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只有母親是反對派。自從決定買冰箱,她就堅決反對。現在,她還在一旁叨叨:

外屋裡正在拉桌子,抬櫃子,給新買的冰箱騰地兒。這是兒子的主意。冰箱擱在廚房裡太擠,也容易弄髒。不如挪到外屋裡,也給這屋子增加一點現代化的色彩。妻是兒子的支持者和響應者,說幹就幹,立即行動起來。小弟跟在後邊歡呼雀躍。他們都有驚人的、令人羨慕的活力與興味,甘願為這些須小事,耗費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
他不解,不滿,不平。一連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他決定到黨委去直訴他的意見。
「寫得好瑪?」
「有這話呀?阿彌陀佛!」
可憐的母親!為了她,喝下這苦水吧!真真假假,自古皆然,何必那麼當真?該說真話的時候一定說真話,不得不說假話的時候只好說假話,這不算大錯吧?可是,黨性呢?作為一個研究工作者的科學性呢?黨是強調說真話的。黨的事業不能建立在假話的基礎上。研究工作摻了假,不可能有任何成就。明天,將怎麼發言呢?
「媽,您怎麼老念著搬家呢?」素玉在問。
「好。」
外屋裡,冰箱好像已經安置就緒。門響了一下,有人走了進來。那輕輕的腳步聲,除了她,沒有別人。她完全知道研究室的這次學習,也聽見了剛才自己和客人的談話。復婚以後,夫妻間好似訂了協議,過去的事絕口不提,話題自然是今天和明天了。
「你饒了孩子吧!」
他不聽她的勸阻,還是去陳述了自己的意見。果然不出她所料,「大右派吳天湘被揪出來了」!
況且,這算得了什麼假話?人云亦云。幾千年的中庸之道,宣揚的就是隨大流。更有那種「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顧全子大局」、「講究方式方法」和-圖-書等等新的道理,難道還不足以開脫自己嗎?

也許,我傾吐的真話並不全是對的。人的認識都有自己的局限啊,難免有錯,難免片面,難免主觀。但,錯了可以改。修剪過的草地更平整,也更美麗。說假話,是品質問題,而真情中的謬誤只能是水平問題吧!二十年淒風苦雨,白髮和眼淚換來的該是這樣的結論啊!
他鬆開了手,頹然跌倒在地。
「唉!搞不搞的,由得了咱們!」老太太嘆氣了。
願聽逆耳之言
門是掩著的,說話的聲音也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到吳天湘的耳朵裡。
大標語,大字報,貼了滿牆。那毛筆似乎沒有尖,寫出來的字沒有筆鋒,一筆一筆都是撕裂的,那麼難看。
「奶奶,您得學著點兒朝前看。中央說了不搞運動,您還不信?」兒子笑嘻嘻的聲音。
她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花費在這個重建的家庭上。她操持著,安排著。這臥室兼書房,這床上嶄新的被褥和鵝黃色的罩單,這小小的沙發,這滿壁的書架,這新置的寫字檯、別緻的小檯燈,都凝聚著她一片負疚之心。
唉!為了她,為了這個帶著苦味的家庭的安寧,或許,他也應該咀嚼假話的酸果?
二十年前,在勢如暴風驟雨、能陷人於滅頂之災的政治運動中,他鄙薄假話,敢吐真言,顯示了一個真正共產黨員的本色。二十年後,黨已經切實改正了自己的錯誤,本行「三不主義」,聲明不再搞「政治運動」了,自己反而噤若寒蟬。這同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相去太遠了。
「你瘋了!」她尖聲叫喊,「別人躲還躲不及,哪有你這樣的,自己找上門去m.hetubook.com.com當右派!」
小小的檯燈像往日一樣投下柔弱的光束,整潔的小屋像往日一樣給人以寧靜,寫字檯的玻璃檯面也像往日一樣等待著它的主人伏案筆耕。然而,吳天湘卻閉目仰坐在桌旁的那張靠椅上,久久不曾移動。他那長臉上顴骨高聳,雙唇緊閉,額上的皺紋猶如刀刻,顯得那麼疲倦和蒼老。只有那握在手中的煙斗仍飄出縷縷輕煙,散發著一種特有的香味。
在溫素玉的眼裡,吳天湘的變化也很大。以前,他精神十足,性情開朗,口若懸河,自信而又帶幾分狂妄,似乎天下事都可隨他的意思安排。這次重聚後,他老了,瘦了,乾了。更使她吃驚的是,他沉默了。這變化,使她心裡酸酸的。轉念一想,「禍從口出」。少說點話,多搞點學問。安安靜靜度過後半生,也不失為幸事。
他回過頭去,輕輕地問了一句:
那時,他從醫院出來,回到學院看到許明輝已被定為「右派分子」。當然,同時遭到這厄運的,還有一批在吳天湘看來是很有才學的、很有前途的同事和青年。
可是,她哭著喊了一句話,至今還讓他心裡發抖:
她哭著,抱著不滿半歲的兒子走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拿了什麼東西走了出去。門又響了一下,關上了。明明她是想說些什麼。其實,吳天湘心裡也很明白她要說什麼。這樣的話,二十年前,她早說過了。
「媽,您放心吧,」素玉近乎哀求的聲音,「不會再搞運動了!」
不,我是相信黨的。不是黨中央,五七年的錯案怎能改正?不是黨中央,我還能有今天?對這樣的黨中央,我怎能不相信,怎能不講真話,怎能用謊言去敷衍!
