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馬太博士島

我不能再講下去了,看來,馬太對於自己曾經受到某些報紙攻擊的事記憶猶新。因此只好換一個題目問道:「洛非爾公司在你身上投下這樣大的資本,難道不需要什麼報酬嗎?」
布萊恩要來了,這使我感到一陣緊張。如果我的推測不錯的話,布萊恩這個人的身份是極端可疑的。要是他發現了我的身份,那我無疑將處於新的危險之中,但是,我不能向馬太講明我的疑慮,我只有到時再想其他辦法。
十年以來,布萊恩確實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實驗室需要的各種機械設備,都由馬太提出要求,由洛非爾公司製好送來。當某些實驗需要較多的人力時,洛非爾公司也有一批熟練的技術人員,隨時可以上島協助。但是,這些人在工作結束以後,又立即離去。所以在平日,除了按時運送生活資料的水上飛機以外,沒有任何人來擾亂這裡的平靜,除了馬太自己選擇的科研項目以外,洛菲爾公司也沒有向他提出過任何具體的要求。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十年以前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有一個名叫胡明理的華裔工程師,因為在A國研製了一種新型激光測距儀而建立了功勳。當A國政府正要授給他獎章和獎金時,他卻因為這種測距儀的具體應用而和官方發生爭執,以後就突然失蹤了。我就是……」
我們在走廊旁邊的帆布椅上坐下來。從這裡望出去,一幅美麗的珊瑚島景色展現在我面前:小島前面,是一個圓形的、平靜的礁湖,海水低淺清澈,湖底鋪著一層白色的細砂。陽光照耀下,礁湖閃閃發光,倒映著南方蔚藍和深邃的天空,如同一面翡翠的鏡子。湖的四周,一圈環形礁圍繞著它。環形礁上長著一排迎風招展的椰子樹,它們那高大的剪影襯托在藍天白雲之下,顯得分外美觀。環形礁外面,就是浩瀚無涯的大海了,一排排巨浪奔騰而來,撞在珊瑚礁上,濺起細雨般的浪花掃整個珊瑚島,就像嵌在一條雪白的、由碎浪組成的帶子當中。在這裡,一切都顯得這樣的和平,這樣的靜謐。
一個身穿白帆布上衣的僕人遲鈍地走了進來,從他那黑硬的頭髮和橄欖色皮膚上,我看出他是一個馬來人。
馬太憤然說:「我從不看報紙。如果報上這樣講,那一定是造謠!我相信布萊恩的話。」
我莊嚴地作了保證。
這句話似乎又刺痛了他:「武器?我這小島上不存在武器!」他站起身來,「你安心休息幾天吧!不久,布萊恩將和羅約瑟一道來,你可以坐他們的飛機走。」
於是,他用一種輕微的、然而帶著壓抑激|情的聲調,講述了他前半生的故事。
我們走出房門,外面原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用一道綠色的籐蘿和美麗的熱帶花卉環繞起來的走廊。走廊另一端,還有兩間套房。馬太告訴我,外面一間是他的書房,裡面一間是他的寢室。
但是今後該怎麼辦呢?一些報紙上已經披露了他的消息,把他描寫成為一個變態心理者、精神病患者,諷刺嘲弄,無所不用其極。他憤怒萬分,親自接待了幾批記者,想要闡明事情的真相,但是他的話卻被精心地歪曲了,以致看了報導的人對原來的描述只有更加相信:胡明理雖然在激光方面是個專家,在社會經驗方面卻十分幼稚。他把資本主義社會的輿論看得過於認真,這種迫害攻擊使他產生了一種憤世嫉俗的念頭。他不但不願再在A國生活,而且也不願再在這種社會中生活。他幻想尋找一個世外桃源,讓他忘卻這醜惡的功利主義的人間。
走廊前面正對海洋,走廊後面,另有一棟白色的平房,屋頂上,幾種不同類型的無線電天線向四面八方伸開靈敏的觸角。平房後面,也就是小島的另一端,有一棟一半建築在海中的鋼筋混凝土建築,從裡面引出了幾根高壓輸電線。這一切,就是這個方圓不過幾公里的小島上的全部建築了。
在如此偏僻而荒涼的小島上,見到如此現代化的設備,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馬太博士,戰爭只是一種社會現象,而產生這種現象的根源,卻是人剝削人的社會制度。」我盡可能溫和地說,「因此對於戰爭,也要作具體的分析。有正義的戰爭,有非正義的戰爭。而且要最終消滅一切戰爭,也只有通過革命戰爭的手段,首先改造不合理的社會。不加分析地憎惡戰爭,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啊!」
