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天下雨……」林江點頭。「不然,我要去聽張七皮的!」
三婆說著打了個呵欠繼續睡她的午覺去。
「小松,來!我們一塊玩去。」他說著沒頭沒腦地把小松拖著往水窪那邊跑。
蝦頭的密友阿牛從老遠趕來,躍躍欲動。
「江哥,那時候你明知他們在打水仗,為什麼把我拖去?」
小松點點頭。
「哭什麼;我替你報仇!」林江把雙屐一扔,跳進水窪裡打水仗去了。
「算了,不用說了。」
原來剛才阿牛打破「一個對一個」的協定,暗中幫了蝦頭手——打後面踢了林江一下。
小松打大牌檔回來以後,對她母親說今早「旺記」的油炸鬼(油條)、白粥怎樣怎樣的特別好,林江聽了,好兩回舐舐嘴。但他終於決定不幫襯「旺記」。他彷彿看見張七皮那個鐵罐子在自己的眼前晃呀晃的。跟著,他聽見,由於自己那枚一毫硬幣投下,鐵罐子響起了一陣悅耳的聲音:叮,叮,叮。昨天晚上從小松那裡得來的戰利品,是無論如何要獻給張七皮的了。
三婆說了半天,林江才得出結論:你要是還沒討老婆,就請你不要租我的房間——這就是「非眷莫問!」
「我肚子也不餓嘛。」他想著跑到外邊沙地去。
「剛才是你潑濕小松的!」林江悻悻地說道,「你趕快認錯,當著大家面認……」
「五個?」三婆把手掌一攤,也抱歉地笑笑,「那麼對不起……」
「可是三婆,為什麼要『非眷莫問』呢?」他還是不放鬆問。
隔壁的蝦頭剛巧捧著碗飯在自己門口坐下來,正待動筷子張開嘴巴的當兒,一眼瞧見林江,就又縮回屋子裡去。他大概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怕林江,而是不願看見勝利者那雙譏誚的眼睛。
林江回到屋子裡,母親交手襪去了還沒有回來。他先到廚房喝了口水缸裡的涼水,然後抹抹嘴,往自己碌架床上躺下來看《七俠五義》。
吃完午飯,他們搬了兩隻矮櫈子在門口坐下,津津樂道戰績。
小松望著他那英勇的哥哥,呆了下來。
「你懂得什麼?誰都像你這樣窮的嗎?」三婆想了想,說道:「只要租房的人好,我才不管什麼『非眷莫問』!」
林江盤算了一會,答道:
這時小松迎面而來。
林江獨個兒走在街上,覺得很快活。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快活起來。
「人家玩水關你什麼事?油瓶仔,你認輸不認輸?」蝦頭身壓著林江,氣勢洶洶地說。
林江把包租婆叫醒。三婆正在睡午覺。聽說有人來租房間,就馬上起床跑出來。中間房已經空了個把禮拜了。
「我開頭是的確要你陪我一塊邋遢的……」
早上,雨停了。
「後來……」
他搖頭笑笑走了。
「什麼叫做『非眷莫問』,三婆?」林江好奇地問。
望著玻璃櫃子裡面的西餅,他記得有過一兩回阿爹同自己和弟弟在那餐室裡面喝紅茶、吃西餅。他認為未來的那一天,他應該帶林成富一塊上茶樓或者到這兒來喝茶——雖然林成富近來對他不大好。
「五個!加上他兩公婆,就大大小小七個囉!」三婆對林江說。
「江哥,你瞧!」小松喊道,指了指他的身上。
林江想了想,恍然笑道:
「把衫褲弄髒,媽會罵的!」
「啊?」林江皺眉,搔搔後腦hetubook.com.com勺。
林江咯咯的笑了。
林江得意地笑了。他感到自己和小松忽然親密起來,好像從來沒有那樣親密過。
林江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真的,該怎樣說好呢?他當時正是要把小松「拖落水」(捲入漩渦)去的呀!他自己的衫褲弄髒了,也希望小松的衫褲弄髒。「我周身邋遢,小松也陪我周身邋遢,這樣回家,挨罵,就一塊挨罵了。兩個挨罵,總比我一個挨罵好!而且說不定母親還會放過我呢,因為——『連小松也邋遢了。』……」他當時就是這樣想。
約莫十五分鐘後,兩兄弟一身邋遢,上上下下全是泥漿;做哥哥的牽著弟弟的手回家,一邊走一邊說:
下過了一場大雨,現在天氣很好。他打勝了仗。(唔,蝦頭以後還敢再來嗎?哈,哈!)他講的話受到人家重視。小松是那樣尊重他啊。……大概這些就是他快活的原因吧。
三婆打量著那人,不客氣地問道:
「我給你一毫子,你肯講古仔給我聽的吧?」小松說。
「阿江,你真是打破沙盆問到底,沒你的辦法!」三婆又好氣又好笑地緊瞅著林江,「好吧,我解給你聽,——人家就是怕那些單身寡仔租房,沒有個『家』做抵押,欠下房租,說不定順手拿包租婆幾件東西,拍拍屁股溜之大吉,所以就『非眷莫問』!可我三婆怕什麼!人心博人心!你對人家好,人家就對你好,是不是?再說,我們這裡還有什麼可以拿走的,是不是?阿江,記著,先問他有幾個孩子。」
但死蝦頭不爭氣!林江的身子壓在蝦頭的身上了。
「怎麼,你還記著我昨天晚上說的啊?」
