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今他意識到,直到今天之前,「家」這個字眼總是指哈特福德的那幢住宅,他的父母親約翰.坎特雷爾和安妮.坎特雷爾(John and Annie Cantrell)在那裏把他哺養長大,可如今都已去世多年了。
傑克對著浴室的鏡子瞧了瞧自己,摸了摸下巴。沒什麼好說的,他需要刮刮臉。他往臉上塗好肥皀,用鬚刀刮著下巴,把臉洗乾淨,濕漉漉的黑髮梳到後面,然後回到臥室,一直聆聽著蒂坎娜娃演唱的威爾第《唐.卡洛斯》、《游吟詩人》、《茶花女》選曲。
艾美總在擔心,擔心他們若是做出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或者若是傑克採取行動改善自己,改善他們倆,改善他們的生活,事情就會出問題。兩年前,他離開博爾頓電器公司,去開辦他自己的生意時,她還跟他鬥爭了一番。
他最喜愛的一支抒情曲是選自《托斯卡》的《為了藝術》。這時,他走進起居室,把CD播放機按到《托斯卡》的數碼上,並坐了下來。他不想在與薩曼莎.馬休斯會面時遲到,可他又太想聽《托斯卡》中他最喜愛的這段選曲了。
傑克大為震驚,困惑不解地盯著她,皺著眉頭,心想:她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心裏感到一陣惱怒,而且這陣惱怒長期盤踞在他的心頭。
到家了——他心想,隨即環顧了一下廚房。然後咧嘴笑了。他到家了。他自由了。現在他有了自己的生意,而且做得挺不錯。他的前程又光明起來。他的夢想畢竟還完整無損。誰也無法剝奪他的夢想。他跟自己和平相處了,也跟世人和平相處了。他甚至以自己的方式,跟艾美和平相處了。最終他們會離婚,真正地分道揚鑣。
傑克答應至少見一次面,時間就在今晚。他不知道事情會怎麼樣,不知道這將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還是許多次見面的第一次。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母親最喜愛的一張唱片,普契尼的《托斯卡》。但是,他看了一下瑪麗亞.卡拉斯演唱的這張唱片後,又把它放了回去,抽出了另一張,由基里.蒂坎娜娃演唱的普契尼和威爾第抒情曲選集。他很喜歡基里.蒂坎娜娃的歌喉,她是他最喜愛的歌劇名星。他把音量擰大,回到浴室,把所有的門都開著,好欣賞音樂。
「要是孩子有毛病,可怎麼辦?」一次,傑克跟她說,他想要個孩子,她就對他這樣說,「要是孩子生下來有什麼缺陷,可怎麼辦?我們可怎麼辦啊,傑克?我可不想要一個有缺陷的孩子。」
艾美有一頭金黃的頭髮,白皙的皮膚,看上去依然非常漂亮。只不過她從不略施粉黛,因而顯得憔悴無光。
突然間,他哽咽起來。他淚如泉湧,驟然感情傾洩而出……他內心充滿了渴望……雖然他並不清楚渴望什hetubook.com•com麼。隨後他了然了……他要再感受一番。我知道還有更美好的東西——他心想:生活中還有更美好的東西。
他繼續待在紐米爾福德,獨自在班克街(Bank Street)一間小公寓裏住了近一年。大約就在這時,他開著車子到農村,跑到很遠的地方,尋找新的住處,找一個比那公寓好一點的住處——一套公寓,最好是一棟小屋。
五分鐘以後,他用毛巾擦乾身子,隨後穿上浴衣,走進了小起居室。
蒂坎娜娃就是托斯卡,她唱出托斯卡的憂傷、托斯卡的苦難和渴望。傑克把頭仰靠椅背,閉著雙眼,完全沉浸在樂曲聲中。
「這是行不通的,肯定會失敗,那時我們可怎麼辦呀?」她哭著說:「不管怎麼說,你知道做承包商是怎麼回事嗎?」她神經質地說著,嘴巴周圍的面部綳得緊緊的,一片煞白。傑克沒有答理她,她又接著說道:「你是個出色的電工,傑克,這我了解。可你並不善於做生意。」
他對這地方還感到比較生疏,儘管他生在哈特福德(Hartford),長在哈特福德,而且一直住在康涅狄克州(Connecticut)。過去四年半裡,他就住在紐米爾福德(New Milford),但他很少跑到鎮子外面。直到一年前,他與妻子艾美(Amy)最終分手。
