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大少

我還沒開口,郭棠嚷著走出臥室了:
我安慰她說沒有這回事,只是一點小誤會,別放在心上。沒想到她插嘴打斷了我的話。
「小晴也真可憐,我和你表哥帶她逛圓山動物園,回家的路上,計程車裡她突然問:『臺灣要到了噢?』我和你表哥都不懂什麼意思,後來還是我猜出來,小晴口裡的臺灣就是我媽媽家,她根本不懂臺灣是哪裡。你表哥還正經的教她,這裡就是臺灣,外公外婆家住在臺灣,懂不懂?」
好奇心慫恿我一再追問,表嫂終於告訴我,郭棠有一個姊姊,是表嫂的高中同學,上大學後不但在學校裡出鋒頭,還在電臺主持過一陣子熱門音樂節目。後來聽說她到美國嫁了個華僑律師,沒想到兩年前悄悄帶個兒子回臺灣去了,聽說離了婚。表嫂說這次回臺灣,碰見些老同學,偶然談起郭希玲,聽說她經營著一間小貿易行,做起生意來了。
「你認為湯米他快樂嗎?」她冷靜而深沉地注視著我。
學期快結束前,郭棠常在晚飯後去安妮的公寓接她,兩人一道去學校溫習功課。聽郭棠說,大學部圖書館好熱鬧,他們大夥兒都在那裡,有時集體占據了幾張桌子,直到圖書館鳴鈴才走。郭棠送安妮回去後,回來還要唸到一兩點才睡。
那天晚上我留在住處做習題,一直到深夜還有一題做不出來,而小郭也反常地遲遲未歸。電話鈴聲響了,竟然是安妮打來的,聲音像是哽咽著。我吃了一驚,發生什麼事了?
「真的?唉!那太可惜了,我本來是想讓我弟弟來和你住,請你訓練訓練他……好吧……」
她講的雖然稍嫌過於老氣橫秋,但想想也有道理。我想安慰安慰她,卻找不出話來,後來只好說:
「……真抱歉啊!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你現在不是和湯米住嗎?湯米走了有沒有人要搬進來和你住?」
就在郭棠收到那封福特的信後沒幾天,我也收到了一封很意外的信,是徐海倫的媽媽寫來的。我從未見過海倫的家人,真有點吃驚。徐媽媽的信親切感人,她說:
海倫說她小時候很怕鳥,可是她爸爸卻養了很多鳥,那隻鸚鵡是她爸爸的寵物,剛買回來時海倫很怕牠,她爸爸偏叫她和鸚鵡照張相。
「那妳回臺灣唸高中的時候跟得上嗎?」
「唉!不說這些了,聽說昨天你們那裡很熱鬧?」
林錦成生在臺灣,九歲時隨家遷居香港,現在父親仍然來往港臺做生意。他如數家珍般告訴我,他哥哥中學畢業後自港返臺,進了臺大醫學系,前不久剛畢業,現在是一間「很大的」私人醫院的住院醫師,他沒說出醫院名稱。
信是福特汽車公司寄來的,大意是經過上一次面談後,他們對郭棠很賞識,很希望與郭棠作第二次面談,將由此間分公司技術部門的一位主管負責接見他,希望郭棠儘速與他們聯絡。信中還說他們認知郭棠希望去臺灣工作的意願,將會就這方面問題作進一步的討論。
「我三年前剛進來註冊那天,就看見這傢伙站在Student Union臺階上東張西望,像個傻子一樣。」
我得知吳群芬要唸研究所是她自己講的。那天晚上我去國際學舍餐廳吃飯,進去時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已經坐上七八成滿。我拿了菜走回大廳,只見住國際學舍的「老中」早已坐滿了兩張長桌,他們大部分是研究生,有幾個我認識。一個綽號叫「教授」的,笑瞇瞇地向我點頭。
「不知道,什麼?」
我打了個寒噤,直感覺兩隻胳臂都起了雞皮疙瘩。郭棠又說那時候全場都靜下來了,坐在他們旁邊的「黎」也流淚了。郭棠說到此時泣不成聲,只聽見他一聲一聲的抽搐。我在那時第一次理解,人的內心可能有多麼深的恐懼。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黎」的瘦小身影,他那平板英語的幾句口頭禪——我沒有時間,我要讀書——彷彿又在耳邊掠過。
我和郭棠頭一次見面沒聊多久,因為那天表哥表嫂要拉郭棠去佈道會。飯後他們走了,我也回學校去,在路上我想郭棠的確像忠厚的孩子,和他住大概不會有麻煩。
我悄聲問他認不認識旁邊的人,王家輝看了一看,壓低嗓門說他認得其中四個,都住在國際學舍。有一個是從維吉尼亞州來唸研究所的,另外兩個還在唸大學部。王家輝說這四個人都是很小就從臺灣來了,經常聚在一起吃飯,和臺灣來的研究生或美國生的華裔子弟都很少來往。我指指王家輝,問:
除了小晴不吃飯,這對夫婦大概沒有什麼煩心的事了。表哥是個憨厚老實人,腦筋裡全是他的實驗工作;表嫂是個天生的樂天派,成天嘻嘻哈哈的。我姨父一家來美也有一陣子了,住在「蒙特瑞公園市」,他們就只有表哥這麼一個獨子,給表哥買下一棟很寬敞的房子,坐落在城北幽靜的住宅區。表嫂能幹,經常宴客,每逢請客時只見表嫂在鋪有檯布長餐桌的餐廳裡穿梭往來,嘴裡嚷著「我來 serve」,一切都按美國習俗,弄得中規中矩的。表哥表嫂都是熱心的教徒,在此間一所華人教會「敬拜主」,生活倒也其樂融融。
小晴蹦跳著跑出來撒嬌,我逗她說臺灣好不好玩啊?她眨著眼睛想了想,用她嫩嫩的童音說:「好玩,要是不下雨就更好玩了。」我和表嫂聽了笑得不可開交。表嫂說這個小丫頭花樣才多呢,回到外婆家,頭一天進洗澡間,硬是擰著不肯進去,嫌髒。我忍不住又笑了。
「那是一個中國家庭賣給我的,牠會講上海話,牠的名字叫中國。」
我告訴她我暑假要去聖荷西做事,秋天要搬回國際學舍,不再住現在的房子了。
放下電話後,越想越不對勁,安妮為什麼會問我「湯米還沒回來嗎?」可見她知道郭棠出去了,她為什麼騙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海倫來信的影響,自己好像對郭棠的這幫朋友更覺得親近些了。有時在校園碰見他們,我也會主動地打招呼。我認識的大學部學生有限,大抵也僅限於那回來包餃子的一群,甚至於在那十多個人裡我還有叫不出名字的。但那些都不要緊,因為每當下課時分我進出艾莞斯大樓時,那些摩肩接踵、交錯而過的人群,對我都不再是個陌生的集合體,一張張黃膚黑髮的稚嫩面孔,一下子就迸現在我眼前,我詫異的是怎麼以前都沒注意到?
「畫的是什麼?像是一個人。」
不是別的人
「我take一二五的時候,在那個老美Jeffrie的section裡。」
那天郭棠的哥哥請吃晚餐,安妮也去了,我不記得在晚餐桌上都講了什麼話,只依稀記得安妮很高興,也很滿足,因為郭棠已決定在底特律上班。郭棠談笑風生,他哥哥抽著煙,注視著他弟弟。飯後他們去吃冰淇淋,我回學校。
我搖搖頭,據實相告,說郭棠可能被感情問題困擾著。表嫂等我講完,連說可惜,「別和他姊姊一樣了。」
一月下旬,我意外收到徐海倫寄自伊利諾伊州的一封信。自她走後一直都沒有消息,我差點都把她忘了。
路上她告訴我,搬家是她爸爸臨時決定的,她的東西都在學校旁的公寓中,只好跑回來搬。我們邊走邊聊,我問她要唸什麼科系,她說還不一定,大概是電腦吧!
最後我叮嚀她路上開車要當心,她馬上恢復了調皮勁,自誇她在高速公路上開快車,一下子就到家了。我問她開車時速多少,她說「六十哩?七十哩?不一定,反正比五十五哩要快就是了」,然後吃吃笑著。掛電話前,她說有了新住址就會來信的。
放下卡片,我實在有無比的愧意,怎麼會對他這麼兇呢?
郭棠住在一棟公寓樓中,他在客廳裡放了兩張書桌,臥室中擺上兩張牀,我很滿意這個環境。
我們又隨便聊了一聊,到她住處時,她心情顯然好些了,下車時對我嫣然一笑,甜甜地說再見。
「表嫂,這是事實,不是編的故事,像湯米他們這樣的孩子,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不過,我看湯米和安妮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湯米自己可能不知道,其實安妮並不適合他,湯米不過是——」她接著講了一句不算短的法語,我問她是什麼意思。
挨罵的立時抗議,回罵郭棠才像傻子,兩人笑鬧了一陣才停,然後郭棠介紹那男孩給我,王家輝,電機系四年級。
退後一步看,畫框中的人像彷彿在動,從一團渾沌中掙扎著游向水面,畫面給我一股孤寂愴然之感。我不禁嘖嘖稱奇,小郭從哪裡搞來這幅畫的?
