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丁格力穀

監工在小妖精腦後隨手一拍,小妖精整張臉當場撞到桌上。
「可能不會。」
「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話,不過——」
「沒問題!」死亡男孩愉快地說,接著抱起一堆屍塊和內臟走入廚房。「我會做超好喝的雜燴湯!」
「你們兩個來這裡做什麼?」他輕聲細語地問道。「我花了很大的精神才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來到這裡,然後你們兩個小丑就——你們怎麼確定自己沒有觸發這裡的警報?」
這時死亡男孩、朱利安.阿德文特和我同時將注意力集中到監工的身上。他看了唯一的出口一眼,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時逃出,於是伸展全身肌肉,試圖以身材和力量來唬人。他伸出比我們腦袋還要大的拳頭,嘴角露出輕蔑的微笑。
野孩子又叫又跳,不斷逗弄著旁邊的小妖精,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野小孩無聲地嘲笑他們,看起來就跟兩條狗沒什麼兩樣。
朱利安.阿德文特考慮了一會兒,說道:「或許我不該提到你,約翰。」
「我想應該沒有人要阻止我們了?」我對著四周大聲問道。
朱利安平靜地看著我道:「我知道,跟這裡一樣慘的地方多得是,只是在夜城裡,人們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們沒有能力解救每個人。我們只能——盡己所能地幫助能幫的人,學著不要對自己太過苛求。」
「安靜。」朱利安道。「我應該打得過他,但是為了小妖精的安全著想,我不想做沒把握的事。」
「好了,兄弟們!」他回頭對其他守衛說道。「東西收一收,我們閃人了。他們是死亡男孩跟約翰天殺的泰勒。我們的薪水還沒有多到對付這種角色的地步。大家先去油膩喬安咖啡店坐坐,等他們忙完了再回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有話題可笑的感覺真好。我們穿越一塊較為偏僻的區域,霓虹燈光黯淡,有如沒受邀請卻來參加晚宴的賓客,就連街燈的距離似乎也比平常還遠。這裡是腐爛街,一個居民偏好黑暗的地方。
守衛代表一派冷酷、昂首闊步地向我們走來,最後在一段十分尊重我們的距離之外停下腳步。我們不慌不忙地將對方從頭到尾打量一番。此人身穿條紋上衣,白色緊身短褲,頭戴一頂軟呢帽,腰後插著兩把珍珠柄左輪手槍,留了一綹小鬍子,臉上有幾條刀疤。他狠狠瞪了我們兩個一眼——如果不是身上流那麼多汗的話,其實他的目光還滿唬人的。
我拉著死亡男孩繼續向街尾走去。一路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人的蹤跡,不過我很肯定還是有人在暗地裡監視我們。我開啟天賦,張開心眼,找出朱利安.阿德文特的正確位置。我小心限制我的目光,專注尋找我的目標,因為我真的不想看見行走在腐爛街這種地方的隱形生命。另外我也很擔心使用天賦的頻率過高的問題。我的敵人隨時都在注意我的行蹤,隨時準備派出痛苦使者追殺我。我很快就找到朱利安的下落,他正躲在前方不遠的一座公寓中的某個隱密角落裡,監視著一間名叫「丁格力穀」的公司。我收回天賦,招回所有心靈屏障和安全機制,然後將我的發現告訴死亡男孩。
「那麼——」死亡男孩道。「你真的計畫好了?」
街道上垃圾滿布,沿街聳立著兩排搖搖欲墜的廉價公寓。半數街燈遭人打爛,人行道的欄杆不斷淌下噁心的汁液。公寓外牆因為煤煙污染與陳年污垢而骯髒不堪,外加以各種語言書寫的塗鴉,有些語言並非人類所有,而有些字顯然是用鮮血所書。窗戶不是以木板封閉,就是貼上破爛的紙張。公寓房門都有魔法防護,不知道密語無法進入。許多剝削勞力的血汗工廠就位於這些破爛老建築內的擁擠小房間中。這類工廠的工資極低,只有完全找不到別的工作或是有必要避風頭的人才會淪落至此。血汗工廠的老闆壓榨這些絕望者的勞力,以換取所謂的「保護」。可悲的是,夜城裡從不缺乏需要「保護」的絕望者。從某些方面來看,夜城是個非常黑暗的地方。
