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儒道之爭
三 無為之謎

同樣,統治者或者領導人,在和平時期,也是消極一點好。至少,決策要謹慎。最要不得的就是好大喜功大有作為:先是設計一個宏偉藍圖,然後大興土木或者大動干戈,最後沾沾自喜。其結果,弄不好就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甚至傷筋動骨,禍國殃民。為甚麼會這樣?就因為他們多欲而有為。宏偉藍圖就是「為有為」,大動干戈就是「事有事」,沾沾自喜就是「味有味」。糾正的辦法,則是提倡「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消極治國。比如西漢初年,一方面因為天下初定,民生凋敝,統治者不能不克制自己的慾望;另方面也因為他們推崇黃老,以道家學說為國家意識形態,於是便無欲以靜,與民休息。結果是甚麼呢?是造就了歷史上有名的「文景之治」。
那麼,它究竟是甚麼呢?
那麼,道家為甚麼要把人民變成動物呢?因為在他們看來,所謂「太平盛世」,就應該是渾渾噩噩的。老子說:「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老子.第五十八章》)也就是說,統治者稀裏糊塗,老百姓就純樸敦厚;統治者明察秋毫,老百姓就心懷鬼胎。可見為了做到混沌一片,不但要愚民,還要愚君,而且首先要愚君。
為此,老子提出了「無為而治」的「三不原則」,即不要選賢任能,不要器重寶物,不要展示慾望,原文是「不尚賢」、「不貴難得之貨」、「不見可欲」。不尚賢,就是不推崇有德有才。因為一旦推崇,人民就會向他們學習,爭著做這樣的人。這就有了慾望,也有了競爭。為了寡慾,為了不爭,就只好連「德才兼備」這樣公認的賢良之士,也不推崇。不貴難得之貨,就是不把那些珍禽異獸、奇珍異寶當回事。因為你寶貝它們,別人就會想著來偷。如果把它們看得一文不值,誰又會盜竊呢?不見可欲,就是不炫耀那些可能引發和激起貪欲的東西。這裏的「見」,讀如「現」,意思也是顯示、顯現、表現。看來,老子也很清楚,慾望這東西,其實是人人都有的。能做到的,也就是不去勾引和誘惑。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所以,千萬別去提醒賊。誰會提醒呢?說到底多半還是自己。自己有了好東西,生怕人家不知道,到處炫耀,可不就把賊引來了?相反,如果統治者自己不去勾引誘惑,老百姓就不會蠢蠢欲動。這就叫「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老子.第三章》)。總之,作為一個高明的統治者,一定要「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只要統治者自己清心寡慾,不瞎折騰,天下自然就會太平,這就叫「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老子.第三十七章》)。
都是一群糊塗蟲又怎麼樣呢?就「上如標枝,民如野鹿」了。這就是人類原始的生存狀態。因此,道家不但反智,還要反文明,尤其是科和_圖_書技文明。《莊子.天地》說,有一次,子貢途經漢陰,看見一位老人在澆菜園。這老人挖了一條隧道進入井中(鑿隧而入井),用水甕裝了水,再抱著裝滿水的甕從隧道裏出來,去澆菜園子(抱甕而出灌)。子貢說,先生這不也太費事了嗎?為甚麼不用水車呢?用水車,事半功倍呀!老人的臉一下子就變了,然後冷笑一聲說:一個人,如果用了投機取巧的器械,就一定有投機取巧的事情(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投機取巧的事情,就一定有投機取巧的用心(有機事者必有機心)。你以為我是不知道有水車呀?我是不屑於用(羞而不為也)!哈!幸虧莊子沒有生活在今天。他要是生活在今天,看見我們的這些電腦呀手機呀,還不得氣暈過去!
前面說過,在老莊看來,社會動亂的原因是瞎折騰。為甚麼會瞎折騰呢?因為多慾望。慾望也無非兩條,一是名,二是利。莊子說,過去一些名臣被殺,就因為好名;小國被滅,就因為好利(《莊子.人間世》)。因此,莊子告誡人們:「无為名尸,无為謀府,无為事任,无為知主。」(《莊子.應帝王》)也就是說,不要追求功名,不要充當智囊,不要承擔重任,也不要賣弄聰明。豈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賣弄聰明,承擔重任,充當智囊,追求功名的人,從來就沒有好下場,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淡泊寧靜的好。
那麼,有甚麼辦法可以糾正呢?