「你為什麼叫『中國』呢?我聽見你喊!」
「嗨,妳是安妮對不對?郭棠在裡頭,請進。」
「哈囉,湯米在嗎?」一個柔怯的女孩聲音,講的是國語。
傍晚我再一次打電話找安妮,她居然在家。我問她這兩天有沒有看見郭棠,安妮猶豫了一會兒,說沒有,然後問我湯米還沒回來嗎?我說沒有,最後我們約好有了消息再聯絡,安妮的聲音有點緊張。
「我知道,安妮打電話告訴我的……她在電話中痛罵了我一頓,我很氣,我們吵了一架……」
「認識啦!」我和安妮不約而同地說。安妮開心地笑著,頭髮一甩一甩的,彷彿甩出一圈又一圈環繞在身際的光浪。
安妮以充滿鼻音的嗚咽腔調,告訴我走什麼路送她回去,我駛出校園,才試探著問她怎麼回事。她沉默了片刻,委委屈屈地說:
「安妮,湯米對妳是很真心的,他常常向我讚美妳。」
「海倫,妳到了伊利諾就會習慣的。」我勉強安慰她。
郭棠與福特公司第二次面談後,一直沒有下文,他每天從學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看信箱,如果我回來得早,那麼他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有沒有信,有時還要問兩三遍,神經兮兮的,要是換了不知情的人,恐怕會和他吵架了。
我到他們家時,表嫂把一包衣服交給我,說表哥去實驗室了。她拿出一鐵罐雞蛋捲招待我,一勁說她最愛吃臺灣的雞蛋捲了,每次家裡有人來美國都得帶幾罐來。
對方「噢」了一聲就沉默了,我連喚幾聲也無回應,正納悶,又傳來那個聲音:「請問他是不是去梅花社的party了?」
第二天晚上表嫂打電話來,先寒暄些話,問我和湯米住得慣吧?我也隨口問她一家可好,沒想到表嫂說小晴鬧肚子。原來他們全家在外頭玩,中午在中國館吃飯,小晴吃了碗榨菜肉絲麵,回家就開始瀉肚。表嫂無限委屈地說她和表哥也吃了麵,怎麼就只有小晴吃壞了呢?表哥認為一定是榨菜有問題,說以後再也不准吃榨菜肉絲麵了。
表哥來美國有好幾年了,他唸完博士學位後,來到這裡跟一位教授做「博士後研究」工作。表嫂在臺灣唸的是經濟學,到美國唸了個圖書館碩士,在此間市立圖書館做事,算得上學有所用。
「也許我是例外吧!一般中國人好像都不太能適應這種變動太劇烈的生活,就像我弟弟一樣……還有湯米。嗯,你現在還是和湯米住嗎?」
「在這裡,安妮,走吧!」
郭棠眼睛瞪得老大,一臉驚異,這也難怪,我從來沒對他這麼兇過,他可能嚇住了。老實說,我馬上就有悔意,可是我嘴上就是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只好打開書看,可是一個字也看不下。郭棠輕輕說聲「抱歉」,也回到他的書桌前。那天晚上直到就寢,我們誰也沒先開口,頗為尷尬。
她一邊吃,一邊自動地說她父親是外交人員,最早是在南美洲,所以她也會講西班牙話。以後她父親調赴加拿大,她和弟弟也跟著父母前去。後來她父親奉調回國,她以外交人員子女身分插班考入北一女唸了一年。前幾年她父親再度奉派出國,她們全家又跟著來了。
「還不一定,看看能不能在Bay Area做事。我最近在interview。」
就這麼一會兒,車已轉上往草莓谷遊樂場的窄路。我發覺前後都有好幾輛車子,難道都是去參加舞會的嗎?
講完他引以為榮的醫生哥哥,林錦成把話題扯到教會去了,聽來可能和我表哥同一間教堂。他聽我提起表哥表嫂的名字時,神色一變,精神來了,興奮地說我表哥表嫂是教會中最愛主的一對夫婦,熱心「服侍主」,兩人都是「執事」,肯把自己「擺上」……
我能說不嗎?聽起來安妮真是可憐兮兮的。
那一陣子,郭棠的心情很好,整日眉開眼笑的。自從徐海倫走了,再沒聽說他和安妮鬧不愉快。
他搖搖頭,赤腳跳下牀,啜泣著跑出臥室,然後是盥洗室中水龍頭的嘩嘩聲。然後他回到臥室,按熄夜明燈,黑暗中傳來毛毯的窸窣聲,接著是他一聲長嘆,緩緩說出了晚上的事。
「黃大哥,恐怕不是那麼好找噢,Verona是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地方。」
郭棠雖是唸完國中才出國的,中文好像還是逐漸退步了,很多字不會寫不會唸,每逢寫信回臺灣時,常常問我這個字怎麼寫;那個字是不是這樣。我寫給他看後,他總會搖著頭呵呵笑,自言自語「沒辦法、沒辦法」。
郭棠似乎沒聽出我語氣中的不快,自言自語和*圖*書地說:
她揚頭笑了笑,頭揚起的當兒,我瞧見她右耳上方插著一枚黑心金邊的五角星形飾物,星的一角延伸出去,竄到腦後在髮上非常醒目。
他的電話不少,鈴聲一響,拿起話筒幾乎都是找他的,有人找「小郭」,有人找「郭棠」,有人找「湯米」,有人找「Thomas Kuo」。聽起來都像是他那麼大歲數的孩子。有時郭棠在,接過話筒會聊上半點鐘。
她興匆匆地說那隻鸚鵡會講很多話,因為背上有一堆黃色羽毛,她爸爸就給牠取名叫「黃帝」。
「湯米他人呢?」
下午我回到家裡,郭棠已經到家了,我倆不約而同地說對不起,然後在笑聲中緊緊地握手,像是一對兄弟。
「我們馬上要搬家了,我媽媽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加州,所以只好轉學去Southern Illinois,再兩天我們就要搬了。」
「……黃大哥,那天你在路上問我打算唸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那時候是因為心很亂。最近我想一想,可能就唸電腦啊!爸爸說唸電腦將來可以有一分安定的工作,不會像他這樣四處奔波。其實我還是不太清楚,到底將來我要做什麼。從小一直搬家,誰知道五年、十年後我還會不會在美國?只是目前看來可能會一直留在這裡吧。其實我自從離開加州後,就覺得住那裡都一樣了。在Mountain View的時候,還覺得自己是在中國一樣,除了去學校,接觸的都是中國人。現在不同了,China House的王老闆一家都不會講國語,我們見了只好講英文,媽媽也學了幾句廣東話,不過發音怪怪的……」
表哥表嫂一家人在一月初由臺返美,我家裡託他們帶了幾件衣服給我,表哥打電話叫我找一天去拿,於是我在星期六到了表哥家。
讀海倫的信常使我心頭沉重,我在回信時也不知道該寫什麼好,只能鼓勵她保持開朗的心情,多交些朋友。
她似乎漸漸忘卻了不快,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了。她講話中不時夾雜著英語。有單字有片語,有時甚至是整句話。我頗為希奇她有這分能耐,把中英文揉合得如此流利。
「多噢!」郭棠看著王家輝,想了一會兒,「從臺灣來的就有兩三百人,也不知道那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我們三年前的時候還沒這麼多嘛。」王家輝不發一言地點頭。
我獨自埋頭吃飯,偶爾聽見前桌臺灣來的研究生們對話,聽來像是有人決定休學不唸了,因為那人在「珊尼維爾」一間電子公司找到事,起薪滿高的,大家紛紛向他恭喜,有人起鬨叫他請客……不時傳來「教授」的尖銳笑聲。
吳群芬很爽朗,也頗為健談,全然不似她弟弟那般內向。我問她生餃子味道好嗎?她露齒哈哈一笑,說味道還不壞。她唸的是政治經濟,倒是中國學生中少有的。他們姊弟倆住在鄰近的奧柏尼市。
她抽抽噎噎地說,本來她和湯米在一起,後來兩個人吵架,湯米丟下她不管就走了。現在她一個人不敢回去,問我能不能去學校接她,送她回家。
我快步往回走,快到我們的公寓時,看見一個人蹲踞在大門臺階上,我的心怦怦跳,那必定是郭棠。
「……有的人不適合過變動的生活,像我就無所謂,可是我弟弟就不成了,他對於環境的變動很敏感,每到一處總要過很久才能適應。」
我被她那天真的口吻逗笑了,剎那間竟對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孩起了同情心,不覺衝口而出:
我注意到她餐盤中的食物很少,今天的主菜是一塊焦紅噴香的大排骨,她沒要排骨卻點了一塊魚排——上頭一小堆蛋黃醬,另外還有一小撮豌豆,生菜倒是裝了滿滿一碗,幾顆玲瓏的小蕃茄點綴其間。她悠閒地把一片檸檬擠在魚排上,用刀子把蛋黃醬抹勻。
郭棠與我同住的這些日子裡,我見他去過幾次教堂,似乎都是我表嫂找他去的。我曾半調侃地問他:去教堂這麼久,怎麼還沒信教呀?郭棠嚴肅地回答,他不想因為想逃避什麼而信教。郭棠雖然這樣講,可是表嫂找他星期天上教堂時,他總是西裝筆挺,滿像那麼一回事的。
再回到客廳時,女孩們正傳閱一疊照片,是她們當中有人暑假回臺拍攝的,看著看著突然出來一張臺灣女歌星照片,女孩們又笑又叫地搶著看,據說是有人到舊金山要的。
「什麼呀?那是我!」她佯裝生氣的口吻,我笑著道歉,仔細看看,上下兩張相片的人像果然有相似之處。
「像麥克邢那樣的中國人,他就沒有這樣的擔子……」
海倫說他們剛搬去,就認識了鎮上唯一的中國餐館China House的老闆。老闆是廣東老華僑,巧的也是幾年前從加州搬去的,夫婦倆只有一個獨子,在附近的技術學院唸書。一家都信基督教,對海倫家很好,幫了不少忙。海倫的弟弟進了一所高中,週末幫家裡照料店面。
我見她手裡捧著筆記本和兩本數學書,信口問她唸的是什麼系呀?她苦笑了一下,說:
正因為我曾目睹郭棠接到福特公司第一封信時的歡欣若狂,所以更不忍追述他接獲第二封信時是何時沮喪。
「他的『邢』是不是這麼寫?……」這倒是一個不常見的姓……我在桌面上比畫著,自言自語地說。郭棠打斷我的話,說麥克邢有一次講,姓什麼「楊」啊,「李」啊的人也可能是美國人,因為洋人也有這種姓氏,像他姓「邢」的絕對是中國人,說到這裡,郭棠突然興奮地說:
看完信,我覺得茫然而傷感,想給徐媽媽好好寫封信,但提起筆來寫不出東西,最後草草了事寫了封信。封起後又覺得寫得太冷漠,雖然後悔,我還是把它寄了。
第二天晚上,接到表嫂的電話,說湯米很高興。問了表嫂,我才知道湯米的中文名字是郭棠。
早晨空氣涼,我打了個噴嚏。揮揮手向小男孩道別,並祝他好運。走了沒幾步路,就聽見小男孩又用他那嘹喨的嗓門,呼喚他那隻失落的鸚鵡。
另一群人中有郭棠和王家輝,他們纏著徐海倫,要她教上海話。郭棠怪腔怪調地摹仿說:「阿拉——愛——儂,儂——弗——曉得——哇。」我好奇地問海倫怎會講上海話,她說爸媽在家都講上海話,常聽也會講上幾句。
郭棠凝視了那幅畫片刻,看著他哥哥,輕聲說他也過了,然後過去把畫框從牆上取下。
——吳群芬
那時我來美國也有兩年多了,住過一年國際學舍,後來搬出去和老徐他們住,來往的「老中」多半是臺灣來的研究生,學校裡屬於華人學生的社團大大小小好幾個,老徐負責一個臺灣研究生的社團,間接地結識了一批唸大學部的臺灣學生。我有幾季做助教,班上有幾個講國語的大學生。但是我從沒想到,會和郭棠這樣的人同住。
我含糊應對,其實腦海中全無他的印象,但我確實曾和傑夫擔任編號一二五那門課的助教,各帶一組討論課。
「湯米!I just dont understand him,他有很多想法doesnt make sense ,比如說他想回臺灣做事,可是又不喜歡臺灣。He is strange.I just dont understand him.」
當晚郭棠同安妮一道開車南下,他們計畫去「優塞美地」國家公園玩幾天,然後郭棠送安妮回洛杉磯,他自己搭機去紐約。
突然,路邊一輛乳白色的轎車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大喜,這不是郭棠的車嗎?怎麼剛才出來時沒看見它?一定是剛剛停的。車身上佈滿了黃褐色污泥,平常郭棠總是把他的車擦洗得乾乾淨淨的。
「嗯,可是我不喜歡Los Angles,air pollution太嚴重了,所以每年Summer我差不多都到外地打工,很少回去。將來我畢業了,希望在Bay Area找個工作。」
我繞過一個轉角,迎面是一段上坡路,路面竟在蒼茫街燈下粼粼發光。一層薄薄的水膜,不緩不急地順流而下,在扶疏的樹影間宛如一條黑河,它無聲無息地奔流著,匯歸於路旁排水道入口柵縫間。
我著實嚇了一跳,但我的理智清醒得正如睡意消失得一樣快。我告訴自己,他不是小孩了,無需我的哄慰。更要緊的,他為什麼哭呢?