「你在同夥之中似乎滿有影響力的。」我說。「你是什麼人?」
「就算有也不是我們。」暗巷中的聲音說道。「你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先生。」
「要不是已經死了,我想我的心情一定十分低落。」
「我也不知道。」死亡男孩道。「不過你必須承認,這說法聽起來很酷。別管那個了,丁格力穀——聽起來有夠做作,八成是製作蕾絲飾巾或是什麼的——」
「求求你,先生,我們都很餓hetubook.com.com。」
最後我們來到一扇緊閉的門前,門上貼了一張卡片,其上寫著「丁格力穀」。我握住門把,輕輕一轉,發現門是鎖上的。死亡男孩抬腳要踢,我立刻將他拉開,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側頭貼在門上,傾聽門後的動靜,但是什麼也沒聽到。我站直身體,看看四周,發現走廊底端有一座向上攀升的旋轉梯。我領頭爬上樓梯,死亡男孩則像條不耐煩的大狗一樣一路頂撞我的背部,最後我們來到一條可以俯視丁格力穀內部的廢棄迴廊。而在迴廊的另外一邊,我們看見了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面目猙獰的工廠守衛悠閒地晃出小巷子,刻意讓我們發現他們的存在。他們打扮得有如幫派份子,毫不掩飾身上攜帶的槍枝及刀械,有些臉上甚至紋了幾個象形文字,表示他們是低階戰鬥法師。有人牽著狗,狗脖子上掛著強化鋼鐵鎖鏈。每一條狗體型都十分巨大,而且脾氣顯然十分暴躁。死亡男孩和我大搖大擺地往街道中央一站,讓所有工廠守衛看清我們的面孔。首先開始感到恐懼的是那些大狗。它們對著死亡男孩聞了一聞,然後夾起尾巴掉頭就跑。狗兒的主人看了我一眼,然後也馬上向後退開。所有守衛圍成一小圈,迫切地交談了幾句,然後推派出一個代表出來面對我們。
「這個完全是機械式的。」我說。「反正你又沒有受傷。」
「我以為血汗工廠這種東西早在維多利亞年代就已經被我消滅殆盡。在現代社會裡看見如此殘忍的行為對人類整體而言簡直是一大侮辱。為了利益殘害無辜,殘害如此無助的小生命,實在不可饒恕!這一切就在這裡劃下句點!」
「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統統繩之以法。」朱利安道。
「我無所謂。」死亡男孩語調輕快地說道。廚房裡傳來一股烹煮食物的味道,香味四溢。
「你真好心。」我衷心地說道。「但是這棟大樓裡其它的血汗工廠呢?其它為了微薄薪資而慘遭奴役的人們呢?夜城中這種大樓多到數不清呀。」
他身上披了一件老式披風,漆黑的質料使他能夠完美地融入迴廊的陰影之中。死亡男孩和我躡手躡腳地往他走去,不過他還是聽見了我們的聲音。他突然轉身,擺出打鬥架勢,不過在認出我們之後就鬆了一口氣,比了個手勢要我們趴在他身旁。他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眼珠與髮色都是墨黑色的,長相比所有電影明星還要英俊,唯一會被扣分的部分就是他嚴肅的個性跟難看的笑容。
根據朱利安的說法,這些妖精是來自另外一個空間的難民,為了躲避一支惡魔部落的侵襲而逃到我們的世界裡。他們迫切地需要藏身之地,深怕被任何人發現。細看之下,我發現他們全身佈滿許多舊傷,以及新的瘀青和割痕。他們身上套著破舊的麻布袋,背上劃開一個大洞,露出皺皺的翅膀。偶爾我還可以在他們的臉上看見短暫的光輝,看見他們曾經擁有過的野性與美貌。
「不!」我立刻叫道。「不要殺他們。我認為他們和妖精一樣都是受害者。」
「我半死不活的身體狀態足以迷惑所有警報系統。」他開心地說道。
