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蓬

這時有人敲門,我慌亂地把信紙摺起,一邊強自鎮定地說「門沒鎖」,一邊隨手從案頭書架取下一本書,掀開一頁。我抹把臉,想裝著看書,沒想到那本書竟是季博士送我的「演化論」,我禁不住又哭了……
我雖然常常被季博士三言兩語駁倒,但我內心並未完全折服,因為就算理智上同意他的分析,在情感上我無法不愛我的中國,不懷念我的故鄉。我無法理解,一個中國人談到中國時怎能保持如此客觀超然的心情?有一次我直截了當地問季博士,難道他對中國真的就沒有一點一絲的感情?難道他對中國的前途就不抱著一線希望嗎?
以下的故事,是在那段日子裡我與季浩年博士相處的實錄,當然少不了同時期中一些其他相關的人事物。我希望這分忠實的紀錄,能有助於讀者理解,在故事背後隱藏著的,是在我們這時代中何等獨特的一種情感。
我提醒自己記得去聽演講,甚至把演講的時間地點抄記在隨身手冊上,但到了演講那天還是忘了。我在校外實驗室整理東西,想到時已太遲了,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回學校,季博士的演講剛結束。演講廳內坐了七成滿,傑克看見我狼狽地推門而入,他伸出食指對著我,好像是責怪我。我揀了個位子坐下,一位美籍研究生正在發問:
「……今男夫婦在Summer回國參加國建會,照了很多幻燈片,等一下吃過飯要給我們一個slide show……」
「難道你從來不想你的家?不想你的祖國?」
暑假過去了,秋季班開學,去羅馬尼亞的教授也銷假返校。這學期傑克催得我很緊,他說要想早畢業就得加速工作!結果是傑克也常常到我辦公室來找我,我真怕見他。
說來慚愧,我甚至對季博士曾經離婚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好像無意中得知他人的隱私而暗自喜悅。有一天我和傑克坐在咖啡室中討論實驗發展,結束後我們閒聊些其他話題,傑克說他昨天讀報才知道美國平均有一半的家庭曾經婚姻破裂,他戲謔地說,看來再過幾年若不離一次婚就要落伍了。我說你們美國人可真有辦法,連中國人到美國來也受了影響,我問他可知道季博士離過婚。
我沉思的當兒,「傷痕文學」教授已轉身和他的同行談話去了,那人問他是否打算繼續留在美國,或是回臺灣。
我當時覺得這個人雖然親切地與我談話,但是他的態度仍然是有幾分客氣和謹慎的味道。我很想和這位「同胞」多聊聊,無奈我必須趕去上課,不得不匆匆分手。
傑克的話還沒講完,那一直微笑的中年人突然開口講話:「臺灣,那你一定講國語囉?」是字正腔圓的北平話。
蔡伯母為我們開門,她家大客廳中坐了一些人,有的我以前不認識,有的以前雖見過,現在也想不出名字了。我聽蔡伯母向其他賓客介紹季博士,像是他們兩家在大陸上就是朋友了。我暗忖,其實在海外中國人碰面談談都變成親戚朋友。
據她說,蔡天錫夢寐以求的就是要回臺灣。那一陣子他的博士論文未能順利完成,一拖再拖,以及無法及早向國內申請工作。後來蔡天錫總算通過論文口試,立刻嚷著要回國……
門開處傳來傑克喚我的聲音,我無奈且羞窘地轉過頭去。傑克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他關切地問我發生什麼事?
「對呀,我記得他們一家不是回臺灣了嗎?怎麼樣?妳表哥他們現在好嗎?」
這個答覆還令人滿意,因為季博士至少承認他未能完全忘情於中國。他仍然是個典型的「流浪的中國人」,因為他還是背負著中國的「遺傳重擔」。我半開玩笑地說,如果他不要那圖章,我可想要。
他們談論的內容是我不熟悉的,我邊聽邊想……當我再返回現實,先看見的就是季博士的笑臉,他坐在我斜對面,正與蔡教授討論「酒經」。季博士說他有一年去法國開會,曾順便參觀當地製葡萄酒的情形。季博士離我稍遠了些,我聽得不是很清楚,但見他講話時神情瀟灑,狀極愉快。
「關於你的願望,我有幾個原則導引我判斷該說好或不好。第一個,是學術上的:我所研究的課題大部分偏重於抽象的數學理論,雖然族群生物學家必須時時檢定,我們推導的數學模式是否符合自然界的真實現象。但是數學理論在基本上是抽象的,它無需尋求外在的驗證,近來族群遺傳學理論的發展是朝著這個方向,我個人的研究範圍更是抽象多於實際。我恐怕必須坦白地告訴你,經過幾個月來的觀察,我認為你比較偏向於感情,不適合做這種冷靜的思考工作……其次——」
但是蔡教授又囑咐我去找一下季浩年,蔡教授說他打電話找不到季博士。希望我轉告他,聖誕夜晚上請他上教堂參加晚會。
我始終沒有答話,他大概覺得氣氛太沉重了,伸手扭開車上音響,說放一卷錄音帶給我聽。
十二月一天下午,我從實驗室回系館,二樓咖啡室杳無一人,我進去看可有我的信,結果真有一封!
他停了下來喝口酒,問我專攻哪方面,不待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
「啊哈!There is a long story,以後有空再跟你講吧!」
季博士自己也很忙,他趕一篇論文,希望在一個生物學會議中宣讀,所以當蔡家在學期中又邀請人去吃飯時,季博士婉辭了,我答應去,是因為聽蔡伯母說蔡天錫一家從臺灣回來了,暫住在這地區,正在積極的謀職。
「你還是堅持——」
半路上我們停車加油,他一手叮叮咚咚敲著車頂,突然對我說:「年輕人,你知不知道?人老了就像車子舊了一樣,兒女就把你一腳踢開了。」說完輕嘆一聲。
我懷著複雜的好奇心去蔡家,依舊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凡。我見到了蔡天錫夫婦和他們的小男孩。由於我和他們只有一面之緣,中間又隔了一年多,所以印象模糊,感覺不出他們有什麼不一樣。
傑克笑著說:「季博士,你們講同樣的語言嗎?你告訴過我,你來自中國大陸,他來自臺灣……」
我有點疑惑了,因為我記得報紙上引用了大陸上批判白樺的文章,他們都提到這一段。怎麼研究「傷痕文學」的專家不知道「苦戀」,並且一口認定原作沒有這一段呢?
