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的話

我想起了祁慧娟,又不禁把馬潔蘋拿來和她比較。我不知道在潛意識裡我是不是有點妒忌祁慧娟,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幸福的象徵,常使我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我有時也想過,是不是老天爺不太公平?她什麼都有了!每個女孩子羨慕的容貌、頭腦、金錢、愛情,她都得到了。她又信了基督教,哼,視我為需要拯救的罪人。
「嗯哼,我唸food science,再一年可以拿到Ph.D。」
我並不比別的孩子早熟,自問也不特別多愁善感,但在那時候已略略察覺到一種屬於成長過程中的無奈,好像歡樂時光不多留的意味。
我們分手的原因很單純,也很可笑。我要回國,而他不要,如此而已。直到兩個月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我們很早就說好要一起回國的。我回臺大,他去輔仁,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一個多月前他接到紐約長島冷泉港的通知,人家錄用他了,我們的歧見也因此產生。他開始計畫留下來,「至少再做一年事」,這是他對我講了不知多少遍的話。我不知道告訴過你沒有,他是學分子生物的,他以前就說過,回臺灣充其量只能教普通遺傳學。但是他現在認為一個難得的機會來了,冷泉港實驗室,他要在華特森的手下工作,那是全世界許多科學家夢想的殊榮。實在我也為他驕傲,因為那不是容易進去的機構。
「哎呀,大部分都是我在路易斯安那的朋友嘛……哼,以前臺灣的那些朋友都不見了,那時候我們還說呢,不管誰結婚,一個都不准缺席……」
大家正在這麼隨便聊天,只聽廚房傳來宋大姊的聲音:
「可是祁慧娟,不,對不起,馬潔蘋,妳還記得我下午對妳講的嗎?妳寫那封信給我,我其實一直沒忘記——」
「唷,他不回歸啦?」趙先生的腔調略帶嘲諷。
展開信紙,掉出一疊黃色毛邊紙——中小學寫大小楷作文等用的。那疊紙摺了三摺,以透明膠紙黏封著,我更好奇了,遂先讀信。
「奶奶做的,從臺灣做的。」他皺著鼻子對我扮鬼臉。
王大哥也被嚇了一跳,他原本正講得興高采烈、口沫橫飛,現在連忙跑去蹲在王伯母身旁,不斷地輕聲說:「媽,妳怎麼了?」宋大姊也慌著忙著掏手帕,夫婦倆好言勸慰著,坐在一旁的趙太太蹙著眉頭,表情十分尷尬。
「我和這位趙先生,還有剛才講的老蕭,都是當初一道在威斯康辛唸書的,那時候我們三個人住一起,輪流燒飯。」
「是那次我向他借錄音機來錄幾首民謠,他跟我講的。……他還問我關於申請PR的手續這些的……對了,我把錄音機先給你,免得等下忘了。」
「嘿,妳今天真漂亮。」我搓搓手。

王大哥若有所思地說著,蕭增義突地又問:
「噢,不必了,我還是搭BART就可以,謝謝你招待。」
車仍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想起昨晚郭俊傑打電話來,講了半天才搞清楚原來他想和陳佩琪去釣魚,打算把一個到機場接人的差事交給我。我嘆口氣說反正你是同學會會長,你就交代吧。他在電話那頭苦笑著說話不是這麼講,這一個本來是他預定自己去接的,但恰好朋友的遊艇翌日出海,機會難得。我一聽原來是要出海釣魚,這種機會確實難得碰見,心一軟就答應下來。老郭樂了,馬上許諾說釣到大魚一定請我過去吃,我說你別被魚釣走就行了。
樓船夜雪瓜州渡
「好吧!那我開車送妳回去。」
「嗯,張匪宗志。」我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在場的人都笑出聲。王大哥問我為什麼叫他「匪」,是不是因為他左傾。我回說中國同學會的人都這麼叫他。
「唉!當然有啦!好多好多蜜蜂噢。」
「你們是在Madison嗎?」蕭增義突然問。
宋大姊把我和蕭增義介紹了一遍,正寒暄中,我感覺背後一晃,從廚房又出來一個輕巧的身影。宋大姊站起,嘴裡說:
「啊?我忘了……對,陳銘昱後天走,你可以問問他。怎麼你要回去啊?」許胖暫時停止了打字。
蕭增義在我們那裡只住了四天,後來他遷進學校宿舍,許胖開車送他過去。以後我又見過他一次,學校剛註冊沒多久,有一天我在校園裡碰見他,他手上拎著個鼓鼓的黃牛皮紙信封,走得很急促。我喚住他,問他怎麼樣,一切還好嗎?他說一切都很順利,該辦的都辦完了。接著他又再次為我們招待他住而道謝。
西洋婚禮的程序進行得很快,風琴聲悠揚中,陳佩琪一身白紗,由她爸爸攙扶著走進來,我們觀禮的賓客紛紛起立。加生看大家都站著,他啥也看不見,吭哧吭哧要哭,我只好又抱他起來。胳臂發痠,心頭不免後悔,我該讓他跟著宋大姊,再不然交給他「泰水」也好……
……爸爸媽媽都不反對你先出去做一年事,這樣也好,換個環境。只是媽以為你唸書既然唸得還可以,為什麼不早點唸完它?媽不知道你是不是想留在美國,爸爸也不會反對就是了。前幾天媽收拾東西,找出一本你小學三年級的作文簿,有一篇作文媽現在看了還很感動,所以寄給你。有一張照片,就是那時候你參加堂姊婚禮時照的,你當花童,還記得不?……
我笑著向她解釋,有一次我們一些中國人集體出去採櫻桃,我帶著小加生看蜜蜂,從那以後小傢伙每次見了我就聯想到看蜜蜂。更妙的是據宋大姊說,凡是到了黃皮膚黑眼珠的人多的場合,加生就要找「林暑塾」。
在團契中我第一次認識馬潔蘋。祁慧娟領她進來,我真是非常驚訝,像教會這種神聖場所怎麼可以容她進來?可是那時我對她相當好奇,忍不住在唱詩時偷偷端詳她。
去機場的時候,天就有點陰。回來的路上駛過灣區大橋,偶一偏頭,只見附近幾個城市的市容都罩在一層濛濛霧裡。
「你跟我們走就不會想我啦!」他擺動著小手。
有幾個光棍起鬨的說如果吻了新娘,一定多吃兩碗,陳佩琪裝沒聽到,打個哈哈,拖曳著長紗走來問我吃了炒米粉沒,又說咖哩餃是向「晴園」訂的,很新鮮,材料很實在。
我直到今天早上才撥通王大哥家電話,還好是星期天,宋大姊在家。她說王大哥去多城開會,她自己壓根兒不知道有這回事,王大哥也沒對她說過。她一問要來的新生是個大男人,有點為難的說家裡只剩下她和加生,怕不方便。我想想說得也是,不好強人所難,只怨老郭辦事糊塗,但那時候老郭和陳佩琪怕早已到上海逍遙去了,我只有徵求許胖的意見,問他介不介意來個新生住咱家,他聳聳肩,雙手一攤,說來幾個都沒關係。
她邊講邊眼波流轉,似乎在尋找是否有遺漏了的往日好友。看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
「你恐怕眼光太高了。」她瞇著眼,皺著眉,右手遮在眉前,擋住那斜身而來的陽光。我看著她,沒說什麼。她接著說:
老郭的婚禮是下午兩點,借一所教堂舉行。他當同學會會長,在留學生圈子裡有點人緣,婚禮自然不缺人手幫忙,我和許胖也樂得清閒。兩人悠哉悠哉地穿上西裝,打起領帶,臨出門前彼此嘲弄一番。
「林暑塾。」
我回到我的房間,收拾一下,已經很晚了,正預備就寢,聽到踉蹌的腳步聲,接著便是敲門。我開門一看,赫然竟是范彥德,他的臉很白,白裡發青,一手扶著牆,一手指我房裡,含混不清地說他醉了,胃很脹,一躺下去可能就會吐,問我能不能讓他在椅子上坐一會兒。
馬潔蘋並不常去團契,可是自從她去過以後,私心裡我對祁慧娟一直很不諒解。我和馬潔蘋也談過話,她人很大方,講話也機伶風趣,並沒有想像中的太妹味道。但是我總覺得祁慧娟是祁慧娟,馬潔蘋是馬潔蘋,她們應當是截然不同的類型。我不曉得這是不是後來我疏遠團契的原因之一,人生很多事,分析起來沒有那麼單純吧?
我不太清楚那時候自己的心理狀態,我是指為什麼我會去團契?是不是為了祁慧娟的緣故也很難講。
「她男朋友做什麼的?」我有點好奇。
我報以一聲笑,剛走出來的王大哥也笑了,宋大姊充滿憐愛地說「這小東西」。
我送她上了車,踱回停車處開車回家,心情似乎怪怪的,我摸不情馬潔蘋最後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變卦。
「噢?為什麼一定得喝埔里的?」趙先生問。
祁慧娟抬起左腕看錶,我不知道她們一大群人在這裡還要待多久,心頭突然有點慌亂,幾句話在腦膜中淡出淡入;在舌尖上打轉打滾,可是就講不出口。
我長嘆一聲,把頭埋在駕駛盤上。我懶得下車查看,實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毛病,只記得前兩次都是過一會兒再發動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習慣了。」她雙眉一挑,低頭啜飲橘子汁。
陳銘昱又拍著手掌請大家安靜,原來是要切蛋糕了。老郭的蛋糕很高,有三層,頂層上還豎著一個南瓜馬車——灰姑娘的童話故事。
「我出國前去看過她,她退休了。」
「嗨,馬潔蘋,妳好,剛才我的roommate說一個老外打電話來,我想不通我哪來的美國女朋友啊!」
你知道我是一個基督徒,在過去我一直頗為自豪,我沒有做個失敗的基督徒羞辱主名,但是我現在怎麼辦?人人都知道我的失敗和羞恥了。有兩天我甚至覺得沒有辦法再活下去,我把這一切痛苦都對主說,我問主為什麼允許這些事發生在我身上,我的主回答我一段經文:「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我感覺今天我真的明白,基督徒用不著多完美多強壯,因為基督的愛足以包容我們一切的缺點。
「真的?她好像很早就出國了。」
「啊!沒有,沒有,我大部分朋友都是美國人,如果有合不來的,也不是因為這個——這個種族關係,You know……」她用手比畫了半天,像是找不到適當的辭彙,我連忙點頭,表示我懂她的意思。
沿途張宗志滔滔不絕,趙治和偶爾也從後座插一兩句。那時我的心情很複雜,想到自己真的來到了美國,下意識裡還有幾分不相信。我也像蕭增義一樣,好奇地張望著車外。車過一段坡路,前車窗看出去,大大小小的車輛尾燈在公路上連成一條紅線,閃閃爍爍,煞是壯觀……
范彥德常來我的辦公室,一有空我們便聊天,從兒女私情到國家興亡;從部隊趣聞到國際大事。我覺得范彥德在眾多預備軍官裡是比較突出的一位。在一些座談討論會裡,大部分人都抱著敷衍了事的態度,唯有范彥德發言鏗鏘有力,內容中肯,言必有物。我曾經半嘲諷地問他為什麼這麼認真,他只是笑笑,不回答我。我對他那種笑不很欣賞,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一種不屑於答覆的姿態,認為我不夠格問這個問題。
你們剛穿新棉袍,
再進去時婚禮已經結束,賓客正穿過迴廊,到旁邊的大廳用茶點。
「噢,中原理工學院,現在該叫大學了……我們還是會住臺北,和我媽媽住在一起。媽說我們家的房子要收回來,不租人了。」
「真的?我不知道啊。」我確實很驚訝。
「……我真的都忘了,虧她還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常常一起趕『東南亞』……唉,日子好快!」
我們那一段堪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歲月並沒有持續多久,也就是那個暑假而已。五年級我們已經男女分班,自臺中回來,合唱團實質上等於解散了,初中聯考成為我們生活的唯一目標。祁惠娟好像也變得沉默寡言,偶在走廊相遇,她只是羞怯地點個頭,或者加上一句細細的「好」。
王大哥急忙起身跑進廚房,出來的是宋大姊和一位中年婦人,後者身材清瘦,容貌慈祥,戴副黑框眼鏡。
這歌聽來既淒涼又親切,它喚醒了我太多太多的回憶。我閉起眼睛,讓錄音帶倒轉、重播。陶醉在那旋律中,彷彿又看見了鄺老師清瘦的面孔;彷彿又聽見了臺中公園池上的嘻笑喧鬧聲;我也看見了我的小學作文簿,上面寫著:
「三十總有了吧!」
回到公寓,許胖不在,茶几上堆著一疊剛拆開的中央日報。我信手拿起一張看,看了一會兒再翻弄一下,赫然報紙堆中夾著兩個花邊信封,再一看,都是我的信。頓時不禁埋怨許胖起來了,我早對他講過好幾次,不要把信件與報紙混在一起,看來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扶他進來,他一屁股坐下,頭仰靠著窗沿,一手掩臉,一手按著胃,喃喃不已地發著囈語。他要我幫他泡一杯濃茶,我恰巧茶葉光了,只好沖了一杯牛奶給他,他端起喝了一口便放下,帶著怒意說他要的是茶,不是牛奶。這句話他重複了兩遍,我坐在書桌後,靜靜地看著他。又過片刻,他又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在我看,那是酒後吐真言。他講著講著不時打嗝。
又想到了馬潔蘋,也許像馬潔蘋這樣的女孩比較適合我吧。我想著想著,不禁起身去撥電話。
「去去去,都別洗,撂在那兒,明天再洗,我們都去聊天。」
「……你問我為什麼那麼認真?……告訴你,我就是恨中國沒有認真的人!……我瞧不起他們那種人,其實你也一樣,也是這種人……只是我們當兵一直在一起,我還是能希望講講你……我們是中國的主人,主人要起來關心,要認真……」
星期六上午九點,她如約出現在BART車站出口處。她穿一套乳白色長衣,肩上披著件紫紅毛衣,腳上也是紫紅色高跟鞋。她的嘴脣上了口紅,雙頰抹了胭脂,都顯得紅通通的。她走出樓梯後,見到我便興奮地跑了兩步,我反而有點羞澀。
這條路來往車輛不多,但為了安全,我還是打開車尾閃光燈。在寂靜的黑暗中,我感覺有點空虛、有點孤獨、寂寞。不知道是不是感傷熟識的朋友都要走了。
奇怪,很多事情以為早忘了,這麼一帶都跑出來了。那天我們大批渾身土腥味的孩子,把走廊兩端都堵滿了。一些本來在教室裡玩的女生也擠在窗口,大家都對這位從臺北轉來的新同學感到好奇。而她站在眾目睽睽下,似乎一點也不窘。雙眼凝神注視著老師和她媽媽,只偶爾在我們笑鬧聲過大時,才淡淡地以眼角餘光瞥我們一下。
我很興奮,拖著電話線走回沙發坐下,雙腳搭在桌上。
「請路易斯安那大學的同學到前面來。」
王大哥撂下箱子進去了,小加生蹦蹦跳跳跑出來,他看見大人忙亂,許是也有一股湊熱鬧的興奮。
「那你的計畫是什麼?」
我懷著一股悵然的情緒再拆另一封信,是家書。
我們走到那裡就停住了,鄺老師講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大意是講人類本來都是兄弟姊妹,但是人越長大越失去了童年的純真,甚至於互相殘殺。「西風的話」是一首描述童年樂趣的歌,我們要用歌聲提醒大家,回想一下童年時代的天真無邪。可是要使我們的歌聲有感動力的話,自己必須先認清這一點,要唱得純真、唱得像兄弟姊妹一樣,否則怎能感動聽的人?