開學前三天我搬出兄弟會宿舍,行李雜物雖不多,若只靠我的日本小車搬運,也得來回跑上兩趟。幸好郭棠自動駕著他的車來幫忙,他有一輛乳白色的轎車,相當氣派,我喫了一驚。
我為之一怔,真是越發搞不懂安妮和郭棠了。我沒有追問詳情,又隨便聊些雜事,郭棠說他放假回紐約擬了幾封信稿,打算開始找工作,想在汽車工業界做事。郭棠平常就對弄汽車滿有興趣的,不但把他的sedan保養得好好的,有時也義務替我修修車子的小毛病,他去汽車公司做事最合適了。
您何時有空路過伊州?請務必至舍下一遊,附近有個湖,風景不錯。China House王老闆的少爺陪我們去玩過一次,可以釣魚。您來了,叫海倫陪您去玩玩……
「嗯……黃大哥,你還不知道吧?我要轉學了……我來學校辦手續,順便買一點東西。」
「那樣我們這些來得更晚的呢?」
我轉個身,一眼看見沙發椅旁坐著一個男孩,捧著書縮成一團。我走過去,他仰頭看我,現出一張蒼白得發青的瘦削臉龐。他慌著起身時差點跌倒,紅紅的臉上浮著羞澀的笑容。我和他握手時,他拘謹地聳起肩膀,左右搖擺身體,更顯出他的身架單薄,細長的胳臂和腿子怪怪的。
郭棠沒有再說話,他的哭聲逐漸低沉,我在黑暗中卻很清醒,直到他發出輕微的鼾聲,我仍然半躺半坐,無法入睡。
「他姊姊怎麼了?」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表嫂笑著說:「你別緊張麼。湯米從來沒告訴過你他姊姊的事?唉!那我不該跟你講的。」
郭棠在元月初一悄悄地回來了。那天下午我從外面回來,聽見客廳裡窸窸窣窣的聲音,緊張了一陣,沒想到是郭棠,他坐在沙發上掀閱膝頭一疊舊報。我高興地問他何時到的;為什麼不通知我去機場接他。郭棠淡淡地說他行李簡單,自己搭車回來了。他講話時雖然仍舊保持一貫的微笑,卻顯得有點沉鬱。我以為他坐飛機累了,勸他先去打個盹,他一言不發地走進臥室。
他掏出一疊錄鈔,在手上搖了搖。接著他輕喟一聲:
海倫的書桌上也堆滿了零星雜物。一個咖啡色的小相框嵌著兩張部分重疊的照片。上面二張是徐海倫的彩色半身照,她側臉微笑;下面一張略略泛黃的黑白照,一個胖嘟嘟的小女孩,兩隻肥肥的胳臂握著一根木棍,上頭站了隻尖嘴鸚鵡,鳥嘴傾向小女孩,女孩愁眉苦臉的向後仰著頭。我差點被逗笑了,真是一張妙手偶得的佳作。
聖誕節前幾天,我在學校的南門廣場上,看見一個女孩雙手各抱一個紙袋朝我走來。喲,這個踽踽獨行的東方面孔女孩不就是徐海倫嗎?我喊她,她驚喜地停住。
「我們美國人有一句諺語……」
吳群芬,就是嘗了半生不熟餃子的「瑪格麗特」,是一位有點武俠女星味道的高個兒女孩,腳上一雙尖頭靴,脖子上繫條黃綢巾,瀟灑大方,在這群女孩中最為突出。
「算是個朋友,大家都認識嘛。啊!我想你知道安妮的脾氣,她是很容易吃醋的。」她吐了吐舌頭,我被她逗笑了,這女孩子好像什麼事都知道。
店裡洋溢著夜生活的歡鬧氣氛,忙碌的堂倌穿梭不停,廣東話拖長的尾音「呀——」在空中迴盪。我注視著玻璃櫥後掛著的燒鴨,意有點困惑了,這是一種多麼奇異的情調,有別於臺灣;有別於麥克唐納快餐店,但我卻感受到一陣陣的溫馨情意。
去夏我暫住於一棟兄弟會社團的宿舍中,照規定秋季開學就不能繼續住下去。那一陣子暑假快結束了,我還沒找到房子,心中有點急。有一天我在表哥家吃飯,順口提起這件事,沒想到表嫂立刻放下筷子,十分認真地說:
「哇!當然是中國人啦!」他笑叫著,我也笑了。
翌日是星期天,長途電話減價,郭棠一大早就打越洋電話回臺灣,我聽見他高興地告訴他母親這件事,他母親可能聽不懂怎麼一回事,他重複說了好幾遍,臉上的酒渦更深了。他放下電話後,話筒上溫熱了一圈汗漬。
他臉紅紅的連說對不起,我擺擺手,然後走過去看他畫的東西。
「小郭,你也是梅花社的?」
我忍不住問吳群芬是否講法語,她點點頭,不當一回事地說她在加拿大讀過幾年書,所以會講法語。
「我開車送妳去好了!」
我緩緩坐起,背靠著牆,盡量使自己的姿勢舒適。郭棠仍在啜泣,雙眼瞪著地毯。我忍不住了,打破沉默說:
「那是你爸爸同學的兒子來美國太晚了,早點來就沒事了……在臺灣還不是有孩子自殺?唉!其實啊,都是因為他們沒有信仰主,你看人家林錦成,還不是從臺灣來www.hetubook.com.com的?人家服侍主,一點煩惱也沒有,我就是常勸湯米,學學人家林錦成……」
小晴拿著兩條蛋捲跑走了,表嫂無限愛憐地看看小晴的背影,輕輕嘆口氣,說:
吳群芬像一陣風,引得幾張餐桌上的人紛紛向她行注目禮。她仍舊是那麼毫不在乎,走過來坐在我對面。
我回到住處,郭棠尚未歸來,他的牀頭牆上添了一幅畫——是一張裝在框子中的油畫,顏料一層層塗得厚厚的。
翌日早上我去了一趟學校,十一點過才回來,剛跨出電梯,便聽到甬道底端傳來一陣陣歌聲,平時公寓走廊很安靜,我真擔心會惹人抗議。
他咧咧嘴,「有的是梅花社的,有的是拿課時認識的,有的是——唉呀,也不知道怎麼認識的,像這傢伙,」他一把抓住身旁一個男孩的胳臂,「我剛來註冊那天就認識了。」
「只是羅曼.羅蘭的一句話:『他因為愛法國,所以尋找一個法國人來獻出他的愛。』你聽過這句話嗎?」
我坐到第三張長桌旁的一個空位上,這張桌子一半被五個男的佔據了,看他們面孔像中國人,可是講起話來卻是堪稱流利的英語。是生在本地的華裔子弟嗎?不像!老華僑的後代比他們開朗、活潑,不似他們這般沉悶凝重。
「你怎麼不想回去為國家做點事呢?」
「郭棠知不知道妳要轉學?」
末了海倫寫著希望有一天她不用再搬家時,對人生會有清楚、肯定的答案。結尾她說很感謝我關心她,請我問候郭棠……
我搬進去後,郭棠說晚上要做兩道菜歡迎我。那天下午我忙著在臥室和客廳整理東西,沒注意他在廚房做什麼。晚餐時候,桌上居然擺出兩盤青豆蝦仁和紅燒肉,還有一鍋排骨黃豆芽湯。美國西海岸的蝦仁大又肥,郭棠炒得火候恰好,很嫩。紅燒肉是一般市場少見的五花肉;湯中撈出來的,是此間俗稱的「中國式」小排骨,也不多見。我在美國混了兩年,烹飪的本事雖不怎麼樣,還算能湊合著吃,偶爾滷點東西,燉鍋豬腳,都滿像那麼一回事。可是我嘗了郭棠的菜,不由得連連讚美他有兩把刷子。
不知道是喝了點酒的緣故,還是我這兩天太累了,一回到辦公室便趴在桌上睡了。昏沉中我夢見徐海倫拉著一個一個人介紹給我認識,那人說他是「麥克邢」。徐海倫說「我在找中國」。我驚醒過來,枕著的胳臂麻木了,嘴裡又澀又苦,我踉蹌著下樓。
「還能唸什麼呀?總不能唸文學吧?怎麼比得過人家美國人?」
「可是那邊中國人很少呀,我爸爸說整座城只有一間中國餐館……這樣我就再也沒有中國朋友了。」
郭棠真正與我有所長談,還是那次去舊金山吃消夜的時候。那天夜裡我沒出去,郭棠他十點多就從圖書館跑回來,喃喃說他餓了。我說何不去舊金山吃碗餛飩,他興奮地連以英文說「好主意」。於是二十分鐘後,我們已在高速公路上。夜涼如水,晚風陣陣地從車窗吹入,感覺很愜意。上了灣區大橋沒多久,舊金山晶瑩閃爍的幢幢巨廈便出現在橋欄右側,就像是陡然從海底冒出來的。那天我的心情特別好,忍不住在呼呼風聲中大聲說:
這時一個穿白毛衣的女孩跳起來,嚷著說該煮餃子啦,原來是安妮,穿著一條略泛白的牛仔褲,活力充沛地蹦跳著。原先大夥兒擠坐在地毯上,經安妮一吆喝,紛紛行動起來,郭棠一直微笑著,似乎陶醉在這熱鬧的氣氛中了。「小郭,你怎麼認識這麼多人?」我悄悄問他。
「你看到啦?」他的表情很喜悅,待我點頭後,他接著說:「是我哥哥畫的,我告訴過你吧?他是個畫家。」
我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她又說:「你也在這裡讀書啊?」那腔調才使我猛地記起,她就是在包餃子那天,嚷著說瑪格麗特吃了生餃子的那個女孩。
那是一個星期五晚上,郭棠在餐桌上告訴我,他要去教堂,我聽了並不感意外,只當他又要去表嫂教堂的什麼青年團契。但他卻是要去附近的「第一長老會」,是安妮找他去的,聽說晚上是一個國際學生之夜。他問我可有興趣去看看,我說我曾在國際學舍住了一年,這類活動對我已經不再有吸引力了。他聽了呵呵笑,一直到他出門,他都很高興。
正在我困惑不得其解時,電話鈴聲響了,我幾乎跳起來。拿起話筒,竟然是安妮!