「牧師也來美國流浪啊?」
「他像他媽,像他媽。」
季博士的嗓子沙啞了,我很想求他別再講下去,他咳了一聲又繼續說:「剛離婚的時候,我幾乎每天晚上睡不著,後來我發現看看那些推銷東西的廣告傳單就睡著了,所以每天躺在牀上就看廣告……。你記得我對你說過洗衣服老華僑的故事吧?我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呢?因為我太太的祖父就是那些洗衣工人之一,她告訴我的。可是經過兩代,我太太已經變成和上流社會的白人一樣口味了。我呢?雖然穿著西裝,在美國的大學教書,我還是像大多數中國人一樣,知足、滿足,就像我太太的祖父一樣,洗完衣服有飯吃就成了。我還是受那個老中國的影響,但是我已經回不去了。那個洗衣工人沒有煩惱,我有啊,是不是?這不就是情嗎?你還叫它什麼呢?你知道嗎?天主教不許離婚……」
「可是你身上始終帶著獅子圖章,你說你看見它就想起北平,你自己說的!」我得理不饒人,幾乎是嚷出來的。
「這個不大好找事吧?……對了,你唸完書呢?打算留在這裡嗎?」
「嗨,年輕人,我看見你走進來。」
冬季課程自一月初開始,我徵得指導教授傑克同意,請季博士指導我做兩個學分的「個別研究」,我每週至少固定地去季博士辦公室一次。通常是由他指定一些資料,我讀過後與他討論。有時他也指定一個小題目,叫我回去做。
開學的頭一週我都在忙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但是我注意到系館公佈欄貼出季浩年博士的演講海報,講題是「族群遺傳學的最近進展」。
「啊,為什麼?那十幾年我大伯說他受夠了,今年北洋軍過境,明天東洋軍、西洋軍、南洋軍,沒人分得清誰是誰,反正老總一經過,看見我大伯家有梨樹就進來抽稅,為什麼?你家有梨樹,賣了梨一定有錢啊,抽稅!老總來一趟抽一遍稅。後來我大伯說他算一算,就是收了梨,賣了也賺不到錢,有梨樹反而惹禍,所以砍了吧!我記得那時候我下鄉去大伯家,大伯聽說傅作義的兵過黃河了,就決定砍樹。砍樹的時候我站在大伯旁邊,那時候我不懂是怎麼回事,也沒想過抱怨什麼人。後來我讀過一句話——天地不仁,當時的心情也只是覺得大概就是天地不仁吧!」
我在當地的朋友不多,一方面是因為唸我這一行的中國學生少,不像電機系、機械系,不但有大批中國學生,還有中國教授;另一方面是我是學生,在當地華僑社交圈中的友人也不多,要不是蔡教授夫婦的話,我就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了。可是我每次從蔡府餐會出來,總會被所聽見的賓客談話困擾一陣子,而越發對我們民族的前途感到迷惘。這天晚上,離開蔡家時我仍然有這種心情。在季博士的車上,我困惑不解:是否十年、二十年後,我也變成蔡家賓客一類的留美華人?他們一方面厭惡和_圖_書中國、拒斥中國,可是談來談去還是離不開中國的事物……我突然想起,今天晚上就在對照之下我看見了一個不同的類型——季浩年,在蔡家,他始終置身事外地談論他自己的世界:品酒、旅行……。當林今男放完回臺的幻燈片,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臺灣的安全、科技政策、人才外流、選舉,甚至有人裝腔作勢地問林今男:
「我抱歉,傑克,我猜你不懂中文吧?」
他突然改用國語繼續說:「這個十字架,是以色列的橄欖末,我去Jerusalem買的。」
「你不是要去蔡教授的教堂嗎?」
我既高興又感動,舉起半滿的玻璃杯向他致謝,然後一飲而盡。他撕開炸薯片的塑膠袋,說既然有了炸薯片,更得多喝點酒,又把我的空杯斟滿。
季博士興奮地以英語大聲說話,隨即彎腰把電視的音量調到零。他那高昂的腔調沒維持多久,一下子遽轉為低沉失望的語氣,連著說了幾次「為什麼」。後來他低聲說這裡山上也下雪了,來這裡還是可以上山去滑雪。他的語氣近乎哀求,顯得很軟弱。我注視他的背影:他手拿電話,僵硬地站立著,不發一聲。電話那頭似乎察覺了這邊的低沉氣氛而提高了嗓門,連我也聽見電話那頭傳來——
季博士滔滔不絕地細述明天晚上的菜單,他說他的兒子在學校總是不注意飲食,胡亂吃點東西就打發過去了……。我聆聽時不由得為之所感,季博士真是慈愛的父親。這使我惦念起遠在臺灣的雙親了,唉!
後來我去雜貨店買兩包特大號的炸薯片,用一張彩色大花紙包妥,就算是我送季博士的禮物。
「真的?怎麼回事呢?」我頗為詫異。
我很想知道他所謂的「長故事」是怎麼一回事,但當時他匆匆收拾東西急於離去,我不便打擾他。
蔡教授知道我一直沒買車,在電話中叫我和季浩年一起去他家,他說也邀了季博士。我很詫異蔡教授怎麼認識季博士的,蔡教授沒講。我問季博士,他只淡淡笑了笑。
他聽見我詭譎的反問,笑了笑:
我把玩著圖章,對精細的雕刻暗暗讚嘆,耳際傳來:
車子進入我住的城。蔡天錫問我畢業後打算如何?我為難地說也許回臺灣吧,他點點頭,然後問我是否學「遺傳工程」,現在臺灣最熱門……
「你呢?你明年可以畢業吧?有什麼計畫嗎?」他安詳地問。
「噢,不不,我的東西都在這裡。」他伸手指向書架下方一個空格,斜立著幾本硬殼書、橫疊著一堆文件。他以幽默的口吻說:
發問者問完後,面有得色地看著季博士。季博士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緩緩說:
「誰不流浪?這些牧師多得很呢。」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
他停止講話,我們的車在黑夜裡疾駛在黑亮的路上。
那天晚上我覺得很沉悶乏味,我發現自己的心態已有很大改變,我不再像剛來美國那兩年,認為參加這種海外華人的聚會是件樂事。當大家談到美國的事情時,誰也不是專家,只能停留在說「他們外國人」的階段,但在這片土地上誰才是外國人呢?談中國的事吧,蔡伯母提到此間華人教會成立了一個小規模的基金會,目的在協助在美國暫時失業的臺灣牧師。她講到此,突然有一個女客好奇地問:
蔡天錫接著說,他在國內工作接洽不順利,「這也沒什麼好埋怨的,因為你知道我們唸農學院的在國內本來就不好找事,這是我可以接受的事實。可是有一天一個人對我說,你學的這行這麼難找事,你為什麼要回來呢?我實在受不了這個!我回自己家,我家裡人卻問我你為什麼要回來。你說——你說——」他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我聽了不禁臉發燒,囁嚅著道歉,解釋說我是在校區外的實驗室耽擱了,然後說我想我錯過了一場好講演,他嚴肅地點頭,聲調低沉地說:
我忽然靈機一動,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瞇起眼借檯燈的光線細看,只見兩個併排的篆字,但是我辨認不出,只好羞愧地搖頭。季博士笑著起身走進臥室,出來時手上多了個小印泥盒。他慎重地先拿紙巾擦印圖章面,抽過一張報紙,蓋下去——
「我兒子說他不來了,他們那裡下了一場大雪,幾個同學臨時決定去滑雪。」他講話的聲調很平靜。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秋季開學之初,我就聽說系裡來了一位「訪問學者」,他原是美國東北角一間著名學府的教授,今年輪到休假,於是申請來到位於西海岸的我們學校,做一年研究。我的美籍指導教授傑克特別對我說:「有一點你大概最感興趣,因為這位訪問學者是中國人。」

「你們兩個中國人談一談!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
他點點頭,他手拿起相框注視著,神情非常驕傲愛憐。
「是的,我想那是因為我發覺自己帶著中國的遺傳重擔,我擺脫不掉這分情……」我急急說完。
我也自動改講國語:「季博士,你怎麼會信天主教的?」
他住的地方一房一廳,廚房很窄,用一個活動屏風與客廳隔開。客廳中報紙零亂地堆積在茶几上,檯燈旁的沙發上居然有一個煙灰缸……室內空氣中自然少不了煙絲味,但最吸引我的,是落地窗前一棵小紅杉聖誕樹,我暗忖這個單身漢居然有興致買聖誕樹。
「這個圖章是我離開北平之前,我老師送給我的。」他遞到我手裡,那是一個銅質圖章,鏤刻成一隻中國獅子形狀,鑰匙鍊穿過獅身間空隙。我正在把玩,他突然問我:
蔡教授摘下眼鏡,注視著講話的人:
「那時候小寶睡著了,否則我真不知道要怎麼對他解釋。」
季博士微笑著緩緩說:
「不錯,你說得對,我是沒有完全忘掉中國……說不定有一天我連這個圖章也扔了,才算真正忘掉中國吧!」
我問蔡天錫回國一年的感想如何,他先是笑而不答,後來說了一句「天下事本來就很難完全如人所願」。接著他說他正在向一間果菜公司申請工作,對方已約他去面試。我問他是什麼性質的工作,他說是蕃茄育種。
但另一方面呢,我似乎潛意識裡也多少受了季博士的影響,我禁不住也想學他那樣灑脫地撇下國家牽掛,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在冬季課程結束,春季課程尚未開始前,我試探性地問他,我是否可能轉學去東部,跟隨他繼續我的學業。我鼓足勇氣說完,忐忑不安地望著他。
「我想反過來問:你認為誰是中國人?」
我搖搖頭,吶吶地說我想先知道他的意思。那時我心已涼了半截,因為他的腔調一點不像很高興。我默默地注視他,他凝視著天花板,一口接一口噴著煙。突然他的視線投射到我身上,以英語一字一字清晰地說:
我的酒量並不好,喝了幾杯就漸漸覺得頭部發脹發燙,我似乎說了很多話;也聽見季博士講了很多話,但完全無法有意識地組合或聽或說的每個字。後來我的眼皮睜不開了,我依釋聽見季博士輕喚我的名字,但是我張不開嘴,睜不開眼,矇矓中感覺季博士蓋了一牀毯子在我身上,我昏沉沉地睡去,夢中看見一隻張牙舞爪的金獅子。
他的目光從窗外收回,停在聖誕樹一明一暗的小燈泡上,然後一拍膝蓋,高聲說「拆禮物吧」!
感恩節假期的時候,蔡教授像往年一樣,邀我去家中過節。蔡教授夫婦自臺灣退休後才移民來美國定居。蔡教授在此間一所藝術學院教授中國繪畫;有時也在什麼酒會、慶祝會等場合公開揮毫表演一番。他們老倆口信仰基督教,但未必弄得清感恩節的由來,只是因為膝下無子女,喜歡在逢年過節時邀朋友到家熱鬧熱鬧。他們夫婦邀的客人,多半是在附近任教、就業、從臺灣來的人,像我這樣的在學學生很少。他們邀請我,是因為在臺灣時蔡伯母和我家很熟,自從我來了美國唸書,這幾年一直都很關心我。
我吃了一驚,直覺不加思索地就以國語說:「是的,我也講國語。」說話時我瞥了傑克一眼,他扮個鬼臉並且一聳肩膀,表示他聽不懂我們講什麼。中年人側過身,以一口柔軟、清晰的英語說:
他呵呵一笑,搖著頭低聲說:
「我老師講過,記不得了,好像是有句詩:身是人間一斷蓬。」他以手指在桌面畫字。
是一個鼓鼓的航空信封,四邊用透明膠紙封得牢牢的。我靠著櫃檯看信封,一時想不出誰會從巴西寄信給我——突然,我想起來了!我再摸鼓起的信封,是一個堅硬的東西……我陡地記起我對季博士說的那句玩笑話……我額上滲出冷汗,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我的手顫抖,撕不開信封邊……我急了,嘩地一下信封裂了一道大口,「匡噹」一聲——
「這兩個字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我想你的問題是華萊士的觀點吧?」
傑克哈哈大笑,端著咖啡杯起身,說: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很微妙,季浩年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我想與他接近。也許這是因為在我們學「族群生物學」這一行中,很難見到東方面孔的教授,因此我對季博士特別覺得親切。當然,我得承認在許多習慣、小動作、談吐各方面,季博士與其他洋教授並無二致,www.hetubook.com.com但畢竟他是一個中國人啊!
那天晚上有一位算是主客的客人——林今男,蔡伯母笑咪|咪的對我們宣佈:
他三步併做兩步地跑去掀開鍋蓋,一股帶著撲鼻肉香的水蒸氣衝出來,他把爐火調小些,又拿起一根叉子戳鍋裡的東西。我不禁高聲問他是否在做什麼名菜?他蓋回鍋蓋,神秘地眨眨眼,說他正在燉一隻豬腳,得用小火慢慢熬,是他兒子最愛吃的……,他的雙瞳一直閃著光輝。
「季博士,你剛才提到『遺傳重擔』的概念,遺傳重擔是在衡量:每種生物的現有狀態與最適應狀態的差距,但是我們並不知道生物每一種性狀的最適應狀態是怎麼樣的,如何能估計其遺傳重擔呢?」
我抬起頭,淚水中我彷彿看見一葉孤舟,揚帆駛向茫茫大海,任我喊破了喉嚨,它也不回頭……
我在客廳中來回踱步,電視機上一個相框吸引了我。是一個露齒微笑的中國男孩側面相,男孩約莫十七、八歲吧,眉眼有點像季博士,只是——坦白說——比季博士帥多了。相片上的男孩身穿絨線衣,胸前有HARVARD幾個大寫字母。
「季博士,怎麼回事啊?」我輕聲問。