一桌子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人,桌上是世界聞名的中國菜,唐人街的上調貨,臺灣來的紹興酒,有著北平手藝的老媽媽。我們齊在金山灣的一座小城裡,話題是講不完的,兒女私情、家居瑣事、校園珍聞、國際大事、山河家園,……真個是天南地北。
我自問對哄小孩還有一手,知道不敷衍一下是不成的,於是立刻嘰哩咕嚕地說小蜜蜂還在睡覺,不信我們出去看,說著就往外走。
「Madison是不是那個左派很多的學校?」
「Well,很多以前的朋友我都不記得了。」
和*圖*書大哥一邊為每人斟酒,一邊滔滔不絕講起飲酒經來了。他說公賣局埔里酒廠用的山泉水質好,所以埔里的紹興酒最棒。
剎那間,那段前奏喚起了我的注意力。
老郭忙不迭地點頭,說他早就向王大哥請教過了。
「王大哥,你好像決定得很倉卒?」
「真是的,妳問人家這些做什麼?」
「喝紹興酒一定要喝埔里酒廠出的,這是我媽帶來的,剛溫過。」
「林暑塾,臺灣有沒有蜜蜂?」
「Well,那都是小孩子的遊戲吧!怎麼能當真呢?我是早就忘掉了。」
「這油豆腐做得不壞。」她看著我說。
「什麼是中國?為什麼我們來當兵就這麼抱怨、這麼不滿呢?我們唸了大學,所以比較偉大了,不屑來當兵是不是?我們都要做大事對不對?當兵是小事,所以我們不屑做,是不是?其實我看真正我們想的不是這樣,我們不是要做大事,真正我們想要做的是大官……」
拿起那一束黃色作文紙,我嘗試撕破那黏住的膠紙,卻把紙撕破了一個孔,只得懊惱地開抽屜尋找小刀。其實我已經猜到這摺起的是我哪一篇作文,但我還是急切地想再看看,重溫一下兒時舊夢。
這時蕭增義已與趙姓夫婦聊了起來,聽他們談話不外乎「蕭同學你唸什麼」、「來美國還習慣吧」這類應酬話。我哄著兩小玩了一會兒,便加入沙發椅的行列,也暗自詫異加生怎麼沒纏著我找蜜蜂。

放暑假前,學校照例要從四年級學生中選合唱團團員,然後練習一個暑假,五年級的時候好出去比賽。我們班上有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入選,我和祁慧娟都在裡面。
一天晚上,我銷假歸來,范彥德正在營門前小店裡與三、五位軍官喝酒,歡送他那一單位的一位上尉退伍。
那一陣子很熱鬧,新出國來的留學生一批批擁到;暑假回國探親的也一個個回來了。許胖去機場接過一個新生,送她去陳佩琪處暫住。據許胖形容,這新到的女孩是長得「有美麗」。隔天我在超級市場碰見陳佩琪,信口問她那個新生怎麼樣,她居然雙眼眨巴眨巴的問我是那個新生呀,她說她可招待過不少新生哪。
「這是我媽媽,剛從臺灣來。」宋大姊摟著中年婦人肩膀說。
我碰見了祁慧娟,她也很高興的樣子。很多同學在「打水片」,我問祁慧娟怎麼不玩,她滿臉渴切與委屈的說她不會。我遂拿起一塊石頭示範給她看,她很興奮地也拾起一塊石頭,卻只是撲通一聲沉下水。她試了好幾回都不成,然而我卻覺得能教她打水片也頗光榮……
「唉,也是不容易啦,我們班上是也有不少人在美國,可是都隔得遠……昨天晚上我一個同學還從紐約打電話來,說她正忙,不能過來,我們聊了好久,她還問我記不記得以前我說的,結婚的時候要穿運動服,穿跑鞋跑進禮堂……」
「你暑假來東部玩嘛,我妹妹給我們租的房子很大……對了建平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講……你認識馬潔蘋吧!對,我爸爸和她爸爸以前是同學,就是我以前跟你說過,我們下LA都住在馬伯伯家的,就是那個馬伯伯。……對,世界很小,尤其到美國來,中國人扯一扯,不是親戚就是朋友。二月裡嘛,我請她來家裡吃飯,談到了你,你和她同學過吧?……她說呀,我講出來你不要生氣啊,她說你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建平,她這麼講我很不高興,可是另一方面我覺得她講的也對,不要那麼傻,小時候講的話不能認真的。我表哥以前有個女朋友,高中就好的,交了五年,結果我表哥大學畢業那年,那女孩跟他吹了。我表哥痛苦極了,他就是認為交了五年的朋友不應當再分手,可是你仔細想想為什麼不能呢?人會改變的呀!以前克超唸歷史,誰會想到他現在靠電腦吃飯?對不對?不要那麼傻……」
我聽完頗驚訝,王伯母怎麼把「飄」上的話記得這麼牢?她呵呵笑著說,那個時代的年輕人,誰不為「飄」裡的郝思嘉著迷的?誰沒讀過一遍「飄」的?她講著講著,腔調就變了,洋溢著激動與感傷,彷彿連我也回到那個「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大時代裡。王伯母說到她們高中畢業時,唱的「畢業歌」可不是什麼「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那麼柔柔的,而是「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國家的棟樑。我們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同學們!快獻出力量,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我撕下一角鬆軟的花捲沾滿糖醋汁,覺得別有滋味,正想向別人推薦,一抬頭,只見——
我再注視了片刻,郭俊傑、他的伴郎、洋牧師,彩色玻璃,似乎剎那間都重疊到一塊兒,不再是立體的關係,反像是一幅平面的畫。
「……王大哥說Madison是他的第二故鄉,就好像桂林是他在中國大陸的故鄉一樣。我現在要做事了,Madison就是我做事後的第一個故鄉啦!」老郭笑嘻嘻的。
我感覺我的雙手冰涼,直冒冷汗,幸好是通電話,否則我的樣子一定很失態。

「欸……得早點換線,否則錯過就出不去了,得到下一個出口……你會開車嗎?」
那次婚禮對我確是一個新鮮的經驗,我才九歲,但在當時的童稚心靈中,卻產生了很多奇異的幻想。我站在臺前,牧師叨叨絮語,我腦中卻幻想將來自己結婚的情景。我尚年幼,不足以產生真正的男女羅曼蒂克幻想,卻對「中國」產生了羅曼蒂克的憧憬,想想也真不可思議。後來我把這段奇異的暇想寫在作文簿上。
教堂裡房間很多,門也不少,我們最後是從側門走出來的,迎著的街道很安靜,連輛行駛的汽車也看不見。
其實我為什麼一直記得鄺老師,全是由於那首「西風的話」。直到今天,每聽到這首歌,我就會聯想到鄺老師的話和那天下午的情景,這在我童年的印象裡太深太深了。
鐵馬金戈大散關
「姆媽說臺灣好多中國人,很少外國人,是不是?」
「噢,我說你能抱孩子,就及格可以結婚啦。」
我穿過三三兩兩的人群,很多人都不認識,看來新郎新娘的朋友還不少。大堂裡的氣氛比外頭嚴肅些,我沒來過這間教堂,不由得四處打量起來。我抬頭抑視拱形的天頂,接著又被講壇後方的十字形花玻璃窗吸引了視線。
「呀!在Madison。」趙先生點著頭。
「欸,對,蕭增義你也一起來,叫林建平開車去接你。」王大哥邊說話邊習慣性地扶扶眼鏡。
我不認識彈琴的這個人,看他的背影猜不出是那位我認識的朋友,但他彈琴的姿勢太像鄺老師了。
宋大姊也正直起腰,熱情洋溢的和我打招呼,我們寒暄了一陣,說聲對不起便把禮物遞給宋臺生。他接過去掂了掂,問我「是啥子東西」。我擠個眼,說是「民生大事少不了的東西」。
剛進去就碰見蕭增義,他右手托著一個紙碟,上面放滿了各式花樣的小點心。
陳佩琪坐在車裡,笑著向我擺手。
真受不了陳佩琪,仗著她要結婚了,講起話來就這麼大剌剌的。
「加生,你回臺灣以後進小學就會有好多小朋友們,他們都會教你抓蜜蜂,以後你就會自己抓了。」
「去Winconsin一間公司。」老郭呵呵傻笑,結婚一年,他發福了,臉上也是紅光滿面。
拖著電話線走進廚房,許胖正從平底鍋中把四季豆鏟進盤裡。
「後來我回臺南了,我們還通過好幾封信,妳還記不記得?妳後來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回了妳一首我做的詩,不知道怎麼我們就沒再通信了。」
「克超也很高興,新公司的老闆還先發了半個月薪水,算是搬家費。」她的腔調充滿了喜悅、興奮。我實在很為她和克超高興,但又不免有些傷感,因為這個消息對我太突然了,上個月我們還計畫今年暑假去大峽谷一趟的。
「真的啊?」我故表驚訝,他更得意了,在地毯上蹦跳著。我看看一直含笑注視我的小女孩,便問她是誰。
「祁慧娟,什麼時候喝妳的喜酒,別忘了通知一聲。」
其實除了剛到的那一陣子外,後來我和他們並不常來往,但是他們到機場接我的那幾幕情景,隔了這麼久了還難以忘懷,始終歷歷如在目前。
「大家多吃點,可別剩下讓我們頭痛啊!」
馬潔蘋在我們那所男女合校的第一志願初中裡,是極出鋒頭的女生,主要也是由於她作風「大膽」。學生裡的女生制服一律白衣黑裙,她變不出什麼花樣,把個裙下襬往上挪兩寸也高興,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
她的臉蛋是蘋果型的,兩頰被風吹得紅通通。頭髮蓬蓬的,有點捲,更增三分俏。她的睫毛很長,雙眼真是小說裡形容的「水汪汪」。我偷著眼看她,不知怎的被她發現了,竟然朝我嫵媚地一笑,羞得我連忙低頭,心中七上八下,擔心旁人看見這一幕。可是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一直神不守舍,做夢都夢見她那一笑。
「啊!謝謝,可是我們大家早就決定了晚上要一道吃飯,你也來好了。」她拒絕得很委婉,也很乾脆。
鄺老師講完後,突然叫我們照合唱隊站好,就在沒有琴沒有譜的情形下,再唱「西風的話」。至少我認為那是我們唱得最好的一次,可能是大家真的把感情唱進去了。
「那你今天怎麼來的?」
黑暗中我的情緒很亂,加生的幾句話都深深刺中我心。「姆媽說臺灣好多中國人是不是」,這話多麼天真可愛。
宋大姊雙手捧著一疊相片簿走出來,向我打招呼。
蕭增義坐著打呵欠,見我出來連忙縮住,眨幾下眼。我問他餓了吧,說馬上就吃飯。他說他在飛機上才吃了沒多久,倒是有點睏。
那老中臉紅了,囁嚅著應聲說是。四周的人大多跟著點頭,或是呀呀的附和著。
「你就是蕭增義啊?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去開會了,不在家。郭俊傑是半個月前跟我提過一下,後來他也沒再跟我講,我就忘了,真抱歉啊!」
可是,可是我一點不認為范彥德在軍中講的那些話是「戲言」,他是真正帶著熱情說的。但從這封信看來,這不像以前的范彥德,他是真的變了。
她咯咯的笑了,「Well,who knows……」
「你最近見到祁慧娟?」她一偏頭,斜眼瞅著我。
「林建平,到底什麼是中國?」
「欸,好找事。」我點著頭。
他雙手一攤,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陳佩琪探出頭,努著嘴說:
我一直覺得祁慧娟很美,馬潔蘋坐在她旁邊卻顯得很豔,咄咄逼人。那時已有點冷,學校還沒「換季」,女生仍舊穿黑裙子。那天大家圍一個圈,我發現馬潔蘋腿上穿著絲|襪,再加上一雙白短襪掩飾;脖領處也露出一截天藍色的毛衣領,這些都是違反校規的。
范書琴講的都很對,可是就我自己而言,這不是一件可以輕易放得下的事情。有時我也嘲笑自己,但自嘲過後,空虛與寂寞依舊存在。情感上,我依舊是個流浪漢。
「真不好意思,要打擾您了。」我聽了笑笑沒說什麼。
我感覺這幅圖畫像是一道魔符、一句咒語、一根仙杖,它企圖從我的腦海中喚出什麼深埋的記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知道眼前的這幕情景,一定與我過去生活中的某個片段經歷有關。而那個逝去的經歷一定給我的印象很深刻,否則為什麼我會產生似曾相識的幻覺?為什麼我全身都突然感受到莫名的震撼?