「這裡原來是一個無名小島,後來因為我長期住在這兒,就有人隨便用我的名字命了名,叫它作『馬太博士島』。」他一面回答著,一面擊了兩下掌,「到外面坐坐吧,我們可以詳細談談。這島上的客人並不是很多呢。」
我和馬太是初次見面,不能把問題談得太明確,因此只委婉地暗示道:「馬太博士,你沒有考察過洛非爾公司的政治背景嗎?好像最近報紙上登載,它和某大國有點關係呀?」
「請原諒我沒有敲門,我不知道你已經醒來了。」他很有禮貌地說。從他那柔和的音調以及濃重的福建口音裡,我聽出他就是昨天向我問話的人,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從表面看來,這應該是一個紈絝子弟的寢室。唯一與這寢室的氣氛不協調的是牆上掛著一個新型的劑量儀,這是核物理實驗室中常用的探測儀器,它可以用數字顯示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輻射源的輻射強度。我實在不明白掛在這裡有什麼用途。
馬太皺著眉思考了一陣,最後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無法和你辯論。當年有個記者曾經說過,在這方面我是一個低能兒,看來他是對的。」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相當華美的寢室裡:一套袖木製的,包括梳妝台、衣櫃、沙發、寫字檯、木櫥在內的傢俱佈置得井然有序。屋角,擺著一架落地式的電視、收音、錄音、電唱四用機;自色的窗簾飄拂著,從外面傳來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
「當然不是,」馬太回答,「在這段時期中,我有一些小小的成績,全是和平用途的,公司獲得了專利權。就是從做生意的角度來說,他們也是合算的。」
馬太擺著手:「不必道歉,科學的語言就是直率的。」我企圖岔開這個話題:「馬太博上,您那天殺死鯊魚的武器,是不是一種新型的激光?」
身後的房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輕輕地走進來。我轉過身,看見這是一個年約五十餘歲的華人:頭髮已經斑白,廣額高鼻,兩眼深陷,炯炯有神。他身材不高,動作輕盈緩慢,一望而知是一個長期習慣於腦力勞動的人。
「請準備一點咖啡。」馬太吩咐道。僕人鞠躬,默默退了出去。馬太向我解釋道:「他叫阿芒,跟隨我多年了。這可憐的人是一個啞巴,現在島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還有一個助手,名叫羅約瑟,這寢室就是他的。三個月以前,他休假去了。」
什麼「保衛和平的防禦工具」這簡直是文字遊戲了。我忍不件追問道:「這不就是武器嗎?」
馬太站起身來,緩緩走出了房子。我發現他的背微微地彎了下去,腳步也很沉重。
「謝謝您的救護。」我說。在我沒有弄清自己的處境以前,我決定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旅客,在乘船赴H港的途中失足落水的。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就是胡明理?」我驚叫起來。是的,雖然十年以前我還是個中學生,但當時那轟動一時的新聞卻還能記得。聲名顯赫、被人視為工程技術界一顆明星的胡明理,在即將享受很大榮譽時,公開和A國政府發生爭執,以後又神秘地從社會上消失,這曾經引起資本主義社會新聞界的各種推側。想不到在這裡,我卻無意中和這個人相見。
這時,馬太已經是一個中年人了,小學教師的話仍然深深印在也的腦海之中,使他對戰爭的憎惡依然如故。他不關心政治,也沒有考慮過自己工作的直接後果,他以為自己是在為造福人類的崇高科學事業服務,這就是一切。優裕的生活和不習慣社https://www.hetubook•com.com交活動,使他從不注意外界的變遷。
「瞧你把問題說得多麼複雜!」馬太天真地盯著我,「我不懂這些道理,也不希望懂得。我只希望利用我的餘生,做一點對人類有益的事。」
我沉默了,思考著怎樣來表達我的思想。作為一個從小就在資本主義社會生活的人,我能瞭解這顆正直的心靈所經受的折磨和痛苦。他是一個被這種不合理的社會所欺騙、所迫害的畸零人。他找不到正確的道路,他幻想像古代的修道士一樣,能在這縹緲的太平洋上逃避現實生活。但是,現實生活是逃避得了的嗎?
