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叫我們不要讓你知道呢,他說別人這樣教她書,她還要因為別人吃什麼,而發怪脾氣,讓別人知道了不當成話柄!」她說:「這孩子根本就不能對她好,一寵愛她就常有這種奇怪的嚕囌,她對他哥哥有時候也常常有不講理的事情。」
「賓陽兄怎麼不來叫我。」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起來。我希望在園中可以問她,但是我等了許久,竟沒有芸芊的蹤影。十點鐘的時候,芸芊也沒有來上課。我的心開始空虛與焦慮起來,每天同她見面不覺得什麼,一天沒有了她,我才發現了她在我生命裡的重要。
「昨天還是很好的,很活潑的。」
「這話是不對的。」我說:「一定有點原因。」
「我沒有什麼事……」我一面想著一面說:「難道因為沒有留她吃飯?」
「這怎麼會。」
「我可以看看她麼?」
「她吃素?」
「她一直就跟她母親吃素的。」她說:「不過平常她知道別人吃鳥和_圖_書肉也沒有這樣,昨天她可哭得厲害,連夜飯也沒有吃。」
「你要知道那原因?」她笑了。
「明天我等你。」
外祖母沒有理會這件事,我心裡馬上感覺到她有點異樣;但我怎麼也想不出理由,要說是沒有留她吃飯,那原是那裡的習慣,而她從來沒有在我們那裡吃過飯。我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心裡始終佔據著一種惆悵與不安。
但就在初夏的一天,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因為你昨天在吃鳥肉。」
「啊,那不會。」賓陽嫂說著,又似乎對我同情似的說:「她是一個不知好壞的人,你太姑息她,她就會什麼起來,最好不理她。」
賓陽嫂的話很使我不入耳,我沒有說什麼。我站起來,說:
自從那天開始,我就再不拘束上課的形式對她死板地教書了。我要她自己想,自己體會,自己摸索。我把我的詩作給她看,講給她聽,我要她給我意見。我等她能很和圖書肯定的說出她懂不懂,喜歡不喜歡,說出她對某個意象之異於我或同於我的感覺,於是我叫她試著用她的言語寫她的感覺,我叫她一點不要限制自己,不要用題目,不必聯貫,不要故意寫長,只把看到的感到的寫下來,這個試驗對於她的確有效,她寫出許多奇突的看法與想法。我於是為她改適當的字彙,正確的語氣。這樣她慢慢的就比較會表達意思,雖然綴成一篇的時候,仍不免有重疊的敘述,顛倒的論理。
「她就在裡面。」賓陽嫂說著站起來,帶我走到裡面一間舊式的房間,窗前一張桌子,放著一些她日用的書,裡面是一張舊式的涼床,兩隻舊的大櫥在窗的右面,左面是一個舊的茶几,就在茶几的上面牆上,貼著一張紙,是芸芊自己寫的,我看到就是我的那首詩《鳥語》。我的心怔了一下,我馬上發現了她對我是有奇怪的失望了,我知道是這個失望使她感到了不可忍受的hetubook•com•com痛苦。
此後,凡她所不能的,我也不再促她速成。一切在她是一種刻苦的努力的,我完全不要她做了。我要她自信,要她自由自在與自然,不但讀書如此,處世接物我也希望如此,而她的確有許多改正。我發覺她的悟性無疑地是超乎常人,她直覺非常靈敏,但是她沒有系統與組織的能力,記憶力不強而感應力非常豐富,許多的回憶實際在她只是一種感應而不是記憶,她似乎有十個心靈,但缺少一個頭腦,而她性格的超絕與美麗,純潔與良善也許也正是這個原因了。
「你一定有什麼事情駭了她。」她說:「她回來神氣很不好,跑到房裡哭了,飯也不吃。」
平常芸芊總是在我吃中飯以前就走的,那天不知怎麼,我吃飯的時候她還沒有走,她和我一同到裡面,那時桌上的飯菜已經開出來了。我坐下去,她忽然一聲不響很快就跑了。
「你不要生氣。」賓陽嫂說。
芸芊低著m.hetubook.com.com頭沒有說話,但是我從她臉上看到了她對我諒解的神情了。賓陽嫂看芸芊不響,她想芸芊並沒有聽懂我話,但仍是以為自己很聰敏的說:
「自然。」
日子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田野的綠波長成了稻穗,天氣已經熱起來。我的健康有很大的改進,我的食慾增加,失眠減少,我的心境有空前的寧靜。我每天有很規律的生活,而同芸芊在一起,也再沒有使我感到棘手的困難了。這因為我已經開始對她瞭解。而她也開始對我信任。
芸芊斜靠在床上,她看我們走進去並不吃驚,也沒有理我,只是坐了起來,低下頭。我說:
「人家好意來看你,你還要不識相……」
「芸芊,你為什麼不好好的提醒我要對我生氣呢?你知道許多人一直做錯事是自己不知道的,要父母師友提醒了才知道。等於你做錯算學一樣,要靠別人懂得的來告訴你。每個人都不是聖人,誰都有錯,誰都有不知道的。某一方面聰和-圖-書敏,常常另外一方面特別笨。我不是說過我有特別笨的地方麼?你比我聰敏的應當教我,正像我比你聰敏的地方教你一樣,是不是?」
「人家吃素不管別人,」賓陽嫂說:「她吃素連看別人吃葷,尤其吃雞鴨飛禽她就不舒服,我們平常根本就不給她瞧見。所以吃飯可分給她一個人去吃。」
我愣了,不錯,昨天有鄉下人來賣斑鳩,外祖母問我要不要吃,我說好的,她就買了兩隻,中午的飯桌上就有了這菜。
我趕快勸阻了賓陽嫂,拉她一同出來。我回過頭去說:
我在中午已經吃不下飯,下午也不能午睡。三點鐘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我走出去,我走到李賓陽的家裡,賓陽到鎮上去了,不在;我看到賓陽嫂,她很客氣地招待我,告訴我芸芊病了。
奇怪的是數學,她對於很簡單的演算總是攪不清楚,而稍長的數字就常常沒有法子控制,無論加減乘除,幾乎沒有法子做對;可是,很難想的問題,她倒時時很輕易的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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