「蕭增義,昨天晚上打電話給你,聽說你搬家啦?」
花少不愁沒顏——色——
「林建平,你什麼時候來玩嘛,不是放假了嗎?你聖誕節不去哪裡吧?來家吃飯好不好?和他一起來嘛!」
「我們要離開高速公路啦?」
「妳和美國學生住在一起,不會有困難嗎?」
馬潔蘋要幫她表姊洗碗,我也自告奮勇要幫忙。宋大姊雙手一擋,口裡吆喝著:
我哭著求他想一想,以前我們常在傅園散步,我們談到人生的理想與抱負,我們都願意將來盡一分力量,使我們民族的下一代不要再流浪。
「我剛才就看見你了,你抱著那小孩走出去,真有意思。」
拿起照片,我起了雞皮疙瘩,五月陽春天,我竟打著寒戰,閉起眼,卻遮不住腦海裡的那個身影——
「祁慧——」「林建平!」
這時宋大姊見我兩手空空,叫我去拿點東西吃,說銀絲捲是她做的。我走到長桌前,才發現中西點心並列,花樣還不少,除了宋大姊的銀絲捲,還有咖哩餃、叉燒包、馬拉糕,各式各樣的小餅乾和糖菓,令人驚訝的是居然還有我最愛吃的綠豆糕。飲料也不少,除了兩桶咖啡和茶外,還有一大缸混合汽水、一大盆杏仁豆腐。
「不清楚,好像是在紐約唸書。電機?化工?這一類吧!」
我不經意地透露我曾和馬潔蘋同校,彼此也認識。表哥聽了把眼睛瞪得老大,說他有馬潔蘋的電話號碼,問我敢不敢打電話邀她出來,我那時或許是想表示我也很「罩」得住,就一口答應了。
臨出門我又瞟了一眼那卷立軸,直覺裡好像有些感觸縈繞在心頭,這兩句詩,今天晚上王大哥的一席話,在在都使我想起范彥德,他很久沒來信,不知怎麼樣了。
陳佩琪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頭微偏垂,她臉上雖然免不了擦胭脂抹粉這些手續,但妝扮得還算清麗。
但他為什麼變了呢?我記得他一向最痛恨這種消極避世的思想。再拿起他的信,「年紀漸老,不可能再口出兒時的戲言」映入眼簾,難道這是唯一的理由?我是還記得他講過,人生過程中每個新階段、新環境,在一開始的時候對我們而言都像是兒時一樣,我們要去適應、去學習、去結交新朋友。漸漸地,我們也會修正兒時的一些觀念……
褐髮男子想了一下,以一副自豪的神情說:「我當然要回去,我的同胞都在受苦,我要回去解救他們。」
金髮女郎點點頭,沒再說話,但她低頭啜飲杯中飲料時,意味深長地看了講話者一眼,那神情彷彿仍有三分困惑。四周的人臉上都有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講話者挪動了一下身體,我才發現原來是蕭增義。
我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著大群人上去下來,好熱鬧。
趙先生沉吟了一會兒,點頭說他記得。王大哥接著講:
王大哥點點頭,「我前一陣聽說他到GE做事了。」
去年我——回——來,
我申請到幾所學校,經過甚久考慮,我決定唸人類學,這門學問在臺灣算大冷門,美國似乎還算蓬勃。待最後決定了學校會再通知你。
我獃獃地起立,直瞪著這女孩。宋大姊喚了我幾聲吧,我才偏過頭去看宋大姊,她正要說:
「真的啊?你要回臺灣啦?林暑塾會想你唉!怎麼辦?」
下了高速公路,沿途景觀漸漸熱鬧起來,各出心栽的小屋小樓此起彼落,零星散落在叢叢花樹間。
「這位是——」
待這批人退下後,陳銘昱力竭聲嘶地喊叫「與新郎同系的請上去」,立時蜂擁上大批老中,也有不少老外,褐髮男子也正在其中。我站起身,朝剛退下的女孩們座位走去。
冬季一過,只放假一星期又開始了春季課程,我已對我的指導教授說過,這一季過去,打算先出去做事,然後再考慮是否回來繼續唸博士學位,教授說這樣很好。我寫了一封信給臺灣的家人,告訴他們我的決定,當然我家裡是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高中頭一個暑假,我上臺北玩,住在阿姨家兩星期,表哥唸高二,第一天就對我蓋他的「罩馬經」,不知怎的就談到馬潔蘋,原來她跑到www.hetubook.com.com臺北唸了一所私立高中,男女合校。據表哥講,她在那所學校一年下來「練」過好幾個男生,兩個小子為她不惜校外決鬥,打得頭破血流。
現在回想起來,我對祁慧娟確實懷有一分莫名的崇拜。就像她家的大房子給我的印象一樣,她在我的心目中是屬於完美、光明、神聖、至善的象徵。跟她比起來,我真自慚形穢。小學模擬考,祁慧娟總是女生組前五名,而我很難進到男生組前廿名以內。初中聯考時,她以極高分考取,我雖然也僥倖進了第一志願,那只差零點五分就要被淘汰。我記得阿姨知道了,笑我說「你好險噢」。
「好漂亮的小棉襖,媽媽買的呀?」
留著撇小鬍子的趙先生正問蕭增義,來美國時簽證有沒有困難。
順使瞥一眼鄰座的蕭增義,他頭側向窗外,似乎正好奇地瀏覽沿途景致。他的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著腰間安全帶。我收回視線,想起去年我剛來的時候,是夜裡,到機場接我的是趙治和與張匪宗志。他們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趙治和只會嘿嘿嘿的笑,不大講話;張宗志這小子表現得很熱絡,一派很四海的樣子。
「人都是會改變的,但是這世界上還是有些不改變的東西吧,……像耶穌基督,他就不改變,你有空還是多去教會呀、查經班呀看看嘛。」
我回頭沒看見誰在叫我,再找才發現街對面一輛汽車旁有人在揮手,我快步跑過街。
這一類的話常常掛在范彥德的嘴上。他與我結識於衛武營,同去復興崗,又一同抽籤分發到一個單位,在軍中近兩年,吃喝拉睡都在一起,我與一些夥伴的情感,比四年大學同窗的朋友還要要近。
——我好像看見中國向我走來,我站在那裡等待她。我要把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願意一生和她生活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我要說無論在什麼環境,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剎那間,我彷彿看見失去的童年純真都湧了回來。
按著請帖附的地圖指引,我們很早就到了教室。老天爺算幫忙,天氣很好,又挺暖和的,大概來的人不會少,我們繞著圈找停車位置,只見馬路邊停了好多車子。其中一輛嶄新的賓士四五〇,繫了兩條彩帶。我記得老郭的車是一輛八成新的「豐田」,沒聽說他買新車,可能是向別人借的。
我穿著一身黑色的小西裝,我還記得那條褲子是用深藍燈草絨布做的。我的脖子上夾著蝴蝶結,我留著小平頭,微傾著臉,露出幸福天真的微笑。我是堂姊的花童。

「我們昨天好高興,滿街都是中國人,聽見講話也都是廣東話和國語。」
她是四年級下學期才從臺北轉學來的,我還記得她到班上的那天,我們正在操場上玩,有人跑來報信,我們立即一窩蜂跑回教室。只見一個穿白襯衫、水藍摺裙的女孩背著黃書包站在走廊上。我們導師——胖大媽——正和一位婦人講話。那位婦人穿著深色旗袍,很有風度和氣質。
回頭一看,是范書琴,她笑吟吟地走來。
菜很豐盛,粉蒸肉、糖醋魚、涼拌三絲,炒花菜、炒蝦仁和一個拼盤,另外還有一碟雜七雜八的滷菜。
「他說他老闆做的東西太專門,你認識他老闆吧?那個Dr.Duerr,好像他在做什麼太空船上用的東西,蕭增義怕將來不好找事……對了,他要買車子了,問了我半天……我看他這一年適應得滿快的……」
她噗哧一笑,杯子一晃,濺出好多橘子汁。
我逐樣挑了些,盤子上已堆得老高。發現還有兩排長龍等什麼東西,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大筐猶在冒蒸氣的炒米粉,另一邊是一大鍋熱騰騰的油豆腐線粉,香氣撲鼻。我見已有人端著空碗再回來的。看來這附近但凡有兩手的中國家庭都出動來幫忙了,估計今天出席的賓客約莫有三百人,其中還有一些金髮碧眼人士。
很意外地得知王大哥要回臺灣的消息,他打電話來委婉地問,能不能麻煩我去拿個東西,是蕭增義的錄音機。他說他們已經決定要回臺灣了,家裡很亂,他和宋大姊每天又忙著料理事情,打了幾次電話都找不到蕭增義。
我剛進初中時還是個傻小子,對男女愛情一知半解,直到初二才頭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馬潔蘋。記得是在週會中,禮堂的長排靠背椅有限,通常後頭幾排學生都坐在臨時增添的長板凳上。那天我發現許多男生頻頻回顧,並發出吃吃的暗笑。我旁邊一個傢伙——忘了他名字,只記得他爸爸在民族路賣肉粽,家裡有兩棟樓——叫我回頭看馬潔蘋。我說只聽過她名字,不知道是那個。這傢伙聽了大驚,似乎認為我太不上道了,後來才對我說那個把腿翹起來的女生就是她。我回頭一看,只見長板凳上一個女生翹著二郎腿,由於她的裙子短,再加上她把翹起的腳擱在前排椅子邊上,於是乎就露出一段白白的大腿來。我頭一次注意這個出名的女生,距離遠,只覺得她面貌姣好。
我伸了個懶腰,在室內踱了兩圈,許胖去東部他哥哥家了,平常覺得許胖囉唆,一下子他走了,還真不習慣呢。
「祁慧娟,你們家那個呂嫂怎麼樣了?還在妳家嗎?是叫她呂嫂吧?」
「找時間學學,很快……在美國生活不會開車太不方便了。」說完這幾句俗套話,我又覺得有點肉麻。
「奇怪,你不怕蜜蜂?」她仍然離得很遠。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放下電話筒的。
她這回是真的笑出聲了,朝我一揮手。
「我大一?……大一還是大二的時候,她那時候早就不在我家做了。」她略蹙著眉頭說。
後來我們升上五年級,參加全市國校合唱比賽,得到第一名。接著又到臺中參加全省合唱比賽,鄺老師指揮我們唱自選曲「西風的話」。那次比賽竟然獲得冠軍,這是學校成立合唱團以來的破天荒頭一遭。第二天我們玩了好多地方,在臺中公園划船,我和另一位同學把船搞翻了,好在就翻在池畔,水不深,我們渾身濕漉漉地走上岸,大家笑壞了,可是馬上又有人遞手帕、衛生紙,有人說他多帶了一條褲子……那時真的覺得我們是一群兄弟姊妹。
「是啊,我也沒想到,真是巧。」
「聽說你要去做事?去哪裡?」王大哥抬起頭來問。
