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慶夫婦

大夥兒都擁向門口去,客廳中只剩下王委員與陳師慶夫婦。我剛坐下,陳師慶乾咳兩聲,靠過來嘶啞著說:
我走在最後,隨便瀏覽著客廳佈置。音響架上除去一臺銀灰色大型收錄音機外,還有一些小擺飾、小盆景,和相片框。最上層是一個玻璃框罩著的銀盾,上頭四個橫排朱紅字:「惠我良多」,上款是「璿樵先生榮退留念」……
我下車後才發現自己恰巧站在樹籬缺口處,夜色中,只見信箱旁是一段木板鋪砌的梯階,順坡蜿蜒而下,隱沒在叢叢樹影內。
許伯母重重拍了許伯伯肩膀一掌,狠狠地說:
這時突然冒出一陣咚咚咚腳步聲,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滿身活力地跑出來,大喊「爺爺」。
「兩個人開那麼間中國雜貨店,今天他們夫婦不是帶了幾個罐頭來嗎?我擱在那兒了,……唉!還是咱們姊妹談得來,我說妳認真考慮考慮,搬來加州吧。反正你們餐館也不開了,姊夫也退休了,在加拿大多冷清啊?」
剛從溫暖的室內出來,倒也真覺得有點兒冷。這是一片日本式的庭院,厚厚的草坪和玲瓏的假山水池。一個小石燈隱藏在幾棵矮松之間,煥發出溫暖的黃色光芒,製造出一股如詩如畫的氣氛。
「什麼?你做了叉燒包啊?唉唷,太費事了……」
姨媽說著就抓住我胳臂,微笑著端詳起我來了。我呢?由於和姨媽多年未見,此刻竟有些生疏感。姨媽似乎比印象裡胖了很多,白頭髮更是記憶中未曾有過的。姨媽身上套件錦緞小棉襖,顯得挺富態的。
「……他沒有叫你pull over?啊?pull over你不懂?哈哈!難怪你沒考過……」一陣大嗓門的聲音。
正講呢,許建國也來了,他長吁一口氣說總算拔出了半截木塞,招呼大家去飯廳拿酒。劉強起身去了。
「你不算中國人是不是?!」陳師慶幾乎是咆哮著說。他上半身傾向許伯伯,一張臉紅黑交織,額上掛著大粒汗珠,整個人像極了一隻作勢欲撲的黑豹。
許伯伯的臉色已經不像剛才談笑風生時那麼開朗了,他勉強打個哈哈——真的是很勉強——然後說:
「哎呀,老陳,『細普』就是獎學金fellowship嘛!這也不懂?」
客廳中,許伯伯仍然扯著大嗓門演獨角戲,連王委員和劉老也停止敘舊,專心聽許伯伯一個人講。
許伯伯正和許建國合力開一瓶香檳酒,不知誰把瓶口木塞扭斷了,許建國滿頭大汗地問我會不會開。我記得只見過美國同學「卜」的一聲就拔|出|來了,自己從來沒試過,只好苦笑著搖頭。許伯母衝我一笑,白了許建國一眼,說:「你們父子啊,來美國也不是一兩年了!」
姨媽擺擺手,笑對我說:
「你還不去拿菜呀?」一個清脆的聲音。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趙琳,她已拿了滿滿一盤菜托在手中。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匆匆走向飯廳。
「這麼多菜,一定把伯母累壞了?」我客氣地問。
「就是那本『中國固有文化的人生哲學』嘛!不容易啊,是本老書了,你們說是不是不容易?啊?」
她欲言又止,趙琳卻急急說:
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趙琳,機伶地接過劉老費了好大勁才脫下的大衣。劉老坐定後,哆哆嗦嗦掏出一包菸,許伯伯慌忙從長桌下報紙堆中翻出一個煙灰缸;王委員也從皮包裡拿出打火機為劉老點菸。劉老咳了兩聲,聽起來像是喉嚨中有一口濃痰,不上不下怪彆扭的。