正當他矛盾彷徨,不知所從的時候,他的一個名叫布萊恩的朋友專程從歐洲趕來慰問他,對他關懷備至,使胡明理感到十分慰藉。布萊恩原是他大學的同學,現任歐洲洛非爾電子公司副經理。這是一家規模很大、在好幾個國家都建有股份公司的企業。布萊恩十分同情胡明理的遭遇,高度評價胡明理的崇高理想。他痛斥A國社會腐敗,領導人都是一群戰爭販子。他表示他本人也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一貫致力於和平事業,所以才參加洛非爾公司的工作。這家公司是純粹的私人企業,不與任何政府發|生|關|系。它的經營目的,並非牟利,而是為了造福人類、消滅戰爭。最後,他建議胡明理接受洛非爾公司的邀請,獻身於他所進行的拯救人類的祟高事業。
原來如此!原來別人尊重他、使用他,僅僅是因為他的工作完全能為戰爭服務!
馬太出生於一個原來定居在日本的華僑家庭。他讀小學的時候,有個教師是個曾經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殘廢軍人。這個教師的全家都死於原子彈轟擊下的廣島,他本人也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最後雖然僥倖活了下來,也只剩了一隻手臂。就因為這,他痛恨戰爭,不斷地向學生灌輸戰爭殘酷可怕的思想。這種教育,在年幼的馬太心靈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尊重他人的感情,保護他人的理想,這正是洛非爾公司的宗旨。」他說,「只要你願意參加我們的工作,我們可以選擇一個遠離人世的地方,為你修建一座實驗室;讓你專心獻身神聖的科學,不再受世俗的干擾。」
我踱到窗前,看見書櫥上面兩格放的是一些我所熟悉的電子學和核物理方面的參考書;下面兩格卻擺滿了資本主義世界常見的荒誕色|情|小|說,如《黃金島之戀》、《殺人犯的自白》、《發財致富之路》等等。在四用機旁邊的塑料架上,堆滿了各種「甲殼蟲」音樂和「狂飄」音樂的錄音帶和唱片。書桌上,有一個年輕的華人的半身照片。這個人頭髮濃密的腦門顯得很窄和*圖*書,四方臉,粗眉小眼,嘴角掛著一絲輕佻的微笑。這就是這間房子的主人吧?不過從第一眼開始,我就對他產生了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惡感。
激光測距儀試製成功以後,A國政府為了使他更好地賣力,準備公開嘉獎。在這個時候,他的上司才給他看了幾份國防部備忘錄的副本。其中一份材料談到激光測距儀只要略加改製,就可以成為飛機上的投彈儀和坦克上的瞄準儀。另外幾份材料則提到他過去的幾項科研成果,已經全部用到了軍事上,並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即使是一枚炸彈在胡明理眼前爆炸,也不會更使他震驚了。他只覺得雙眼發黑,半晌說不出話來。等到回過神以後,他就怒吼起來,大聲抗議。他說他自己受了騙,他要A國政府向他道歉,銷毀一切利用他的發明而製成的武器。他匆匆趕到A國首都,從一個部門到另一個部門,從一個辦公室到另一個辦公室,激動地陳述多年以前小學教師向他講過的道理。開始還有人寬容地聽他講,可是,以後就沒有人願意再聽他的話,而用各種借口將他趕了出來。當他最後一次到達國防部,發現等待他的不是原先約定的官員,而是幾個精神病院的醫生時,深深感到自己受到了新的侮辱。從此以後,他就放棄了和這些人講理的念頭。
「博士,請原諒我的直率。」
胡明理同意了他的建議。於是,在布萊恩的巧妙安排下,他從A國的社會中消失了。半年以後,洛非爾公司果然在太平洋中購買了一座無名的珊瑚島,並且在島上建設了發電站和設備完善的實驗室。胡明理化名馬太,秘密地來到島上。開始時,只有他和阿芒住在這裡,以後布萊恩又把他一個老同學的兒子羅約瑟送來,希望培養成為他的助手。馬太見這青年閱世不深,性格還溫順,也就同意了。