是一棟很大的日本房子,獨宅獨院,坐落在建康路上,圍牆很高,灰牆面上佈滿了厚絨絨的青苔。院子裡有好多大樹,真當得上「古木參天」四個字。他們家後院還有個荷花池,池旁是軟綿綿的韓國青草地。現在回憶起來,祁家在當時真算是高級住宅了。
我們的交談被一聲啜泣打斷了,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只見王伯母右手掩面,手肘倚在沙發背上,雙肩抖動著。
一聽真笑彎了腰,加生在我懷裡似乎有點害怕,小手頻頻摸我笑出淚的雙眼,待我止住笑,范書琴已可可的踩著碎步走進教堂了。
「唉!林建平,好啊,好久沒見。」
我心頭忽然掠過一陣徬徨、一陣惶恐,我感到很虛弱,很多往事都一道湧了上來。我不知道人生中是不是真有什麼兒時理想值得堅持一輩子……祁慧娟原來也有她痛苦脆弱的一面。接著我想到了范彥德,頓時覺得我很能體諒他的處境與心情。由小到大,我們一直都在改變,人生要堅持什麼是多不容易啊!我多渴望去告訴他,在我們那段戎裝歲月裡,我們是年輕、是幼稚,充滿屬於青春年華的種種複雜情感。這些日子來,我們雖然疏於通信,但是我們的友情是長存的,並且,那個我們在戎裝歲月裡關切的中國依舊長存——存在於我們的夢想、希望、意志和行動裡。我要告訴范彥德,他並不孤獨。
出國來這些日子,我過的日子很平庸很普通,與一般留學生的生活並無二致。除了我碰見祁慧娟和馬潔蘋之後為終身大事起了一陣煩惱之外,我幾乎沒有操心過、關切過任何事情。就連我的坦克隆隆作響,我也懶得送廠檢修。許胖常為這事罵我,我是覺得何必現在操心,等到實在不成了再修它吧!
「兄弟姊妹?……噢!你還去教堂嗎?你信主了?」她迷惑了幾秒鐘,睫毛一直眨,然後突然放出一串連珠炮。可是這下子輪到我困惑了,顯然我們想的不是同一回事,她怎麼會想到上教堂的?啊!我想起來了,我們考入同一所初中後,她介紹我參加過學校的基督教團契。
他這回沒推辭,想也是真的累了。我領他進臥室,心底暗自驚訝許胖今天居然也會收拾他的狗窩。我告訴蕭增義晚上睡我牀,我睡客廳,他一聽又慌了,連忙說:
想到這裡,我突然有一股衝動,拿著記事本走到電話前,我拿下了聽筒,又有些猶豫。正在為難間,突然聽到廚房傳來一陣滋咧滋咧聲響,我連忙放回聽筒,跑進廚房,用長木勺撥弄著平底鍋裡冒著煙的肉片,又倒了一杯水進去,滋剌聲戛然而止。深棕色的肉片安靜地躺臥在不深的湯汁中,與方才油煎火爆的焦灼場面迥然不同。我獃獃地注視著,偶爾撥動兩下……
趙太太挾了一筷子魚肉,讚羨不已。王伯母皺著眉頭說她兒子勾的汁還不地道。
我們的話題怎的被打斷了,我重新追索該講些什麼。
接著她說已經搬到舊金山一棟公寓去,和一位唸舊金山州立大學的女學生合住。我問為什麼不告訴我,她說她沒什麼行李,所以她表姊夫載她過去的。
「你是說李進賢?」
王伯母講話純粹北平腔,聽起來十分舒服,也有幾分肉麻。以前在家裡時,常聽爸爸說北平怎麼好怎麼好,看來是真的,北平人念舊的精神真可怕,不論走到天涯海角,還是只認北平好。宋大姊端上熱噴噴的花捲,口裡說是媽做的,客人都讚美著,王伯母笑著說:
「那裡等於是我們的第二故鄉囉,來美國後的故鄉。」
「先吃菜啊,飯和花捲都有。」王大哥邊招呼邊嚷。嚷完了又顛著小快步跑進廚房,拿了一瓶紹興酒出來。
「都是他嘛,我說搬那麼遠,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哼,我最不喜歡了。」
「嗯,你知道我們大部分人都還在上學……我男朋友明天也要從紐約回Baton Rouge……啊,我忘了跟你講,我去年暑假訂的婚。」她在講話的當兒,有意無意地把持杯的右手轉了個方向,我可看見她手指上的那枚銀白圈正閃閃發光。
「哎呀,我忘了我必須在三點鐘以前趕回去。」
我們都聽得入神,聽到這幾句四川話,我不禁微笑了一下。「挺婷」失了玩伴,只好一個人乖乖地坐在她爸媽中間,似懂非懂的聽著。
「我記得我們那時候要到南京東路去簽證……」有著一張娃娃臉的趙太太說:
可是問題在於我知道,他如果留下來,就不止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我並不反對留在美國,我也不認為回國就多麼偉大。在路易斯安那,有一個中國人畢業後回臺灣,臨走前一再宣傳,好像他做了多麼偉大的犧牲,我為之厭惡。我只是一直沒有計畫過留在這裡,這突然的轉變來得太快了,我完全沒有準備。我和他交往了六年,他應當知道我比他軟弱,為什麼不能體諒我呢?
「他得肝癌去世了,我是聽胖大媽說的。」
進屋好一陣子,蕭增義還是很拘謹地坐在沙發上,有那麼股坐立不安的味道,我看在眼裡有點想笑。走進廚房,許胖正答答答地打蛋,搞弄晚餐。我拉開冰箱,拿出橘子汁,倒了兩杯。
鄺老師帶我們走到學校西邊走廊上,那一段連接兩排教室的露天走廊只剩下水泥地上兩排樁子,據說是日據時代遭美軍飛機轟炸的。現在想想我們那所小學也很奇怪,大興土木建了禮堂又建游泳池,偏偏就沒有一任校長想到修復那段走廊。
其實我和郭俊傑認識很久了,他在大學時和我同系,比我高兩屆,在學校裡常碰面,可是不太熟。我記得有一年他的名字還出現在「書卷獎」的金榜上,一位教授在我們班上誇獎過他,有天分,是個做科學研究的人。他畢業後沒當兵,出來得早,我來美國後又碰見他……
「Winconsin?嘩!好遠。我以後見不到你了。」
宋大姊笑著注視王大哥懷裡的加生,她眼睛忽然紅了,悄聲對我說:
「那妳全家都來了?」
黑暗的車中,我和蕭增義誰也沒講話。我一直在回味王大哥的那句話:「他們談到自己,好像就是談到中國」。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令我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彷彿觸動了我什麼回憶。會不會是剛才多喝了兩杯?我感覺我的思緒有點零亂……駕駛對我已成為一種機械化的反應,我跟著前車尾燈跑,前車的煞車燈一亮,我的腳也自動踩煞車。
我們又再被逗笑了,王大哥放下錄音機,一把抱起加生親了親,低聲說臺灣都是中國人。
電話中傳來蕭的笑聲,「沒有沒有,他說人家剛剛offer他一個好job,他覺得好高興,暫時不打算回去了。對了,同學會下星期六要辦一個potluck歡送老郭,你來不來?吃完飯還有個舞會……」
「對了,中樑,老蕭他們怎麼沒來?」趙先生問。
電話傳來卡的一聲,我連忙開口:
我把樹葉都染紅……
中國人的飯局,一定要先喝一杯才是正式開動。這次也不例外,我趁大家都舉杯時,瞟了一眼馬潔蘋的雙手十指,光潔潔的。
她還沒講完,我和老郭都笑了。
「啊!」她張大嘴,雙手一拍,「我想起來了,對對對,你是林建平。表姊,我們早就認識,初中同學,還一起參加過基督教的團契。」
「噢,對,我想起來了,怎麼樣?」
「你知不知道?蕭增義今年暑假要轉系?」
那時我已應祁慧娟的邀請,去過幾次學校的基督徒團契,這種團契是由校外一個叫「校園團契」的組織策辦的,在許多大、中學都有類似的活動。祁慧娟她們的團契不屬於學校社團,好像是每星期三下午借用學校附近一所教堂聚會。直到今天,我還記得每次有十來個人參加,唱詩、禱告,一位姓饒的——大家管他叫饒來來——講道。
「好,好,不急,先放你那兒好了,我有空會去拿……我是想問你明天有沒有空啊?我想去你Office請教幾個問題,你知道我要轉到你們系上了……」他講得很興奮。
一下子我不但回到了現實中,同時也發現自己成了會場中的焦點。四周起了一陣輕微的鬨笑,大家齊向我行注目禮,連洋牧師也面露微笑抬起頭看了這邊一眼。范書琴以手絹掩嘴,雙肩抖動著;宋大姊紅著臉要起身。我感覺雙耳雙頰燙燙的,最後我抱起加生就往外走,許胖笑著向我擠眼,大夥兒都在笑……
池裡荷花變蓮蓬,
「嘿,妳好,妳說什麼及格了?」
「今天晚上你們有活動嗎?我請妳吃飯好不好?算是盡地主之誼嘛!」

「嗨,不成啊。哪比得上人家同和做居的饅頭啊!羼糖的大饅頭,買的人排著隊等。」
「有,我上kindergarten。」她始終微笑著,很乖的小孩。
「那我們恐怕太年輕了,談不上話吧?」
陳銘昱扯著啞嗓子喊大家去和新郎新娘合照,又說人太多了,所以得分批照,先請新郎新娘的家屬……
沙發上的客人都停止了談話,王大哥正端著一盤魚出來,宋大姊高興地告訴他這件事,並且直說世界太小了。我不曉得王大哥聽清楚了沒有,他額上掛著汗珠子在擺菜。
就在這時候,披著白紗的陳佩琪也進入我的視線,溶入這幅圖畫中,講臺前那精緻的木質欄杆、那掀起蓋板的大風琴、那黑袍牧師、那十字形玻璃窗、那嚴肅的新郎,那顫巍巍的新娘頂紗……。這是一幅奇和-圖-書妙的畫面,給我極強烈的衝擊。
「林建平!林建平!」
那時候「迷你裙」之風剛剛吹起來,馬潔蘋在校外換了便服就經常穿極短的迷你裙,這些都是班上幾個傢伙講的。反正,那批人有如剛掉了毛的公雞,馬潔蘋把他們整得神魂顛倒。「昨天馬潔蘋在東門圓環穿了件紅毛衣」,類似這種事也可以成為中午吃便當時的談話資料。
放下電話,我覺得很溫暖,也頗為感動。王大哥是我來美國後認識的第一位中國朋友,他們夫婦待人非常真誠、親切。尤其是我初到時,怕我想家,常打電話給我,逢年過節更是從來沒忘過我。
我瞿然一驚,不只是由於蕭的問話打斷我的冥想,同時也是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這太像范彥德講話的口氣了,我在軍中時,他就常問我這一類問題。
郭俊傑的爸媽以前見過一次,他們去年移民來美國,住在東岸。陳佩琪的爸爸專程從臺灣趕來主持婚禮,站在前面很拘謹不自在。
「林建平,你及格囉。」
這些年了,我還記得祁家給我的印象。甚至於小時候有好一陣子,每當接觸到「富貴之家」、「高宅大院」等詞句時,在我腦海中托出的第一幅圖畫就是祁家。
已計畫讀完博士學位後,再轉赴歐陸讀個學位,安居海外窮鄉一隅,自食其力。年紀漸老,不可能再口出兒時的戲言。這大概總是我下半輩子的生活。家姊目前在哈佛,已快唸完MD定位,可能會接家人團聚。我雖然還有段流浪的日子要走,但面對落落前程,想到終有家人共守一生之日,亦堪告慰。
我踮起腳尖,見郭俊傑立在臺前,黑西裝領上別著一朵大紅花。表情是一片嚴肅,緊閉著雙脣,直楞楞注視著朝他走來的新娘。
…………
最是斷魂!