這一點,也很明確。老子說,從古至今,善於奉行「道」的(古之善為道者),都不用「道」來開發民智(非以明民),而是用來愚民(將以愚之)。因為國家之所以難以治理,就因為老百姓懂得太多(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所以,要治國,就要愚民;要愚民,就要愚君;要愚君,就得反智。如果一個君主雄才大略,聰明絕頂,還要把這聰明用來治國,那他就是一個「國賊」。相反,如果他傻乎乎的,或者裝聾作啞,甚至裝瘋賣傻,那就是天下和國家的福氣。為甚麼呢?因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統治者心明眼亮,老百姓不也跟著聰明伶俐起來?所以,就算裝,你也得糊塗。這就叫「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老子.第六十五章》)。
老莊的無為,可以概括為八個字:寡慾、愚民、反智、不德。
首先是統治者要寡慾。《老子.第五十七章》說:統治者無所作為,老百姓就會潛移默化(我無為,而民自化);統治者喜歡清淨,老百姓就會走上正軌(我好靜,而民自正);統治者無所事事,老百姓就會逐漸富裕(我無事,而民自富);統治者清心寡慾,老百姓就會善良純樸(我無欲,而民自樸)。統治者自己「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老百姓就不會浮躁,不會動亂,不會多欲。這就叫「無為而治」。
這一招很厲害!一般人主張「無為」,頂多也就想到不要https://m•hetubook•com.com有追求,不要有動作。然而老子卻直搗黃龍,將人類「有為」的深層原因連根拔起。我們知道,人之所以要做事,並不都為生存所迫,也並不都為名和利,也有不為這個的。那他為甚麼?為成就感。就算為名為利,也希望同時有成就感。所以,成就感,是人最大的「欲」,也是人最難以克服的「欲」。只有把這根兒都拔了,才能真正做到「無為」。在這裏,我們看到了老子的老辣之處。
沒錯,人類不能沒有科技進步,科技進步也給我們帶來許多好處。至少,它能使我們的生活更方便,更快捷,更有效率,也更安全和舒適。但是,為了這些方便、快捷、效率、安全和舒適,我們也付出了代價。比方說,自從有了影印機,許多學生就不會記筆記了;自從有了照相機,許多畫家就不會畫寫生了。有個段子說,現在的人為甚麼「言而無信」?答案是因為有電話。又有人說現在的人為甚麼不會寫情書?答案是因為有簡訊。電話好不好?好。當時就能對話,不用望穿秋水麼!可視電話就更好,不但能聽到聲音,還能看見樣子。但是,好不容易才收到一封書信的那種欣喜若狂,沒有了。捧在手裏反覆閱讀的那份感覺,也沒有了。當然,簡訊也可以保存,也可以拿出來反覆看。可是,現在的簡訊,比得上當年的情書嗎?沒錯,你也可以把簡訊寫得精采一些,漂亮一些,問題是,現在幹甚麼都是匆匆忙忙的,還有那份心境嗎?當我們坐在飛機上,像一件特快專遞的包裹被運送時,還有「細雨騎驢出劍門」的情趣嗎?微波爐熱就的方便食品裏面,能夠有媽媽的味道嗎?俗話說,物以稀為貴。當一切都變得方便、快捷、有效率時,我們還會覺得珍貴嗎?
事實上,老子和莊子之所以主張反智,主張愚民,就是為了人類的幸福。在他們看來,人類要想幸福,就必須「人如赤子,民如野鹿」。也就是說,社會,最好回到原始狀態;個人,最好回到嬰兒狀態。社會的原始狀態,就是人的嬰兒狀態。你看嬰兒,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點顧忌都沒有,多好?所以,一個人,沒心沒肺,就最快樂。只要沒心沒肺,就能過上「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了,想那麼多幹甚麼!