「我這樣怎好https://m.hetubook.com.com回家!媽會說話的。」他想。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聽到冷巷上一陣腳步聲——
「不認輸!不認輸!」
小松歡天喜地的上學去了。
濕漉漉的黃沙在太陽下變得潔白,漸漸乾了,開始冒著熱氣。空氣裡發散著一股泥味。原來沙地上出現了幾個水窪,孩子們把它們攪得泥水四濺。
「孩子!」
蝦頭死也不肯認錯,甚至不肯認賬。他什麼也不說,這當兒,林江忽然覺得腿一軟,眼見蝦頭身一翻;本來要把對方完全制服才慢慢算賬,但現在來不及了,對方已經把雙肘死命的壓在自己的雙臂上佔了上風。
「阿江,」三婆說道,「以後我睡著,有人來租房,你替我問他有幾個孩子。如果他說三個以上,你就替我作主推了吧。頂多兩個!兩個已經很勉強了。記得嗎?」
「阿爹呢……」他決不定帶不帶林成富去。
路經電車路邊昨天李榮寬請他去飲茶的那家茶樓,林江瞥了一眼它的招牌,心想要是將來自己能夠賺錢,星期日他一定常常和母親、弟弟去飲茶。林江憧憬著那未來的一天。
後來林江眼看別人——而且是他的死對頭——潑水潑到自己弟弟的頭上來了,他氣得什麼都忘了,他和弟弟之間,誰邋遢誰不邋遢都不是問題了。
「江哥,昨天晚上那毫子,我說你偷……,真是!」
「那麼今晚你肯『講』了?」
「好吧,小松,打現在起——『不要記著!』」
三婆是巴不得中間房早日租出去,但有了以往的經驗,她就懂得如何選擇她的新住客了。一個禮拜前搬走的那對夫婦,一共有四個小孩,鬧得她連午覺也睡不成。
他已經在一和_圖_書家小餐室的門前停下來了。
「全香港的人都懂!我沒讀過書也懂。『非眷莫問』就是非眷莫問!包租的貼紅紙招租,哪個不喜歡加上這一句?……」
他決定不顧一切,跳進水窪裡去助陣。
說也奇怪,林江的話才說出口,就聽見蝦頭「喲」的叫了一聲。……
「散仔,人家就不租房間租『床位』(碌架床)了。」林江說。
「我咬了蝦頭的手臂一下!」說著,像「花面貓」的小松抹了抹臉,瞧著他的哥哥傻笑。
「多少個什麼?」對方摸不著頭腦。
林江覺得口渴,經過街角那家水果店望著攤子上的橙子的時候,他聽到裡面的伙計問道:
「屋子裡沒有人嗎?」
小松看到那一踢,心裡忿忿地道:「不要臉!……」
「其實嘛,租給單身寡仔的散仔也沒關係……」三婆喃喃地加了一句。
「老老實實說一句,你一共有多少個?」
「我好像聽說過,可就是不懂。」林江輕聲說。
「一個對一個!一個對一個!聽見了沒有,阿牛?」孩子們吆喝著。
小松莫名其妙。
「真還是假的?你讀過書,連這幾個字也不懂?」
「什麼?」
林江再也不舐嘴。
小松的話說了一半,身上早就像林江的一樣了。林江看得真切,是蝦頭潑的髒水。
「江哥,這都是你!都是你!」小松急得要哭。
「是不是幫襯?」
「我有一天買大包的橙子回家。用我自己的錢買!」他一路上自言自語。
對方說要找包租的人(二房東),是來看房間的。
回到家裡自然挨了母親的罵和*圖*書,但兄弟倆心裡覺得非常愉快,飯也多吃了半碗,因為那場水仗——他們打贏了。
「這我知道。」
下午,小松上學(他讀的是「下午班」),做哥哥的還例外地陪他走了一段路。
林江離床下地,問那陌生人找誰。
林江跑到張七皮昨天晚上開檔的地方,那兒附近就是一個大水窪。他站也還沒站定,就發覺臉上一陣冰涼。
小松和林江談呀談的,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
「你要我記住的。你說『記著』……,後來你還不睬我呢!」
「小松,你真行!我替你報仇,你也替我報仇……你剛才怎麼幫我的?」
林江回頭看見幾個孩子在水窪裡撥手撥腳地打水仗。其中有個缺少了一枚門牙的孩子忽然停下來。他就是林江以前的手下敗將蝦頭。林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因為愛惜自己身上的衫、褲,咕嚕著、抹抹臉上的髒水抽身就走。「一定是蝦頭那傢伙潑我……」
「蝦頭那樣子對你,我實在看不過眼……我要替你出一口氣……」林江說。
「頂多兩個!記得!」林江說。他很高興三婆放心讓他作主……
阿牛默默地點頭,嘴鬆癟癟地張著,身子卻晃來晃去。他巴不得蝦頭一下子打垮林江。蝦頭自從那回給「油瓶仔」打甩了一隻門牙以後,經常向他阿牛請教取勝之道呢。
「哦,五個。」那人抱歉地笑了笑。
林江和蝦頭在水窪裡滾作一團,別的孩子們知道他們是死對頭,這一下可有看頭了,便都馬上停手在旁觀戰。
那人失望地走了。
林江結結巴巴說著,老在打頓兒。他的解釋是很難叫小松明白的。小松楞了下來。林江說下去——
林江一看,身上的背心,短褲早給泥水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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