傑克的心早就飛走了,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外,他還是答應了。會有什麼害處呢?如果這能給她帶來幾分寬慰,那豈不是更好。不管怎麼樣,只要能讓他輕鬆地脫身,讓他最終平平靜靜、不爭不吵地擺脫她。
這個字眼縈繞在他的心頭。「家!」他大聲說道。是的,他是在回家,回自己的家。他體味著這個念頭,心裏很是得意,敏感的嘴角掛著微笑。家——家——家。突然間,他覺得這個字眼對他具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含義,而且意味深長。
後面的汽車在按喇叭,催他快往前開。他從遐思中醒轉過來,腳踏在油門上,繼續他的旅程。
他喝完啤酒,走進臥室,脫下靴子和牛仔褲,再脫掉厚羊毛衫和內衣,然後走進浴室去沖個澡。
在往肯特的路上,他想著就要與薩曼莎.馬休斯見面的事。幾個星期前,他為華盛頓附近的一座大廈搞燈光設計工作,在那裏遇見了她。她就住在那個鎮上,設計並製造一種特殊的手工織品。他現在的主顧,也就是大廈的業主,在整棟大廈裏就使用這種手工織品。
傑克駛到他白色的小木屋跟前,放慢了車速,把車子開進院子,停在車庫前面。他繞到後面,走進了廚房。
最近他終於意識到,這種清晰明亮的光線是本州這一帶所特有的。有些人把這裏叫作西北高地,還有一些人把這裏稱作利奇菲爾德山區(Li和-圖-書tchfield Hills)。他並不關心人們把這裏叫作什麼,只知道這裏很美,簡直攝人魂魄,讓他以為是天府。那獨特的熾白天空,有時顯得極不尋常,經常讓他驚嘆不已。
他從廚房裏走出了門,朝小卡車奔去。
他不可避免地走上歧途,跟別的女人發生了幾起風流韻事,卻發覺自己並不感到愧疚。早在兩年前他就意識到,他們該曲終人散了。傑克並不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人,他的不忠行為表明,他們的關係已徹底完結,無可挽救了。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的。
他穩速向前行駛,心裏什麼事情也不想,只想著回家。家——發覺自己突然在捉摸著這個字眼。
不一會工夫,他清醒過來,瘦削的身軀從椅子上立起來,走過去關掉機器。他得在五分鐘後趕到肯特,而要趕到那裏不只需要五分鐘。
「是你嗎,傑克?」
她不會再結婚了。傑克的腦袋裏突然閃現了一個念頭,心裏跟著呻|吟了一聲。到頭來,他可能要一直支付她贍養費,直至她去世,或者直至他自己去世。然而,不管這意味著什麼,他才不在乎呢!他知道他總是能掙到錢的。他永遠充滿自信。
艾美由於感情淡漠,心存恐懼,對傑克及其能力缺乏信任,從而扼殺了他們的婚姻。同時,她也讓他失去了希望。
「好的。」傑克瞅了瞅廚房裏的鐘。剛好五點半。「大約一個小時以後?」
雖然他對薩曼莎說過,他對於為劇團工作感到很激動,儘管那只是一個業餘劇團。他覺得這是一個奇妙的挑戰,也是一個學到更多東西的機會。
他若是幸運,有朝一日會遇上另一個女人,跟她墜入愛河。他要再次結婚,還可望生個孩子,也許生幾個孩子。妻子、家、孩子,還有自己的生意。這些都是他想要的。他覺得這些東西既簡單又基本。這些東西當然一點也不複雜。然而艾美因為不想要這些東西,就把它們搞得不可企及。她甚至都不想要孩子。她簡直是害怕要孩子。
他站在CD播放機前面,兩眼搜尋著旁邊的CD架子。他從他的母親那裏繼承了對音樂的愛好,尤其是對古典音樂和歌劇的愛好。他的母親有一副美妙動聽的歌喉,而他從小就是在威爾第、普契尼、莫札特、拉赫曼尼諾夫、柴可夫斯基等大作曲家的作品薰陶下長大的。他總為他的母親沒受到正視的音樂教育和訓練而感到惋惜,因為在他看來,他的母親有那樣的好歌喉,完全可以在紐約的大都會歌劇院登台演唱。
湖面平寧如鏡。在這涼爽的四月天裏,臨近黃昏的光線照得湖面銀光閃閃。傑克仰望蒼白的天空,覺得就像湖水一樣蒼白而寧謐。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湖的四周山巒聳立,樹木葱蘢,一片墨綠。
無論他醞釀什麼計畫,想改善和圖書一下他們的狀況,她都會潑他冷水。結婚五年後,他開始感覺到,他給淹沒在她的「冷水」裏。