這個觀點,莊子也有。莊子心目中的「至德之世」,也是不推崇賢良(不尚賢),不使用能人(不使能),統治者就像樹上的葉子,老百姓就像地上的麋鹿,叫「上如標枝,民如野鹿」(《莊子.天地》)。這不就是「動物世界」嗎?說得好聽,大約也可以叫做「回歸自然」。這可是儒家和墨家不贊成的。想想墨子怎麼說?墨子認為不能「天下大亂,若禽獸然」(《墨子.尚同上》)。孟子又怎麼說?孟子說「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下》)。可見儒墨兩家都反對把人類社會變成動物世界,這也正是他們與道和圖書家的分歧。
問題是人不可能沒有追求,沒有動作,沒有成就感。因此,老子使用他「正言若反」的思維方式,來了個「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告訴我們不妨「以沒有追求為追求」,「以沒有動作為動作」,「以沒有成就感為成就感」。結果還是有追求、有動作、有成就感。而且,按照他「明道若昧,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的邏輯,沒有追求的追求,就是最高的追求;沒有動作的動作,就是最好的動作;沒有成就感的成就感,就是最大的成就感。這樣一來,你還有甚麼話說,又還有甚麼遺憾?
所以,不要輕易否定「消極」二字。要知道,就連治病,也有「保守療法」麼!看來,問題並不在於積極還是消極,而在於科學還是不科學。積極是科學的,就積極;消極是科學的,就消極。比如某件事情可能有負面影響或者不良後果,就消極一點;某件事情能促進科學發展,就積極一點。總之,實事求是,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事制宜。
所以,一個人,如果迫不得已君臨天下,那麼,最正確的態度「莫若無為」(《莊子.在宥》)。展開來說,就是「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老子.第六十三章》)。甚麼叫「為無為」?為,就是追求。為無為,就是「以沒有追求為追求」。甚麼叫「事無事」?事,就是動作。事無事,就是「以沒有動作為動作」。甚麼叫「味無味」?一般都解釋為吃沒有味道的東西,喝白開水,但我認為可以把「味」理解為「成就感」。這樣,才能與「為無為,事無事」連成一氣。先有追求,這就是「為」;然後有動作,這就是「事」;最後有成就感,這就是「味」。味無味,就是「以沒有成就感為成就感」。這也就是虛、靜、淡。「為無為」就是虛,「事無事」就是靜,「味無味」就是淡。淡就沒感覺,靜就不折騰,虛就不存慾望。相反,有慾望就會有追求,有追求就會有動作,有動作就會有成就,有成就當然就會有成就感,有了成就感又會更有追求。因此,不但不能有追求,不能有動作,也不能有成就感。
愚民,是道家政治思想的重要一環。就在前面說過的「三不原則」後面,老子緊接著就提出了他的愚民政策。老子說:「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老子.第三章》)甚麼意思呢?就是要簡化人民的思想(虛其心),填飽他們的肚子(實其腹);削弱人民的志向(弱其志),強壯他們的身體(強其骨);永遠讓民眾沒有知識沒有慾望(常使民無知無欲),讓自以為是的人不敢胡作非為(使夫知者不敢為也)。也就是說,肉體生存是必須保證的,物質需求也是必須滿足的,精神生活就免談,思想文化更是要不得。一句話: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哈!這豈不是餵豬餵狗、養馬養牛嗎?《老子》一https://m•hetubook.com.com書,基本上是韻文。所以,我也把這個觀點總結為一句押韻的話: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舒舒服服,變成動物。
可見,凡事都有兩面性,有得也就有失。我們不能因為科學技術有了進步,就沾沾自喜,忘乎所以;也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一邊享受現代科技文明帶來的好處,一邊抱怨它的不足。畢竟,科學技術不是萬能的,它不能包辦我們的一切,更不能包辦我們的幸福。幸福不是科學的話題,也不是科學的任務。在自然科學之外還必須有人文學科,道理就在這裏。
老子不要的,莊子也不要。不但不要,還要諷刺。莊子說,仁義道德是甚麼?是盜賊也有的東西。在《胠篋》篇,莊子借當時一位江洋大盜的口說:準確地猜出室內收藏的東西,這就是聖明(妄意室中之藏,聖也);行竊的時候第一個衝進去,這就是勇敢(入先,勇也);撤退的時候最後一個出走,這就是義氣(出後,義也);知道能不能得手,這就是巧智(知可否,智也);坐地分贓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這就是仁愛(分均,仁也)。莊子說,這個強盜遵循的,哪一條不是儒家的道德,哪一條不來自所謂聖人的教導?看來,沒有「聖人之道」,好人固然無法立身,強盜同樣也不能成功。顯然,聖人之道也好,仁義道德也好,是好人和強盜都用得上的,而且強盜還用得更好。因此,莊子得出結論——「聖人生而大盜起」;「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也就是說,只有消滅仁義道德,才能實現天下太平。