「小郭,怎麼了?是不是為了安妮!」
當天晚上他回來得不算晚,我原以為他會和安妮去吃個消夜。他進屋後不發一言,一看便知在外頭發生什麼事了。我沒有多話,只告訴他有人打電話來找他。郭棠看了看我抄下的電話號碼,居然也沒有回電話。
表嫂連帶著把我也罵了進去,我擔心的還不是郭棠回不回臺灣的問題,而是他現在哪裡去了?我把擔心的事告訴表嫂,她一口氣說:
據他講,今天晚上參加國際學生之夜的人不少,連一向很少參加公開活動的那個越南孩子「黎」也去了。節目完了後,教堂的美籍牧師請大家自我介紹一下,並要說明自己來自何國。

「噢?真的?哪天你介紹我認識認識這位麥克吧!」我笑了。
客廳裡擠了怕有十多個人,我一時眼花撩亂,所見的盡是一張張笑臉,甚至無法辨識郭棠是否亦在其中。突然間,郭棠那帶酒渦的臉跳出來了。他裝腔作勢地向大家介紹我,於是又起了一陣歡呼和掌聲,我有點窘。
晚餐時郭棠的精神好多了,當晚我燉了一鍋海帶排骨湯,他讚不絕口。郭棠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次回紐約,他大哥帶他去一間日本酒館喝酒,吃日本料理,聽酒館裡的日本客人輪著唱日本歌。
「小郭,你在幹什麼?」
我沒有講話,專心聆聽,他看看我,又說:
她主動地提及郭棠一次,卻是煩躁地說:
郭棠畢業典禮的前一天,我從教室出來,艾莞斯大樓的走廊裡還是一樣擁滿了人,我見等電梯的人太多,便想走樓梯下去,但是一聲「麥克」使我停住了。我馬上回頭,只見一個美國男生連聲喊著「麥克」匆匆跑來,電梯前人群中一個男生轉過頭,他黑髮黃膚,兩道劍眉斜斜挑起,鼻樑高挺,是一個很帥的男孩子。可能我注視他的緣故,他困惑且略帶戒意地看我兩眼。這時電梯來了,黑髮的男孩與喊他的美國男孩一起步入電梯,門關上之前,我聽見那黑髮者以流利的英語說:
我站起來,看見牆上貼著一張有藝術字體的海報紙,湊近細瞧,發現那四行精緻英文字是手工繪製的,讀來像是一首小詩,我不懂詩,揣摩了半天,勉強譯成中文是這樣的:
「麥克邢說過,人在紐約可以不必掙扎著做哪一國的人,你就快快樂樂的做一個紐約人……」
郭棠身材不高,臉上掛著微笑,有趣的是他每一咧嘴,左頰便露出一個淺酒渦,顯得更純樸天真。我們交談時他很客氣,一口一句「黃大哥」的稱呼我。
「麥克他會講國語嗎?」
郭棠前天就告訴我,他想約同學週末來包餃子,一本正經地問我介不介意?我說當然不介意。
「不過呀!像小晴這樣從小就在美國也好,大了再來就麻煩得多啦。我這趟回去,一對朋友夫婦就在商量要不要出來,他們孩子都三歲了,我說還商量什麼呀?快來吧!」
「黃哥哥,我好佩服你們從臺灣來的研究生噢,你們都好會唸書,為什麼你們都那麼愛唸書?」
我問海倫鸚鵡現在怎麼樣了?她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低聲說出國前送給姨媽家了。她皺起眉,似有些許感傷。「那這張呢?妳做的?」我指著牆上的詩。
放下電話我真有點擔心,也不敢打電話給他在紐約的哥哥。這時我腦海中掠過一陣閃光,郭棠會不會一時想不開而自尋短見呢?想到此不禁出起冷汗了。
我羨慕地說這真不錯,有機會去很多地方。她說她父母在中美斷交時都回國去了,留下她和弟弟,這也是第一次她們姊弟沒有跟著父母走。我好奇地問她對於這樣跑來跑去的生活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困難?她略為沉吟,說那要看人而定。
駕車從東門進入校園,很快就到了「艾莞斯」大樓,我停妥車等待安妮出現。寂靜的夜色中,艾莞斯大樓顯得異常巨大臃腫,在粗大的水泥柱下,有一團黑影移動了,直朝我的車子走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真——倒——楣——」
「其實也不能算是,這一任社長是我女朋友的乾哥哥,託我幫他點忙,我答應了一定要守信……」
「那妳弟弟呢?」
「畢業了做什麼?有什麼打算沒有?」

「有!有!」對方急急應聲,我憋著笑聽她接著說。她自稱「海倫」,本來也要去舞會的,偏不巧車子爆胎。她打了幾個電話給同學都沒人接,想起湯米就住在附近,便走過來碰碰運氣「你是誰啊?是他的roommate嗎?」
我告訴她我擔憂的不是沒有先例,我爸爸一個老朋友當初在美國做事,回國時硬要把他們的獨子放在美國唸書,他那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哭著要回來,他爸爸不准,說有這麼好的機會在美國唸書你還不唸?非把他留下了。結果他兒子有一天晚上在酒館裡和美國同學喝酒,大家玩轉左輪槍射腦袋的遊戲,輪到這孩子時,「碰」一聲就死了。
第二天上午我下了課回到辦公室,傑夫告訴我剛才有一個中國男孩來找我,留封信在桌上。我看筆跡便知道是郭棠寫的,信封內裝著一張印有「我抱歉」英文字的卡片,郭棠在卡片背面寫著:
「黃大哥,真是對不起,請原諒我好嗎?」
我說了一半就馬上住口,可是已經遲了,安妮剛開朗起來的神情瞬間變了樣。她乾笑一聲,用英語說她倒不曉得徐是復興的。安妮講話時冷冰冰的。
「小郭,你去哪裡了?」我在他身旁坐下,輕輕地說。
她眨了眨眼睛,調皮地說她不想做飯,所以就來了。
艾莞斯大樓是全校理工系學生薈萃要地,自然也是中國人最多的地方,每到下課時分,人潮洶湧。郭棠的那群朋友,見了我頂多叫聲「黃哥哥」、「黃大哥」或「黃老大哥」。有些女孩,只會對我羞澀地抿一抿嘴,便匆匆趕著上課去了。但往往就是這一聲親切的呼喚;一次友善的微笑,卻帶給我好一陣子心神不寧。
「呀!我姓黃,和他住。妳現在怎麼辦呢?還想去嗎?」
「呵!你不知道郭希玲有多美,你沒見過她,你永遠想不到的……可惜,她都是因為來美國太晚了……」
再一次見到安妮與海倫她們,是梅花社舞會過後的兩三星期。這中間,安妮打過多次電話來,總是嬌滴滴的說:「黃大哥,你好。我是安妮,湯米在不在?」海倫也打過幾回電話來,她講起話一貫急如星火:「黃大哥嗎?湯米在不在?什麼?他不在呀?糟糕!」安妮找郭棠,兩人多半在電話中情話綿綿;海倫找郭棠多是為了功課,我常見郭棠一手握話筒,一手拿筆,邊聽邊寫算什麼,眉頭微皺。
「是妳啊?海倫。妳在那裡?」
他細聲細氣地說他叫吳群賢,姊姊吳群芬在廚房裡,我沒聽清楚,請他再說一遍,他臉又紅了,有意思。
他哭著說了好多囈語般的零碎字句,含混不清。我真的糊塗了,不是安妮,又是為了什麼事呢?