朱利安.阿德文特是個英雄,貨真價實的英雄,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英雄。我們曾經合作過幾次。有時候他認同我的作風,有時候則否。我們之間始終處於一個十分奇特的關係。
「你們是來找麻煩的嗎?」他的聲音十分低沉,簡直像是擁有三顆睪丸的男人。
我們穿越一條狹窄的巷子,一面小心不要被裡面的垃圾跟排泄物的味道臭死,一面還要小心不要踩到在地上睡覺的傢伙。我不必施展天賦就找出後門的正確位置,因為後門就在我認為它該在的地方。(我本身也曾經歷過一段躲避債主的日子。)死亡男孩稍微檢查一下後門上架設的魔法警報跟陷阱,這個動作沒花多少時間,因為他只要看著那些裝置,裝置馬上就會失去作用。
死亡男孩提腳就要踹門,不過被我拉開。門上依然可能存有我們沒發現的機械式警報器,而我一來不希望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二來也不想讓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監視行動曝光。於是我短暫地開啟天賦,找出位於門鎖上方的特定一點,然後以手肘對準那點狠狠擊下。鎖頭應聲而開,門也跟著開啟。死亡男孩偏過頭去,不想看我臉上沾沾自喜的表情。我們進入廉和_圖_書價公寓,然後輕輕地帶上後門。
「你可以小聲一點嗎?」我連忙小聲地道。「我們是偷溜進來的,記得嗎?」
我們徒步走了好一會兒,雖然死亡男孩不會累,但是他很容易無聊,而他無聊的時候脾氣就會暴躁。他想要開他的未來之車前往目的地,那是一台來自某個可能的未來、穿越時間裂縫進入夜城,之後挑選死亡男孩作為駕駛的閃亮銀車。可惜我必須假設莉莉絲在夜城各地都派有眼線,而這些眼線必定在注意這台車的動向。為了避免死亡男孩幫助他的老朋友,搞不好未來之車一現身就會立刻遭到摧毀。身為聖經神話人物的子嗣,會有點疑神疑鬼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暫時還不打算和莉莉絲的人馬正面衝突,時機還未成熟。於是死亡男孩和我踏入越來越陰暗的巷道裡,為了是要尋找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朱利安.阿德文特。
「但是此刻你身在此地。」監工說道。「這裡是我的地盤,不是你放肆的地方。在這裡,沒有人會去在乎什麼紳士風度。我有權力可以不擇手段地對付所有入侵者,所以——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能耐吧——」
於是死亡男孩和我來到了租金最低廉的地區,也就是腐爛街。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路過的每一個人臉上都帶有狡猾的神情。有些是衣衫破爛的流浪漢跟乞丐,伸出污穢的手掌,拿著廢紙背成的紙碗乞討零錢。有些是為了避免曝光而躲在陰暗的巷道裡的傢伙——他們是被附身的動物,眼中綻放光芒,皮膚滿是爛瘡;他們是混血惡魔,願意用自己的肉體、血液與尿水換取金錢。她們是目光蕭索的妓|女,是雙唇血紅的妓男。他們是毒梟,兜售所有曾經流傳世間的毒品。除了以上人物之外,巷道裡還有許多更黑暗的怪物,提供更黑暗的服務。
他身後的守衛這時已經一溜煙全跑光了。我看著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男人,對方的眼角忍不住開始抽動。
「我們要怎麼處理他們?」我小聲問道。「我們解救了他們,很好。但是他們依然得想辦法生存。他們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也沒有其它地方可去。如果待在夜城,他們很快就會被生吞活剝的。」