劉老呃呃認著,跟王委員、許伯母一起走向另一房間。我跟進去,是一間小起居室,佈置成日本房子的式樣,四壁都是嵌著毛玻璃和鏤空圖案的木板拉門。一張矮几和幾張矮沙發已被推到牆角,室中央架起一張方桌,許建國正半蹲著調整一架無影燈的角度……室內最引人注意的,是掛在左面牆上的一幅巨畫:碩大的幾朵連枝黃菊,墨綠的莖葉,濃黃的花瓣,空白處是幾個大小不一的草書墨字,充滿疏狂氣息:
門鈴叮咚響了,小男孩一骨碌從他爺爺膝上滑下,大嚷:「傑——姆——斯——劉」。許建國一把拽住他胳臂,低聲喝斥:
是許建國的太太裘迪、劉強的太太,還有趙琳,三個女人圍坐在鐵桌前,裘迪推了一把椅子給我。
劉強的太太走了過來,彎腰附耳對劉強說,爸爸看起來精神不成了,叫劉強進去替兩圈……劉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是——是一個教會的朋友教的……」
我注視著姨媽,心中卻回憶起許多小時候的事情。幼時家居臺南,姨媽家在臺北,每次姨媽下臺南,總是帶了大包小包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給我們。
「恐怕你講的不對吧?報紙上寫得清清楚楚,光在上海就多的是流氓、妓|女、小偷。」我一看,原來是陳師慶。
我稍微打量一下他們夫婦,陳師慶的皮膚既黑又粗,臉上盡是橫七豎八的深淺溝紋,還有一塊塊的老人斑,看上去就像一塊燒得半黑的爛藥。他的一雙www•hetubook•com.com眼睛張得老大,頭蓋一片棕刷般的灰白短髮矗立著。他太太拘謹地正襟危坐,掛著老花鏡的臉上浮著笑,一直默不作聲。這對夫婦都穿著同一式的粗線大毛衣,陳師慶的毛衣肩口處挑起一根線。
劉強笑了兩聲,挾起一個牛肉丸子,看了看,說聲「好圓的丸子」,一口吃下,咕唧嚼著。有片刻,我們三人都沒開口,沙發椅那邊的談話聲也就相對地顯得大了。
「你說呢?講講你的看法。」裘迪說。
「笑話!我怎麼能算——」許伯伯的聲音蘊含著憤怒。
許伯伯嚥下口中食物,喝一大口酒,腮幫子鼓得高高的,吐一口氣,說:
猶有黃花晚節香
姨媽也坐到旁邊沙發上了,捧著茶杯的雙手倚在小茶几上,慈愛的目光注視著我。
空氣凝結了,金山灣的夜霧罩了下來,我卻感覺滿頭滿臉燥熱,恍惚中好像聽見有人說外頭太冷了,然後是有人推椅起身的聲響。我在迷迷糊糊中回到室內,心情竟有點懊惱,我怎麼會這麼不知趣呢?
長沙發另一端坐著一對老先生、老太太,光看表情就像是夫婦,果然許伯母也是這麼介紹。老先生起身伸手,以略帶嘶啞的腔調說:
「我陳師慶。」
許建國的太太搖搖頭,衝我苦笑一下。
「得啦!劉老,別替我吹啦,」王委員也歪著頭對我們說,「人家劉老呀,在大陸上就做過縣長,後來到了臺灣,又寫過好幾本書……」
我悄悄退出房間,踱了兩步,意外地發現走道底端有扇半開著的玻璃門,我推門而出,竟然是許家的後院。
許伯母推著許伯伯進入飯廳,客廳裡的氣氛仍然很尷尬,主要是事起倉卒,誰也沒想到。我偷瞧一眼陳師慶,他的臉色灰慘慘的很難看,彷彿洩了氣,表情木然地凝視著桌面,鼻孔一張一縮。他老伴一隻手擱在他膝上,低頭默不做聲,灰白的髮髻微微顫動。
「我和你姨媽是中華女中的同學……」許伯母柔柔地說。
我注視著趙琳,剎那間她給我的印象竟和起初大不相同。方才客廳中的一幕倏地浮現在我面前,只感覺一陣熱氣從胸口間直往上衝。我脫口而出:
「這位陳先生是許大哥什麼人呀?」還沒走進飯廳,就聽見姨媽的講話聲,接著是許伯母的:
在許伯母的推拉下,許伯伯終於起身,端著半空的餐盤緩緩走向飯廳,走了兩步卻又站住。我們都默默地注視著許伯伯,他返身看著陳師慶,悻悻地說:
「陳老伯他們沒有親人在美國嗎?」
許伯伯的頭頂禿了,浮著油光,兩側倒還有不少灰白參差的頭髮,紅通通的臉上堆滿笑,像極了一尊和氣生財的彌勒佛。
許伯母說畢搖搖頭,有那麼一點不堪回首的味道。
方才在車上已和許建國聊了一路,他是許家老二,在一間電子公司做事。我謝謝他來接我,他搖頭笑說算不了什麼,來接我之前已經去接過一對老夫婦了。這對老夫婦搭地下車來的,許建國開車去車站接他們。我這才知道今晚除了我以外還有別的客人。
許建國的孩子又蹦又跳地繞著一個剛進門的小男孩,兩個人大約都是五、六歲。仔細一瞧,我幾乎笑出聲,兩個孩子長得有如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夾板頭、塌鼻子、小眼睛……兩人嘰嘰咕咕用英語談得起勁,最後一溜煙跑進屋裡去了。
「姨媽,妳多久沒回國了?」
陳師慶「噢」、「噢」地直點頭,臉上的表情很怪異。我忽然有些同情這對老夫婦,內心裡嘆一聲氣,端著空餐盤去飯廳。
「對呀,像你將來留下了,你父母親怎麼辦呢?還不是得為他們想辦法對不對?」趙琳看著我說,眉頭微鎖。
我回頭一看,許建國站在靠牆的大音響擺設架旁,他身旁站著一位少婦。我站起來,許建國介紹我給他太太。他太太自稱「裘迪」,聽我說在加州大學唸書,她立刻高興地說她和許建國去加大校園玩過半天……
「好久啦!前年本來打算回去的,嘿!沒想到偏偏卡特和共匪建交了。你姨媽緊張兮兮的,一勁兒說還是過一陣回去吧,一拖就拖下來了……」
「爺爺,傑姆斯劉怎麼還不來嘛?」
「你認不認識負責的同學啊?」他大概看出我一臉困惑不解的神情,於是笑了笑,接著說:「是這樣子,我們出國前買了一點山水畫的月曆,那種掛著的大月曆啊……聽人家說外國人很欣賞,我們才訂的,來了發現外國人也不怎麼喜歡。我是想啊,看看能不能賣給在加大唸書的中國同學,把本收回來就好啦。」他右手食指在桌面來回劃弄。
「可不呢!唉呀!你看我都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阿德,這是你許伯母……」
許伯母急急插嘴,說:
「我那老大剛來美國的時候也去教會,我們夫婦是不去的……我三個孩子都來得早,他們來的時候通通都有ship,現在ship沒有那麼容易拿了噢?」許伯伯轉身問我和-圖-書
我一直沒有講話,看一眼姨媽,她倚在沙發把手上打盹起來。在沉默中我不由自主地連打幾個寒噤,怎麼覺得冷起來了?啊!原來壁爐的火熄了,厚厚的灰燼裡只剩下半塊殘柴,大半截已被燒黑,只有頂端殘餘著些許紅光,微弱地閃爍。難怪我覺得冷,並且感覺直冷到心坎裡去了。
「這種樹是一插就活,沒有根也能活。」
「我舅父他們一家最近也要移民來美國,我也很擔心,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適應?」
路旁一輛大轎車歪歪斜斜地停著,占據了一大塊路面,害得許建國試了幾次都無法把車停靠路邊,他一直喃喃自語地說:「這輛車停得真stupid!」最後只好讓我先下來,他獨自驅車往前去找空位。
我朝沙發椅那邊望去,只見許伯伯正一手指著陳師慶哈哈笑,陳師慶夫婦二人的表情像是有點不自在。仔細一聽,原來陳師慶正在學開車,上星期考了一次路試沒通過。
「來!來!馬上就來了啊!乖——噢——」許伯母愛憐地說。
我有點尷尬,瞄一眼許建國,他的表情也不太自然。陳師慶悄悄問他老伴:
老陳,咱們是老朋友了,你講什麼我也不介意。其實——你罵我做什麼?我只問你一句話:老陳,怎麼你也來了?