我正在端詳他們,對面突然坐下一個人,喊我一聲「黃老大哥」。一看,原來是王家輝,他手中端著一小盌冰淇淋,我問了才知道原來他住在這裡。他露著黃板牙笑著說:
「那和你們呢?你不也是很小就來了?」
我們繼續吃飯,我心小翼翼地告訴他海倫搬家轉學的事,他似乎並不驚訝,將背往後一靠,若無其事地說:
他的答覆令我吃了一驚,他居然想去臺灣。在我的印象裡,郭棠並不怎麼欣賞臺灣,撇開這些不說,他既然想去臺灣做事,怎麼還在美國找工作呢?他得意地一笑,解釋說他是想進入一間在臺灣有投資合作的公司,然後以美國人的身分派到臺灣去,像福特汽車公司就是他積極接洽的一個對象,我這才算明白他的意思。
「我呀?呵呵,黃大哥,你知道我來的時候都小學畢業了,他們現在有的國語都不太會講了……而且啊,有時候和他們講話,彼此都覺得怪怪的,沒什麼好談的……」
郭棠的臉被熱湯燻出了汗,瞇著眼微笑。那一刻,我突然發覺他還是個很有趣的人。
當天晚上,我坐在電腦終端機前,瞪著螢光幕發獃,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我沒好氣地轉過頭來,只見一位老中衝我笑著說:
「太棒了!小郭,恭喜你。」我重重地和他握手。
她的黑眼珠明亮清澈,真有懾人的力量,我低頭喝湯避開她的眼神,好一會兒才問她是否和湯米很熟。
電梯門開了,我看見一個倚著樓梯扶手而立的女子背影。她轉過身,雙眼帶著詢問的神情;嘴角抿出一股掩不住的羞意。眼前的女孩沒有安妮那種光芒四射的形象,卻也夠搶眼的,並且比安妮多了一點含蓄的笑。她的雙頰許是因在晚風裡趕路而染紅了,顯得她的黑髮格和*圖*書外亮。她一直沒開口,待我自我介紹過後,並且問她「妳就是海倫嗎?」她才高興地點點頭,說聲「嗨」。
我打了個電話給表嫂,她聽了直勁罵郭棠糊塗。
正說話間,一個穿圓領衫短褲、腳趿拖鞋的洋妞走過,親熱而又驚喜地喊「瑪格麗特」,然後摟著她肩膀嘀咕一陣——我聽不懂她講的。吳群芬咧嘴一笑,也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兩人眉開眼笑地交談,那洋妞最後用英語說了句「恭喜」,吳群芬笑著說「謝謝」。洋妞扭著腰走了。
「唉!給梅花社畫張東西,這星期五晚上有個舞會,我星期五有midterm,只有今天畫了。」
嘩!小郭可真變了個人。我搬進來的半個多月裡,每天見他穿的都是襯衫和牛仔布外套,下身一條斜紋布長褲。今天他走出臥室時,淡灰色的西裝敞開著,露出同色小背心,寬寬大大的花領帶套在挺直的襯衫領圈上,灰色褲管下露出一雙黑亮的皮鞋。他先向安妮打個招呼,便轉身衝我露出孩子般的笑容,雙手瀟灑地朝兩側一揮,那神情彷彿是說:「怎麼樣?我夠帥吧?」我豎起右手大拇指,會心地向他眨眼。
到了星期五下午,我偶然一開冰箱,驚見裡頭塞滿了蔬菜、水果、餃子皮、大瓶汽水、可樂。拉開壁櫥,滾下兩袋紙杯紙盤。我不由得暗嘆郭棠辦事細心周到。
我不懂她的話,因為郭棠從未提過這方面的事。
她微微一笑,「我父親那時候問我要不要去上士林美國學校,因為我在國內受的教育只有幼稚園大班畢業,怕我跟不上。可是我說要上普通學校,我父親說隨我吧,我就唸北一女了。也許你不信,我高二成績是全班第二名。」
「對!麥克邢也這麼說,他認為那張畫的名字應該叫『掙扎』。」郭棠好像很興奮,講話時站起身,講完才坐下。
那天真是郭棠最興奮的一天,他連著打了好幾次電話,一通給紐約的哥哥,一通給安妮……但這兩個人的反應好像都不似郭棠自己那麼興奮,安妮好像更是在話筒那端撒嬌地鬧騰了半天,似乎不贊成他去臺灣。
她一定獃了幾秒鐘,但隨即以喜悅的腔調連說「那怎麼好意思」,我笑著掛回對講機的通話器。
「最後一年了嘛,懶得做飯,所以搬來宿舍住。」
郭棠轉身向著安妮,臉上真是多少柔情多少愛。兩人嘰嘰咕咕了一陣,郭棠突然大聲說:「I am sorry,安妮!」他說完後咧著嘴,樂得左頰的酒渦更深了。我佇立一側,不由得也被感染得微笑起來。這時郭棠好像想起什麼,拉著安妮手肘說:
「哼,他去讚美別人吧!」她的語氣中充滿憤怒。
翌日我由於還要上課,沒去參加郭棠的畢業典禮,當郭棠得知我不能去時,顯得很失望。下午我回來得早,坐在書桌前兀自有些傷感。這時電話鈴聲響了,居然是吳群芬,她像是在一個人聲鼎沸的場所打電話。

郭棠的父母親本來一直說要來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結果沒來,臨時有事絆住了。郭棠的哥哥倒是從紐約來了,他哥哥瘦瘦高高的,穿一身黑西裝,完全不是想像中不修邊幅的藝術家模樣。他哥哥進了我們臥室,看見牀頭牆上的畫,哈哈一笑,說:
一陣微風把她的頭髮吹散,一縷髮絲飄散在臉上,她雙手空不出來,只得瞇著雙眼歪著脖子同我講話。我問清她住的公寓離此不遠,便提議說陪她回去,順便替她拿一個紙袋。
「這麼早就有期中考?」我隨口應著,眼睛瞪著他畫的海報,藍黑紅三色粗細有致的線條勾了一個花邊,幾朵花,一對婆娑起舞的男女,中英文並列出時間地點。
那天晚上隨便翻了幾頁書就去睡了。矇矓中被一陣刷刷聲吵醒,我打個呵欠,瞥見小櫃上郭棠的電子鐘閃爍出兩點卅五分的數字。他牀上的毛毯摺疊得方方正正的,顯然他還沒回來過。
「不知道,恐怕只有我哥自己曉得。那是他剛到美國那一陣畫的,代表他剛到美國的感受,後來他的風格變了,不再畫這類的畫。我哥哥這張畫給了我,以前我都收在箱子裡,因為以前的roommate喜歡在房內|射飛鏢,我怕被他射壞了。」他尷尬地笑了笑。
我和郭棠漸漸熟了,談話的機會也比較多,聊聊天我們發覺彼此還有一個都認識的朋友——「黎」,他是個越南人,個兒小小的,我頭一年住國際學舍時的隔房鄰居。黎的母親是廣東人,但他不會講也不會聽廣東話。我問郭棠認不認識黎,並模倣黎的口吻用英語說「對不起,我沒有時間,我必須讀書」,郭棠聽了大笑,拍著膝蓋叫著說真像真像。
說到這裡,她突然看著我,問我湯米還好吧。表嫂臉上的表情陡地換了個樣,彷彿剛才沒怎麼樣。
「我和湯米聊過幾次,我曉得他想回臺灣做事,問題是他並不喜歡臺灣,他看不慣臺灣的很多東西。好像很矛盾是不是?其實也沒什麼稀奇,湯米已經不完全是中國人了,他哪能回中國呢?你看學校裡噴水池的水滿出來了,難道還能再回到水池裡嗎?湯米如果再早來一點,他根本就是美國人,也就不會痛苦了……」
「你在看什麼?黃大哥。」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的。
那天晚上我心情煩,沒來由地覺得躁,很想跟郭棠談談徐媽媽來信的事,郭棠心不在焉,我講不下去就打住了。我看郭棠那一陣滿腦子都是回臺灣的事,就像已經定案了,講的都是「如果我回臺灣的話!」這類話。那天晚上我特別覺得他煩。
換了別人的話,這封信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值得高興的好消息,但郭棠卻頗為沮喪。我和他講了很久——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說。我分析給他聽,像福特這麼大的汽車公司,進去做事不但前途好,而且將來美國景氣好轉了,焉知不會又有去臺灣的機會了呢?
鑰匙尚在鎖眼裡轉,門就開了,一個五短身材的陌生男孩站在門裡,他穿短袖圓領汗衫牛仔褲,露出肥胖白皙的兩臂。我尚在猜測他可能是郭棠的朋友,對方卻以英語叫出我的姓名,接著他以國語說去年春季修過一門課,我是助教之一。
「黃大哥,對不起,我不該騙你,昨天晚上湯米是有來找過我……他告訴我Ford的事,我說這很好呀,他可以在西岸做事,可是湯米他不高興,說他煩,叫我陪他出去走走,可是——可是我昨天在趕homework,今天due,我沒答應,他就自己開車走了……會不會有意外啊?黃大哥,怎麼辦?」安妮嗚嗚地哭了,我也心慌起來,但還得強自鎮靜,安慰她說不會有事的。
「妳買這麼多東西去哪兒呀?」我指指她抱的袋子。
這消息對我來得很突然,我是真的沒聽說。我問她為什麼要轉學呢?
「一個唸大學部的老中……你不認識……」他含糊不清地說。
我柔聲說我們仍然是她的朋友呀,而且她不論在哪裡都會交到新朋友的。她幽幽地說以前她的朋友,都是一搬家就漸漸不再往來了。
我聽不得這種話,當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氣,厲聲向他說:「那是我的事,你要回去你回去,少管我行不行?」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是因為安妮,不是安妮!不是安妮……」
放下話筒,周圍是死一般的寂靜。一陣淡淡的辛酸湧了上來,我的腦袋又脹又熱,不由自主的低下頭,緊咬牙關,當我抬起頭,奇怪的是先前那股激動已消失殆盡,我竟然沒有流淚,也許就像海倫講的吧,人長大了就不能像小孩時候那麼任意的哭了。
安妮一轉身,裙子下襬呼地一旋。她講話時眉毛斜斜挑起,神態佻俏,真是一個眉眼都會說話的女孩兒。
「怎麼樣?可以吧?要貼在會場門口的。」他喜孜孜地說。
我和小郭的交情,嚴格說起來還不到一年。去年秋天開學前,我搬進他的公寓,這九個月來和他同住,因而認識了不少與他年齡相仿的朋友。至於說我是怎麼認識小郭的,這就不能不先提我表哥表嫂了。
緩緩跟隨前車駛到停車場,我吃了一驚,放眼望去每個車位都滿了。暑假時我曾多次來此游泳,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場面。梅花社不過是大學部臺灣學生的社團,一場舞會何以竟能吸引這麼多人來?