裡面幾乎沒有任何光線,並且充滿貧窮、苦難以及馬桶堵塞的臭味。這棟建築的預算多半全都花在結構之上,所以內部到處充滿了火災陷阱。我們躡手躡腳地走過昏暗的走廊,隨時注意有沒有被人發現,但是整棟建築安靜得有如墳墓一般。樓梯十分狹窄,不容兩人並肩而行,於是我請死亡男孩先走,因為他承受傷害的能力比我高太多了。一路上到處都是魔法警報和陷阱,不過全都在死亡男孩的面前化作輕煙消散。經過二樓的時候,一張恐怖的大臉突然從塑膠牆的裂縫中凝聚成型,看了我們一眼,叫道:「喔,慘了。」然後自行消失。
「至少把目的地告訴我吧?」
年輕守衛伸手拔槍,不過死亡男孩已經撲上前去。身為一名死人,他的身體不受正常人類反應時間限制。只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前急衝,瞬間拉近了兩者之間的距離。對方也不簡單,在很短的時間內開了兩槍,不過兩槍都被死亡男孩閃過。他撞上年輕的守衛,奪下對方手中的槍,然後對準他的臉一頭撞下。接著他把玩了一會兒奪來的手槍,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守衛,然後將槍丟在一旁。
「我也不會喜歡?」
「他媽的沒錯,先生。我應徵的時候只是說好處理簡單的暴力事件。從來沒人說過這個工作需要面對活生生的傳奇人物和長了兩條腿的死神。」
「這座工廠本來的老闆怎麼辦?」我問。「他們不會找上門來嗎?」
朱利安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一面監視丁格力穀,一面告訴我們事情的始末。他的聲音小到我必須拉長耳朵才聽得見。
我們一聲不出地走了一會兒。「干擾心靈傳遞?」我終於開口道。「那是什麼意思?」
我頭還沒點完,他已經轉身跑開。擁有很好——或者說很壞的名聲可以提供很多好處。這時還有一名年輕守衛滿臉困惑地站在街道中央,他叫了工會代表一聲,不過後者完全沒有理他。
「喔,是的。」
死亡男孩十分討厭偷偷摸摸,因為不符合他的風格。「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扁人?」他不停這麼問。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小妖精耗盡了體內所有魔力,登時自我們的眼前消失。他的衣物緩緩落下,空虛的腳鏈也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和*圖*書擊聲。我不記得自己上次感到如此憤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怒火在我體內燃燒,緊勒住我的內臟,令我幾乎窒息。
為了方便私下談話,我們向旁邊移動幾步。妖精與兩個野孩子一開始神情不定地看著對方,不過最後男孩緩緩前進,在最接近的妖精面前彎下腰去,伸長脖子,期待妖精來拍他的頭。過了一會兒,妖精伸出小手輕輕地摸了摸男孩蓬鬆的亂髮。男孩像只小狗一樣咧齒而笑,女孩也跟著來到他的身旁。我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轉頭面對朱利安。
「你來找我做什麼?」朱利安問。
「沒受傷?這件可是我最好的外套耶!看看袖子上這兩個洞,補起來可不便宜。我的衣服都是交給希臘街上的一個年輕人補的——你想像不到我補衣服的需求有多大——但是衣服只要補過就不一樣了。雖然他聲稱是用隱形補衣法補的,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穿那些補過的痕跡——」
「而你不打算對我透露計畫?」
死亡男孩和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發現一條巨大的形體此刻正從廚房裡走出來。對方起碼八呎高,腦袋頂著天花板,肩膀的寬度以及肌肉發達的程度都超過人類應有的極限。他是人造的產品,由人類肢體拼湊而成,身上唯一的衣物就是許多皮帶,可能是用來固定肢體,也可能是用來提供些許安全感。他一手拿著一隻超大的麻布袋,另外一手則捧著一隻烤雞。他咬了一大口雞胸肉,然後滿臉笑意地在小妖精們面前揮舞油膩膩的烤雞。