來到那間日式起居室窗外,嘩啦啦的麻將牌撞擊聲清晰可聞,燈光在玻璃上映出幾個朦朧的巨影。我再走過去,一排矮欄是長廊的盡頭,一堵矮牆後是鄰家,夜色裡看起來是一樣的花木扶疏……
「那位朋友滿好的,好熱心……」
姨媽自己盤中菜不多,卻叫我多拿點菜,說著就挾了一大塊香酥鴨往我盤裡放。劉強的太太叫我嘗嘗她帶來的叉燒包,直說是正宗廣東味。許伯母則推介擺在餐桌中央的一瓷盆「清蒸𩻃魚」,三分得意地說:「他們外國人啊,不懂得吃魚……」
「什麼是『細普』?」
陳師慶的嗓門沙啞依舊,腔調卻提高了;他的銅鈴眼瞪得更大,樣子好嚇人,就像是要找人動武打架。
跟著許伯伯進來的是一個短小精悍的男人,還攙著一位穿黑大衣的老者;後面緊跟著一位體型有若大洋馬的胖太太,雙手捧著一個大紙袋。許伯母挽著這胖太太的胳臂,親熱地說:
端著堆尖的菜盤再回到客廳,劉強坐在壁爐旁石臺上向我招手,我便過去和他坐在一起。劉強先是問我和許家是什麼關係,接著就說他和許建國是高中同班同學,老朋友了。他說許伯伯很愛孩子們,給三個子女都買了房子,許建國現在不過在一間小電子公司;裘迪也沒做事,但是夫婦倆的生活滿舒適的。
「我正想勸你姨媽搬來加州呢!」
「不知道……」裘迪苦笑了一下,劉強的太太也報以苦笑。趙琳突然語調一轉,接著說:
我們來到一棟精緻的小屋前,牆上覆蓋著爬山虎,垂著白紗簾的小窗透出黃色燈光;門廊下懸弔著一盞中國式紅燈籠,在晚風裡微微晃動。許建國說這棟房子,是向一位日裔美籍的商人買的,他爸媽搬進來還不到半年。
「璿樵,你既然說大陸這麼好,你怎麼不回去住啊?你說中國人只有受共產黨統治才成,那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什麼報說的?臺灣報紙講的那能信?都是國民黨造的謠。」許伯伯不悅地瞟了陳師慶一眼,講到「臺灣的報紙」時,他的神情頗為輕蔑。
「呀!政府在過去這方面做得太少了……對了,你的看法呢?你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幫助這些老年人,減輕一點心理上的痛苦?」裘迪注視著我。
四周不約而同地附和著說「不容易」、「不容易」。劉老臉上綻出微笑,顯得臉龐不那麼瘦了。許伯伯突然一拍膝蓋,大聲說他建議劉老向出版社催討版稅,於是又引起七嘴八舌的討論。在這當中,陳師慶夫婦始終未發一言,陳師慶的雙手不停地搓弄著大腿……
許伯伯身側長沙發上斜倚著一位著灰旗袍的太太,約莫五、六十歲,襯上別一枚珊瑚別針;手腕套著一個綠玉鐲子。許伯母介紹她是「王委員」,她坐著沒動彈,朝我點了點頭,掛著黑框眼鏡的臉上,表情是一片木然。
許伯母出來輕拍著手掌,說晚餐預備好了。有關追討版稅的討論算是暫告一段落,大家紛紛向飯廳移動。
「我幾個孩子都是叫他們在臺灣學會開車再出國的,去駕駛補習班學,花一點錢就是囉。不要找朋友教,麻煩別人。老陳,你找誰教的?」
「世界上哪一個國家的政府有責任管這種問題?」
鑲著毛玻璃的門開了,一位年輕小姐手扶著門邊向我們微笑。許建國為我介紹:開門的女郎叫趙琳,是許伯母的乾女兒,當空中小姐,每次隨機來美國,多半來此歇腳。