除了徐海倫轉學外,郭棠其他的朋友都還在學校裡,快要畢業的都忙著找事,除了吳群芬外,我沒聽說誰要繼續唸研究所的。
我默不作聲,她繼續說:
厚重的玻璃門在我背後「答」的一聲關上了,我緩緩步下臺階,路面果然是潮濕的。皮鞋踩過柏油路面,在靜夜中發出的聲音特別響,除了排水道不時冒出的滋滋聲外,只有腳下單調的音響伴隨著我前進。
我答道「是」,對方又沉默了,我忍不住問:「妳哪位啊?找湯米有事嗎?」
表嫂說我爸媽身體都好,移民手續已辦得差不多了,大概最近會有消息,二老叫我專心唸書……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眼前盡是郭棠的影子。我再醒來,是被一聲聲「China」「China」的呼聲叫醒的,那聲音直透入我夢境,睜開眼才發覺那是真實的聲音,在寂靜的星期天清晨,格外清澈、嘹喨、悠遠。
「唉,別說了。黃大哥,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講點別的?」
「安妮,妳家是住洛杉磯?湯米好像告訴過我……」
表嫂沉寂了一陣,隨即以堅定的口吻說:
她噗哧一笑,說她哪有那麼大的本領,那是她一個唸建築系的華裔女同學的作業,據說得了「A」的評分。
他乾笑了一聲,似乎我問了一個傻問題。
「妳怎麼知道湯米不能適應?」
不幸得很,我擔憂的事在第二天晚上發生了。
刷刷的聲音又響了,聽的像是來自客廳,我睡意全消,翻身下牀,拉開房門。
「那張畫給我的印象,像是一個人在掙扎……」我嘗試著說出我的感受。郭棠雙眼陡地一閃,馬上說:
「黃大哥,我猜就是你,我忘了帶鑰匙。」
她咕噥一陣,喝了一口水,說:「像你們也比較容易,因為你們就是為了到San Jose定居才來美國的。不對嗎?」
這段期間,我和徐海倫通過一兩封信。海倫在一封信裡說她父母開始去教堂做禮拜了,是跟著China House的王老闆全家去的。她自己如果週末回家,通常也會跟著去教堂。王老闆的兒子對他們一家也很好。海倫又寫道她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她弟弟,弟弟週末不肯在家幫忙,硬要去外頭打工,王老闆就讓他到餐館裡打雜,沒想到才幾天他就跟廚房小廝學了一嘴下流英文髒話,有一天居然在家裡飯桌上說溜了嘴,惹得海倫的爸爸大發雷霆。
就是那失望了的兒子啊。
我跟郭棠初見面沒講幾句話,便覺得他真如表嫂形容的——「是個好孩子」。我走進表哥家時,一個年輕人坐在沙發上看報,表嫂還沒介紹,他已經起身伸手,笑嘻嘻地說:「我是郭棠,你就是黃大哥吧?」
「一點也不會,他五歲就來美國了。」
「你知道嗎?麥克有一次說他的祖先還是宋朝的大官呢。」
「對了,海倫,妳是搬到伊利諾什麼城啊?說不定將來我去伊利諾,好去找妳呀?」
「回臺灣!回臺灣有什麼好?他也不想想他老爸爸把他送出來多不容易,多少人羨慕,他居然還要往回跳!臺灣那種複雜的地方,湯米就受得了啦?你不知道臺灣多不方便呢,上次我們回去,公共場所的洗手間裡連擦手的paper towel都沒有,這怎麼成嘛!唉,湯米還想回去,你怎麼也不勸勸他?你白和他住了這麼久。」
那頓晚餐我們吃得高興,聊得很開心,頗有一見如故的感覺。談話中我略略知曉了一點郭棠的背景。他生在臺灣,國中畢業後,父母就把他帶到美國來了。那時候郭棠的哥哥已在紐約教畫——他自己是畫油畫的,卻在一間藝術學校裡,每週教幾個鐘點的中國山水仕女花鳥維生。郭棠的爸爸在紐約的住宅大廈中買下一間房,讓兩個孩子住下,每隔一年半載來美國看看。
「你是黃大哥吧?」她輕輕和我握了握,「我常聽湯米說起你。」說著跨進門檻,我側身讓路,嗅到一縷香氣。她逕自走進客廳去了,左手胳臂掛著一件白毛衣或披肩。
表嫂摹仿表哥講話,我靜靜地聽,看見一線憂愁飛快地掠上她的臉,自言自言般說:
海倫寫到這裡,說信內附上照片一張。我拿起信封抖一抖,果然掉出一張「拍立得」照片,是海倫站在一個中年婦人及一個男孩子中間,後面是綠蔭遮蔽下的一幢小屋。照片背面註明她與媽媽、弟弟合照於新居前。我再翻過來看,中年婦人滿面風霜,她那勉強擠出來的微笑遮不住眉眼間的愁雲。那男孩呢,穿條工裝褲,歪歪扭扭地站著,一臉桀驁不馴的表情。三人中唯有海倫露齒微笑,燦如春花。
「黃大哥,我好累哦。」他緩緩把頭埋進雙肘,哭了起來。
他開始滔滔不絕地敘述紐約的美、紐約的好。他描述他住的公寓坐落在紐約市區北面的西方大道,那裡的景色和_圖_書多麼壯觀;他形容紐約的華埠餐館的「清蒸龍俐」多麼鮮美。他說紐約是世界上藝術家最多的城市,博物館、劇院之多,舉世第一……
「你明年畢業後打不打算回臺灣?」他笑嘻嘻地問。我瞪他一眼,突然覺得他討厭起來了,怎麼問這麼不開竅的問題。偏偏他還再問一遍,我沒好氣地回答:「不想。」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或是在逃避想什麼。
「你還存著這張畫?很久了吧?我早不畫這樣的東西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弟弟,「我早過了那個時代了,你呢?老弟?」
另一次是在校外的義大利餡餅店,她和她弟弟在一起。吳群賢駝著背站在角落,吳群芬跨坐在高腳圓凳上,一隻腳落在地上,顯得她的腿好長。姊弟倆正在吃餡餅,吳群芬偶爾歪過頭來講幾句話,她弟弟慌忙點頭。我當時在店外等公車,見到這一幕忍不住想笑。
這時安妮拍拍手,大家都安靜下來了,她提議找一天去「它厚湖」玩,她知道一棟週末出租的小屋很便宜……。我發覺在這夥年輕人中,安妮的個兒雖然矮,表現卻像帶頭的。
在車上她只沉默了片刻,就開朗地和我聊起天來,說她是徐海倫,英文名字就叫Helen,這個秋天才進大學,雙親和弟弟都住在金山半島南方的「山景城」。我插嘴說有一次我去「聖荷西」南下曾經路過山景城。她說城裡有很多中國人,甚至還有一間華人教會。
「林錦成,我說得再加冷水,你偏說熟了,你看你害死人了吧!你還是出去吧,別在這裡礙事啦!」
「你真的要找房子?願不願意兩個人住?好!太巧了!我這就告訴湯米去,你等著。」
廚房裡傳來陣陣女孩特有的尖叫笑鬧聲,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去,只見一個梳辮子的女孩,摀著嘴跑出來,又笑又咳又叫地說「瑪格麗特」吃了一口生餃子,吐到垃圾桶去了。安妮探出半個頭,大剌剌地問郭棠知不知道煮餃子水開了還要再加幾次水。郭棠說「三次,三次」,快步走過去。這時廚房中傳來安妮故意做作得老氣橫秋的聲音:
「你有女朋友?」我有點詫異,因為從末聽她說過。
海倫的爸爸不是生意人,在臺灣的時候公餘養鳥、養蚯蚓,都賠了不少錢,來到美國也一直不順利,現在接下人家讓的一間雜貨店,全靠我們兩夫婦,工作很辛苦,利潤很小。到了美國,反而很懷念臺灣,常想葉落歸根是一定的,但就不知道何年才能實現了。
那天湯米的電話沒人接,表嫂說一找到他就會和我聯絡。當晚我回到住處,想想有點可笑,我連這小子的姓名還不知道,只曉得他有個洋名字「湯米」。聽表嫂說湯米唸機械系四年級,父母和姊姊在臺灣,有一個哥哥在紐約。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我剛推門而出,一陣帶著潮氣的微風撲面而來,難道晚上下過雨嗎?
郭棠洗過澡正在換衣服時,門鈴響了,我想必定是他的女朋友安妮駕到。
郭棠考完期末考最後一科的那天下午,躺在沙發上看報。我說起表哥全家要回臺灣之事,他淡淡地說兩年前暑假他也回去過。我算算,那像是他來美國五六年以後的事了,不禁好奇地問他,難道在那以前五六年中都沒回去過?他說在沒拿到美國的永久居留權以前,不能離開美國國境,否則他申請居留就失效了。說到這裡,他掏出皮夾給我看他的「綠卡」,卡上的相片比他現在瘦得多,睜著一雙淘氣味十足的大眼睛。郭棠笑問我他是否變了很多?我看他是變多了,不祗是外貌上胖瘦之異,還有一些我也說不上來的改變。
郭棠的爸爸倒是先從臺灣寫了封信來,郭棠看完後面無表情,顯然是不大開心。我試探地問了問,郭棠沒給我看信,只簡單地說他爸爸不贊成他回臺灣做事的計畫,叫他務必要和公司講清楚,即使是派到臺灣來,頂多只能做一年,最好還是在美國本土工作。

「嘿,你怎知道?湯米告訴你的?」
我剛推門而出,一陣帶著潮氣的微風撲面而來,難道晚上下過雨嗎?
「小郭,我蠻喜歡舊金山的。」
他們兩人走後,我獨自吃完晚飯,天已暗了。我拉上窗帘,翹起二郎腿看電視,才看一會兒,公寓樓下大門對講機的電鈴響起來。
接著她說唸的是數學系,唸得還算有興趣,成績也不錯,只是不容易找事,現在雖然三年級了,仍然在考慮要不要轉唸電腦。我說怎麼不唸研究所呢?她聽了睜大雙眼,就像是聽到一個恐怖故事,嘴裡嗯嗯了半天,搖著頭說唸書太苦了,再也不要唸了。她突然問:
因為找不到停車處,只好開門讓徐海倫下車。我搖下車窗,注視著她碎步跑向遊樂場,很快地,她的背影沒入閃爍著紅綠小燈泡的入口。我換擋倒車,緩緩駛過三三兩兩走向遊樂場的人影,偶一瞥,那些人可不都是黑髮黃膚嗎?
