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太黑

我們全都轉過頭去聽他說話,但是他想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依然不肯面對我,不過至少已經停止哭泣。
「是。」我說。「她有說。我們之間向來沒有秘密。」
「讓我殺了他。」影像伯爵道。「他非死不可。他必須為自己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他喪盡天良。」影像伯爵道。「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他怎麼會有人類的情感?」
我強迫自己控制情緒,畢竟我是來尋求他們幫助的。有一個問題我還沒問。一個我必須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坐在殘磚斷瓦之間,想辦法平復緊張的情緒。我的心臟跳得有如打樁機一般劇烈,兩手也不斷顫抖。就是在類似這種情況之下我才會希望自己會抽煙。終於恢復冷靜之後,我慢慢開始打量四周。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這個年代裡所有的地標都已經消失,成為散落滿地的垃圾跟廢墟。到處看起來都是同樣的景象。文明消失了,如今倫敦街道上只剩下怪物。我的身體突然開始顫抖,只因為末日世界的氣溫十分寒冷。可惜我還有正事要辦,根本沒有時間休息。我再度站起身來,摩搓麻痹的雙手,然後開啟天賦。附近可看的東西不多,因為隱藏在現實之下的隱形生物此刻都已經死絕。不過我一開始強化天賦,立刻就找出了敵人巢穴的所在位置。他們的生命之光有如風中殘燭一樣黯淡,然而在如此深沉的夜色之中依然好似燈塔般耀眼。我收回天賦,往敵人巢穴的方向前進。他們離這裡沒有多遠。
「靠我的天賦。」我說。「以及一位天使的幫助。」
她緩緩搖頭。「我希望你沒幫。如果我沒有恢復正常,這個世界就不會像現在這麼難熬。真希望我還是個瘋子。」
「我們別無選擇。」潔西卡道。「這並非——」
我們相視一笑,分享一個隻屬於我們之間的默契。
這時皮囊之王兩眼圓睜地抬起頭來。「他們來了!」他大叫道。「他們跟蹤泰勒,突破我們的防禦。我們只顧著泰勒,完全沒去注意外界的動靜!他們來了!」
「你想要復仇還是阻止大戰?」我問。「如果我在此時此刻死去,還有誰有辦法阻止莉莉絲?你們一定知道她計畫以一己的意念重塑夜城,殺光任何擋路的人,弱化人性的意志,讓所有人類臣服在她的腳下。我寧願死也不願過那種日子。我是唯一能夠阻止莉莉絲、阻止世界毀滅的人。如果我能想出辦法在不掀起大戰的情況下擊敗她——這在你心裡總該比復仇還要重要,是不是?」
「誰能想到人類的最後希望竟然是掌握在我們這種人手上?」角落中傳來皮囊之王悲傷的聲音。
「所以我們才找回真名之槍,裝在蘇西身上。」潔西卡說。「雖然我們找槍時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是為了得到這把足以毀滅你的武器,再大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在我們安裝真名之槍的時候,她痛得驚聲尖叫,但卻始終沒有絲毫退縮。可憐的蘇西,勇敢的蘇西。」
寒風刺骨,有如冰火一般燃燒我的肺部,幾乎凍結了我的思緒。環顧四周,目光所及的範圍裡除了曾經高聳的建築殘骸之外,什麼也沒有。殘缺的磚塊,破碎的石板,燒焦的痕跡,空虛的窗框以及有如怪物的大嘴般的深邃門廊。街道上散落焦黑殘破的汽車空殼以及各式各樣的垃圾跟殘渣。陰影,到處都是陰影。我從來不曾見過如此黑暗的夜城,沒有耀眼的霓虹,沒有吵雜的塵囂。世界籠罩在一道暗紫色的光線之下,仿佛夜空本身佈滿瘀青一樣。
我儘量不去招惹那些怪物;或許他們也在儘量和我保持距離。不管怎樣,總之我一路順暢地來到敵人巢穴之前,完全沒有碰到麻煩。這裡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樣,是一棟看起來跟附近其它廢棄建築沒什麼不同的獨棟公寓。窗戶的玻璃全碎,沒有透露出任何光線,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其中藏有光線跟生命,隔絕於外界怪物的感知之外。我緩緩接近,步步為營,微微開啟天賦找出屋外設下的防禦系統及魔法陷阱。大部分的防禦系統都是「別看這邊,這裡什麼都沒有,快點離開」的那種,不過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所有防禦系統都是專為非人的能量生命而設,就算我大搖大擺地長驅直入也不會觸發任何警報。或許他們已經沒有理由去防禦人類入侵了;也可能他們隨時需要能夠立刻回到屋中。這棟房子就連大門都沒鎖。