「真的?」我暗忖還是女孩子富感情,惦記著看小學老師。
這個理由聽起來並不很充分,我有點納悶。
「她沒有變多少。」我記得婚禮那天一眼就認出她了。
她沒有講話,只是看著我。
我開始考慮很多問題,大焉者例如我未來究竟要做什麼?後來我決定唸到暑假,暫時去工作一兩年,此間很多老中都這麼做的,我至少可以冷靜地再想想前面的道路。
「啊!要跟你說再見啦!我們下個月就要搬走了。」
王大哥和趙姓夫婦都笑了,趙說是很多。
老郭接著說他「記得」「好像」和王大哥提過,「大概」他們家可以住,不過叫我「最好」再打電話肯定一下,他補充說打了幾次電話,王大哥家都沒人在。
「唉,是忙一點,我畢業了,先拿個碩士。」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確有幾分驚訝。
我的回憶被蕭增義打斷了,他很羞澀地問:
我記得祁慧娟進門,馬上有個中年女傭過來接東西——其實也不過是個裝歌譜的手提袋。我突然想起來,祁慧娟喚她呂嫂,大概是跟著她爸媽叫的。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才發動車子,「坦克」的引擎轟隆轟隆吼叫起來。
「你們都好啊?坐!坐!這兩位是剛來的吧?」
咱們在當兵時,我似乎講過些什麼大話,多少有點不諳世事強自說愁又大言不慚的味道。一年多來,我在社會上打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滾,算不上有什麼人生體驗,倒也覺得人生似乎不能太認真,「真」字是不應當讀做「真」,而是「直八」吧!
「唉,我搬到Morgan Street去了。」他見到我很高興。
「嘿,你還記得馬潔蘋嗎?我們初中的……」
王大哥一直翹著腿,很悠哉的樣子。我悄聲問他:
「現在是在信義路,以前美軍顧問團的地方。」
「那天我們在信義路的小美冰淇淋見面,我表哥請客。隔了兩天,我又打電話給妳,我和妳去新聲看了一場電影,妳還記不記得?是馬龍白蘭度演的……」
「我爸爸以前是國軍八十一師師長,打過好多仗,抗戰結束,打共產黨受了傷。撤退到臺灣,又過了幾年才退伍,後來去了森林開發處。」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抓蜜蜂?……那是小時候的事吧?」
「別這麼講,流浪漢也有定居的一天。」
「Excuse me,林建平,你記性真是好。這些事我都已忘光了,你還記得。」她咯咯一笑,「……那時候我們真有趣對不對?」
我也笑了,但感覺上不如她那麼灑脫,「我呀!八字還沒一撇呢。」
蕭增義說他前些時候碰見了他。
「王伯伯生前是?……」王大哥抬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陳佩琪雙手提著白紗禮服下襬,扭呀扭的走來嚷著:
「她在洛杉磯,我聽說她不久要來舊金山做事。」
小客廳中的光線暗了下來,夕陽餘暉射進客廳一角,恰好籠罩在沙發旁兩個大皮箱上,赭紅色的皮面泛起一層柔和的反光。我坐下,注視著皮箱把手旁的華航標籤,產生一種說不上來的奇異感受。
「嗯,我剛才還想到她。」
「你那首詩寫什麼?」她似乎動了好奇心,但也由於她這麼一問,我才知道她早忘了。
一天下午我們練習「西風的話」,反覆練了好久。照鄺老師的評語,好像是嫌我們始終不能把感情唱進去。最後他把譜一闔,從鋼琴前站起來,叫我們全體走出音樂教室。那時他的臉色很嚴肅,同學們察言觀色也個個噤若寒蟬,不聲不響的往外走。
「一定去唐人街了?」
我記得那天在她家,她媽媽客氣地招呼我,又叫呂嫂開客廳冷氣。在我眼裡,那架窗形冷氣機也是個稀罕物。我彷彿又看見了呂嫂瞇著眼、佝僂著背去調整冷氣開關的神情。我記得她總是憂憂愁愁的樣子……
小時候常說「春天不是讀書天」,其實我看春天裡幹什麼都不相宜,我每天的生活很刻板,日記上乏善可陳,往往只有寥寥數字:今天讀書終日,甚為疲倦。
「這對你們外國學生最不利,你應當祈禱它不會通過。」
我這封信是在舊金山國際機場寫的,飛機誤點,延後一小時。我一個人在這裡,想和你說幾句話,你的電話沒人接,我隨便找張紙寫這封信。
我沒留多久就告辭了,他們那麼忙,我又插不上手。宋大姊問了我幾次,要不要託他們帶東西回去,我想想不好意思給他們添累贅,就說謝謝了。
「呀!是很趕……不過我很早就通知公司要辭職了,只是一直等臺灣的消息……」
三月裡,久未謀面的范書琴打了一個電話來,說她馬上要走了,克超在紐約找到一個新工作,比現在的工作薪水多一點。她妹妹家住在紐約皇后區,早就為他們找好了房子,一星期打好幾次電話來,問什麼時候去。
我說哎呀,就是許胖送去的嘛,還有誰?陳佩琪嘴角一揚,眼珠滴溜一斜,人家可有人惦記著哪,每天都有一大堆電話問要不要幫忙,噯!怎麼從來沒人對本姑娘這麼獻慇懃過啊!
「……我的一個朋友剛下飛機就被逮捕了,因為他在洛杉磯曾經參加過一個救濟難民的組織……現在我們國家的局勢越來越壞,買一雙鞋差不多要五十美金,可是一個工人的薪水每月只有三十美金……秘密警察四處逮人,還放狼狗去強|暴被逮捕的婦女……」
但恐伊是窈窕花,
蕭增義還沒來得及說話,宋大姊又接著說:
「呀!有一年我去芝加哥玩,她和她男朋友也在等飛機。她眼睛很尖,背後拍我一下,我嚇一跳,完全不認識她了。後來——」
我有時看中央日報航空版,也偶爾會興起一點點天下國家的念頭,但隨即我會告訴自己,這種事太複雜了,不是我輩關心得了的,況且,有一個范彥德在已經夠了。范彥德在我的心目中已成為某一種形象的代表。如果說服役階段是人生縮影,范彥德就是我從兒時到成年的終身之交,人生中真正這樣的朋友也不多吧!
我似東流水,
頭一次去祁慧娟家是一天下午。那天鄺老師沒來,我們乾等了好久,早就坐不住了,一位工友才跑來,說鄺老師打電話講今天不練了,我們一聽,立刻作鳥獸散。祁慧娟央求我陪她去抓蜜蜂,我那時候也有幾分英雄主義吧,陪她去了,在學校花園裡野了一個下午。要回去時,又渴又累,我大概說過什麼想買冰吃這類話,祁慧娟說她家自己做冰淇淋,天天吃。我真是個小土包子,聽了好驚異、好羨慕,祁慧娟倒挺大方的邀請我去她家吃冰淇淋。
…………
那是我童年回憶裡燦爛的一頁,聯考的陰影依舊存在,但在那個下午,我們真正與大自然的教材接觸。
「唷,怎麼你嘴巴也變甜了?」她講話時依舊嗲嗲的。
「呀,我們全家移民來的,都住在Monterey Park,你有空下LA的時候來玩。」
「是呀,可是我忘了我roommate要帶她朋友來,我們說好要一道出去走走,吃晚飯。」她說著就站起身來。
「噢,不,不,我睡外面沙發就可以了,不好意思。」
「嗯,你還記不記得?你用作業簿撕下來的紙摺了一個手套,套在手指上,抓蜜蜂的時候就不會被叮到。你還會不會摺?」她講得很急促、很興奮、雙手比畫著。
「什麼?你說你不『應當』在這裡?」金髮女郎的嘴巴張得歪歪的,眼神充滿了詫異的問號,似乎懷疑她聽錯了。我探過身去想找說話的人,只見到他的後腦勺。這時大家的目光紛紛投注在他身上。
其實從小到大我有過很多類似經驗,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朋友,許多朋友都是剛剛熟了就要分手。像宋臺生,他是小學五年級時移民來的,在臺灣時我們本是很要好的朋友、同學,他走時我還難過了一陣子。前來我來美國才發現他也在這裡唸研究所。但是現在我們很少來往,只是在偶爾碰見時講兩句「眷村話」開開玩笑,兒時情感似乎早已淡逝無蹤,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駛過校園西邊,突然想起何不今晚就把錄音機送去給蕭增義,心念既轉,便打方向盤掉頭往回走,穿過胡桃街,轉上達士頓街。
我不知道怎麼會突然想到寫信給你,也許只是由於我相信你不會笑我吧。匆匆。
今年我來看你——們,
「好,好,那待會兒再說,你先躺躺好了。」我笑了。
我楞了片刻,馬潔蘋……
這一嚷弄得我很窘,因為許多人紛紛回過頭來。宋大姊喝唬著:「噓,不許嚷。」又對我說:「這小壞壞,剛才見了你以後就嚷著要抓蜜蜂,叫叔叔抓蜜蜂。」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該不該講,她說沒關係,我最後鼓足勇氣講出來,耳根面頰都熱了。
許胖正在噼哩啪啦的打字,他頭也不回地說有我一封信。我脫下襯衫,坐在沙發上瞪著信封發楞。左上角的地址是臺灣臺北,街名是Cheng Te Rd. 沒有發信人姓名。但在右上角卻貼著一枚美國兀鷹的十五分郵票,郵戳也是英艾。
「嘿,妳還記不記得那年暑假,我到臺北打電話給妳。」她瞇著眼想了想,「嗯哼」應著。
「他上次不是還提議要開一輛van,載我們都回Wisconsin一趟嗎?」
賓客開始陸續告辭,我離開祁慧娟,又在四周打了個轉。許胖告訴我,他臨時被總務留下來清理善後,我就說那我先走了,又走到祁慧娟坐的地方,向她說再見,她站起來。
敬過酒,吃起來了。王大哥的媽媽確實是很健談,只是我另有所思,未免心不在焉。王伯母問我哪兒人,我說家父母都是北平人,她馬上說北平好地方。原來她姓闞,安徽人,卻自幼在北平唸的書。
我回說沒關係,放下加生,他馬上膩著他媽去了。我忽然想到,便為蕭增義和王大哥夫婦互相介紹認識。
「我知道,我是開玩笑的,……我在這裡唸書嘛。畢業後當兩年兵,去年來的。妳呢?一直在路易斯安那?」
我陡地一震,猛回頭,翹起脖子注視站在宋大姊身旁的人。她穿著一襲深藍色褶裙,同色的小背心套在一件天藍毛衣外,胸前一串金鍊閃耀著。她的頭髮蓬蓬的,蘋果臉,面露微笑,注視著站起身的蕭增義。
最後,王伯母在兒子媳婦的攙扶下進去臥室了,小加生偏偏倒倒地跟著跑過去,嘴裡嚷著「奶奶,妳怎麼啦?」
許胖連珠炮般說完,我把意見元元本本照轉。掛上電話,又過了一會兒才去敲臥室門,敲了幾下都沒人應,輕打開門,只見蕭增義伏臥在床上,右腿蜷曲著,右手搭拉在牀外,側著臉,嘴脣微張,宛如一個酣睡的嬰兒。我輕喚他的名字,沒有半點反應。我看看錶,暗忖他的時差也許還沒換過來,猶疑了一會兒,便輕手躡腳退出房間。
「噢,潔蘋,妳知道……我看見妳真是很高興……我想起好久以前我們去那個基督教團契的事情……我們在美國再碰面,也真是有緣吧……真是想和妳聊聊,多聊聊。」
我一聽有點洩氣,笑著說:「我們以前初中同學過,後來妳到臺北唸高中,有一年暑假我們還見過……祁慧娟妳還記得嗎?」
「那北平厚德福的糖醋鯉魚,真讓你沒話講。會吃的主兒去了,跟堂倌帶句話,要寬汁,待會兒就給你送上麵條來了,拿甜汁拌麵吃,麵條又捵得細。」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掏出記事本來看。馬潔蘋!唉!