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五,郭棠馬上出去就沒有回來,第二天一個上午也不見人影,我下樓時見他的汽車沒有停在他慣常停車的街上,可見他駕車走了。下午我忍不住撥了個電話給安妮,沒人接。我當時推想郭棠可能和安妮外出散心去了,也就安心不少。
畫面有點抽象的意味,乍看像是一個人夾在兩重世界之間:一邊是霓紅燈照耀下的高樓大廈,呈現出光怪陸離的景象;另一邊是一幅黃白相間的大汽車尾部,隱沒於水墨般的濛濛煙雨中。位於畫面中央的「人」,全身都是不同深淺的黃褐色,他雙眉微蹙,緊閉著嘴。這「人」的上半身略向一側傾斜,一隻手逐漸消失於重重摩天樓中,由於霓紅燈照射,衣袖煥發出鮮豔的光彩;另一隻手看不見,又像是融化在另一側的幽茫霧雨中了。人像頭部以上,兩個世界揉合成一片波浪,逐漸淡化成一抹清新的藍。
「麥克?誰是麥克?」
那是他第二次對我提起麥克,我開始有點好奇。
我沒接腔,心想還是換個話題較好。
再回到我住的地方已經快兩點了,而郭棠仍未回來,我雖然擔心也無可奈何。第二天我醒來卻見他已睡在牀上,直到我出門還沒起來。當天晚上吃飯時,郭棠像沒事一般有說有笑,比平常還來得開朗。他既然不提這件事,我也裝作不知道。後來我在學校又見到郭棠和安妮在一起,小倆口大概是和好了。
「他到同學家做功課去了。」她自嘲般的一笑,「總不能老依賴姊姊吧?」
坐在酒吧裡,
這男孩說他叫林錦成,唸電機系三年級。我走在他後頭,剛轉進客廳,就被一片如雷貫耳的「黃大哥好」嚇了一跳,可能我的表情充滿驚異,又引起一陣哄然大笑。
「不是,是林錦成,你記得他吧?今天早上他在教堂碰見我們說的。他說對你很有『負擔』呢,想傳福音給你。」
福特公司的第二封信是這樣的,委婉而肯定的告訴郭棠,經過兩次晤談,他們對他很感興趣,近期內即將做出最後決定。目前他們並沒有增派新人到臺灣的計畫,在短期內也無可能增添一個赴臺的新職。他們希望知道如果聘用郭棠在美國本土工作,他是否願意接受?又說在美國工作的地點,他們會儘量尊重郭棠的選擇……
……常常從海倫聽到您的事情,知道您一直很關懷她、鼓勵她,我和海倫的爸爸都非常感激。出國以來一直沒有安定過,大人吃點苦算不得什麼,只是總覺得對孩子抱歉。海倫實在很懂事,知道體諒大人的心情,無形中更使我感覺愧疚。令人擔心的還是那個小的,從他拿到駕照以來,吃過好幾次ticket了。上星期撞了車,才從修車廠拿回車來,昨天在街口又和人撞了。我和他爸爸都得靠那輛車來運貨,車子壞了花錢事小,耽誤了要緊的事才麻煩,這孩子就是這麼不懂事。想想也是這幾年,我和他爸爸忙不過來,沒多花心思在孩子身上,也不能只怪孩子。可惜他看不懂中文,否則真想拿您給海倫的信讓他看看,以您做個模範。
我對於他們討論的話沒興趣,注意力被一個白色身影吸引住了,再一看原來是吳群芬獨坐一隅。她雙手十指交叉,安詳地擱在白色西裝上;她的嘴脣成一個優雅的弧形,似笑未笑,既像沉思又像在默默觀察這鬧烘烘的場面。突然,她朝我看來,我們的目光接觸了,她沒有絲毫忸怩不安,依舊那麼難以捉摸地凝視著我……
吳群芬在我認識的這群大學部孩子中,算是比較特殊的。舉例來說,只有她才敢在路上連名帶姓的喊我,並且神情顯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她總是獨來獨往的,只有一次撞見她和一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孩併肩而行。
「沒什麼,我覺得煩,去雷諾賭了一天……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黃大哥,我贏了兩百多塊錢,運氣好吧?晚上我請你吃飯。」
「想什麼?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
「郭棠,你知不知道唸大學部的老中有多少?」
據郭棠轉述,他爸爸說千辛萬苦把他送到美國來,如果到頭來還是在臺灣做事,那當初何必送他出來?
我和湯米聊過幾次,我曉得他想回臺灣做事,問題是他並不喜歡臺灣,他看不慣臺灣的很多東西。好像很矛盾是不是?其實也沒什麼稀奇,湯米已經不完全是中國人了,他哪能回中國呢?
郭棠走了,我心中突然起了個問題:小郭這麼做,會不會惹安妮嫉妒呢?但願我的顧慮只是杞人之憂才好。
我不知道王家輝他感受到的是什麼,他離開後,我仍在思索他講的。
海倫住的房子,格局與我和郭棠住的差不多。她的室友一放假就回舊金山老家裡去了,我猜海倫在出去前可能正在收拾東西,地毯上零亂地堆著一疊書和筆記本、電腦程式紙。她從冰箱拿出一罐葡萄汽水請我喝,然後慌亂地東張西望,好像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叫她繼續忙,我坐坐就走。她把兩紙袋東西搬進臥室,我漫無意識地瀏覽四周,信手抽起地上一本書,竟是瓊瑤的「星河」。我掀開封面,扉頁上兩行英文字寫著「海倫購於舊金山」。
王家輝還講了一段馬路新聞,聽說徐海倫有男朋友了,對象是當地一間中國餐館的少東,並且傳聞她在年底就會訂婚。我聽了沒作聲,郭棠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
直到我們進了華埠的一間餐館,他還沒有把頌讚紐約的詩篇唱完。我們各叫了一碗火鴨餛飩,我注視著他舀湯喝的神情,竟然有點迷惘了。在我過去的經驗裡,從沒有接觸過郭棠這樣的留學生。以前我和老徐住,他爸媽前年來了美國,住在海華德市。老徐尚未畢業去聖荷西做事之前,常常跑海華德市。但是我從沒聽過他像郭棠這樣讚美過紐約或舊金山。我也沒讚美過美國。
「小郭,你真的這麼喜歡紐約?」我想再肯定一下。
四月裡有一天,郭棠拆閱一封信後,興奮地大叫一聲,雙手握拳在我面前揮動,嚷著說太棒了!我問他什麼事,他把信遞給我看。
「小郭,你牀頭那張油畫那裡來的?」
嘩嘩的水聲越來越大,我走到噴水池旁。池中央一根圓管,咕嘟咕嘟湧出一股一股高低參差的水柱。高漲的池水從略為傾斜的一邊嘩嘩溢出,沿著西面的斜坡路湧流而下。我突然記起吳群芬的那幾句話,不由得打了寒噤。
「喂,我常聽你提到麥克邢,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再拿起信,海倫的字一個一個進入眼中:
我點頭誇他畫得醒目大方。他跟著問我會不會去參加,我回說也許會去看看吧。
「你們介紹過沒有?安妮,這是黃大哥。」
郭棠畢業前那一兩星期,我們日子過得很平靜,真可說是「乏善可陳」。有一天王家輝來找郭棠,說他已找到工作,是在南三藩市的伯利恆鋼鐵公司造船廠,待遇不錯,他露著黃板牙笑得很開心。
我笑著說當然沒有,但她不再講話了。直覺告訴我她想講什麼而又猶豫不決,我輕柔地問她有事嗎?話筒那端仍然是沉默的。我漫不經心地問:
在安妮指揮調度下,一盤一盤煮熟的餃子端出來,大部分是「皮」「肉」分家,慘不忍睹。徐海倫給我拿出一盤,我開玩笑地說這叫餃子呀?她瞪我一眼,嬌嗔地說「不吃白不吃」。郭棠扯著嗓門請大家多吃,吃不飽可以打電話叫pizza。其實這麼玩鬧中吃得也蠻香的,又認識了一些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好追問:
門口站著一位個兒不高的女孩,穿一襲黑亮的連身褶裙,胸口掛著一連串珠鍊,與乳白色的皮膚相互輝映。她有一張光潔可愛的瓜子臉,薄施脂粉。她的額頭很高,圓潤飽滿;頭髮蓬鬆鬈曲地分垂在頸項兩側,渾身洋溢著青春氣息,又像是個洋娃娃。
從談話中得知安妮全家移民來美很多年了,安妮的父親是洛杉磯的一個房地產經紀人,近年來大概生意不錯,賺了點錢。
一隻鸚鵡?會講上海話?……小男孩楚楚可憐地問我有沒有看見,我搖頭說對不起,沒有看見。
就在這時我看見吳群芬走了進來,她穿著一襲類似披風的寬大藍色法藍絨上hetubook•com•com裝,搭配著大花格子呢子裙,打扮得類似美國雜誌上的模特兒。她優雅地托著餐盤佇立在後面,打量著我們。我向她揮手,她怔了一下,隨即微笑著走來。
我佇立良久才又邁步上行,鞋底涉過淺水,發出的是另一種聲響。明天小郭就要回紐約。我放假後也要暫時離開學校去工作。對我而言,暑假一晃而逝,還不是得再回來上課下課、跑電腦中心。但小郭畢業一走,再見面怕就難了。
那天我回來,郭棠淡淡地告訴我覆信終於來了,仍是像上次一樣,他把信遞給我,只是態度很消沉,垂著頭,我不必看信便有預感恐怕不是好消息。
「我也是!」他瞇著眼大嚷,過一會兒又說:「我欣賞舊金山,是因為它給我一種舒服自在的感覺。你站在街上,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外國人,你感覺自己也屬於這裡。」說到這裡,他忽然轉頭看我一眼,「你知道嗎?紐約更是這樣的地方,紐約實在是屬於世界的。」
我怔了一下,真沒想到安妮會這麼做,倒令我不知道怎麼講了,幸好海倫接著說:
「洛杉磯中國人多嗎?」
我們又聊到這所大學,她剛剛唸了幾星期,聽說在梅花社的活動裡可以認識很多講國語的同學,所以想去舞會玩玩。她特別提到「講國語」,我問她是從臺灣來的嗎?她說是,出國前還是大華小學的學生呢。
郭棠的牀上仍然空空的,我披衣而起,那稚嫩的呼聲仍然迴盪著。我的好奇心加濃了,於是開門走出去一探究竟,我想知道是誰在這大清早喊「中國」。
一提到安妮,他暴躁地搥腿,拚命搖頭說:
客廳裡亮著燈,郭棠跪在地上,左手支撐著前傾的上半身,右手拿筆在一張鋪在三夾板上的白紙畫著。
「安妮,妳怎麼了?湯米沒有和妳在一起嗎?」
被他抓出的男孩露出一嘴黃板牙,傻呵呵的笑著,他個兒不高,卻是虎背熊腰。郭棠繼續道:
「我還在apartment裡,不過行李都搬上車了,累死我啦……黃大哥,我沒有吵到你吧?」
郭棠常常對我提起安妮,聽他說安妮家移民來美很久了,有個弟弟唸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我揣測安妮的家庭狀況應該很富裕,因為郭棠說她弟弟一個人睡一張大水牀。
我搖搖頭,這時她已把盤中的食物吃光了,正用紙巾擦嘴。我突然記起剛才那法國女孩向她道賀,便問她是怎麼一回事,她喝口水,平靜地說:
我第一次見到安妮,就是在梅花社舞會那天。當日下午我和郭棠都回來得早,他的心情很好,雙手插在褲袋裡,來回踱著方步吹口哨,不時停下來講幾句話。他說早上考得不壞,幾乎滿分。等一下他要和安妮出去吃館子,不在家吃飯。他幾次想遊說我去參加舞會,我推說「太老了」。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卻沒有直接答覆,只說:

我走近他身邊時,腳步放慢了,那人微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帶酒渦的微笑,說:
我去睡時他仍在客廳看書,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陣強自壓抑的哭聲吵醒。看見郭棠斜倚在他牀上,咬著右手拳頭,間歇地抽搐著。我能夠看見他,是由於櫃子上檯燈的底座夜明燈是亮的,那橘紅色的微光宛如燭火,映在他床頭的油畫上;也照得他臉上一片通紅。隨著他啜泣,光線在他臉上的陰影也上下移動。
「對了!徐海倫好像也是復興的——」
她先是怔了一下,馬上一揚手——這使我注意到她白皙的右腕有一環發光的金錶——甜甜地說:「請問……」她說話時,烏黑的雙瞳一直盯著我的臉。我笑著說:
疲乏的旅行者
我詫異了,她怎麼會扯上郭棠的?