「我呀,每隔一年就要去一趟大陸呀、臺灣呀、香港呀,收集點資料回來唬唬美國人。他們反正中文程度不如我們,這就是我們佔便宜的地方。」
辦公室內其他三位研究生都不在,我可以放情地任憑熱淚涔涔流落。
季博士的車是一輛德國小金龜車;車齡很老,形容得難聽點,真像廢車場裡的貨色。上了車才發現引擎咳咳作響,顛簸得很厲害。季博士可能注意到我臉上的奇異表情,他略顯尷尬地說這輛車他開了很久;捨不得丟掉。
若非蔡教授的一通電話,我是不會到季博士住的地方去的。每年聖誕夜,蔡教授夫婦總會熱忱地邀朋友去教堂,這當中自然少不了我。我雖不信教,但總不忍拂逆兩位老人家的好意,今年又和往常一樣我答應了。
「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抗戰勝利後,我在北平認識一個從重慶來的。他說他搭飛機從重慶到上海,沿著長江飛,飛機底下都是山,飛了一會兒看見山凹裡有一棟小房子;再過一會兒,又看見一棟。他說那時候才領悟,那些住在山凹裡誰也沒理,誰也沒去照顧過的老百姓,才是真正的中國人。孩子,像你我這樣的人,在全中國裡是少數,少之又少,你怎麼能說我們就代表中國人呢?別忘了,我們研究的是population biology,我們要時時刻刻記得在population level看問題,不能只停在individual level。比如說吧——嗯,中國人是黑頭髮,可是明天中國大陸什麼地方突然迸出一個怪孩子,頭髮是黃的,我們能說中國人黃頭髮嗎?」
我右手邊是兩位教中文的教授,兩個人談得很投機。緊挨著我的一位後來轉過來向我打招呼,他頗為自豪地說,他正指導一個美國研究生,研究中國大陸「傷痕文學」。我問他這方面的資料哪裡來呢,他露出一個神秘自得的微笑:
「我勸他緩一緩,再多考慮一下,他不聽。後來我看見在SCIENCE上有一個小廣告,一間果菜公司徵求育種研究人員。天錫學的是育種,我問他要不要去應徵看看?天錫脾氣來了,大嚷再也不要為Uncle Sam做事了……」她講到這段時仍然很堅強,一點沒有埋怨的意思。
我們研究完正題後,常常也討論些其他的話題。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彼此都不那麼拘禮。我常常慫恿他講有關中國的東西,但是他多次以研究低等生物社會現象的結果,引證在人類上,說明中國人與多種族的人相比較,實在算不上「最優秀」的民族。他每提到「最優秀」,就顯出一種嗤之以鼻的輕蔑態度,為此我常和他爭辯,有一次我舉出一個華裔美籍少年在美國得獎的新聞,強調「我們中國人是很優秀的」。
我感到極端的厭煩和困倦,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前兩天我接連熬夜趕報告,體力透支過多。我看看時間,還來得及趕上一班地下鐵,便先向蔡教授他們告辭,當然,也經過一陣熱情的挽留,就在我即將出門時,蔡天錫突然走過來說他願意開車送我回去,我驚訝地說那怎麼好意思,他答說是因為見我氣色不太好,開車送我回去可以早點休息。
他先撕開包裝紙,見是炸薯片,咯咯大笑,以英語叫著「好極了」、「好極了」。我的禮物竟是一本精裝書——杜柏先斯基等人合著的「演化論」。我曾在書店掀閱過這本書,因為書價太貴而沒捨得買,現在書在手中,真是喜出望外。
「你還記得族群遺傳學中有所謂『genetic load』的概念吧?我發覺中國的讀書人都有一種load加在他們身上,使他們感嘆自己的命運痛苦,其實這都是因為中國的讀書人自尋煩惱,但是能夠不受這種load影響的人太少了,對不對?」我很不高興,但是強抑著自己的情緒:
林今男說話的神情充滿篤定自信,他說自己在矽谷電子工業區經營一間小公司,專門生產電子組件。他這次來接洽一筆生意,順道來蔡教授家。他談了一會兒,轉個話題問我學什麼,我說算是學農的。他說這倒是比較少見。他右手敲頭沉思了一會兒,講出幾個人名問我認不認識。我惶惑地搖頭,他說這幾個人都是從臺灣來的,學農,有的搞醱酵,有的研究遺傳工程……現在在美國都混得不錯。林今男很快地把話題轉到「遺傳工程」上,提起美國的Genetech公司在這方面賺了不少錢。我很好奇,他怎麼對本行以外的東西也談得頭頭是道?他扯扯領帶,得意地說:
「那個時候出國留學的學生,沒有人抱著出國就不回來的心理,我們都認為回國做事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我們覺得中國不應當是這個樣子,中國人忠厚,但是糊塗,我們希望不再做糊裡糊塗的中國人,所以出國留學。可是誰料得到共產黨會鬧了這麼久?那時候我在美國回不去,幸好又有一個天主教機構為我們請願,我才能留下來……後來我學的方向也改變了,我開始研究population biology,一下子就是三十年……」
他先是含混的應聲「嗯」,過了片刻突然用英語說他們早離婚了。我有點不自在,後悔不該問這問題,偷看一眼季博士,他臉上看不出特殊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談起上星期在學校的一場有關環境問題的演講,當他知道我沒去聽演講,就滔滔不絕地轉述一遍,一直到蔡家才停。
「……我拿不定主意,就去請教我的老師,他一聽說我有機會出國,叫我一定要走。那時候共產黨已經在東北打起來了,我老師說時局不穩定,留在中國也做不了什麼事,倒不如趁著變亂的時候出國學點東西,將來時局安定下來,書也唸完了,再回國做事……」
季博士有些顫抖地回答他很好,沒事,再說一句「聖誕快樂」就沉默地放下電話。接著他彎腰調大電視音量,雙手叉腰居高臨下注視著電視畫面,不發一言。
「不!我對中國已經完全絕望了!」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我們不知道生物每種性狀的最適應狀態,不錯,但這不表示上帝不知道,對不對?這只是說明人類受到限制所以不知道,但在上帝眼中還是有所謂『最適應狀態』……所以我認為遺傳重擔的概念還是有價值的。」
季博士比個「請便」的手勢,微笑著注視傑克的背影。我趁此機會多端詳這位訪問學者。他的頭微禿,兩耳下方卻長著和鬢髮不分的絡腮鬍,到了下巴就變成點點星星的鬍渣。他的鼻子很大,鼻樑上架著黑框眼鏡。飽滿的額頭上有幾道皺紋,反映出年歲背後的滄桑。他的容貌給我的印象是,這個人很睿智,但也頗為深沉;他會與你說笑閒談,但不會輕易流露他內在的情感。
季博士住處瀰漫著食物的香味和音樂聲,電臺正在播放平克勞斯貝的「白色聖誕」。牆角那棵小紅杉已經點綴了一些飾物,掛上一串閃動不停的彩色燈泡。有點過節的味道。