許家的餐廳也夠氣派的,沒鋪地毯,地板擦拭得光可鑑人。桌椅都是紅柚木家具,椅子上鋪有紅色團花墊。今晚是採自助餐方式,長餐桌上鋪著紅白小方格檯布,和-圖-書擺滿了各式佳肴,有葷有素,有冷盤、有熱炒,恐怕每樣菜只須揀一點,盤子就得滿了。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外甥啊?長得好高啊!」
「嗯,我是認為政府應當多關心一下,怎麼幫助移民美國的中老年人在心理上能夠適應。」趙琳激動地說。
我笑著說姨媽還是老樣子,姨媽聽了咧嘴一笑,瞇起眼直說老了老了。
我猶疑了幾秒鐘才走進飯廳,姨媽看見我,高興地說:
姨媽嘆了口氣,說她後來實在撐不下去了,才咬著牙把餐館給關了。接著她又說還是許伯母好,真的是到美國來養老享福。只聽許伯母輕笑幾聲,淡淡地說她們家也就是璿樵在臺灣最後那幾年當採購的時候,生活才好轉了,攢了些錢,來美國又投資了點小生意……
「阿德!」
「我母親不嫌累的,就是喜歡人多、熱鬧。平常我母親和我爸爸也很少出去,我爸爸英文能講,我母親是一句也不會。所以也只有在weekend請客來家裡熱鬧一下,我爸媽是差不多每個weekend都請客的,他們不怕累……」
站在姨媽背後,面露微笑的也是個胖敦敦的太太,比姨媽高些。她拍拍姨媽肩膀,細聲細氣地說:
王委員笑著朝劉強擺擺手,一手扶著剛站起的劉老,劉老一陣咳嗽。王委員邊走邊低聲對劉老說:
「當然啦,小偷、流氓,哪裡是有的,大陸上當然也還是有的,不過你看人家『人民日報』敢承認,這精神多了不起,啊?你們說是不是?所以呀,我意思是說,整體來講,大陸人民是很幸福的——」
「阿德啊,我這次去臺灣,一定要說服你媽,叫她和你爸移民來。你沒去過姨媽家,你媽去了一定喜歡,那房子啊,就跟你們家在臺南的房子一模樣;現在誰還住鴿子籠一樣的公寓啊?」
三個人楞住了,事實上我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但是我好像失去了自制力,只聽見自己仍然繼續說:
「爸,這這麼會?……東部的中國人也多,打牌是不必愁的。」
客廳中只有許伯伯的聲音,我掃瞄一下,大家都出神地聆聽,不時有人跟著點頭……突然——
照姨媽的說法,她這趟是要回臺灣去看看,趁便來美國探望一些朋友,這兩天是住在老朋友許家。姨媽說她馬上就要下洛杉磯了,叫我翌日晚上過去許家吃晚飯。許家住的小鎮距我學校倒也不遠,但是我剛來美國,還沒買汽車,人生路不熟也不方便。姨媽說我沒車,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嚷嚷,然後姨媽說許伯母自然會找人接我……
穿黑大衣的老者可能是這房間中年紀最大的,王委員從沙發椅上起來,扯扯旗袍下襬,親熱地喊他「劉老」。劉老步履蹣跚地走過來,幾乎是被那短小精悍的男人拖著走的。
短小精悍的男人把劉老安置妥當,轉身同我握手,他自稱劉強,劉老是他父親;那位跟著許伯母進廚房的是他太太。我們談了幾句,就發現彼此都是校友、都是電機系畢業的,不過劉強比我早了七、八屆。劉強說他出國後就沒回去過臺灣,很多事都忘掉了……

「噢——不——不——,璿樵,這些都是『人民日報』自己招認的欸!」陳師慶急得有點結巴。
他雖然壓低了聲音,無奈他的嗓門粗,講起話嘎嘎的,我坐得距離沙發椅這麼遠都聽見了,何況是坐在他附近的,難怪許伯伯馬上接口:
「來,來,乖,找爺爺啦?想爺爺啦!」
許伯母從飯廳出來了,以愉快的腔調囑咐許建國,要他把裡屋的麻將桌架起來。然後她笑呵呵地衝劉老說:
「……這次是由於『中』美建交,放寬了限制,我們夫婦才能回去大陸一趟……你別說噢,現在大陸上真的是沒有一個吃不到飯的。街上秩序好好,我們去了半個月,沒見過一個小偷啦、強盜啦、乞丐啦……社會福利也好,看病不要錢。我們旅行團裡一個美國人咳嗽,去醫院拿了點藥,兩毛錢!全世界哪裡去找?所以啊,我常說美國人講得對,像中國這麼大的國家,是得靠共產主義來治,不能民主!」
「唉!還不是以前的老鄰居……在電力公司做事的,也就是璿樵和他熟些。我和他太太沒怎麼來往過,他太太以前給人家打毛線;給工廠縫縫花邊呀……我也不懂為什麼都一窩蜂來美國了,哼,趕時髦吧!唉!」許伯母輕嘆一聲。
「唉,這真是一個問題,現在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我們以前好像都忽略了。國內每次都是談留學生的問題,其實像陳老伯他們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劉強的太太正經地說。
「阿德啊!來再添點菜,你許伯母做的桶子油雞真是好吃,我剛剛還在說呢,你許伯母要是開個餐館準是生意興隆。」
講話的是裘迪,我思索一會兒,不禁好奇地問:

壁爐旁凸出一塊磚砌的平臺,也漆成白色的。平臺一隅是一盆乍放的聖誕紅,在白色背景襯托下,顯得更紅豔了。
「我們剛剛談到陳師慶www.hetubook.com.com陳老伯,我知道陳老伯決定來美國定居也是掙扎了很久才下的決心,這對他來講很不容易,年紀那麼大了,移民來美國等於是連根拔起……我知道陳老伯是考慮了很久的,他是下定了決心準備來美國重新開始新生活,可是來了以後還是發現有很多不能適應的地方,精神很痛苦。我爸爸本來是想,怕他們太寂寞了,所以才邀他們來家玩玩,沒想到又發生這不愉快的事……」
「有是有……他孩子也在美國,一個男孩,結婚了,我知道好像是在石油公司做事,住在附近,沒和陳老伯他們住。」
寒暄過後,我們進了客廳,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牆角一個白色壁爐,熊熊火光圍繞著幾塊柴,不時發出噼啪聲響,走近了真感覺爐火的灼灼逼人。
許建國停妥車回來,告訴我那信箱就是他爸媽家的。我跟在他後面,沿木板梯階蹬蹬而下,梯階的盡頭是一段水泥路面,兩側都種滿了花草樹木。
「他們現在幹什麼啊!」姨媽問。
劉老乾笑幾聲,嘿嘿說去了東部恐怕也難得打牌了,他也不想走,省得給兒子添累贅。劉強急忙站起來:

劉強的孩子出來了,不小心跌了一跤,幾個講話的成年人中只有劉強看見了,他摟著想哭的孩子,揉著孩子的額頭。我注意到劉強似是有沉重的心事,他的眉宇間佈滿了疲乏的愁容。
「哎呀!老頭子!你就少說兩句吧!」
他話還沒講完,許伯伯就蹙著眉頭,頻頻揮舞右手的筷子,只是嘴中正塞進一塊排骨而無法說話。陳師慶的老伴放下大餐盤,急忙說:
「加州……加州大學有中國同學會吧?」陳師慶低聲問我。
小時候的心目裡,姨媽家一直是理所當然地比我們家闊氣、進步。當我家在臺南住的還是竹籬笆圍的日本式房子時,姨媽家早就住臺北的公寓大廈了。有一年我家遭了小偷,沒損失什麼財物卻也虛驚一場。姨媽知道後一個勁遊說爸媽遷居臺北,描述她住的地方有電鎖、對講機,多麼安全。隔幾年,我家終於搬到臺北,姨媽家卻又早一年移民加拿大了!姨媽家出國時是在高雄上船,我依稀記得姨媽甚至臨時買了兩個大蒸籠,因為姨媽計畫去加拿大後要開一間餐館。這一晃已是十多年的往事了。