我擺著笑臉長吁了一口氣,不解她為何講這些,只是覺得自己有點不自在了。我無意識地跺跺腳,再抬起頭恰與她四目相對,她正注視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的答覆。
「噢,沒有,他們現在換成美國在臺協會,還是一樣辦理。」
建平:你好!
「來,潔蘋,我給妳介紹一下。」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剛才看見你,一時不敢確定是你呢。」

這段故事我倒是頭一次聽,我看看加生,也產生了一種依依不捨之情。加生也可算是我到美國來交到的朋友之一,那次採櫻桃時我帶著他找蜜蜂……
我參加他們的團契聚會是在初一下的時候,一共參加了近一年。也曾扯著啞巴雞嗓子唱過不少詩歌;聖經章節背了一些……
「噢,妳如果忘了最好。」我笑著擺手。
我不知道她講這話什麼意思,一時也接不上口。她開始談起她在舊金山工作的情形,滔滔不絕講了很多,我微笑著傾聽。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看錶。
你們變胖又變高,
我本能地搖搖頭,說不知道。我瞥了他一眼,他楞楞地注視著窗前,我們的車頭燈在馬路上灑下一片朦朧的白。
「嗯,我們去了一間叫棠記的吃消夜。」
「以前我一直想不透,爸媽他們談話裡頭從來沒夾過愛國啦、效忠國家啦這些詞眼。我後來長大了才想通,我爸爸的一生都投進去了,根本沒有想到還要去愛國。媽呢,也是一樣,在媽心裡,我爸爸就是中華民國。他們談到自己,好像就是談到中國。」
「林建平,你還記得我們小學時候的導師?我們叫她胖大媽的。」
「我們認識的就有一個小子,大左派,有什麼活動都跑去湊熱鬧,那幾年正在鬧釣魚臺……」
我笑著搖頭說早就忘了,這時候她身旁一個女孩站起身,說聲「讓你坐」,我客氣一下也就坐下了。
她毫不害羞地微笑著搖頭,「還早呢……你呢?林建平。」
她瞟了我一眼,也許是覺得我的表情有些怪異吧!我終於努力擠出一句話:
「真的?你要畢業了?恭喜啊,去哪裡呢?」
…………
「不會。」
大部分是郭俊傑系上的老中,他們圍著一個褐髮男子和一個金髮女子,褐髮男子叫Barry,正以英文敘述什麼故事。
「是的,我們不應當在這裡,因為這是妳的國家。我們來這裡唸書,是因為我們的國家這方面不夠強、不夠好,如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的國家也有好的大學、好的教授、好的儀器,我們就不會來這裡。」
「那你不跟我們走,我怎麼抓蜜蜂嘛?」他半張著小嘴,仰著脖子,一本正經地看著我。我突然有點心軟,不禁蹲下去。
教堂是花崗岩石塊砌的外壁,草地上三棵高大的加州紅木,另一角豎著一根黑黝黝的十字架。整個環境、建築都給人一種典雅樸實的味道,老郭在這裡結婚夠體面。他說這間教堂經常出租供婚喪典禮之用。
「我和幾個郭俊傑系上的中國人一道來的。」
「你還要多久?」
「我不認為我們外國學生要關心這個問題,因為基本上我們不應當在這裡。」突然迸出一個聲音。
「哎,少開我玩笑,妳先生呢?怎麼沒來?」我看她兩手端著一個黑鐵鍋,大概是她做的什麼點心。
「多半去San Jose一帶吧!還不一定。」我心情突然有點亂。
建平:很久沒寫信給你,近來好嗎?
「棠記?秋海棠的棠?在花園角一帶?……對!我去過。」
正要拆信,電話響了,居然無巧不巧的是蕭增義打來的。
「唉,對了,我記得王大哥也是從Winconsin來的,你也許可以問問他。」
加生張著小嘴不知道在想什麼,突然一隻手扭著我衣袖,急切地說:

「老郭,好久沒見到你了,怎麼樣?」
我微笑著伸出空著的左手,蜜蜂繞著我的手指轉。
這一餐吃了很久,在趙先生的慫恿下,王大哥把另一瓶紹興酒也開了,他原預備留著過農曆年喝的。等我們喝完稠稠的雞茸玉米湯,吃下幾片蜜甜的柳丁,已稱得上酒足飯飽四字。一直穿梭於廚房飯廳之間的主人夫婦,開始讓我們去客廳坐,說龍井茶剛泡上。
合唱團的指導老師姓鄺,講話帶廣東腔,聽說是香港僑生。他不但教我們唱歌極有耐心,為人也很開通,常鼓勵我們團員一道玩。
「老孫說中國丟了一個釣魚臺並沒多大,可是像我們這麼多人留在美國,中國丟的人才才多呢。」
我駛過幾個街口,未經考慮就轉上達士頓街,猛地想起坦克曾在這條街上熄火過。這街兩側濃蔭夾道,風景優美,美中不足的是坡度稍陡,我一向總是避免走這條路。
…………
王伯母仍然住在王大哥家,開學期間我較少去他們家,偶爾打個電話聊聊。有一回是王伯母接的電話,聊了幾句,她突然問我還找不找馬潔蘋玩呀,我尷尬地笑著。她說就像「飄」裡講的:那郝思嘉小姐長得並不美,可是男人見了她,往往要著迷。馬潔蘋是一個會讓人著迷的女孩。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大抵都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最後我略帶暗示地問她來過我們學校沒有,她回說正想找一天來參觀參觀,我隨即邀她週六來玩,她竟爽朗地一口答應了。我當時內心那種喜悅的感覺,著實難以訴諸筆墨。
群眾沉默片刻,話題忽然變了,大家討論起最近地方上的議案投票情形。一個老中說他不懂為什麼美國人都反對其中一條議案,金髮女郎遂滔滔不絕地解說,如果那條議案通過,結果將是政府要大幅削減預算,教育支出會減少。她伸手指著那位發問的男生說:
王伯母的記憶非常驚人,四五十年前的一些芝麻大小事都記得清清楚楚,古城宅院前上馬石的方向;王大哥在空軍子弟小學的小朋友……聽她娓娓道來,雖然我們無從考證,但是沒有人會懷疑她講的真實性。也許王伯母那一代的人都特別善於記憶吧!
我說這是向一家中國館子訂的,她立刻說她們昨天晚上去逛了舊金山。
「你還記得他講的『兄弟姊妹』嗎?」我轉頭問祁慧娟。
我注視著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們,陡地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熟面孔,她剛好站在新娘背後。
我嘿嘿笑了兩聲,她這麼一講,使我想起高一暑假我做的一件「糗」事。唉,我那時候真是個傻小子。
新娘走到了新郎的身邊,賀客也紛紛坐下。我坐在椅子上,突然情緒變得好低沉。四周的空氣是那麼喜氣洋洋,大家都全神注視著臺前的一舉一動,不時夾雜著幾聲輕微的品頭論足的交談聲。而我與這種氣氛好像有點格格不入,彷彿自己瞬間落入一個真空玻璃罩中……我看得見旁人臉上的喜悅神情;也感覺得出瀰漫在堂中的祥和歡愉之氣,但我偏偏被隔絕在另一情緒層面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因為我無法追索到那逝去的往事?……
「什麼?他叫妳什麼?」
「那怎麼成?這些菜怎麼辦?又放冰箱,冰箱都裝滿剩菜啦。還有蕭什麼剛來,哪有精神跑出去,我看你還是告訴老郭,他要是真有心請客,跑不掉的,改天吧。」
我不由己地笑,以右手掌沿切擊著方向盤,坦克搖晃了一下,我連忙雙手校正方向盤。
「我怎麼知道嘛?」趙太太的臉紅得好快。
「那你先進去躺一下好了,吃飯我們再叫你。」
「他呀?算了吧!你別指望了。」趙先生笑他太太。
他那天晚上嘮叨了很久,我已經不大記得他講的全部內容了,大致就是那些話。我承認他對我的評價是正確的,但我覺得他的心態太激動了一些……當然,今天的時代需要他這樣的人。
「真是難得,沒想到在美國又碰見了妳。」
我有點詫異,蕭增義怎麼一下變活躍了。問他,才知道他即將出任中國同學會副會長。放下電話,我不禁想起去年他剛來,躺在牀上熟睡的那張面孔。
王大哥微微一笑,「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他碰見人就罵國民黨把釣魚臺丟了。有一次老孫說了一句話,他答不上來。」
「你回去要在哪裡?」
「我也是才聽說,你這小子怎麼一直保密?……好啊,我十點下課,你來我辦公室嘛。」
無情水載有情花,
「呀,UCLA。我呀,要是留在臺灣,哪裡考得上什麼大學呀?」她揮揮手,那分神情很有意思。
王大哥這時走出來,露著歉意的微笑向我們說道歉。
王大哥滿臉笑容的來開門,一進去,迎面牆上多了一幅半大不小的立軸,以前沒見過,不由得駐足欣賞。
圍觀的聽眾中響起一片「嘖」聲,幾個女孩更皺起了眉頭。金髮女郎突然打破沉默,以流利的英語問:
「妳是祁慧娟,對不對?」我們倆都哈哈笑了起來。
談天的人分成了幾個圈子,王大哥和趙先生、蕭增義,三個人坐在一起,王大哥正在講述他從一分香港雜誌上看到的文章。趙太太、宋大姊、王伯母又是另一圈。地毯上玩電動火車的是加生和「挺婷」。我暗自高興有機會與馬潔蘋單獨聊聊。
我一眼就看見宋大姊正彎腰簽名,王大哥抱著加生。我悄悄走過去扯扯小傢伙胳臂,他轉過頭來,正皺著眉,一臉不高興的神情,像是才鬧了情緒。可是一看見我立刻眉開眼笑,揮著小手大喊「林叔叔」——腔調聽來像是「林暑塾」。他這麼一喊,王大哥掉過頭來。
「你怎麼這麼悠閒?要不要幫忙?把宋大姊忙壞了吧?」
「呂嫂?」她似乎頗為詫異我有此一問,沉默了片刻才說:「她早死了,……說來也許你不相信,她丈夫和——嗯,和另一個女人跑了,呂嫂後來自殺了。」
走出王家,天意微涼,我回過身說再見,門簷頂燈下,馬潔蘋雙手攀著她表姊肩膀,兩目含情地注視著我,我心不禁又為之怦然。
最後我們決定廿二號星期六晚上,我會去接蕭增義。
這麼一來,大家的情緒和興致都低沉了下來,王伯母始終未再露面。趙家夫婦首先起立告辭,我和蕭增義只好跟進。主人夫婦頻頻說抱歉慢待了。我來過王家好幾次,倒不在乎,卻是惋惜失去和馬潔蘋多聊聊的機會。好在我還是找個空檔留給她我的地址電話。她說尚未在舊金山找到房子前,將暫住在這裡。我問她每天怎麼上班,她說搭BART,我說搭這個捷運系統的快車的確也方便。
起先還是各班聚在一起,坐在海灘大石上吃野餐,然後大家就漸漸混在一起了。其實我們很多同學以前都曾經同班過,只是兩次分班再加上聯考的壓力把大家隔開了。那天我又與許多以前的朋友玩起來,我覺得我們都比初進小學時「成熟懂事」多了。
「是啊,她後來在UCLA唸的大學。欸,我有她的電話和地址,要不要抄一下?說不定你們以後會碰見。」
她穿一件淡橙色柔亮的露肩長衣,腳趿同色高跟鞋。額前一彎蓬蓬的劉海,後腦長髮以絨繩紮了個結。雖說女大十八變,但從側面看去,臉上還是像十幾年前一樣,充滿自信與毅力。
「對啦,林建平,每次見了你,總是忘了講,謝謝你送我們的結婚禮物,那一打飯碗真精緻……」陳佩琪笑得真誠。