蔡天錫說過什麼話我已不記得了,他不是那種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我記得當時他一直和一位女客辯論,那位女客是臺大畢業的,在美國中部一所大學主修「政治學」,我對她的印象倒深刻些,當天晚上她慷慨激昂地說:
「我告訴你,我也狂熱過,保衛釣魚臺的時候我就在臺灣,那天我拉同學去日本大使館,他們都不敢去,我一個人搭公共汽車去了,到了一看,有這麼多人,我激動得不得了,為什麼我們中國人會輸給日本人呢?可是我告訴你,這幾年我傷透了心,也算是漸漸想通了……我得讀書,我不要再扮演悲劇的角色,才能挽救中國的悲劇……我剛來美國那一年,碰見一個大左派,對我說起回歸、認同,一大堆狗屁倒竈的東西,我捲起一分New York Times就摔到他臉上,打得他小鬼一樣,我說等釣魚臺回歸了你媽的社會主義祖國再來勸我回歸吧……」
「我記得去年聖誕節你也來www.hetubook.com•com了吧?那你記不記得我表哥蔡天錫?」蔡天錫?對!我記起來了。我點著頭說:
「一個男孩子,在東部唸書。」
「其次,我要告訴你,這是一個私人的原因,連我自己都尚未決定是否回原來的學校,我怎能再收學生?」
我有點為難,但也不便拒絕。翌日我去季博士的辦公室,房門緊鎖。這也難怪,學期結束後很多教授都提早去度聖誕假期了。經我詢問系辦公室秘書小姐,她也不知道季博士的蹤影,不過她給我季博士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建議我何妨撥個電話或是親自登門造訪一番。我選擇了後者,原因是我發現他住的地方就在校區旁邊,很近。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總認為他這一年休假期滿,一定會回去東部繼續執教。
接著又有幾個人發問,季博士都有條不紊地,以流暢的英語應答。散會後我走向前想和季博士打招呼,但正有兩個人和他討論,我只好站在一旁等待。那兩人道謝離去後,季博士對我露齒一笑,輕聲以英語說:
「噢,我聞到你做的豬腳香味就改變主意了。」我笑嘻嘻地說。
那美國學生一臉愕然,季博士接著說:
同樣地,蔡天錫不記得我了;倒是他太太對我還有點印象,問我是不是學農,以前也來過蔡家,我笑著說是。
我把自己的這種疑慮和煩惱,一股腦兒傾訴給季博士。他在專心駕車,但我知道他也在認真諦聽,因為他不時會提出幾個簡短的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季博士自己的煩惱,也許只是因為我意識到,他已經真正超脫了這一切。我問他,為什麼我們在美國的中國人這麼痛苦。
季博士開門見到是我,顯然也頗覺意外,他深吸一口氣,連說歡迎。我本想傳完話就走,卻忍不住好奇心進去了。
我下車時,隨著他說「再見」一起傳入耳膜的,是「炎黃世胄,東亞稱雄」兩句歌聲。我佇立良久,看他的車消失在加利福尼亞的夜霧中,心頭有說不上來的感覺。
「我可能回國。」我鼓足勇氣說。不知道為什麼,我說這句話如此艱難。季博士「噢」了一聲,雙手向外一攤,說:
「那是多久的事啊?」
我進來後他便匆匆跑到廚房竈前,我聞到一股肉香、油香。他大聲嚷著叫我坐一下,他馬上來。客廳中電視機開著,正播映一個猜謎節目,不時發出刻意製作的笑鬧聲、拍掌聲,使客廳中顯得很熱鬧。我也大聲喊著說,蔡教授請他廿四號晚上去教堂。沒想到我還沒說完,他就以英語聲說不能不能,因為他兒子要從東部來陪他過節。
「季博士,讓我為你介紹一位你的同胞,唐先生是我的研究生,從臺灣來的,」又微笑著對我說,「這位季博士,我曾經對你說過……」
春季開學後,我沒有再跟季博士做「個別研究」。這一季我特別忙,除了上課外,大部分時間泡在實驗室中,見到季博士的時間也比較少。
那枚褐黃色的獅子圖章落在地上,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連忙拾起圖章,匆匆跑回我的辦公室,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讀季博士的信。
我有說不出的愧疚,不該惹季博士回憶傷心的往事。他摘下眼鏡,用一條揉成一團的灰色手帕擦淚、擤鼻涕,弄得鼻頭紅紅的。我強忍著淚,不讓它跑上眼眶……。待我逐漸平靜了,我溫柔地說:
我不好意思地答說我專攻的科目並非「遺傳工程」,而是族群生物學。林今男問我族群生物學是幹什麼的,我解釋給他聽,講完後他皺著眉頭說:
我搞不清蔡天錫想和她辯什麼,他講話一急就結巴,頻頻掏手帕擦汗。他太太抱著兩歲大的孩子,坐在一角很少插嘴。我記得那天蔡伯母直對蔡天錫誇他太太,原因是這幾年蔡天錫唸研究所,全靠他太太掙錢養家帶孩子,但是現在蔡天錫要回國,他太太毅然辭掉在衛生機關難得的好工作,跟著一道走。
是「國旗歌」!蔡天錫說這次回臺灣,他妹妹為他錄了一整卷,全部是國旗歌,反覆地唱。我不禁啞然失笑,他這麼愛聽國旗歌?蔡天錫說小寶也愛聽。
季博士是在七月下旬離去的,他走前兩三天我去他辦公室,心裡真有點依依不捨。我問他可決定了去不去亞馬遜河?他說很難講,因為他休假期間仍然支薪,現在必須徵求原校同意才能續假一年,「不過我多半會去的」,他很有自信地說。
「請問你認為臺灣現在的human right如何?」
「其實我並不是說我沒有感情——」季博士緩緩地說,我連忙紅著臉說我不是這意思,他揮手制止我,「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也許你聽說過,我們那個大學在一個小城裡,一個很糟的城。冬天下雪,夏天太熱。整座城沒有什麼娛樂,沒有音樂廳,沒有theater……貧富懸殊,有錢人都是白人,貧民窟裡都是黑人,常常有種族衝突。我太太對我說過無數次,她要搬到一個像樣點的地方去,後來我們常常為這個吵架。是的,我承認那地方很糟,我們大學裡很多教授都辭職了,所以我太太的要求也不能說錯。可是我覺得這城不是那麼糟,因為我在中國大陸的時候見過更糟的地方,所以我感覺還不錯了,我只要能教書、做研究,就很滿意。可是我太太不能,所以我們離婚。你——你——你——」
「現在還不一定,可能回國吧——」
「你為什麼又來美國?」
「我這次去臺灣,政府給我們做簡報,臺灣在幾年內也要開始發展genetic engineering,你學這個有前途。」
我不知道,我起了一陣寒戰,鄰座這個人有一顆多麼冷酷的心啊,可是我又能如何辯駁呢?