許建國又說今天晚上宴客,主要是歡送劉老一家,劉強下月初就要到東部去了。這時,劉強端著一杯酒走回來,許建國抬頭問他:
我搔搔頭皮,支吾著說我也剛來,和中國同學會的人不熟……這時客廳中湧進一群人,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這種花最賤了,以前我們在臺灣的時候,滿院子牆腳下都是,通通都是我掰下枝子來插活的,你還記不記得啊?」她推推陳師慶,他的臉色比先前和緩多了,嗯嗯點頭,又補上一句:
我在一張單人沙發坐下,許伯母推過長桌上一盤點心,叫我嘗嘗看。她說這棗子糕還是臺北「松記食品行」舊金山分店做的,很出名。我拿了一塊吃,很甜很膩。這時趙琳捧了一杯熱茶給我,在我抬頭說謝的瞬間,看見長沙發後面牆上吊掛著兩大張綠玉和珊瑚鑲嵌的裝飾鏡框,我暗忖這許家的家境還滿闊的。
這是我初抵美國的頭一個寒假,大部分同學都離校度假去了,宿舍中冷冷清清的。我正有點觸景生情,沒想到昨天就意外地接到姨媽的電話。自從姨媽全家移民加拿大後,我們家倒也常常收到姨媽的信、照片以及年節卡片,音訊雖然沒有中斷過,但畢竟很久沒見面了,以至於我初接電話的剎那間還反應不過來,滿心驚訝。姨媽在電話那端咯咯笑著說:「阿德,沒想到是姨媽吧?我就在加州啊!」
客廳裡原就散坐著幾個人,熱鬧的談話聲被我進來給打斷了。許伯母和姨媽分別為我引見介紹,首先同我握手的是男主人許伯伯。
「哎呀!再熱心的朋友也一樣啊,不要去麻煩人家。大嫂,你們剛來美國,好多事還不懂呢……」他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雙眼望著天花板。
許伯伯逼視著陳師慶,等待他回答。陳師慶看他老伴一眼,吞吞吐吐了半天,微紅著臉,說:
許家的客廳很寬敞,地上是淡褐色的長毛地毯,鋪著黃緞軟墊的紅木椅——長的一張,短的四張,圍成凹字形。客廳中沒有頂燈,角落裡散置著落地燈、檯燈,卻也照得滿室生輝。
趙琳出來了,輕巧地捧著一大盤切開的金山橙,笑嘻嘻請大家吃。大夥一下子醒悟起來,也紛紛講些天南地北無關痛癢的話題。我突然覺得,趙琳是個滿可愛的女孩。
「我和王委員是多年的朋友囉,三十多年前在成都就認識。王委員的國畫畫得好噢……」
「唉!那時候我也在臺灣。我和璿樵回臺灣去看他舅舅嘛……那天早上我一知道這消息,趕緊就託人去航空公司改日期……好在璿樵有幾個熟朋友,還算是終於改成了,第二天下午就上了飛機,回來美國。」
這一帶的房屋都坐落在路和圖書旁斜坡下,由於建築比路面低,從馬路上看去,只偶爾見到枝葉扶疏的樹籬後有隱約跳動的燈光。我們的車在這片隱蔽的住宅區中彎來轉去,最後在一個露出樹籬的鐵信箱前停往。
陳師慶的手掌既結實又粗糙。他的老伴也起身向我點頭微笑,老花鏡片後的雙眼瞇成一條縫。
「我剛才說什麼的?噢,對了!我說我向來不記帳,缺錢了就拉開抽屜取張支票去cash。結果呀,上回就是這樣白賠了五百塊錢。怎麼回事?我在臺北銀樓買的支票有一張是空頭,去向銀行查呀,銀行說人家搬走半年以上了,不管查……」
我隨便添了些菜到盤裡,又坐下陪她們聊了會兒。許伯母託姨媽從臺灣回來時順便帶幾塊臺灣玉來……她們的話題我插不進去,便悄悄起身離開,心想客廳中的氣氛總該輕鬆些了吧!
