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聲稍歇。
「你怎麼知道老虎臉上寫著個王字,你又沒看過老虎?」小松說。
她提醒小松,毫子是他自己要聽「武松」自願送給了哥哥的。
他想起張七皮。
「喂,小松!」她喊道。
小松向林江撲過去。
林江再說了一遍。
「嗯。一定是江哥偷了去。」
「我不是說那個。」
「看過也可以再看一遍嘛。」
「下雨天,你什麼也買不到的。」做母親的說。
梁玉銀把手襪往椅子上一扔站起來。
他覺得很無聊,便又跑回尾房去。小松正跟他母親說什麼。梁玉銀搖搖頭,在繼續做她的活計。
「你看過『公仔書』(連環圖)的老虎沒有?」
「你是說後來我給你的那個嗎?」
「是呀——」
「我不要。——你借給我那本還沒看完呢。」林江說著從上鋪回到了下鋪。
「不,不!你給回我……毫子,我要毫子!」
「你們看,連這個細路也幫忙我呢。……」
雨還下著。
和圖書「哎,」梁玉銀道,「看你!——拿去吧。」
「媽,媽!……我那個毫子呢?」
林江跑到大門口。
「你以後就是給我兩個毫子,我也懶得講武松打虎,記著!」林江恨恨地說。
「媽,我要……」小松說。
「媽,江哥把我那毫子搶去!」小松喊道。
「不……不會吧?你想想看,你自己放在什麼地方……」母親說。
十五分鐘後,他藉著冷巷上微弱的燈光,開始看他的《七俠五義》。他忽然停下來,仰起頭來問李榮寬什麼。
「記著,你給我三個毫子也不講……」林江說到這裡,再也不睬他的弟弟。
小松怎麼樣也不肯和林江一塊兒睡了。他跟母親回到房間裡,這才想起來:那個硬幣是他今晚做功課之前偷偷地塞進母親床上的蓆底下,而不是什麼人偷去的。
「你要這個是不是?」他捏著那個硬幣往小松的面前晃著。
「你說什麼?」李榮寬大聲問。
「m.hetubook•com.com我早就知道你會知道!」她咕噥著說。
「我說,榮哥,你為什麼不借本《水滸傳》回來?」林江高聲道。
李榮寬聽不到他說什麼,因為頭房包租婆那枱麻雀正燒炮仗似的,在霹靂拍勒的響。他們正在洗牌。
林江把那硬幣緊緊地握在拳頭裡。
一直在假裝著熟睡的林江這時在黑暗中翻了個身,「喂」了一聲,使小松嚇了一跳。
今天晚上,他認為靠自己的真本領把小松的那個毫子拿過來,是痛快不過的事了。
林江的讀書成績不壞,這點梁玉銀和林成富不是不知道。但知道又有什麼用?——林成富自從有了小松之後,其實早就對林江有了成見;加上後來林江的同人打架,他就更加討厭這個大兒子了。何況他還不是梁玉銀的骨肉呢!……梁玉銀是不能把這一切向林江直白說出來的,那樣做,會使他更加難過。她只能強調這點:現在家境不好,阿爹只和_圖_書能供一個人讀書:如果他繼續讀中學,小松就得停學了。
小松嫌房間裡熱,又嚷著回到冷巷上去。
林江對自己的身世是不大清楚的;他只知道現在的父親林成富是他的繼父,但可沒想到梁玉銀不是她的生身母。有一回,隔壁的蝦頭笑他「油瓶仔」;他把蝦頭打甩了一隻門牙。蝦頭的母親跑來理論,碰巧林成富那天在家,賠了湯藥費給對方之後,就罵起林江來。林江答道:「他罵我油瓶仔!」林成富冷冷道:「你不是油瓶仔,難道是寶貝?是太子?」從此之後,他恨林成富,恨蝦頭和蝦頭的那個「哨牙婆」母親;而且跟笑他油瓶仔的別的孩子們打過幾次架;贏了,他又一次一次的挨林成富的罵;輸了,他一聲不響,摸摸傷痕回家睡覺。開始的時候,他還向母親訴苦過,後來看到母親反應冷淡,就索性讓別人笑油瓶仔;不打架,卻悶聲不響,白天看借來的武俠小說,晚上看賣武、聽講古、看https://m•hetubook.com•com釣魚去了。讀完小學,勉強進了中學,但只讀了半年初中一,寒假一到,他父親就再也不讓他上學去了。那是說從今年春天起,林江停止了上學。他當時問他母親:「阿爹為什麼突然不讓我上學?」
「媽!我知道那毫子放在什麼地方了。……」
林江打房間裡跑出來後,爬上李榮寬的碌架床。
「江哥,」小松求饒地說。
沒回應。
小松眼看怎麼樣也搶不回那毫子就放聲大哭。他這一哭——林江稱心滿意的走了。
「阿江,」她說,「你小學畢了業啦。窮人家,有幾個讀得起中學?……」
「阿江,你不要逗他好不好?」梁玉銀說。
他聽見張七皮這樣說的當兒,屋外的雨還在沙沙地響著。
李榮寬搖搖頭,說沒心情唱;說時眼睛一直盯在書本上。他順手往枕頭下拿了本《江湖奇俠》遞給林江。
「……這樣子,武松就把那隻臉上寫著個王字的老虎打死了。」林江說完,狡猾地瞧瞧他的弟弟笑www•hetubook•com.com了笑。
「誰偷了你的毫子?你說我?」林江在他弟弟的耳邊悄聲說。
「哦,我想起來啦。」小松點點頭。
「媽!媽!」
「是你要聽古仔,自己送給我的!」
「不,不。我沒說你偷……」
「好吧,你要看我過些時候再借一本回來。……」
「早就看過!」
「榮哥,為什麼不唱支『南音』聽聽?」
林江有意尋小松的開心:他伸手進口袋裡摸了一陣,把戰利品掏出來。
李榮寬躺在床上看書看得入了神,忽聽得林江說:
林江再讀了幾頁,覺得眼睛有點累,就睡著了。半夜裡他忽然醒過來,在沙沙的雨聲中,聽到小松喊道:
梁玉銀開了燈,跑到碌架床前面來。
小松扁了扁嘴,再也不哭。他把母親給他的那一個硬幣悄悄的藏起來,然後做他的「習字」功課。
林江什麼也說不上。他暗暗地多恨了一個人。那就是他的弟弟。必要的話,林江會恨整個跟他作對的世界。
電燈熄了。
「哦,《水滸傳》,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