「工會代表,先生。我照顧我的同伴,確保他們都有健保。如果兩位不介意的話,我真的很想跟他們一起離開。」
監工站穩腳步,不再後退,滿臉不屑地瞪向朱利安,眼中流露出狡獪殘酷的神情。「我認得你,老頑固。你是自命不凡的編輯,悲天憫人的爛好人,風度翩翩的冒險家,活躍於頂級社交圈的男人。如果我把這間血汗工廠和其它類似工廠的老闆的名字告訴你,我敢說你一定認識他們。搞不好他們還是你所屬的上流社會俱樂部的優良會員呢。他們瞭解夜城的真實面,深知一切的根本還是奠基在權力跟金錢上,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們聽說過我們的名號?」死亡男孩有點失望。
每個小妖精腳上都有沉重的鐵鍊,鏈子的另一端固定在地板上的鐵環上。
「夠了。」朱利安.阿德文特以一種冷靜而又危險的語調說道。「我已經看夠了。」
「啊!」我道。「你多半不會喜歡的,朱利安,但是——」
「什麼玩意嘛!」年輕的守衛憤怒地吼道。「我們才應該是狠角色,是以目光散佈恐懼,嚇壞所有人的狠角色!我們不能因為有更狠的角色出現就夾著尾巴逃跑!」
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悲慘的景象。血淋淋的資本主義剝削勞工的寫照。知道世界上依然存在這種事情是一回事,但是當真看在眼裡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心中燃起一把怒火,只想出手拆了這個鬼地方——只可惜血汗工廠的勞工不會為此感激我的,他們需要這個工作,需要微薄的薪資,也需要工廠提供的保護,不管他們在躲避什麼——再說,我也不能搞砸朱利安.阿德文特的監視行動。我不能惹火他。因為我需要朱利安的明。
「我也很迷惑。」我同意道。
「為什麼其它陷阱沒用,這個卻有用?」
他身形飄逸地跳下迴廊,背上的披風隨風擴展,有如一雙復仇天使的羽翼,輕輕落在吃驚的監工面前,嚇得對方向後跳開。兩名野孩子一面大叫一面撤退。死亡男孩跟著跳下,重重落在地上,壓碎腳下的地板,一派輕鬆地對著監工微笑。監工拋開手中的布袋跟烤雞,兩隻手掌緊緊握拳。由於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沒跟他們一起跳,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自迴廊上爬下。朱利安.阿德文特逼近滿臉怒容的監工,他的聲音及雙眼中散發出熊熊怒火,逼得這頭巨大的人造怪物不停後退。
「拜託你,先生。」小妖精輕聲說道。「我很渴,先生。」
「有時候你實在很可怕,知道嗎,約翰?」他道。「我是指你看穿事物的方式。不管怎樣,我不會太擔心你那些敵人。有莉莉絲跟那一堆神靈的法力在干擾心靈傳遞,他們多半沒有辦法探出你的位置。」
原來丁格力穀是專門製作魔法物品的血汗工廠。許願戒指、隱形斗篷、會說話的鏡子、魔法神劍之類常見的魔法物品。我一直都很好奇這些東西是打哪來的——底下一張大和-圖-書擱板桌周圍站著十幾個渾身發抖的小傢伙,看起來像是營養不足的小孩,不過眼睛很大,耳朵也比較尖。他們是年紀不超過兩歲的妖精,形容憔悴,翅膀乾扁,饑寒交迫,身上佈滿被虐待的痕跡。他們拿起擺在桌上的日常生活用品,以專注的目光在其上灌注魔力,直到修長的臉上流滿汗水為止。他們將自己本身的法力轉嫁到物品之上,以純粹的意志力製作魔法物品。每灌注一次法力,他們的生命光輝就更加衰減,死亡也就離他們越來越近。
「等我在《夜城時報》上批露這件事之後就不會了。」朱利安道。「我會更改一些細節,保護妖精的權益,不過該報導絕對會引起廣泛討論。到時候對方必定不敢承認自己是這間工廠的老闆。我可以引用你跟死亡男孩的名字嗎?」