我坐起來,看到身上的舊衣服已經被人換掉了,燙傷和劃破的地方也仔細地纏上了紗布。在床邊的茶几上,有一個盛著牛奶、三明治(夾肉麵包)等食物的超高頻加熱恆溫盤。我吃了點東西,感覺精神恢復了不少,記起了我曾為之歷盡艱險的高效原子電池,就趕快爬下床。當我看到那個皮包完好無恙地放在床下,才放下心來。
無論如何,我是有提醒他的義務的。於是我說:「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想我用不著提醒你,某一項科學原理或某一台科學儀器,事先要決定它是使用於戰爭還是和平,是極為困難的。你怎麼能保證,你的發明通過洛非爾公司轉售以後,不會直接或間接地為戰爭服務呢?」
「嗯,是的。」馬太很不情願地回答。
馬太講完以後,我一時沒有出聲,而是在緊張地回憶著。因為洛和-圖-書非爾公司的名字我有點熟悉,它最近就在一條新聞報導中出現過。後來,我終於記起了這條新聞內容:它引用了大量材料,證明洛非爾公司是受某大國暗中操縱,並接受其大量投資的一家跨國公司。
馬太淒然一笑。他似乎有很多隱衷,停頓了一下才說:「如果你能答應一個條件,也就是當你離開這裡以後,不要把我講過的話告訴任何人,而當成一樁在有生之年應該保守的秘密,那我可以滿足你的好奇心。」
然面,當我品嚐著阿芒送來的咖啡,欣賞著這大自然的美景時,卻從心底湧起了很多疑團:「這位溫文爾雅的馬太博士究竟是個什麼人?他為什麼要隱居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研究的項目是什麼?是誰供給他科學研究和生活上需要的物資?他又在為誰服務?」於是,在閒談中,我委婉又明確地提出了這些問題。
「是的。」馬太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苦笑。這是一種在精神生活中經歷過很大的刺|激和危機、內心世界十分複雜的人,才能發出的那種苦笑,「我就是那個不幸的人!」
馬太似乎看到了我眼色中的困惑,他介紹道:「我是一個物理學家。白色的房屋是我的實驗室,那後面是自動化的潮汐發電站。它不需要人管理,利用海水的漲落發電,可以供給我實驗和生活的用電。」
「這一點布萊恩是向我保證過的,洛非爾公司的產品主要只供民用。即使有個別國家和它訂有合同,那也是製造保衛和平的防禦工具。」馬太很放心地說。
胡明理聽了這番話以後心中的感動,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當時,他就像一個即將溺斃的人那樣在尋求救援。他已完全陷入了布萊恩用花言巧語織成的羅網之中,不能分辨這究竟是真正的友誼之手,或只是一個新的誘餌。於是,他又向布萊恩傾訴了自己的厭世情緒,想不到,這一點再次得到了布萊恩的同情。
看著這一張樸實的臉,我的心裡充滿了複雜的感情,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是惋惜,是同情,還是擔憂?從馬太簡單的敘述中,我本能地感到:事情絕不會像他所想的那麼單純,布萊恩也絕不會像他所描述的那麼善良,這裡面有問題,甚至有陰謀。可惜我一時無法猜透它,更無法使馬太相信我。像他這種科學家,往往是用自然科學的道理來衡量社會的,他相信的是事實,而不是言辭。
「用武器來保衛和平?這不又和你反對一切武器的觀念矛盾了嗎?」
馬太中學畢業以後,轉到了A國,攻讀晶體物理學,並且在激光的研究中表現了很大的才能。畢業以後,立即被聘請到一個研究機關工作,成績卓著。其實,在研製激光測距儀以前,他已經有好幾項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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