一個柔和的聲音從上面傳來,他不得不睜開眼,見她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又hetubook.com.com不得不開口:
中國人吃說假話的虧已經吃夠了。假匯報、假積極、假情況、假揭發、假交代、假檢討……坑害過多少人?毀壞了多少家庭?時至今日,黨中央大力提倡說真話,反對弄虛作假,仍然是多麼艱難啊!直言不諱,多年不曾有過了。似乎「會上不說,會下亂說」,方顯出英雄本色。似乎「事不關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才是最好的處世哲學。長此下去,何以端正黨風,重振社會風尚?
「你累了,就早點休息吧!」
不作違心之論
過去的不幸畢竟過去了。
復婚一年來,兩人都小心翼翼,彌縫著舊時的傷口,從來不碰二十年前那幕悲劇。甚至,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他也不願去探問了。讓時間悄悄地消除心頭的隱痛,讓慘傷的記憶隨著時光的遠去一點一滴地淡忘吧!
以他對世事的閱歷,以他豁達大度的胸懷,他能重新縫合這個外人看來已經完全破裂的家庭,難道他就不能同樣地審時度勢,以適度的變通、無傷大雅的圓滑,順順利利地度過這次的學習?
吳天湘雖假寐在椅上,思緒卻如大海的波濤,翻騰不已。這兩天的會在他眼前活躍著。甚至於會場上的人一舉一動都那麼生動地在他腦中再現。吉子寬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神情,楊昌明委屈求全的焦慮,張維的口吃和他的「狄德羅」,許明輝言不由衷的檢查,朱盛在日本當「皇帝」的趣聞,沈志業的「月是故鄉明」,童童甩來甩去的電燙長髮和嗤之以鼻的「什麼呀!」……啊,多麼像一部西方現代派手法的電影。各式鏡頭接踵而來,讓人目不暇接,卻仍有它內在的一條貫穿線。
她猶豫了。一陣陣的磨墨聲終和*圖*書止了她的猶豫。他想寫什麼?他要幹什麼?她來不及思索就推門進去了。
她在外屋方桌上裁剪衣裳,比劃了多時,總不敢下剪子。她心神不定,幾次想轉身走進去,和他談一談,勸勸他。可是,往事如針刺,好不容易合攏的家庭,難道再因此而破裂?往事不堪回首,她怕再分離。她從不敢回想那二十年的寂寞孤單!
在吳天湘的眼裡,溫素玉的變化很大。除了容顏的蒼老,身材的肥胖之外,她變得非常體貼、溫順,脾氣比年輕時好多了。不僅如此,她還學會了做很多家務事,特別是學會了做菜。每當星期天,她在廚房裡忙上半天,端出幾樣精美費工的好菜,一家人團圓圍坐時,吳天湘心裡常冒出一句不知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話:「烹調是通向家庭幸福的橋樑。」
這一點他很守舊。認真寫字時從來不用墨汁。他認為用墨汁寫字簡直是對書法藝術的褻瀆。磨墨、凝神、靜思,而後方能提筆。他全神貫注地握著一柱圓墨,在硯台上磨著,磨著……輕輕的,有節奏的磨墨聲傳出屋外……
「我是黨員。根據黨章規定,我有權利向黨組織陳述自己的意見!」
……
推門的聲音是響的,她急促的步履也是重的。但是,他卻絲毫沒有察覺似地一動未動。瘦削彎曲的背影映入她的眼簾。他伏身在一張宣紙上,握著一支蘸滿了墨的大筆,正懸臂疾書。
然而,他不能,他不甘心。
「買這死沉的東西,幹啥啊?拿不動、背不走,趕明兒再搬家,又得賣委託行!」
一個「好」字出口,淚水就湧上了眼眶。她說不清是感動,是委屈,還是傷心。
直到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撫摩著。這久已生疏的溫馨,使她顫抖。淚水頃刻濕透了她的面頰。
吳天湘突地睜開眼。他那深陷的眼眶裡,頓時射出火和圖書一樣熱烈的光采,在燈光照不及的暗影裡顯得格外晶亮。他迅速地坐到桌前,打開一方端硯,開始揮臂磨墨。
外屋的聲音又傳了進來,老太太還在叨叨:
她悄悄地在他背後站定,直到他擱下筆,舒出一口氣,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已經落在紙上了:
「咳!不是我念著搬家,我是搬怕了!算算,這二十多年,搬多少回了?從樓房往平房搬,從城裡往鄉下搬。鬧一回運動,搬一回。搬一回,糟踏一回東西。唉!可惜了的那大立櫃,那木頭夠多好哇!拉委託行,一半兒的錢都沒撈回……」
「媽也老說,你睡得太晚了。」她又說了一句。
「不,你不能去!」她哭了。「你想想後果!你這一去,毀了你,毀了我,也毀了我們這個家!」
是啊!老太太總是不放心,總覺得兒子二十年之後居然得到改正,簡直是不可設想的。就連搬進這幢新樓,她也覺得宛如置身夢境,不敢當真。從兒子落實政策以來,她心裡沒有笑過。她總是擔心,擔心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
她進來作什麼?他不想睜開眼,不想和人說話,不想打斷自己的思路。他需要安靜。
他勸過,攔過,拉著她的胳膊哀求過。
「有錢,買點穿的、戴的、背得動提得走的。趕明兒再搬家,說走就走。別等到時候,說聲運動一來……」
心有餘悸,連行將就木的老人也不能免,又何況還要在人生的道路上負重遠行的中青年一代呢?大概也是餘悸在心,許明輝才出爾反爾,前幾天還說自己的文章沒有錯,今天就作出了頗似誠懇的檢討。朱盛和老沈,也不惜為此充當插科打諢的腳色,把假話當作消災免禍的靈芝草,甚至一片赤誠地勸他人服用這劑苦口的仙丹。我能下嚥這苦水嗎?
「不,我就這麼歇一會兒。」說完,他又閉上了眼睛。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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