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好嘛,吳天湘同志的發言很直率,有什麼說什麼,這很好嘛!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裡,下次的會什麼時候開,再通知。好,散會!」
吳天湘取下嘴角的煙斗,看了看會上的人,又衝吉子寬點了點頭,說道:
這時,吉子寬的臉色又由紅色恢復到日常所見的淡淡的黃色了。他用手指輕輕地叩著桌沿,立即接上去說:
「天湘同志,就剩你了吧!咹,講一講嗎?」
吉子寬的臉色鐵青了。他原來估計,吳天湘這個人雖然高傲,同許明輝的關係又很深,但許明輝已經自己檢討了,吳天湘也就不會有多少意見了。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自命不凡的吳天湘,居然採取「直言不諱」、「以攻為守」的策略,向趙部長進攻起來。這太過份了!
他看了一眼許明輝,又說下去:
「其次,我談一下,為什麼我不同意趙部長的批評。趙部長在講話中提出『不要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這個精神是對的,我是同意的。作為一個研究外國文學的單位,確實應該注意這個問題。我們整天接觸的是外國文學,所謂潛移默化,如果不保持清醒的頭腦,很容易盲目地推崇一切外國文學。但是,趙部長的批評是針對許明輝同志的文章講的,而許明輝同志的文章,我以為恰恰是比較好的。」
葉菲一聽,胖胖的臉立即紅得像塊大紅布似的,淡m.hetubook.com.com淡的眉毛幾乎都從臉上隱去了。她喃喃地說:
「我是完全自、自覺自願、願、願的……」
儘管吳天湘說話的聲音很輕,這兩句話卻有千斤重的份量。吉子寬的兩道濃眉馬上豎起來了,楊昌明呆呆地看著吳天湘,忘掉了記錄,許明輝的金魚眼睛突得鼓鼓的,望著說話的人,張維的嘴巴張得很大,童童的「馬尾巴」也不搖晃了,葉菲淡淡的眉毛挑得很高,朱盛嘴角的笑意一掃而光,沈志業乾脆低下腦袋,不敢望吳天湘的臉。
會場鴉雀雀靜,氣氛是沉重的。
張維趕忙聲明:
「好嘛,張維同志,你決心用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這很好嘛。至於你說的『自我整風』,『自己搞自己的運動』,那就不一定這麼提了。咹,這種提法,如果完全出於自覺自願……」
許明輝頭垂得更低了,只露出那光光的頭頂。別的人也眼不看發言的人,只有秦童童揚起烏黑的細眉,目光裡透出明顯的驚奇。
「大家說的我都同意。我沒有什麼新的意見。」
「提、提不提,都、都可以。我、我、我的意思是,決心系、系統地檢查自、自己的思、思想。」
張維的「自我整風」和「自己搞自己的運動」,提法奇特,有人忍不住要笑。但,他提到黨員標準,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張維又是這樣一個和-圖-書老實巴腳的人,誰也沒有敢笑出聲來。
「第三點,因此,我對院黨委佈置的這次學習,一開始就有不同的看法。特別是這幾天的會下來,實際上變成了人人過關。大家都為在會上怎麼發言,怎麼表態發愁。現在,大家都發過言了,都表了態,擁護趙部長的批評,擁護黨委佈置的這次學習。可是,這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看,起碼有一半是假的,半真半假,甚至假的更多一點。首先,許明輝同志的檢查,我看就不那麼真。他前兩天還認為自己的文章沒什麼錯,怎麼還沒過四十八小時,就認真作起檢討來了?」
楊昌明手在發抖,鼻子也在發酸。如果不是很多人坐在一起開會,如果不是吉子寬臉上露出難以掩藏的慍怒,他恨不得站起來和吳天湘緊緊握手。兩句話,使他的心熱了。
「那,我就談一談吧。」會場上安靜下來。
「別的同志的發言,是真是假,我就不說了。但是有一點,我還想說一下。粉碎『四人幫』以後,特別是三中全會以來,無論是社會上,還是在我們研究室,說假話的風氣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是沒有這個必要了嘛,又不搞政治運動,又不搞『高指標』,何苦還要說假話?特別是批判了『兩個凡是』的錯誤觀點,群眾的思想得到很大的解放,應該說,整個形勢是很好的。但是這和-圖-書次學習,又把空氣搞得很緊張,這對於發展我們的外國文學研究事業,是不利的。」