「我剛剛去看電影回來,你沒去吧?可惜可惜,片子滿好的,『家在臺北』……一大堆老中,老美反而沒幾個去看的。對了,你猜我遇見誰?……Barry,Barry說他第一次看中國片,Barry你不認識?去年老郭婚禮他也去了,咖啡頭髮……」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你已去國近兩年,我也做了一年多的事。想今年暑假,你好歹也該讀完碩士了,我才遲遲動身赴美尋夢。
「噢?真的?這裡中國人唸電腦的好多啊!」
「請問您是不是要送我去一位王大哥那裡?」
同樣的,我也要告訴祁慧娟,她並不孤單,我不會譏笑她講的是「小孩話」。我拿起祁慧娟的信封……我接著又想到范彥德,他可能九月初才會離臺來美吧!我應當回臺灣一趟,去找祁慧娟和范彥德……我的指導教授不是說過,如果我改變了主意,打算繼續唸,可以通知他。我要跟他說,我改變主意不去做事了,我想這個暑假回臺灣,然後回來接著唸博士學位。我看看錶,十一點十分,相當晚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尚未就寢。我一躍而起,撥了電話,那頭傳來一陣一陣鈴聲,但還沒人接,我趁這空檔喊許胖:
「不知道,順利的話說不定還得四年。噢,我忘了跟妳講,我轉電腦了,要補很多課,以前都沒唸過。」
「啊,你提到蜜蜂,我還記得,小時候你教我抓蜜蜂的事。」
「不知道……也許我永遠是個流浪漢呢!」
你也許會說,我為什麼不體諒他?我想過,想了很久。他說得對,臺灣沒有好的研究環境,他無法一展所學。是的,如果我家有足夠的錢,我願意在臺灣建一座冷泉港實驗室給他,我相信我的父母願意為他們的女兒不惜傾家蕩產。但是我家還沒有那麼多錢,同時我們國家所缺少的也不只是錢而已。
「他叫我泰水,叫克超泰山。上次宋若瑋帶他來我家玩嘛,我說呀,將來我生了女兒,收他做女婿,就這麼叫起來了。」
話題好像突然中斷了,我趁這空檔把碗裡最後一塊油豆腐吃掉。
「我是趙挺婷,我五歲。」她的童音很嫩,我想「挺婷」大概就是婷婷。
「我……我——我想對妳說,唉!其實那時候我只是開玩笑,希望妳別再記在心上。」
我輕拉上臥室房門,廚房中飄出陣陣燜蹄膀的香味,客廳茶几上的電話鈴鈴響著,我一個箭步躍過去。
「欸,你什麼太年輕?我們都老啦?你來就知道,我婆婆雖然快六十了,還是像年輕人一樣,很健談的,你來就知道,別多說啦,我們定個時間。」
「原來你就是去Madison,太巧了。王大哥是在大陸生的啊?我不知道欸,……他有多大年紀?」
最後我甚至流淚哀求他,如果他愛我,就為我犧牲一點吧。但是他說我太自私,怪我就不為他想一想。「冷泉港實驗室是研究遺傳工程的最尖端機構」,這是他過去一個多月來老掛在嘴邊的。我真恨,為什麼我們中國沒有一個冷泉港?為什麼我們中國又出了這麼多偉大的科學家?
「不是,我是指各方面,整體……」
加生遲疑了一下,隨即眉開眼笑,「泰——水——」
「我林建平,妳是馬潔蘋吧?」
祁慧娟點了點頭,沒做聲。我被一陣琴聲吸引得偏過頭去,只見一個著黑西裝的背影,坐在不知什麼時候跑出來的一架大鋼琴前,他雙肩抖動著,兩手很有韻味的左右跳躍。新郎新娘很正經地坐在一旁,全體賓客漸漸都把注意力投向這邊。
「怎麼?我變老啦?」我故意打趣她。
「老郭說他釣到石斑魚,叫我們帶著那位新生過去吃。」
「妳五歲,有沒有上學?」
「我倒覺得那裡的房子沒什麼中國味道,既然叫唐人街就應該建幾間有中國風格的建築。」
縱深兩列深咖啡色的長木椅上已坐了不少人,但王大哥夫婦還站在後頭。我看宋大姊拍手作勢欲從王大哥手中接過小加生,但後者只是扭麻花般地不肯。我邁步走過去,誰知道加生一見我立刻半身傾過來,害得他老子踉蹌兩步。我笑著接過加生,他那稚嫩清脆的童音大嚷:
「這是前兩年我父親六十歲生日,一位朋友送的,我母親這回來,把它從臺灣帶來給我。」王大哥扶著眼鏡說。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合唱團的鄺老師?不曉得他現在怎麼樣了?」我偏過頭去問她。
「中樑呀,該你來做魚了。」
雙親看不慣婚禮上大堆孩子跑上跑下、酒席中搶著吃菜喝汽水的鏡頭,所以很少帶我赴親友喜宴。堂姊是大伯父的長女,大我十來歲,她結婚時指定要我做花童,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婚禮的場面。
長話短說,我要回臺灣了。上星期我畢業,同時我也與我未婚夫解除婚約,過去一個月我一直為這件事痛苦,好在我的論文五月初就完成了,畢業禮只是個形式。
這時一隻小蜜蜂營營營營地叫著飛了進來,繞著我的咖啡杯轉,馬潔蘋本來雙肘倚在桌沿,這時猛地把身後往後一縮,皺眉對我說:
「你是指哪一方面?……語言?」她眨著眼。
——祁慧娟
「媽太念舊了,也許剛才你們已經注意到了,我媽的記性多好。我們兩兄弟記性都不成,這也怪了。」他露出一個苦笑,「可是我一直記得,小時候,我爸爸每次從宜蘭回來,有時候到家到得晚,我爸爸說他在火車上吃過便當了,媽一定還是要煮一碗麵,弄一碗涼拌豆腐,那碗豆腐上還得澆一勺麻油,再倒上一杯金門高粱給我爸爸,媽自己雙手握著一杯茶,陪著我爸爸吃……媽每次提的都是什麼抗戰勝利,中美英蘇是四強這些事情,我爸爸最後一定來這麼一句:妳也不小囉,盡想那些小時候的事情幹啥子?小時候的朋友靠不住的……」
「那明天呢?對了,你們什麼時候回去?明天大早?這麼急?」我沉默了下來。
回到家,我開始著手弄晚餐,從冰箱裡拿出昨天剩下的炒肉片放在爐子上熱,其實我並不餓,只是在這獃板的日常生活裡,吃飯好像也成了例行公事,每天必須行禮如儀。
郭俊傑後頭,穿黑袍的洋牧師站在臺上,他的金髮與金邊眼鏡在燈光下閃爍,十字形七彩玻璃窗也發出令人輕微眩目的光彩。
「林暑塾,叫蜜蜂起牀嘛!」一聲晴天霹靂。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我比個手勢讓她先講。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還是那個老樣子,只是我沒想到你會在這兒。」她連忙解釋,卻也不慌不窘。
我繞到她前面,半彎下腰,「請問你……」我話還沒講完,她剛抬起的臉閃過一抹笑容,「嗨,你是林建平。」她這麼一開口,頓時使我想起她的名字,我亦脫口而出:
我的車剛轉上公寓的斜坡,就看見許胖拉開二樓窗簾探頭探腦地張望。待我將車停妥在地下車庫中,許胖已雙手插在褲袋中,站在出口處了。我知道,不能問他怎麼曉得我們回來了,一問,管保他又要借題發揮,把我的車數落和_圖_書一頓——「哼,你那輛坦克,隆隆隆隆,驚天動地,老遠就聽見了。」
暑假裡,我們每週練習兩次,我和祁慧娟真正熟起來也是在那時候。她從臺北來,從未抓過蜜蜂,只喝過瓶裝蜂蜜。我告訴她我在家常抓蜜蜂,抓了就丟在大門信箱裡,從信箱後面玻璃窗可以看見牠們飛來飛去。她聽了瞪大眼睛,好稀奇的樣子。唉!現在想想,哪個男孩不在女孩面前獻寶的。
加生蹦蹦跳跳跑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個較高的花枝招展小姑娘。加生身上穿著件藍色團花小棉襖,我蹲下逗他:
我非常喫驚,方才在飯桌上還談笑風生的王伯母,怎的轉變如此之快、如此之劇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有幾分驚喜、幾分遲疑,表面上又故做冷靜,好像並不急於知道她的住址,慢吞吞掏出記事本……
王伯母的歌聲輕柔而有力,充滿情感與信心,那歌聲、那詞句傳來,我握著話筒也有無比的激動。我覺得那是屬於范彥德的情感與思想,我有點害怕,彷彿又看見了他……。
吭𠾐吭𠾐,坦克的引擎突然發出異響,我暗叫不妙,連忙加踩油門,可是我的車仍然只走了幾步就停下了。
她一直沉默著,這時輕微地嘆了口氣。
「林建平,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張宗志的?」
「咦?怎麼?我們不是才說晚上吃完飯,我送妳回去嗎?」
「哪個社會是完美的?只要這個社會的組成基調還是以同情、公理、正義為出發點,我們就有責任去關切它、愛護它。」
也許他這兩年在社會上見了不少陰暗面、醜陋面吧!我不清楚他這兩年的心路歷程,但是他以前不也常說——
「王大哥……噢,不,不,他不成。是郭俊傑寫信給你講的嗎?王大哥他不在,出差去了。不過不要緊,你可以住在我那裡。」
那位在軍營裡常與我們大談人生哲理的阿駝大兄,到底在那兒就讀?近況如何?也偶爾利用短暫的閒暇思念一番……。
宋大姊在耶誕節的前一週又打電話來,再提起請我吃飯的事。她在電話中說她婆婆從臺灣來探親,前幾天才到,她和王大哥早就計畫約幾個朋友到家裡熱鬧熱鬧。
「林暑塾,我們要回臺灣了,你要不要跟我們走?」
「噢,沒有沒有。我媽媽在裡頭,還有若瑋的一個表妹,最近從洛杉磯來,她們說廚房裡插不下手了,叫我出來招待客人。等下我負責做一道魚。」他笑嘻嘻地回答。
「謝謝了,今天我是真的有事。」
「林建平呀,好久沒看到你囉。我問中樑怎麼你好久沒來,他說你忙……」
「啊,沒有什麼事,我是說今天下午妳走得很突然,抱歉沒好好招待妳,……還是要找一天補請妳吃晚飯啊!」
「哈囉,……嘿,老郭,怎麼樣?……新生啊?來啦!……你算了吧!王大哥出差去了,宋大姊說她根本不知道,你這傢伙!……他在我這裡,沒有關係啦……去你那兒吃魚呀?你釣到魚啦?……石斑?不過我們也快做好飯啦……好,我問問許胖去。」
「要走啦?走,我送你到門口,也正想出去透透氣。」
「別提了,都快把我氣死了,他昨天晚上打一個電話說他不下來了。你說說看老蕭這人哪一次說話有信用的?」
宋大姊和她都楞了一下,她好奇地看著我:「請問你是?」
她露齒一笑,那神情頗迷人。
她擺擺手走了,忙著周旋於賓客之間,郭俊傑穿著禮服,正面露微笑的恭聆幾位老人家訓誨。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見角落裡圍了一圈人,便捧著東西走過去。
五月裡有一天,我去外籍學生顧問辦公室,洽詢有關申請「實習工作許可」的手續。原來頗簡單,我打聽清楚後心情很愉快,出來後邊走邊盤算如何料理我的東西,來美兩年陸陸續續添置了不少雜物,要搬家時才覺得真是些累贅。
「你看,我現在也找到飯碗了。」老郭鼓著雙頰,搖頭晃腦扮小丑。我開玩笑說這個飯碗我可送不起。
一下子蜂擁上十幾二十人,絕大部分是女孩子,宛如一群陽春裡的花蝴蝶。陳佩琪的碩士是在路易斯安那唸的,然後過來西岸做事。記得是在去年一次中國同學會聚餐時認識她的,當時只聽她三句不離「我們在路易斯安那的時候」。難得今天她這一大幫子朋友不遠千里而來,看來陳佩琪在那裡人緣弄得還不壞。
我閉起了眼,淚水仍然湧瀉而出。我已經找到了老郭婚禮上使我有所感觸的原因;我尋見了那一段已忘記的經歷。下意識地抬起胳臂,以衣袖擦去眼淚。