一天,他和薩曼莎一起到達大廈,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談了起來。薩曼莎當時很感興趣,便想再聽他講講他在室內和庭院設計方面特殊的燈光效果。
「一會兒見。」傑克說,隨即掛了電話。
「沒忘。不過我得遲到了。我剛下班。我很快就到!真的很快!」
他們分手時還是比較友好的,雖說艾美起初不肯放他走。最後,艾美還是同意了。她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在紐米爾福德雖然還同住一套公寓,但傑克在感情和肉體上早已離開了她。那天他最後打點行裝,最後一次向她表明意向時,她大聲嚷道:「好吧,傑克!我同意分手。不過,讓我們還做朋友好嗎?」
傑克輕輕嘆了口氣。艾美付出的太少,因而得到的也很少。她的人生並不如意。
每個人都需要希望……每個人都需要夢想。天哪,人若是沒有夢想,還剩下什麼?艾美蹂躪了傑克的夢想。
隨著蒂坎娜娃的歌聲在屋裏迴蕩,傑克為之陶醉了。他覺得自己沉迷於她那亮麗的歌喉,炫惑於那優美的樂曲。這種優美和憂傷無時無刻不在打動他。
後來,他回首這個夜晚,總要為之驚異,似乎覺得十分平常。他會問自己:為什麼沒有意識到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為什麼沒有意識到自己就要踏上人生的奇異之旅。
這棟房子不僅大小合適,而且離諾斯維爾(Northville)也很近。幾個星期前,他把他的電器生意搬到這裏。他想徹底離開諾斯維爾,因為艾美還住在那裏,並在那裏工作。並非他們之間有什麼怨恨——其實他們儘管分手了,但還是很要好的朋友。
就在一年前,他突然意識到,自他們結婚以來,艾美一直在使他虛度人生。他覺得這是罪過。不過,他也允許她那樣做了。難道不是嗎?他的母親曾對他說過:你要是允許自己受害,那就只有你是個受害者。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一點。
三個月以前,他在肯特附近的341號公路旁,找到一棟白色小木屋,花了幾個星期清掃、粉刷,收拾得可以住人了,然後就跑到當地的舊貨鋪和宅前出售點,想買些家具。
傑克不禁又想,從這個角度望去,景色那麼美麗,真是一幅水天相映、猶如夢境的風景畫。對於傑克來說,這地方具有一定的誘發力,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地方。然而他又說不準是什麼地方……一個他未曾到達的地方,或許在想像裏漫遊過……英國、法國、義大利、德國,也許還有非洲。一個有朝一日他想觀覽的地方——如果什麼時候有機會的話。他總是想去旅遊,夢想去一些具有異國風情的國度,但在他二十八年的生涯中,迄今還只去過幾次紐約m•hetubook•com•com,兩次亞特蘭大——他的姊姊帕蒂(Patty)住在那裏。
他曾試圖幫艾美改變,不想艾美卻茫然地望著他,顯然不明白他要幹什麼。
他讓樂曲沖洗著自己,一面放鬆身體,直至樂曲終了,還依然一動不動。沉靜中,他那瘦削、稜角分明的面孔顯得寧靜多了。
「應該可以。再見。」
他知道自己又聰明又機靈,從小就是如此。他幹起活來心靈手巧。他以前在博爾頓電器公司的老板總跟他說,他在燈光和特殊效果方面是個天才。由於富有魄力、幹勁和天賦,他在人生的征途上步步高升。可他還想爬得更高,而艾美卻總扯他的後腿。
傑克有他的夢想和志向。可惜艾美卻沒有。不幾年工夫,傑克就認識到,她不僅頑固地抗拒變化,而且著實害怕變化。
等他穿上乾淨的藍色牛仔褲、一件新穎的藍白相間格子襯衫、一件深藍色運動外套時,蒂坎娜娃還在演唱威爾第的歌曲。
一聽見這聲音,他稍微直了直身子。「是的,是我。你好嗎,薩曼莎?」
傑克打開冰箱門,取出一瓶啤酒,用櫃枱上的起子打開瓶蓋,然後倚著洗滌糟,對著瓶口津津有味地喝著冰鎮啤酒。對著瓶口喝啤酒,味道總是更好些。
傑克驅車沿著北45號公路行駛,從這條公路轉入341號公路,一直駛到肯特(Kent)。他一面開車,一面注視著今天異常明亮的光線:這光線反射出湖面上的亮光,似乎他越是往北開,光線越是明亮。
