姊的消息還算正確。我說想請他來吃頓飯,順便聊聊天,他來了幾個月我們沒好好談過。他似乎很高興,爽快地一口答應,於是我們約了一個時間。
考上初中的那個暑假,趁著開學前的空檔,我常和幾位小學同學去師專球場打籃球。我們幾個人的球藝都不行,多半是玩累了就坐在草地上看別人賽球。師專球場上各路英雄好漢都有,差不多每天下午都會碰上一兩場精采的比賽。那時場上常有一個穿紅短褲打赤膊的男孩子,身手敏捷、精力充沛,飛奔全場。他跳起投籃時,雙手比防守者高出一大截。只要他在場上,必是場內外的焦點,每投進一球,場邊就暴起一陣喝采。
「你姊姊呢?她還在臺灣嗎?」

「沒有,抱歉。」
星期六早上錢嬿華準時開車來到我的公寓,她那天似乎稍稍打扮了一下,臉上薄施脂粉,雙頰抹了腮紅,嘴脣也塗了鮮亮的脣膏。她戴著咖啡色的太陽鏡,穿白上衣藍裙子,洋溢著青春氣息。我一坐進她的車子,立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你認為信耶穌是什麼意思?」
不過當時也有幾個人主動過來招呼我,令我感覺很溫暖,錢嬿華就是其中之一。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問我是不是剛來的新生。她自我介紹叫錢嬿華,又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了她。
我突然悟出耶穌教導人類的禱告——「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是人類多麼迫切需要的恩典。我不敢想像,換了我處在錢嬿華的處境,我會有勇氣去自首嗎?我越想越怕,不禁隨即懇切地祈禱:「我的主我的神,求你千萬不要使我遭遇類似的試探,落在這種境況中。你知道我怎能承受得住那樣的煎熬啊……」
記得我剛分發報到一兩個月,營區裡就爆發了一個新聞:姜以豪上尉成了「逃兵」。上尉變逃兵,我們都當笑話看。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逃。他的單位那一陣子不帶兵,長官待屬下不苛刻,是營區裡公認的好長官——這些都是他們單位一位預官少尉講的,他因為偶爾來找我接洽派公務車輛,所以和我比較熟。
說起我認識姜以豪的經過,應追溯到我唸小學的時候。記得我唸一年級時,姜以豪唸五年級,在學校裡是個出名的小太保。
我們又談了點別的,他問我現在唸什麼科系,又問我家裡有什麼人?他的眼神流露出羨慕的意思,我看見了覺得很難受。後來我想起田大姊的付託,便試探著問:
還沒走到他們營房我就站住了,一個女人正走出來,後面跟著姜以豪的長官與輔導長,兩人神色凝重。走在前頭的女人我是完全不認識了,記憶裡當年姜姊姊瘦高個兒,眼前這個女人不但矮而且有點臃腫。她穿著一身很刺眼的綠緞子連身裙,臉上塗抹了一層脂粉,表情倉皇,頭髮高盤在頭頂上。她看了我一眼,很顯然的,她已經不記得我就是當年喊她姜姊姊的那個小男生了。
我想終於進入主題了,便正襟危坐地看著她。
聽媽媽說姜姊姊家就住在我們家後頭的眷村裡,姜伯伯和爸爸在大陸上是軍中同事,大陸撤退時姜伯伯慢了一步沒來得及出來,反倒是姜媽媽與兩個孩子先來了臺灣。可是小時候我不懂,為什麼爸媽從沒去過姜家,姜媽媽也從沒來過我們家呢?
「對,可是誰要嫁給我?」
我在美國的頭一年平淡地過去了,暑假我遷入學校的宿舍,主要是省去三餐煮飯的麻煩。不幸在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染上流行性感冒,並且引發了扁桃線發炎,發高燒,躺在床上呻|吟動彈不得。教會中很多兄弟姊妹都打電話來慰問我,陳大哥和田大姊甚至帶了一小罐雞湯到宿舍來,我有氣無力地說又不是坐月子的產婦,何需雞湯進補?他們倆被我逗得咯咯笑。
姜上尉回來了,直到他退伍的確沒再出事。說來有趣,這十來年裡我多次出現在姜以豪身邊,冷眼旁觀他的遭遇,但我們始終沒有講過話,恐怕他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同學。
天底下就有這麼巧的事,我大學畢業後服役時又碰見姜以豪。我被分發到某營區當運輸官,在一次全營區籃球比賽時,我又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在場上遠近投射,頗為活躍。我向一向老士官打聽,證實了那人果然就是睽違久矣的姜以豪。他軍校專修班畢業,現在官拜上尉,就快退伍了。球賽結束後我發現他的隸屬單位,就在車庫旁邊,與我毗鄰而居。只是我專責調度保養營區車輛,在業務上和他的單位無甚往來,所以沒有機會與姜上尉講話。