我們在校園裡隨便逛了逛,參觀了幾個圖書館,又到我系館繞了一下,僅這麼走馬看花,大半天就過去了。一點多時,我倆才想起還沒吃飯,遂挑了間小店吃三明治。我們坐在露天的座位上,看著熙來攘往的行人車輛。馬潔蘋只吃二分之一的三明治,她說她唸大學時,住在「姊妹會」裡,早上都不吃飯,喝一杯濃咖啡就去上課,中午胡亂吃點,晚餐才吃得比較正式。
過去二十多年來,我的生活一直很順利如意,我從來沒得過第二名以下的成績。所以當他提出解除婚約時,我嚇獃了。我哭著求他想一想,以前我們常在傅園散步,我們談到人生的理想與抱負,我們都願意將來盡一分力量,使我們民族的下一代不要再流浪。我哭著對他說這些,他說那是「小孩話」,叫我不要再做夢,我已經這樣懇求他,他反而譏笑我講小孩話。
他的字很大,行間又稀疏,兩張信紙其實沒幾個字。我撂下他的信,有說不出的驚訝與慨嘆。這不像是范彥德寫的,但確實是他寫的,是他的地址、他的筆跡、他的口氣,只是沒有他昔日的豪情與壯志,滿紙佈上一股落寞失意與鬱鬱寡歡的味道。
「嗯,差不多就是一兩星期以前,她來參加一個婚禮,匆匆忙忙又回去了。……妳到美國以後見過她?」
「嘩——」我故意張大嘴搖搖頭。
我正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蕭增義叫我:
她嘴角一揚,淺淺一笑,欲言又止。
她攏攏頭髮,一仰頭,露出光潔的頸項,面帶笑容的說:
「噢,對!對!我想起來了,他不是要回國革命嗎?」
「聽說妳來美國唸的大學?」
「林建平……我們都大了,人是會改變的,……小時候的事情,也不能都認真去看它吧!啊,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但是我們都大了,對不對?……我是也很高興再見到你,我們是可以做個朋友吧。但是我想你也知道,在我的朋友裡沒有你這種type的人……我不曉得我說的夠不夠——嗯——委婉,但是我來美國這幾年,真的又變了很多……真的,林建平……我是認為現在和你說清楚比較好。」
離開機場時,張宗志開車,趙治和推我坐前座。趙治和說他車子壞了,進廠檢修,因此拉張宗志來接我……
我注視著那兩行字,頓覺心中昇起一股嚴肅的感慨,這種情緒是我來美國後久未有過的。我點點頭沒講什麼,與蕭增義繞過書架,客廳裡已經有一對客人坐在沙發上了,見到我們進來,馬上站起身。王大哥趨向前去,笑著介紹。原來這對趙姓夫婦是王大哥在威斯康辛時候的朋友,一直在東岸做事,最近才到西岸來。
「看蜜蜂!看蜜蜂!」雙腳還配合著節拍蹬呀蹬的。
六年級下期一天下午,是我們畢業班遠足旅行的日子。我已忘了是週六或週日,那時候我們一星期要上六天半的課,所以即使是這麼簡單的畢業旅行——遠足到附近一個海灘——也夠我們興奮的了。
想來大家都關心,趙太太剛走去她先生身旁,就聽見趙先生用略帶責備的口吻,小聲問她講了什麼使王伯母難過。趙太太不勝委屈地說也沒講什麼,只是隨便問了下王伯伯生前的事情,沒想到王伯母說著話就哭了。
教堂外草地邊緣上種了些菊花,側門還有一個掛滿藤蔓的花棚,吊垂著幾簇淡紫色花束,我抱著加生轉了一圈,確實沒半隻蜜蜂,小傢伙也似乎接受了「蜜蜂在睡覺」的解釋,於是我們往回走,我邊走邊說等一下再來叫蜜蜂起牀。
「牠不會螫人的,不用怕。」這隻蜜蜂一時勾起了我的童心。
「哈囉,?Doctor Peterson?……」
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可說十分惡劣。
老郭傻呵呵地不知道在說什麼,我坐著注視他和陳佩琪,心中卻想著、玩味著祁慧娟的舉動。她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個小動作、一句話,都讓我想起小學那段日子。
王大哥以前後悔過沒買到坐落在山坡上的地段,否則欣賞的景致還要好些,其實我覺得他們的房子已經不錯了。
「林建平,你放他下來走,這麼大了還要抱,不害羞……不好意思啊,剛才害你很窘吧?」宋大姊笑著說。
你們可——記得?
「可是,我真的不記得了,我的信裡寫什麼?」
「我不是說那個——嗯,沒有,我現在很少去教堂……去過一次這裡中國同學的查經班。」她眼珠一轉,翹起嘴角,伸出右手食指指指我,那模樣令我又想起了很多已淡忘的故事,但是我的思緒隨即被打斷了,因為周圍人群忽然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
「加生剛生下來的時候抵抗力弱,醫生不許他到公共場所去和人接觸,那時候整天關在屋子裡,什麼東西都要消毒。直到他兩歲多才第一次帶他上街,這小東西看見滿街洋人好希奇,問中樑怎麼街上都是外國人呀……」
我自然一口答應跑一趟,實在,我也很想去看看他們,怎麼談得來的朋友都走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她的雙眼跳動著光采,淡胭脂下的雙頰因興奮更紅了。
信一看完,我急忙撿起掉在地上的信封,顫抖著抖動它,果然掉出一張照片,我彎腰拾起……
綠地白字的路線指示牌唰地掠過車頂,我頓時驚覺該換線了,連忙打燈號,邊回顧邊把車切入右線。
在老郭婚禮前一天晚上,我打電話到宿舍找蕭增義,想問他是否需要我們開車去接他,沒想到他的埃及室友說蕭增義搬走了。我再照他室友給我的新號碼撥去,只傳來獃板的錄音答覆:此線不通。我猜是號碼聽錯了,懶得再問就見周公去也。
第一學季結束後,有近一個月長的暑假,老郭早就計畫趁這段空檔完成終身大事。算算他來美國也好幾年了,五月才通過博士資格考試,現在只等著把論文寫完,該算是比較輕鬆的時候。暑假裡,此間中國人圈子中結婚消息連綿不斷,我曾問老郭為什麼不在暑假結婚,老郭說一來暑假裡婚禮已經太密集了,他不想再湊熱鬧;二來是陳佩琪認為冬天結婚才有情調,所以決定在聖誕節前結婚。
「嘿,蕭增義啊,我本來剛才要去找你,車子偏偏壞了,好不容易才發動,我怕再熄火,所以就回來了……是這樣啦,王大哥請我把錄音機還你,他說和你聯絡不上。」
然後,我和祁慧娟也交換了地址電話,我不曉得有用沒用。
「我媽——」王大哥講了兩個字就哽住了,好一會兒才接下去,「我媽自從爸爸去世之後,心情一直不開朗,所以我才跟我弟弟說接媽來美國玩玩……本來我的意思是乾脆就幫媽辦移民接來算了,現在若瑋也沒做事,灣區這一帶中國人又多,不會寂寞的。可是我媽就是不肯,最後我才說先來觀光玩玩好了。……唉!我媽就是忘不了爸爸,去年中美斷交,我弟弟寫信來講,我媽看著電視就哭了,其實我媽是想爸爸……」
「早上空肚子喝一杯咖啡,不是對胃很不好嗎?」
居然是馬潔蘋先打電話來的。那是年過後第三天吧!學校開課沒多久。晚上十點多電話響了,正在廚房搞弄消夜的許胖接的電話,他告訴我是一個美國女人的聲音,我有點困惑,拿起電話,對方說她是Myra,我還是不懂,過了幾秒鐘才恍然大悟。
良久,我沒有說一句話,許胖的打字聲也傳不進我的耳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年我收到馬潔蘋希望我常去看她的信,我回了一首自作的歪詩,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個理想人物的象徵,我自知沒有他那麼高超的理想,但我一直以他為榮,當我想到范彥德時,彷彿我也為中國盡了一分力。來美兩載,新奇的事物很多,又有繁重的課業壓力,偶爾在拿起中央日報時才會想到中國,但往往跟著跳出來的便是范彥德的影子。
我們正在閒聊,王大哥夫婦走了過來,加生立刻喊「媽」。
還有好多事情,我恨不得能一股腦兒講完。
我很高興的點頭說我一定會去。
「嘿,我昨天碰見蕭增義,他要轉computer science你知道不知道?」
許胖的打字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才想起那封信還沒看。拆開了才發現居然是祁慧娟寫來的,真令我大吃一驚。
她噗哧笑了,「哎呀,林建平,你真是記性好,我都記不得啦。嗯,我是記得在小美冰淇淋吃過冰淇淋。」
王大哥家確實很亂,翻天覆地,到處堆著東西,王大哥正在捆紮一個箱子。也難怪會這麼匆忙,他們下星期天要走,只不過還剩下一星期的時間。
「哎,小心,有蜜蜂。」
王家住在鄰城一個安靜的住宅區裡,我駕著坦克隆隆駛入,對蕭增義說頗有罪惡感,他只是笑。
「真的啊?」這比呂嫂去世的消息更令我震驚。
我唸的小學男女同班只到四年級,所以我和祁慧娟同班的時間還不到一學期,而且我們那時候的小孩人小鬼大不輸今日,班裡固是男生女生壁壘分明,校園牆上也經常有歪歪扭扭的粉筆字:××愛×××——這在我們那時候看來簡直是滔天大罪。
我轉動一下鑰匙,引擎毫無聲響。我無意中瞥見蕭增義的錄音機就在身旁座位上,聽一聽吧,遂按下了開關。
「許胖,你去年暑假回臺灣時是向那家旅行社訂的票?來回票多少錢?」
「唉呀,小意思,我在Chinatown買的。」
坦克緩緩往上爬,我眼前盡是祁慧娟的影子,兒時趣事全跳出來了。自那次去她家吃冰淇淋後,我又去過幾回,每次她總搬出一大堆圖畫書讓我看,臨走時且准我挑一兩本帶回家看。有一次我聽到呂嫂對她媽媽說怎麼小姐對其他同學沒這麼好過。唉,只是我們那時都太小了。
注視著他們的車絕塵而去,我忽然有點捨不得他們走。老郭是個老好人;陳佩琪也挺隨和,我會想念他們。
「陳佩琪,妳的朋友真不少,我一大半都不認識。」
陳銘昱與老鄭和兩個傢伙,搖頭晃腦地站在門口當招待。我以為到得早,進去一看已經有不少人,收禮處也站了好些人,宋臺生和一個女孩在照料。
「嗯,我聽說他要轉系。」
「他有事,不能來。」說完她就衝著加生,「認不認識我呀?」
一封是范彥德的信,很高興,他許久沒來信了。
「牠不會怎麼樣的。」我仍然輕輕逗弄著這營營不息的小生物。牠突然一個迴旋,嗡的一聲飛到馬潔蘋面前去了。嚇得她發出一聲輕叫,順手抽起桌面上一張宣張單揮打著,啪的一聲,蜜蜂被打到鄰桌去了。鄰桌兩個美國大鬍子慌忙閃身,兩人揮舞著雙手,其中一位甚至站了起來。我看在眼裡不禁笑出聲,站著的大鬍子紅著臉向我點頭微笑。
「哈囉,潔蘋嗎?……嘿,妳好,我是——呀,對!」
渾厚的楷書下方是數行較小的草書:餘烈兄六十壽,隔海遙祝……。有的字太草太小,看不清楚。
「妳說妳在臺北很孤單,看見我才覺得……很親切,希望我們能常通信,叫我常去臺北看妳。」
這個問題一直壓在我心頭,許胖不在家,我也懶得弄晚飯,就坐在沙發上沉思起來。整棟公寓靜悄悄的,這是星期六晚上,狂歡的狂歡、上圖書館的上圖書館,反正每個人都有事幹,我本來也有事幹的,卻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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