接下來的樓梯變寬,足夠我們兩個並肩行走。正當我以為可以放鬆的時候,死亡男孩腳下的臺階突然向下一沉,緊接著發出一下輕微的喀啦聲響。我反應迅速,立刻撲倒。只見一根金屬長矛自牆上隱藏的洞裡射出,越過我的頭頂,刺穿死亡男孩的左手。他看著自己的手臂,深深歎了口氣,然後小心地拔出長矛。我從地上爬起身來,和他一起研究那根長矛。
「你!哭哭啼啼的幹什麼,畏苦怕難的傢伙?」
「因為我還在考慮該怎麼對付那個玩意。」朱利安道。「他們的監工,畢德。」
我盯著他袖子上的兩個洞,不屑地道:「別把自己捧上天了。」
代理總編甚至還問我知不知道朱利安的下落,因為整間報社都為了諸神之街的新聞忙翻天了。他問我有沒有什麼諸神之街事件的內幕,我告訴他有,不過只能跟朱利安透露。代理總編利用恐嚇、咒與哭泣等手段想要套我的話,不過最後終於放棄。他告訴我雖然朱利安關掉了行動電話跟傳呼機以免被打擾,不過在失蹤前他曾經提起某間剝削勞力的血汗工廠。
「肯定是。」我道。
「因為所有警報在我眼中都無所遁形。」死亡男孩道。「沒多少東西能夠逃過死人的法眼。」
「我瞭解。」我說。「很多人對我都有這種感覺。」
腐爛街。一個夢想逝去、希望消失的地方。在這裡,死亡有時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所有人都做到一定數量才有水喝!輪班結束之後才有飯吃!你知道規矩的。」他說到一半突然打住,將一把綻放魔光的匕首拿到眼前細看,接著不屑地哼了一聲,徒手將匕首折成兩半,然後拋開光芒不再的匕首碎片。「廢物!爛東西!都是因為有人不肯專心才會做出這種玩意兒!別以為你們可以唬弄我!皮給我繃緊一點,有誰再敢犯錯,我就把他抓去餵寵物!」
他抓起堆在桌上的魔法物品,隨意塞入麻布袋裡。一名小妖精不小心哭得大聲了點,監工立刻轉過身去。
兩名野孩子一邊一個站在他身邊,赤身裸體,身上染滿骯髒的污垢和乾掉的血液。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兩個都只有十歲左右,但是他們的身材欺負小妖精依然綽綽有餘。
「他還年輕。」遠方一條陰暗巷道中傳出一個聲音。「什麼也不懂。拜託饒他一命。不然他媽會找我算帳的。」
我們停在該棟大樓之前,花點時間流覽一遍門鈴旁邊的公司卡。這些卡片看起來都是臨時貼上的,顯然裡面的公司經常會更換名字。目前這棟三層樓高的辦公建築裡,有「阿福紐扣店」、「火柴女孩」、「史納芙莉小姐的時尚屋」、「伯勞鞋店」、「填充魚公司」,以及「丁格力穀」這幾間公司。
朱利安看著我道:「他是認真的嗎?」
「謝謝。」我說。「我們不會客氣的。」
「首先,頂樓也不過二樓而已。」我道。「顯然是因為如果再加蓋一層的話這整棟建築就會直接塌掉的關係。其次,儘管這種鬼地方應該不會有防火梯,但是我肯定後面一定有秘密出口,以免債主突然找上門來。所以,我們先繞到後面去吧。」
他念出一句咒語,兩名野孩子立刻開始變形。皮膚上長出濃密的毛髮,骨骼發出陣陣爆裂聲,身體不斷拉長,口鼻向外突起,尖牙自嘴角浮現,轉眼之間已從兩個小孩變成了兩匹野狼。監工放聲狂笑,驅趕寵物向前撲來。小妖精們發出無助的慘叫,死命地拉扯腳鏈,試圖逃過野狼的魔爪。兩頭野狼氣焰囂張地向前逼近,死亡男孩自小牛皮靴中拔出兩把銀匕首,毫不畏懼地迎向前去。
監工走到桌前,所有妖精神情立刻緊張起來,有些甚和圖書至無聲地哭了出來。
「你會有機會的。」我說。「老天,你真像是個大孩子,接下來你就會開始問『我到了沒』了。」
他不屑地哼了幾聲,然後繼續和我沿著年久失修的樓梯向上走去,進入頂樓陰暗的走道。這裡每一個房間都分租給不同的業者。我們看到許多衣衫破爛的人們在糟糕的環境裡為了微薄的薪資無聲地工作。也有些家庭全家人擠在一張木桌旁,沒有任何活動空間,房中的窗戶也封死了。父親、母親、子女,全都在陰暗的燈光下努力工作,賺取完全不合理的微薄報酬。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響,他們全都專心一意地低頭工作。我們沒有看見任何工頭,不過這不表示沒有人在監工。麻煩人物在血汗工廠裡是無法存活太久的。