「梅林折斷了她的手臂。」我冷冷地說。「裝上真名之槍的那只手。接著她就消失了。當時她還活著。我本來希望她——會回到這裡來。」
「我根本什麼都還沒做!」
和圖書的嘴唇微微抽動。「你總是跟一些上流人士交往,約翰。」
對方步履蹣跚地走過廣場,步伐沉重,每一腳都在地上留下裂痕,身型巨大腫脹,仿佛由活生生的癌細胞所組成,身上佈滿紅紫相間的條紋,兩排浮腫的眼睛與嘴巴不斷地流出液體。他的長腳曾經或許是類似動物的骨骼,不過如今已經變得好似昆蟲的節肢。他搖搖擺擺地走在街上,接著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廣場的另外一邊。只見一隻型態模糊的高大怪物自廣場另一邊走來,全身散發著一股不自然的光芒,以極快的速度改變位置,對著路旁所有金屬物品噴灑出有如閃電般的奇特能量。兩隻怪物以恐怖的聲音彼此叫囂,仿佛兩頭宣告地盤的猛獸一般。
「現在要計算時間都很困難了。」潔西卡的聲音像是個嚇壞了的小朋友。「你看,我們根本沒有用以衡量時間的依據。現在沒有白晝,只有永無止盡的夜晚,所有手錶都失去作用了,即使完全沒壞的也一樣。或許你跟莉莉絲在大戰的時候已經連時間都一併毀了——」她像只小鳥一般側過頭去,但是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找我們?」
「我能夠穿越你們的防禦系統,還不算是人嗎?」我說。
「她跑回來殺我。」我說。這話令我心痛,但是我還是強迫自己說出口。「她說她是跟你們一夥的。我就是因此而穿梭時空來到這裡。我要知道更多。未來並非既定,一切絕非無法改變。告訴我你們所知的一切。告訴我只有你們才知道的事情。」
不。我還有機會拯救他們,拯救所有人。我會找到方法的,找東西本來就是我的專長。
他們討論了十分鐘之後,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幫我。安妮.阿貝托爾劃開手上一條血管,用自己的血液在地板上畫下一道五星結界,其它人則齊心合力凝聚起僅存的力量。潔西卡.莎羅用泰迪熊作為定位定時的媒介;影像伯爵來回揮舞雙手,在空氣中留下閃爍的能量痕跡,編織複雜的理論及二進位魔法,皮膚上的線路綻放死靈科技的電光。皮囊之王昂然而立,發揮與生俱來的天賦,不斷放送古老強大的魔力。賴瑞.亞布黎安將一切吸入體內,利用自己不死的屍體導引眾人的力量,吸收掉所有負面效果,讓其它人可以專心開啟儀式。
「沒錯。」她說。「是你幫我找回來的。我還記得。他幫我帶回生命以及理智。」
它認得我。而且它很怕我。
儘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到自己並不孤獨。我聽見遠方傳來某種生物發出的聲響。對方體型巨大,大搖大擺地遊走在空曠的街道上。我雙手插入外套口袋,身體微屈抵抗寒意,然後往聲響處慢慢走去。我就是這樣的人。好奇心會殺死貓,但是滿足感可以使貓復活。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黑暗的街道,繞過滿地的垃圾,一路上不斷查看路過的車輛,但是卻沒有發現半具屍體。每一腳踏出去,腳下都會揚起厚厚的塵土,接著又沉回地面。這個年代連一陣微風都沒有,寒冷的空氣凝止不動,絲毫沒有任何生氣。隨著我越來越接近,遠方的聲響也越變越大聲,而且不只從一個方向傳來。我想起上次來時見過的那些巨大昆蟲,忍不住開始放慢腳步,壓低音量。最後我來到一個開放式的廣場空間,看見了聲音的源頭,然後立刻躲進附近最深沉的黑暗角落,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安安靜靜地隱藏自己的行蹤。
「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賴瑞問。「為什麼要信任你,約翰.泰勒,莉莉絲之子?」
情況比我印象中還糟。夜晚有如毫無希望般黑暗,好似愛人拒絕般寒冷,仿佛空虛墳場般寂靜。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建築物的殘骸,不是被壓扁就是被燒光,仿佛曾有一場強烈的風暴席捲夜城,弭平了其中所有一切般。只不過這並非一場無名的風暴。我抬頭看向夜空,月亮已經消失,星光也只剩下寥寥數點。世界末日,生靈末日,希望末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但是我來了。」我堅定地說道。「也跟你們談過了。一切都會不同的。」