我進大學後對信仰有更進一層的體驗,hetubook.com.com當我聽完姜媽媽的悲劇故事,對人生悲歡苦樂、幸與不幸,產生了更多的困惑與同情,我常想自己的境遇豈不比姜家姊弟幸運多了。
中國同學會幫我租了一間房子,一時之間找不到人和我合住,我獨自住著。剛開學那一陣都是在外頭張就著吃點,後來覺得長期這麼吃也不是辦法,便想自己開伙。洋房東雖然留了一些廚具,但總得再買些鍋碗盆勺呀。我人生地不熟,便打電話給錢嬿華,問她能不能在星期天教堂禮拜後開車陪我去買點東西。錢嬿華在電話中的聲音很興奮,她說星期天做完禮拜她要留下練習聖詩,但是她可以在週六陪我去,我說不好意思讓她犧牲週末,她說「應該的」。
姜媽媽過世後沒多久,學校三年級同學就舉行畢業典禮了。畢業典禮前幾週,我常常在放學時碰見姜以豪,他不打球了,也不再呼朋喚友一大夥人,只是一個人孤坐在球場旁水泥臺階上抽煙。有一天他突然抬起頭看我一眼,四目交接時令我不自主打了個冷戰。他看我的那一眼很複雜,我頭一次感受到一件事:他所經歷的世界與我的大不相同。
「上教堂,做禮拜,捐錢,這些事吧?」他笑了。
「你告訴我,天底下哪裡有只帶醬油就可以免費吃牛排的地方?我也去。」
夕陽的餘暉斜射進來,覆罩在她臉上。錢嬿華不再是一位大姊姊了,反像是一個徬徨無依的小妹妹,需要別人的呵護。我有點茫然……
回程路上,錢嬿華的興致仍然很高,滔滔不絕地談到附近幾個名勝遊樂區,遊說我應當找機會去玩玩。我的心情和她不同,只惦記擔心學校的課業,對她說的沒表示感興趣。
姜以豪找工作不順利,我只好安慰他慢慢來,不用急。後來我得知他暫時在一間中國餐館打工,算是非法性質。
那時我仍然住在宿舍中,姜以豪來時我掏腰包請他在餐廳吃自助餐。餐廳是吃飯為主,姜以豪添了好幾次菜,看起來很滿意。
「我姊姊呀!唉!她死了。」
我第一次去做禮拜時,雖然在禮拜儀式結束前曾起立自我介紹,招待人員過來請我留下姓名住址,但是散會後我站在一大群人中很茫然。四周都是中國人,但我一個也不認識。
姜上尉的逃兵鬧劇最後以喜劇收場;有句俗話說軍中事可大可小,姜以豪碰上一位慈悲為懷的軍法官,判決不處分姜以豪,唯一的條件是姜以豪得自行回營報到,乖乖地把剩下半年役期服畢,這個案子就算了結。
她一口氣問了我好多問題,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突然噗哧一聲笑了,我也笑了,反而拉近不少距離。
錢嬿華很健談,一路上幾乎都是她講話,我因此略知她的背景。她專科學校畢業後來美國,在加州一間「史密斯學院」學電腦,去年夏天來到灣區,在舊金山做事。
我聽到這裡啞然失笑,「田大姊,妳告訴我這些做什麼?」田大姊說她想請我探聽一下姜以豪的意思,同時也給他一點暗示;人家女孩子有這個意思。
進初中的頭一學期一切都很新鮮。有一天下午降旗前,我們班上的同學圍在籃球場邊,看校隊球員練球。我赫然發現所崇拜的那位明星也在場上練習,他竟然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是呀,我現在跟你講了,你可以考慮看看呀!」
「反正又不是我改的。」她聳了聳肩。
這個星期天又有幾位大陸來客,一位會友站起來介紹他身旁一位清瘦的中年人:
「你不用客氣,我們在這裡都是互相幫忙,應該的。你星期天來教堂如果需要,我可以去接你。」
他微笑著注視我,然後與我握手,意味深長地說他會記得這句話的,隨即轉身離去。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臟快停了,全身緊張得發抖,我得握著牀墊才能穩定住自己。那一剎那,我的思緒一團混亂。如果我告訴姜以豪說錢嬿華其實有永久居留權,那麼一來有情人終成眷屬;二來姜以豪也不必再漂泊,我豈不是幫了姜以豪一生中最大的忙?但轉念一想,錢嬿華不希望人家知道她有永久居留權,我為什麼要講呢?再說,姜以豪如果真心愛她,就不應當計較這些。如果姜以豪只為了居留權與錢嬿華結婚,他們會幸福嗎?
這下子我不好意思拒絕了,於是幾分鐘後錢嬿華出現在我房裡。她穿著紅色圓領衫、白牛仔褲,肩上掛著皮包,另一手拎著塑膠袋。她先打量了一下室內,讚不絕口地說我的房間優雅整潔,接著有點遲疑地從塑膠袋中取出一個加蓋的大紙杯,說她榨了一些橘子汁。我驚訝之餘更感動了,連說謝謝。
飯後他到我房間中,我先問他為什麼要去東部。他答說有朋友在紐約,告訴他那邊打工的機會多,想去闖闖。我不解地問他是學什麼的,為什麼不多等等,找個固定的工作。他露出一絲苦笑:
錢嬿華是個不錯的女孩,可惜她說她沒有居留權。奇怪,她沒有居留權怎麼能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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