「季博士,你有幾個小孩?」
季博士返回東部了,離開此地的前一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他,請他得空時寫信告訴我他去不去亞馬遜河,他以平靜的腔調用英語說:「那是一定會寫信給你的。」
前面說過季博士是山東人,但是他家住縣城裡,比較開通,所以他有機會去北平唸書。就在北平,他受了一位美籍神父感召而皈依天主。抗戰勝利後他自北平大學農學院畢業,本想返家陪侍雙親,但很意外地,一位天主教神父幫他爭取到美國教會獎學金,可以來美國學農業。同時,農學院的一位教授也已經為他安排了一個助教職位……
「是嘛,所以想來想去還是只能留在這裡,……你知道現在我們系上大學部的中文program裡,只有我一個中國教授,所以吃定了別人,排課都得聽我的……現在最討厭的就是大學部裡慢慢也有臺灣來的學生了,他們也要選中文課……這些蘿蔔頭真難纏,上課盡提些怪問題,這對我們真是個威脅……嘿,你也有這問題?好!我提供你一個方法整他們……他們以為自己中文程度好啊?我考試的時候就出題叫他們拼音,這下子可把臺灣來的學生整慘了。臺灣來的雖然會唸會講,可是叫他們用英文字母拼出來,都完蛋。美國學生,還有香港來的,雖然發音差透了,擔保沒人聽得懂他講什麼,可是考試的時候他們會拼音。嘿嘿,去年我就用這法子刷掉好幾個臺灣來的學生,想拿easy credit沒那麼容易。嘿嘿……」
「這是你的聖誕禮物;過一會兒再拆吧!」他也把紙包放在樹下。這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他也為我預備禮物。
飯後我們各捧一杯酒坐著聊天,吵人的電視關上了。我不記得是怎麼聊起來的,好像是我問起他出國經過,他沉思一會兒才講。他敘述得很扼要,很冷靜地講述一個生離死別的故事。
季博士為何離婚?這仍然是個謎,不過那一陣子我很氣季博士,心想像他這麼冷酷無情的人離婚也不稀奇。我氣他那種漠然的態度;我更氣自己辯不過他。我一賭氣,有幾星期沒去他辦公室,有一次在走廊上見他遠遠走來,我立刻掉頭就走。現在回想,我也太小孩子氣了。
「可是你怎麼能這麼客觀地分析呢?你也是中國的讀書人,難道你不受遺傳重擔——呃,就是你所說的genetic load——影響嗎?」
「你沒有這本書吧?我記得有一次你問我問題,我問過你有沒有看過這本書。」
…………
我很高興認識你,我有幾次禁不住想你如果是我的孩子多好,可惜你不是。我很佩服你的熱情,但是,孩子,你也許會為你的熱情付出代價,我祝福你能堅持下去。我是一個衰朽的老人,現在要回中國已經太慢。我曾許諾,如果我不要這顆圖章的時候我會送給你,現在正是這時候了。孩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五、六年前有一位神父從紐約城到我們城裡講道,他說在紐約市他主持一個收容不良兒童的地方,請我們捐錢。我也捐了一點,後來我偶然經過紐約,費了一點工夫才找到那地方,有兩位神父在那裡。我問一位神父他的教堂在什麼地方(我以為他是從外地來幫忙的),他說紐約的Time Square就是他的教堂。我用同樣的比喻吧,對一位population biologist來說,他的教堂應該是像Amazon river這樣的地方,所以我來了。我把這圖章給你,如果你愛中國,中國就是你應該和-圖-書獻身的教堂,這個圖章自然是屬於你的,不是我的……
「那很正常。」傑克很快地,他似乎絲毫不覺驚訝。
季博士臉上現出溫和的譏諷微笑:「當然,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愣住了,因為我知道他的問題絕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總是以簡單字句開始,啟發我深入思考一個問題的各個層面。我遲疑不敢答覆。季博士翹起腿,悠閒地點燃煙斗。最後我說:
我一時語塞,他等了等,見我不說話,繼續說:
我想當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就是所謂的「目瞪口獃」。我無法想像這個平素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今天會這麼「活潑」,對!我想「活潑」對他是最好的形容詞了。
季博士說他小時候家住在山東一個縣城,他大伯在鄉下有一片果園,種的是山東出名的梨。那片梨園他家經營兩代,但他大伯有一天終於雇人把梨樹全砍了……
「我想想看……是北伐以後,民國十九年還是二十年吧!我後來出國唸書,才漸漸想通,其實天地有何不仁?天地叫你打仗嗎?我講了這故事,你還認為我欠中國一分情嗎?」
「謝謝你,臺灣要我這樣的population biologist做什麼呢?……孩子,我不像你,已經沒有那個心情去愛中國,太慢了……」
季博士似是頗為欣賞他的妙喻,爽朗地大笑。
咖啡室內散置著各種沙發、高背椅、圓桌、茶几。傑克坐在角落的沙發上,身旁有一個東方面孔的中年人,茶几上放著兩杯半滿的咖啡。傑克轉過頭,對那中年人說:
他微微一笑,用一種混合著感激和抱歉的眼光看著我,輕而堅定地說他想待在家裡。

「回臺灣也沒什麼不好,就怕萬一共產黨來了好麻煩噢!」
「這個房間的主人去羅馬尼亞,把他的書留在這裡;我來這裡,書自然是留在東部。」
他推門而入,一股煙斗特有的煙味迎面而來。我看見牆上一個大書架滿是書,不禁好奇地問季博士是否都是他的書?他急急搖手。
「……這是因為我在考慮,是否要再去亞馬遜河流域……」
他停下來重新點燃熄滅了的煙斗:
我據實以告,明年能不能畢業還得看傑克滿不滿意我的實驗結果。他聽了摸了下巴微笑,然後說:「以後呢?」
「季博士,你還是可以回中國啊,臺灣一定也歡迎像你這樣在美國大學教書的海外華人回去,你沒去過臺灣吧?」
——季浩年
我想不出該帶點什麼禮物給季博士,如果依照美國習俗,買瓶酒是最簡單的禮物。可是昨天季博士已慎重地提醒我別再買酒,他早已預備了佳釀。他怕我不信,特地打開碗櫥,拿出一瓶尚未啟封的白蘭地。綠色瓶身上金色的人頭像和V.S.O.P.─COGNAC─OTARD,幾個金字在我眼前閃爍。我想起這原是為他兒子準備的,可憐的父親!