然而,傑克沒有責怪她,他只是為她感到難過。也許因為他對她了解得太久了,簡直是從小到現在。再說,他也知道,她並非有意傷害他。
電話鈴響了。他伸手拿起話筒。「喂?」
傑克.坎特雷爾(Jake Cantrell)開著小卡車,快駛近博爾德斯客棧(the Boulders Inn)附近的瓦拉毛格湖畔(Lake Waramaug)時,漸漸放慢了車速,隨即煞住車,往窗外望去。
傑克用一隻手做個眼篷,再一次審視著山、水和天空的景致,然後讚嘆地點點頭。今天的光線真令人難以置信,簡直像是想像中的世界。他心裏這樣尋思,一面繼續凝視著前方。
驀然,傑克對自己不耐煩起來,把艾美驅出了腦際。不管怎麼說,她現在獨立自主了,就像他一樣。
幾天後,薩曼莎給他打來電話,邀請他同她一起為一個業餘劇團設計舞台布景,眼下她就在肯特為那個劇團幹活。
他總是十分迷戀光,無論屬於天然,還是人工造就。他每天都與人手造出的光打交道。但凡有工夫拾起畫筆,可以盡情描繪時,他常常想把天然的光捕捉在畫布上。儘管他並不很擅長畫畫,但只要可能,總喜歡塗鴉一番。這就像製造特殊的燈光效果一樣,使他感和圖書到極大的滿足。現在他正在進行一件大型燈光設計。這是一樁很艱難的工作,既是對他的天賦和想像力的考驗,又激發了他的創造力。他喜歡這種挑戰。
傑克.坎特雷爾驅車向肯特駛去時,一門心思都在想著燈光技術,全然不曉得命運之神正驅使著他。他也無法知道他的生活即將發生變化,而且是十分深刻的變化,再也不會跟以前一樣。
「我挺好,傑克。謝謝!你沒忘記今晚的約會吧?」
可是,341號公路旁圍著尖樁籬柵和整齊花園的白色小木屋卻毫無疑問是他的家,已成了他的遮風港,避難所。有幾塊毗連的田地,其中一塊矗立著一間大倉庫,他把這個倉庫改成了作坊和工作室。眼下他租下這個地方,並且非常喜歡這裏,正認真考慮把它買下來——如果他能從紐米爾福德銀行搞到貸款,而且房主願意出售的話。當時,傑克還拿不準是否有這兩個可能性:他只能期望如此。
這時他猛然百感交集他與艾美結婚之後的九年裏,從沒有把他們的各個住處稱作家。每次提到那些住處,他總說:「我們的住宅」,「回到住所」,或諸如此類的話。
跟艾美在一起,前途十分暗淡,既沒有希望,也得不到幸福。傑克不得不開始跟她疏遠。
「別著急!今天我也晚了。跟你在戲院裏見。」
她這話把傑克激怒了。他兩眼瞪著她,回擊道:「你怎麼知道我善於做什麼?多年來,你已經對我和我做的事失去了興趣。」
傑克把整個心思集中在艾美身上,思量了一陣。他在很多方面替她感到可憐。她的人並不壞,只是有些愚鈍,缺乏想像力,有點令人掃興。多年來,她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鎖,拖累著他,給他帶來莫名的沮喪。
艾美滿足於兩人湊合在一塊,只管維持她的日常起居,從未注意傑克在精神和肉體上已經跟她疏遠了。傑克可以跟她住在同一個寓所,但是他的心卻不在那裏了。
他對自己找到的東西覺得驚訝,也對價錢感到不可思議——他認為價錢還挺公道。他簡直沒費什麼工夫,就把小木屋裝飾得煥然一新,舒適可人。最後他又買了一張嶄新的床,一塊上好的地毯,一架電視機,都是在丹伯里的一家大商店買的。三個星期前,他終於搬了進來,從此就覺得像是國王住在城堡裏。
傑克輕輕嘆了口氣。事情變得真令人傷心、沮喪。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納悶,怎麼會鬧到這個地步。他們一起在哈特福德長大,從小就兩心相悅,而且剛跨出校門就結了婚。哦!幾乎是剛跨出校門。在那些日子裏,未來對他而言是光明的,充滿了希望。
艾美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顯然他的話讓她感到震驚。不過,他講的倒是實話。現在他記起了這些話,似乎覺得,就在他們婚後的第二年,艾美就他對失去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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