「我在找我的鳥,一隻鸚鵡。」
郭棠說他和安妮都自我介紹來自中華民國臺灣,「黎」說他來自越南……一切都很好,不時有人穿插些幽默的詞語,氣氛很熱鬧。牧師突然說,他要特別介紹今天晚上出席人數最多的一個家庭,大家鼓掌聲中站起來一群東方人,數一數竟有十六口,全場哄然。牧師問他們來自何處,其中一個男人說「我們是難民」。郭棠講到這裡又哭了,我沒聽清楚,再問他好幾遍,他才啜泣著勉強說出兩個字:「難民。」
進了二三月,人求事,事求人,大學裡熱鬧起來了。許多電子公司在學校的小報上大登廣告,並且派員來校做簡介、約談。郭棠除了繼續發信謀職外,有一天又穿起他那套三件頭的西裝,告訴我他要去面談。後來我見他又去應徵了好幾處,每次回來都很有自信,自稱他這一行雖然不似電腦那麼熱門,但是好學校出來的學生,身價還是滿高的。我想聽聽他的抱負,便問他將來想在什麼地方工作。
話聲剛落,林錦成就走出來了,脹紅著臉,嘟囔著說「誰知道」。郭棠笑嘻嘻地拍他肩膀,說:「君子遠『袍』廚!」
我問他覺得回臺灣好玩嗎?他撇著嘴搖頭說一點也不好玩,什麼都變了。他家以前住在和平東路,他出國的這段期間,他爸媽搬到忠孝東路去了。郭棠講他回去時發現,和平東路的舊居早已變成一棟大樓,他覺得很不能接受這個改變。我告訴他我家就住在和平東路二段上的瑞安街,以前叫安東街,眼看著和平東路逐段拓寬成一條大馬路,他急急問我是不是也感覺不習慣,我想了想說沒有,恐怕是因為我每天接觸,反而感覺不到那些改變。郭棠聽了有點黯然,又看他的報紙去了。
「你說麥克邢?」他嚴肅地看了我片刻,然後仰望著天花板,緩緩說:「麥克邢是一個……像我這樣的中國人……很小就跟著父母來了美國,現在在我們學校……他人很聰明,小學時就得過Virginia州的科學獎;高中時又上了全美國的高中學生名人冊。他有一次告訴我,他上了名人冊後,一位臺灣報紙的記者聽人說他的數學論文有易經的色彩,特地去訪問他,問他是否受了中華文化的影響。麥克告訴那個記者說他是幾天前才聽人說到易經這本書的,笑死了。」
「黃大哥!我就是要託你替我向他說聲再見的。他不知道我要轉學。」她一口氣說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請你替我謝謝他,上一個quarter要不是他幫忙,我大概有兩門課都不會pass。嗯……黃大哥,我知道……安妮……她生我的氣,我很難過,也請你……」她的腔調哽咽了,不再講話。
郭棠的臉色蒼白,眼眶青的,眼珠子佈滿紅絲,頭髮蓬鬆,襯衫的領口依稀可見一圈黑泥,他的臉頰好像突然被削了一刀,顯得顴骨比平常來得高聳。總之,他的樣子很怕人,像是一個幾天沒吃沒睡的流浪漢;更像酒館的醉客。
開學後我和小郭都很忙,頭一星期裡他有兩天沒回來吃晚飯。我還是老樣子,每週固定幾個晚上去電腦中心,回來時總是在十一點半左右。有幾次我回來他已睡了;有時我就寢他還沒回來,翌日早晨卻見他蜷曲在牀上微微打鼾,身上裹著一條毛毯。
表哥夫婦有個小女兒快五歲了,長得眉清目秀,活潑可愛,偏就不肯吃飯。我見過表嫂餵她,連哄帶騙,好不容易吃了一口,卻含在嘴裡不嚥,過了好一陣子再問她:「小晴、小晴,嚥了沒?」這小丫頭眨著慧黠的大眼睛,猛地一張嘴,舌頭上赫然一團黏糊糊的飯菜。
「今天怎麼來這裡吃飯?」我先開口。
「哪裡,黃大哥,剛才我打電話到Los Angles找安妮,想對她說再見。她好兇噢,罵了我一頓……也不是罵啦……反正我很難過。」
「我女朋友來找過我幾次,你剛好都不在,她叫安妮。」郭棠講到她女朋友,雙眼突然亮多了,笑得合不攏嘴。「是中國人?」我故意問。
「我再也不理湯米了,他一點也不體貼別人。」
「你知道,這真是很矛盾,真正的紐約人是沒有種族界限的,可是——唉!」他遲疑地注視我,片刻才說:「我發現我很不能接受日本人,也許因為我是中國人吧!可是為什麼一般美國人並不記恨日本人呢?」
我離開徐海倫的公寓大約是下午四點多,她告訴我再收拾一下就要走了。我在學校逗留了一下才回到住處,只以為海倫早回去了,所以當七點多電話鈴響時,我壓根兒也沒想到會是海倫打來的。
我和老徐住的時候,見他九牛二虎辦過一次研究生舞會,結果吃力不討好,反應冷淡。在臺灣唸大學時,老徐和我是電機系先後期同學,那時候誰不跳舞的?沒想到飄洋過海來到新大陸,竟然都變了。難怪老徐因此感嘆半天。
一進入十二月,金山灣開始起了颼颼的寒風,但在表嫂的心裡,卻是挺熱和的,因為他們全家計畫回臺省親一個月。另一方面呢,表嫂可有點煩惱,因為她擔心臺北冬天的霪雨會掃興:「一下雨,就哪兒也不能去了,我們大人不要緊,小晴可就會失望囉。」小晴這還是生下來頭一次回臺灣,她聽說要坐飛機,小心眼裡想必是挺高興的。據表嫂說,有一天小晴自言自語地對洋娃娃說:「不乖就不帶妳回臺灣了。」大概這小丫頭聽她爸媽講多了。據說表哥知道了滿高興,直說孩子雖然小,鄉土之情、民族情感還是在的。
我柔和地說:
我走近兩步,以英語問是否他在叫。他不發一言,注視著我,突然迸出一句英語:
林錦成用羼雜著信徒術語的腔調,漸漸向我開始傳教了。我還想再吃些餃子,起身避開了他。
「妳還沒說為什麼妳認為湯米不能適應。」
黑影越來越近,微弱的光線下尚可辨認果然是安妮。我打開車門,她拎著流行的學生背包鑽了進來。開門時說了聲「謝謝你,黃大哥」。她顯然已比方才打電話時平靜多了,但從側面看去,仍可看出她嘟著嘴,眼泡略呈浮腫,不時以攥在手裡的衛生紙按按鼻子。
「我剛到美國喝不慣鮮奶,老拉肚子,我問我哥有沒有奶粉,結果被我哥笑了一頓。」
「他不在家,請問妳那位?」我眼睛仍然盯著電視螢光幕。
有一天我回來較遲,碰見郭棠正要出去。我詫異地說這麼晚了還要出去啊?他的答覆頗出我意料之外,他要去學校幫著徐海倫做電腦程式作業,海倫剛才打電話向他求援。
她的信中英文夾雜,大意是說她已轉進南伊利諾大學就讀,學校裡也有很多臺灣來的留學生,只是在大學部唸書的中國人不多。她們家住的小鎮離她學校不算太遠,她星期六不忙的話都回家。
「這張照片真好玩,是誰?妳妹妹嗎?」
我赤足走出臥室,郭棠猛轉過頭,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哎呀,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對不起!對不起!」
「不會的!湯米不會想不開去自殺的。」
幽靜的林蔭道上沒有一個人,落葉堆在地上,積在汽車頂上。我循聲前往,走到一幢小屋前,看見一個美國小男孩,倚在半開的窗扉後,一雙清亮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
開學沒多久的一天晚上,我提早離開電腦中心,本想去辦公室看會兒書,沒想到推門進去一瞧,同室的美籍研究生傑夫正和另一個老美討論功課。傑夫問我是否要在室內唸書,他們可以出去。我忙說不必不必,然後隨便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就走。
「多啊!」她笑了笑,「現在那邊有個臺灣城了。UCLA也有好多中國人,恐怕和我們學校差不多。Los Angles復興小學來的最多了,有一次我們說可以組織個同學會。」
我靠著沙發一角看他收拾紙筆,他忽然歪著頭衝我說:「你不睡?」見我搖頭,他又小心翼翼地說:「聊聊天?」我拍拍身旁沙發墊,他坐下後搓著手。這時我想起臥室那幅畫。
「哈佛法學院給了我admission,我秋天要去唸研究所了。」
「你猜我剛到美國時,最不習慣的是什麼?」
「……而且,新朋友和舊朋友不一樣呀!我還記得我們要離開臺灣前,我最傷心的就是不能帶『黃帝』走,我氣得大哭了一場。唉!人長大了就不能像小時候那麼痛快哭了。」
「黃大哥,我很煩……我不喜歡搬家……我剛剛唸了一個quarter就要轉學。我同學裡有人從Idaho來的,和我一樣是freshman,為什麼我媽媽就不准我留在加州呢?我已經不小了嘛!我們剛到美國的時候住在Los Angles,才習慣了,突然就搬到Palo Alto,一年多以前又搬到Mountain View,現在又要搬那麼遠,我們家真是搬家冠軍囉。」她的最後一句話帶著濃濃的哀怨,使我想笑也笑不出來。
有天下午我去數學圖書館找本書,有個女孩輕柔柔地喚一聲「黃哥哥」,我抬起頭,看見一個長得很嬌小,梳著兩條辮子的女孩,紅通通的蘋果臉上堆滿了笑。
「可以呀!」我突然覺得和她的距離拉近了。
其實我看郭棠爸爸的擔憂也未免嫌早,郭棠能不能進福特公司,會不會去臺灣工作,依我看都是未定之數,只怪郭棠對他的如意算盤嚮往得太深了,胸有成竹地逢人便說,連我表嫂也知道了,還打個電話來探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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