死亡男孩刀法純熟,比起專業屠夫不遑多讓,頃刻間監工就只剩下噁心的血水和扭動的肉塊。當一切終於結束,監工的眼珠子也不再轉動之後,朱利安自殘骸中揀起一條皮帶,取下套在上面的鑰匙圈,在我的幫助之下解開所有妖精腳上的鎖鏈。妖精們含著淚光不住道謝,聲音有如鳥兒的歌聲一般悅耳。由於腳鏈已在他們的腳踝上留下烙印的痕跡,所以儘管已經身獲自由,他們依然坐在板凳上,彼此相依偎尋求慰藉。其中一名妖精看著朱利安,神情猶豫地舉起小小的手掌。
「現在,聖誕老人的小幫手們有沒有乖乖地製作小禮物呢?」監工大聲吼道。「呵!呵!呵!看來又逃走了一個——不過不必擔心,可愛的孩子們,我們有的是可以取代舊人的新血呀。」
他揮舞手中的匕首,朝監工撲上。監工轉身拔腿就跑,只可惜還沒跑出兩步就已經被死亡男孩追到,兩把匕首分別插入他兩邊腎臟之中。監工慘叫一聲,摔倒在地,接著死亡男孩將他身上拼湊的肉塊一塊塊切下,沒多久就將他給碎屍萬段。監工掙扎尖叫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朱利安默默旁觀著,兩名野孩子雀躍不已,小妖精們則是開開心心地鼓掌叫好。
「肯定是。」我說。「幸運的是,我吃飽了。」
況且今天晚上還這麼冷。
「這個嘛——」朱利安邊想邊道。「他們本來的工作做得不錯,何不直接把生意接過來做?總得要有人生產魔法物品的——他們可以靠此維生。我肯定這兩個野孩子可以勝任保鏢工作。我可以先出資幫他們維持一開始的開銷,然後再找個人代表他們出面交易,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了。」
我已經聯絡過夜城時報的總部,代理總編不情不願地告訴我朱利安沒進辦公室。儘管如今已經身為報社的總編兼老闆,朱利安始終無法忘懷那段身為夜城頭號調查記者的日子。每隔一段日子,他都會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自動消失幾天,外出執行個人任務。報社裡沒人會說閒話,因為他總是能夠帶回最搶眼的頭條新聞。朱利安喜歡親力親為,藉以提醒自己體內依然保有冒險家的精神。
「這改變不了什麼!你們根本打不過我,就算一起上也一樣。我會吃光你們的血肉,吸乾你們的骨髓,然後將你們的頭顱插在門外,讓所有人知道惹火監工是什麼下場。別以為你們的魔法會有用處,我的身體可以抵禦所有魔法攻擊。」
「如果你認為有幫助的話。」我道。
「有夠壯的監工。」死亡男孩道。
「幸好我不是魔法的產物。」死亡男孩道。「我只是死了而已。」
死亡男孩看了看朱利安,接著聳聳肩,再度退回原位,不過兩把銀匕首依然握在手中。我擋在兩頭野狼之前,暗自希望自己的判斷沒錯。他們的變形是由監工的咒語所引發,這表示兩個野孩子並非天生的狼人,而是被強迫變形的。我開啟天賦,找出控制變形的法術,輕輕鬆鬆地將之解除,兩匹野狼當即變回原形,再度成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們感受到自己身獲自由,也很清楚是誰解放了他們。他們對我一擁而上,在我的腳邊不停磨蹭,強烈地表達出感激之意。監工大聲下令,反覆念誦咒語,不過他們只是轉過身去對他怒目而視。我拍了拍他們雜亂的頭髮,試圖安撫他們的情緒,最後終於令他們冷靜下來。
「這簡直是變態!」我勃然大怒,瞪著朱利安.阿德文特道:「你怎麼還能坐在這裡看?為什麼還不出手解救他們?」
「你會生氣的。」
「頂樓。」死亡男孩語氣厭煩地道。「為什麼要找的地方總是在頂樓?我們要怎樣在不被其它公司發現的情況下到達頂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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