問題是慾望這東西,也就頂多能克制,不能消滅,也未必應該消滅。比方說你可以不要物欲、權欲,總不能不要求知欲吧?但是,如果保留某些慾望,那就甚麼慾望也都消滅不了。因此,為了消滅某些慾望,只好不管合理不合理,統統消滅,包括求知欲。
事實上,老子和莊子也是將知識智慧和仁義道德放在一起,來加以反對的。《老子.第十九章》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這段話,可謂「三絕三棄」。其中,「絕聖棄智」就是不要聖賢,「絕仁棄義」就是不要道德,「絕巧棄利」就是不要功利。利也不要,德也不要,聖賢也不要。儒家和墨家當作寶貝的,道家都不要。而且,在老子他們看來,只有把儒墨兩家視為寶貝的東西都消滅得乾乾淨淨,天下才能太平,人民才能幸福。
這可真是驚世駭俗,與儒家、墨家都翻臉。但這是道家思想中最重要的內容,因為它直接關係到道家為甚麼叫道家,也關係到道家的「道」究竟是甚麼。
當然,老子他們的「消極無為」,並不是這個意思,他們也不知道「科學發展觀」。道家只是敏銳地感覺到,統治者「積極有為」不是甚麼好事,因為「有為」的背後往往是「多欲」。老子說,慾望這東西,是很害人的。比方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和圖書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甚麼意思呢?就是說,五彩繽紛讓人眼花繚亂,最後是變成瞎子;鼓樂齊鳴讓人雙耳失聰,最後是變成聾子;山珍海味讓人口味敗壞,最後是變成呆子;騎馬打獵讓人心花怒放,最後是變成瘋子;奇珍異寶讓人蠢蠢欲動,最後是變成賊子。慾望這東西,是不是很壞?更何況,上多欲則下多賊。所有人都欲壑難填,整個社會物欲橫流,天下非亂不可。
這就是老莊的反智和愚民。而且,按照老子和莊子的思路,愚民的結果是愚君,愚君的結果是反智,反智的結果是反文明。既然是反文明,那就不但要反科技、反知識、反智慧,還得要反對一樣東西。反甚麼?反道德。
這就是所謂「消極」了。不要以為消極就不好,消極並不是貶義詞。實際上,消極與積極,要看人和事。有些人要積極,有些人要消極;有些事要積極,有些事要消極。比如城市規劃,我就主張消極,即不是規劃幹甚麼,而是規定不幹甚麼。比方說,甚麼東西不能建,甚麼地方不能動,哪些水系要保留,哪些建築要保護。紅線圖畫出來,堅決執行,就可以保證子孫萬代不受禍害。這就是「消極規劃」。為甚麼是「消極」呢?因為好像甚麼都沒規劃。但這種「甚麼都沒規劃」的規劃,才是最重要的規劃。
個人如此,國家亦然。《老子.第五十七章》說,一個社會,禁忌越多,人民越窮(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器械越多,國家越亂(民多利器,國家滋昏);技巧越好,怪事越多(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越明,盜賊越凶(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總之,「罪莫大於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河上公章句《老子.儉欲第四十六》)。多欲,就不知足;不知足,就瞎折騰。越折騰,天下就越亂,事情就越多,麻煩也就越大。
於是,寡慾的結果必然是愚民,愚民的結果也必然是反智。
也只有兩個字:寡慾。
由此可見,道家的愚君,歸根結柢是為了愚民。為了愚民,又不惜反智。這正是後世統治階級愚民政策的思想來源之一。但我們必須講清楚,後世的政策,是只愚民不愚君。他們也不愚官,反倒要求官員飽讀詩書。這就不好把帳都算到道家頭上了。要知道,道家的觀點,是民也愚,官也愚,臣也愚,君也愚,最好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塗蟲。
莊子的這個思想值得注意,它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個「反對科技文明」就可以打發的,其中有很深刻的東西需要我們思考。比方說,科技文明果真就能給我們帶來幸福嗎?在科技進步的背後,就沒有人類付出代價嗎?澆園老人說得對,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有了機心,就心性不純(純白不備);心性不純,就心神不寧(神生不定);心神不寧,就無法與道同一(道之所不載)。結果,我們原本要追求的幸福,可能就反倒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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