是的,但我要如何敘述,他又怎能了解,為什麼在他的國土上,一個異鄉人為另一個異鄉人流淚?我闔起書,闔不住心頭的哀涼。
「Are you okay?Dad!」
翌日上午我打電話去蔡教授家,蔡伯母聽說我和季博士都不去教堂,卻要留在家裡,她非常地不開心,顯然很不能諒解我們。放下電話後我擔心她會寫信給我父母,告我一狀說我太不懂禮貌啦。
「也不一定要回國,留在這裡可能貢獻更大。你看像我呢,我是以前公費送出來的,後來我沒回國,我賠償錢嘛,是不是?可是這次我回國參加國建會,參觀一間工廠,他們的工程師提出一個問題,我一聽,哈,我們在美國早就碰過了,我馬上告訴他怎麼辦怎麼辦,OK!馬上就解決了,起碼給他們省了兩三百萬……你說,要是我當年回國呢?」
我把花紙包晃了晃就放在聖誕樹下,他微笑著注視我的舉動,忽然走進臥室去,我正詫異他為什麼突然離開,他已經再度出來,手上多了一個長方形花紙包。
「哼,豈止麻煩?才有你受的呢!」
他沒做聲,從褲子口袋掏出一串鑰匙:
「工作辭掉算不了什麼,我只是並不贊成天錫回臺灣,但是我不堅持,他要走我就跟他走。」她冷靜地說。
若在走廊上遇見他,我們都是用英語交談,但一進了他的辦公室,在那片小天地內,他多半用聽來很舒服的北平話對我說話,或多或少地夾雜一些英文。關於他的身世背景他講得不多,我只知道他原籍山東,在北平唸的書,所以能講一口京片子。他在抗戰結束後來美國唸書,就沒再回過中國。
斷蓬
「我發覺一件事,其實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回不回國對中國都沒有影響,我們只是中國人的一小部分,人才外流不是中國的悲劇,真正在演悲劇的是我們這些流浪的知識分子,我們多唸了一點書,多增加了一籮筐苦惱……那些一生沒有動過的中國人哪裡有這種煩惱?」他輕喟一聲。
吃飯前我和林今男閒談,我猜他大概四十歲出頭。他的體型與一般發福的中年人無異,穿一身咖啡色西裝,手裡握著一杯飯前酒。
這時服務員為我們加完油,他匆匆付帳,嘮叨著說汽油太貴了,發動汽車駛上馬路。行駛了一會兒,說:
林今男的太太也在座,很富態,可以看得出她這些年日子過得很舒適。她手裡攤開一本大型活頁簿,貼著剪報,她手指著剪報對身旁女客說:
也許是因為車上只有我和他的緣故,他比較坦白地講了許多這一年來的挫折。我覺得蔡天錫組合自己思想的能力不怎麼好,他講了很多,卻很凌亂。我先是以為他在情感上有點失望,例如他說他們全家在舊金山候機返臺的那天,他牽著他兒子小寶的手看停著的一架一架大飛機,指著他們要搭的飛機尾巴,對小寶說:「看,這不是咱們家裡的國旗嗎?」小寶直拍手。但是上了飛機後,小寶看見鄰座乘客有花生米吃,吵著要吃。於是蔡天錫問空中小姐能不能拿一小袋花生來,那位空中小姐很肯定地回答「沒有了」。過了一會兒,蔡天錫卻看見空中小姐拿著一包花生,溫柔有禮地送給一位金髮的乘客。蔡天錫講到這裡,苦笑說:
就在傑克告訴我這些事的第二天,我在午後經過系館二樓咖啡室,只見裡面滿是人,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顯然地,大家都在敘舊。我走進咖啡室,主要想看看可有我的信件——系上秘書一向把研究生的信件放在這裡,同時也與認識的教授和同學寒暄。這時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聲音像是傑克,我環顧室內,果然發現他在角落揮手叫我過去。
「這是我兒子。」季博士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的。
「季博士,有一包你的禮物。」
「明天,明天下午到……我也是叫他早點來,可是他說要交一個project report。」他轉過頭看我,愉快自得的口吻,「抱歉,請你轉告蔡教授,我不能去教會了……等一下!」
「他在哈佛唸書?」
他居然提到了他那離婚的太太!但是這回我比較知趣,沒再多問,只問他兒子何時來,今天已經廿三日了。
「對!對!這三十幾年我沒有再回過中國……」
「再說你舉的那個例子,其實還有很多嘛,但是表示什麼呢?只表示中國人只有在別人的環境裡才能生存、發展……。你舉的例子高級了一點,你聽聽看我的:我來美國那時候,在紐約China town還有很多老一代的華僑,你也許沒見過,從廣東、福建來的,躲在洗衣店裡面,經年累月的洗衣服,到了吃飯的時候,他老闆給他盛一碗飯,煮了一鍋大白菜,也許這就是他一生頭一次吃飽飯。你說他這種人為什麼偷渡來美國呢?他一直就在那黑房子裡洗衣服、只敢從窗戶縫裡看看外面,他來了有什麼樂趣?但是他能吃飽飯,如果留在他家鄉,他只能當叫化子,再不然去當土匪。我記得你有一次說什麼留學生的煩惱啊,這些洗衣服的還不懂什麼是煩惱呢!他們只知道什麼是餓和飽。」
「不,生物學上說我們每個生物體,或多或少地都受到genetic load的影響,但可沒說我們受每種load的影響,我想我比較幸運,在這種性狀——什麼愛國救國啦,我沒有genetic load,我不覺得我欠中國一分情,我何必難受呢?但是對大部分背負著——嗯,你剛才怎麼翻譯genetic load?啊,對!遺傳重擔,很傳神。對於那些背負遺傳重擔的人,無論他們到哪裡,都是一個重擔。哈——哈——哈!」

我正想告辭時,電話鈴響,季博士匆匆去接電話,我拎起外套,打算等他接完電話就走。
「季博士,那我來和你一道過聖誕夜好嗎?我很想嘗嘗你做的菜。」我一口氣說完後又覺得太冒昧了,但是我馬上知道這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季博士的臉上先是掠過一陣訝異,繼之而來的是掩不住的喜悅。
「你看的是臺灣報紙說的吧?」他瞪著我,「那個一定是臺灣加上去的,我看原作不會有,大陸作家的水準非常高。」
我不懂他講的「傷痕文學」,正覺得接https://m.hetubook•com•com不上話題,突然想起前一陣看國內航空版報紙,得知臺灣文藝界正在討論大陸作家白樺的電影「苦戀」,我便問他可曾讀過「苦戀」劇本?他皺起眉頭叫我「say again」,我一個字一個字說「白樺的苦戀」。他沉默片刻才搖頭,側臉以奇異的眼光注視我,問我有什麼問題。
「啊!我是個businessman,凡是能賺錢的事都留意,我雖然不懂genetic engineering,還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那年秋天,季浩年博士來到我就讀的大學停留了幾近一年。其間他沒有授課,只發表過一場公開演講,主持幾次小型研究會,其餘的時間都在做他的個人研究工作。偶然的機緣使我與他結識,且從生疏而熟稔。在他翌年夏季飄然離去之前,我曾是他辦公室的常客。我不知道,以自己的年齡和閱歷,是否足以真正了解他的心情。但至少我能肯定地說,對這位僅有短暫友誼的忘年之交,我真誠地敬仰他。另一方面,他給予我的啟發如此之多,實在算得上是我的老師了,因此我對他存著一分由衷的感激之情。
我去找他時,他多半正拿鉛筆在拍紙簿上計算。如果他不在二樓辦公室,一定在三樓電腦室的終端機前。據他說,他在大陸學的是農,來美國後對甲蟲起了興趣,就此研究起「族群生物學」了。他興匆匆地說最大的甲蟲在非洲赤道,展開兩翼比老鼠來得大;世界上最小的甲蟲寄生在菌類的孢子管中。現在,他研究的課題是有關族群遺傳學的「親族選拔」數學模式。這門領域以色列人的研究水準相當高,我曾問他是否為這個緣故去耶路撒冷的,他笑著點頭,又用英語說他乃是為了科學的原因去中東「朝聖」,不是為了「宗教的原因」。