我點點頭,他馬上連連誇讚加州大學是個好學校,唸書不容易,我諾諾應是。
「你剛剛說是在加大唸書?」
「那是他們自找的!」
「在美國,這種plant不便宜呢,我們那兒的supermarket裡賣好幾塊美金一盆。」劉強指著那盆聖誕紅。
「老陳,咱們是老朋友了,你講什麼我也不介意。其實——你罵我做什麼?我只問你一句話:老陳,怎麼你也來了?」
「我們呀,剛才正在談一個問題,談不出結果來,聽聽你的意見吧!」劉強的太太中氣十足地笑了幾聲。
「小劉,你東部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
「對!對!你這一提,還有個有趣的故事呢。我那本書啊,最近有個朋友寫信來,他在臺北書鋪裡看見過第三版的呢,二十多年囉,居然印了第三版,表示還是有人要買呀,不容易啊!」劉老提到他的書就不咳嗽了,精神也好得多,背也挺直了。王委員偏著頭,像是代表全體發言一般親切地問:
許建國笑著搖頭,說:
我回頭一看,只見裡屋的人全出來了,兩個小男孩和他們的媽媽站在一塊兒,詫異地看著我們。許建國的孩子怯怯地叫聲「爺爺」,見他爺爺毫無反應,只好攀著他媽媽的手,安安靜靜地站著。
裘迪和趙琳對看一眼,裘迪似乎有點躊躇,半晌才說:
許伯父為劉老介紹我和陳師慶夫婦,我聽他說:
剛跨入門檻,就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夾雜著姨媽的咯咯笑聲——這麼多年了,笑聲依舊未變。兩個中年婦人從裡屋走出,前頭一位可不就是姨媽。她睜大了眼,說:「唉唷唷,阿德都長得這麼高囉,走在街上恐怕姨媽都認不出來了……」
客廳中,姨媽、劉強和陳師慶夫婦圍坐著聊天。一個晚上都很少開口的陳伯母正在講話:
我站在一條長廊上。左端,長廊外一小塊水泥地上有一張鐵圓桌和幾把鐵椅;右邊,長廊延伸下去,我緩緩行去,經過幾個窗口,有的有燈光,有的漆黑。
「是哪一本啊?劉老,把書名告訴我們大家。」
「……陳先生是我們老鄰居了,剛來美國還不到兩個月……」
「最多一個月吧,不會多待。」姨媽搖著頭說。
「還沒著落……」劉強緩緩坐下,「我想等過去了再找事也不遲……那邊簡直不得了,需要人要得一塌糊塗,我聽說很多老中都先把房子家當賣掉,一輛汽車就開過去了,到了先找旅館再找事,真的就像以前西部電影的篷車英雄傳一樣……我為了找房子已經去過三次了,有一次碰見一個高中同學,他也是帶著老婆孩子剛到。」
客廳中人聲喧嘩,比剛才熱鬧多了。許建國又添加了兩塊柴到壁爐裡,火勢熊熊。劉老似乎和王委員是老朋友,很熱絡地談話。劉老突然轉過頭,既像是看著我又像是向著我們大家,興奮地說:
——許璿樵
客廳中的空氣僵滯了一陣,陳師慶的老伴直勁扯他毛衣袖子,神情焦灼,不停地說:「你醉啦?你醉啦?」許伯母和姨媽也從飯廳跑出來,許伯母一手搭在滿面怒容的許伯伯肩上,低聲問:「怎麼啦你!老頭子!不是先還好好的嗎?」
「姨媽打算回去多久?這一次。」
「好呀,你們在談什麼?」我欣然就坐。
「他兒子好像對他們不太好是不是?要不然怎麼今天還是許哥去車站接陳老伯他們呢?今天是禮拜六,他兒子怎麼不能開車送一下?」她的腔調顯然地很為陳師慶夫婦不平。
「要叫Uncle劉,不可以這麼沒禮貌。」
「嗯——有啊?」我搞不懂為什麼他問這個問題。
「爸,他就是想和劉強的孩子玩,盼了很久了。」
這是我來美國後初次接觸的一群中國人,這個晚上,我的心情很亂,我就這麼站著。過了好一會兒吧,一陣模糊的談話聲飄過耳際,我轉身向話聲來源望去,昏暗中有人影向我招手,並且喚我的名字。
許伯母拉著姨媽的手,謙遜了一陣,看著我說:
「劉老,今天可得好好來上幾圈,你這一走,我們這牌搭子又少一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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