照例地,張維又結結巴巴發言了:
說完,他端著保溫杯,走了。
「那當然很好囉!」吉子寬又忙截住他,「不過,這種提法傳出去,別人不瞭解情況,難免會有一些誤解。所以,最好還是不要這麼提。」
聽說是很重要的話,吉子寬不便再加阻攔。只見張維仍是雙膝併攏,身子前傾,臉紅到脖頸,渾身使勁似的,說道:「我、我、我決心,在、在這次學習中,用,用黨員的標、標準,嚴、嚴格要、要求自己。黨不搞整、整風,我要自己整、整自己的風,要自、自、自我整、整風。黨不、不搞運動,我要自己搞、搞、搞自己的運、運、運動。」
第三天的會上,吉子寬仍然自行代理主席。
「我就講這三點。」吳天湘說:「第一是我的自我批評,第二是對趙部長的意見,第三是對這次學習的意見。我的發言,如果有錯誤,歡迎大家批評。」
許明輝埋下鼓眼睛,腦袋也低了下來。
「好,好,那好。」吉子寬用一連串的「好」字,堵住了張維的嘴,然後把目光掃到吳天湘臉上,嘴裡卻說:「是不是請前兩天會上,還沒有發言的同志,先談一談,咹,葉菲同志,是不是講一講?」
「老許的文章,好就好在對西方現代派文學作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評價,而沒有採取簡單粗暴的態度,更沒有使用謾罵的語言。如果像這樣的文章,就算作『拜倒在西方資產階級腳下』,那我們外國文學研究室的工作確實很難開展了。」
「張維同志,你不要講了。」這回,吉子寬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的發言。
「怎麼樣,今天誰先講?」
「首先,我也應該檢討幾句。對這次學習,我沒有過問。楊昌明同志曾提出讓我主持這個會,我沒有同意。為什麼沒有同意呢?坦白地說,因為我不認為趙部長的批評是正確的。我也不認為院黨委佈置這樣的學習是必要的。」
「我是外國文學研究室的負責人之一,是共產黨員。」吳天湘接著說:「本來,我有看法,有意見,應該跟楊昌明同志談一談,商量商量,也可以跟院黨委商量一下,甚至還可以直接找趙部長提意見,這都是允許的。可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採取了自由主義的態度。我對楊昌明說,『會,我參加。主持,還是你。』這就很不對。明明自己有意見,而且明明知道別的同志也有意見,就是不提出來。也可以說,是把難題推給楊昌明同志,這種做法是很不好的。我覺得應該向楊昌明同志表示道歉!」
「我、我、我昨天,又、又、又想了很、很久。我前、前兩次的檢、檢查是很、很不深、深刻的……」
吉子和*圖*書寬怕張維再囉嗦下去,便插|進話說:
吉子寬笑著點了點頭,又含笑問道:
「當然,我也不認為老許的文章沒有任何缺點,或者是不能批評。我跟老許當面也說過,我認為他的文章在列舉西方各種派別的代表作品時,偏重於介紹其中比較有社會內容、有文學價值的作品,而對那些確實很低下的作品沒有怎麼談到。我以為,這也算是一種片面性。當然,老許可能有他的考慮。他可能認為,既然是介紹外國文學,總是要介紹一些有參考價值的,沒有什麼價值的就略去不提了。也許,他這種考慮倒是對的,我那種想法反而不合適。」
「我,我有幾句,很、很、很重要的話。」張維漲紅了臉,更加口吃了。
「這些,都是可以討論、商榷的。包括趙部長的那些意見,如果是提出來和作者商榷,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可以。文學研究需要批評。沒有批評,研究工作怎麼發展,怎麼深入?可惜的是,趙部長不是這樣提出問題。」
吳天湘停了停,似乎在使自己稍許平靜一些。
蒼白的頭髮下,吉子寬的臉由青變紅,似乎突然顯得蒼老了。他幾乎已經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他心裡慣憤不平地想:難道是我逼著你們說假話的?難道說了假話還有理?這時,在他心裡幾乎已經決定:等吳天湘發言結束,讓在場的人一一表態,你們到底說的是真是假?可是,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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