「你和傑克談過這件事嗎?」他講的是英語。
她搖搖頭,臉上浮起一個無聲的苦笑:
「年輕人,」季博士看我一眼,以平平靜靜的語調說,「我沒有對你說過愛國是不對的。你我都是學生物的,我只是以一個biologist的眼光分析你的問題,至於你說中國在苦難中,我們不應當見死不救,是不是?好!讓我講一個我親身經歷的故事給你聽。」
他的臉上浮起一抹愴然的悽然微笑:
聽季博士言談間的口氣,他似乎去過世界上很多國家。他有一次告訴我在巴黎吃東西的省錢秘訣,就是去一般稱做bistro和cafe的小店,千萬別去restaurant。他也愛吃美國人的炸馬鈴薯片,有一次對我說:「我們美國這幾年唯一有進步的產品,就是炸馬鈴薯片」。他的身上口袋,隨時可掏出一把多用途的「瑞士刀」,就像傑克也有一把瑞士刀一樣。凡此種種,都使我愈發對他好奇。最使我好奇的,是我每次和他談到中國時,他的態度總是很漠然,至少不像他談到巴黎、法蘭克福,那樣興致勃勃。
在車上我們起初都談些生活瑣事,諸如在他回國的這一年裡,美國汽油漲了好幾次價等等。後來我憋不住了,單刀直入地問他:
「這是我老師的號。」
這是我首度聽他談起亞馬遜河流域。原來多年前他曾向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申請到一筆款項,得以參加一個調查團,赴亞馬遜河流域研究調查。季博士說他深深為那裡豐富的生物種類震懾住了,他們一天工作十八小時,也無法辨認那麼多尚未經人類命名的動植物,那裡真是族群生物學家的樂園。近年來由於巴西政府在亞馬遜河流域開路、伐木、種田、挖礦,原始森林破壞殆盡,許多稀有的動植物因此絕種。國際間雖然竭力呼籲挽救這片神秘的原始林,但無濟於事。於是許多生物學家紛紛組團前往巴西,希望能在這片森林消失前,盡力多做點調查研究工作。最近又有一個團將在今秋啟程,主持人函邀季博士參加,他還在考慮中。
他轉過身來,在短暫的幾秒鐘裡,季博士臉色顯得很憔悴,但只有幾秒鐘,他的臉色又恢復了往昔充滿自尊自信的神采。我不禁在內心發出一聲輕喟。
「我表嫂上星期寫一封信來,說他們可能明年春天還是要回來美國……反正,我看他們在臺灣不太順利就是了。」
季博士緩緩轉過頭來,親切地以英語問我來美國多久了,學什麼,接著又問我中文名字。他順手抽過桌面上散置著的一張大學報紙,叫我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寫完後他喃喃唸了一遍,接過筆寫下季浩年三個中文字,告訴我這是他的中文姓名。他的字頗為英挺,像是出自一個下過功夫臨摹字帖的人的手筆。
「季博士,你太太也在東部了?」
「你看得出來什麼字嗎?」
「但是中國一直在苦難中,你怎麼可能一點不覺得你有責任為你的國家盡一點力呢?難道你認為像愛國這種情操不對嗎?」我有點激動。
我忘記了這位女中丈夫的芳名,當時被她的那種氣概震懾住了。她講話毫無遮攔,奔放而粗野,蔡教授直皺眉。
我是一個衰朽的老人,現在要回中國已太慢。我曾許諾,如果我不要這顆圖章的時候我會送給你,現在正是這時候了。
「是的,你錯過了一次精彩的演講。」一派美國人的口吻。
當我在陳述時,他仍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耐心聆聽,不時隨著我講話而點頭。我說完後,他慢條斯理地往煙斗中塞菸絲,點火,抽了幾口,忽然以冷冰冰的腔調問我:
「所以你當初在考慮要不要出國,本來只是在選擇做怎麼樣的中國人,沒想到其實你的選擇等於是要不要做中國人。」我吶吶地說。
我隨著他走出演講廳,自告奮勇替他拿幻燈片盒子,他連說謝謝。他講英文,我也只好講英文,邊走邊聊到了他的辦公室。他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說他暫借一位教授的房間,那位教授休假一年去羅馬尼亞做研究。
「你說的中國人是什麼意思?誰是中國人?」
「……這是我們回雲林,傑米的鎮長來車站歡迎我們……這是我們去新竹,傑米在清華給一個Lecture……這是報紙給傑米做的報導……這個是在臺北什麼地方啊?我也忘了,是園遊會的時候……」
他楞了一下,顯然我擊中他的要害,我第一次看見他臉紅,他喃喃自語:
季博士啜飲一口酒,眼睛看著天花板:
「我看報紙說,『苦戀』那部電影結束前,主角在雪地上爬出一個大問號,自己的身體就是問號的那一點。您覺不覺得這種表達的方式太做作了,不自然。是不是大陸上今天一般的作品都是這樣?」
我注意到季博士始終未發一言,我甚至懷疑他有沒有聽進一句話,因為我見他只是悠閒地叼著煙斗,在煙霧中瞇起眼睛,像是沉思;又像是作壁上觀。
左手是一位女客,做房地產生意。她大概以為我冷落一旁沒人理,於是衝我笑笑,問我學校功課忙不忙,還有多久可以畢業?畢業後有何打算?說老實話,我最怕別人問我這類問題,但人家既然問了我只好回答畢業後也許回臺灣。她突然眼睛一亮,放下刀叉:
我好奇地繼續打量室內,書架上掛著一個小十字架,我指著它說這也是你的東西嗎?季博士轉頭一看,信手把那小十字架摘下遞給我,點頭說是他的,他信天主教。
她沒有答覆,只是聳聳肩。我的確見過蔡天錫一面,那天晚上蔡天錫一家三口都在,好像過幾天就要搭機返臺。蔡天錫剛拿到博士學位,回國服務的意志非常堅決。
我們吃了一頓舒舒服服的晚餐,他為我盛了一碗灑滿芹菜末的肉丸湯,奇香無比。那雙豬腳燉得極爛,簡直不必用刀切;顏色也很漂亮,紅亮亮的。季博士說他開車跑了幾間市場才買到冰糖。他又說一遍,這是他兒子最愛吃的一道菜……。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著眼前這位沉浸在回憶中的「老」人——的確,今晚他顯得比平日蒼老。他說他就這麼一個兒子,因為他太太分娩時難產,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堅決不再生孩子了。……
「在大柵欄兒、珠寶市,幾條街上,好多鋪子賣圖章,還有賣銅墨盒的……」他緩緩揚起頭來,望著漆黑的窗外,像是喃喃自語般說著,「我只有看見這圖章,才會想起我的老師、想起北平城……」
他哈哈大笑,伸出手來和我緊張地握手。
這是他第一次提起他家人,固然也是從他的老爺車有感而發,但我逮著機會立刻問他:
「很像你,季博士,虎父虎子。」我恭維他。
「季博士,那你明天晚上可以去教堂嗎?」
蔡府宴客,以前都是採取自助餐方式,大家拿了紙盤隨便坐。今年請的客人少,全體都圍坐在餐廳內一張長桌四周。往年蔡伯母預備了很多菜,今年不知道是由於不景氣呢,還是蔡家終於入境隨俗,桌上只擺了幾盤菜,其中有一大盤填了洋芋泥的火雞。蔡伯伯拿刀叉為每個客人分遞一片火雞肉,嘴中喃喃自語:「Let me serve you.」
蔡天錫的太太雖然外表很剛強冷靜,但與她談兩句話就覺得人也滿親切的。她聽說我是學農的,嘆了一口氣,低聲自語:「和天錫一樣。」
我講完後,季博士問我還有嗎?然後以一種聽不出喜怒哀樂情感的腔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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