「但是你會做,約翰。」潔西卡道。「你會的。」
「還有毀滅世界。」賴瑞語調平淡地道。「別以為只有倫敦,整個世界都已經變成這個樣子。」
「沒有。」安妮道。「我們沒見到她。我們必須假設她已經死了。這條命還是算在你頭上,莉莉絲之子。」
我很有禮貌地咳了一聲,對眾人宣告我的到來。他們全部立刻轉身站起,擺出戰鬥架勢,不過在看到我的時候統統嚇得瞠hetubook.com.com目結舌,沒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囊之王大叫一聲,害怕得有如受傷的孩子,躲到牆角不住發抖。影像伯爵滿臉怒容,全新的能量爆體而出,仿佛身上所有死靈科技都活了過來一樣。
「時光旅行。」我道。「對我而言,莉莉絲的事件才剛剛發生而已。『大戰』尚未開打,我是來這裡尋找答案及建議的。」
影像伯爵突然起身,直視我的目光。「我們可以殺了你。」他道。「如今你終於落入我們手中了。我們可以殺了你,即使這表示我們全都會死。只要目睹你的死亡,或許一切都值得了,或許到那時候,我們統統可以享受寧靜的安息。」
「很高興能幫得上忙。」我說。
「蘇西呢?」我問。「霰彈蘇西在哪裡?」
「我知道。」我感到一陣口乾舌燥。「你們就是我的敵人。打從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派人穿梭時空追殺我,要在我——毀滅夜城之前先把我除掉。」
賴瑞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某只莉莉絲的後代。這些日子裡,除了人類的屍體之外,我們只剩下這些東西可以吃了。大戰中遺留下來不少人類的屍體,不過我們還沒有退化到必須吃人的地步。暫時還沒。喔,沒錯,人們的屍體依然躺在路邊,即使大戰已經結束數十年也沒有腐爛。你知道,如今屍體已經不會腐爛了,不過建築物依然會倒塌。你跟你媽對抗的最後那段日子裡,各式各樣奇怪的能量統統出爐,導致後來所有自然的法則統統——不管用了。如今自然界有了全新的法則。有時候我們可以好幾個禮拜都不感到饑餓。我們不睡覺,因為在這個年代裡,惡夢會征服我們的心智,控制我們的肉體。」
「你一再犧牲自己人的性命。」賴瑞說。「不斷把他們送去當炮灰。對你們兩個而言,除了贏得大戰,什麼事情都不重要。於是大戰就這麼一直打下去,直到你們的手下死光,最後只剩下你們母子兩個面對面對決為止。」
我看向潔西卡。「看來你的泰迪還在。」
我微笑:「你當然看不見,我的法術是極品。」
「那我們得要強化防禦系統。」賴瑞說。
接著我們全都猛然轉頭,一聲不出,等待著外面的超大怪物緩緩路過。我們直挺挺地站著,用心傾聽,就連縮在角落的皮囊之王也不敢繼續顫抖。怪物每跨出一步,整棟房子就震動一下。腳步聲逐漸遠離,終於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緊繃的情緒慢慢鬆懈下來之後,我終於瞭解我的敵人們為什麼都像是快垮掉了。生活在這種恐懼之中,隨時都有可能被發現、被殺害——說真的,這跟他們帶給我的不安生活也沒多大的不同。只可惜我心裡完全沒有感受到復仇或滿足的快|感,因為沒有人應該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
「我沒看見什麼防禦魔法——」
潔西卡.莎羅如今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恐怖的不信之徒。她的外表看來十分纖弱,盡可能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抱著一隻殘破的泰迪熊,緊緊地靠在扁平的胸前,她身上那破爛的皮夾克和皮褲,看起來跟蘇西常穿的那套很像。
「你回來之後,一切就已經開始走向無可避免的道路。」安妮.阿貝托爾說。「只因為你堅持追查你母親的身分,儘管所有人都警告你不可以這麼做。你的行為造成連鎖反應,最後導致你們之間的『大戰』。你們像是兩條搶奪骨頭的狗一樣爭奪夜城,因為你們都不能允許夜城落入對方的掌握。你們施展一個接著一個的強大法術,吸乾了整個世界的生命氣息,只為了打這場寶貴的大戰。」
我無助地攤開雙手。「你指控的都是一些我還沒犯下的罪行,或許我永遠都不會做那些事——這就是我來此的原因。我需要你們告訴我該如何防止這一切發生。」他們默默地看著我,顯然不相信我的話。我向前跨出一步。在跟敵人打交道的時候,信心就是決定一切的關鍵,至少要表現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才行。我比了比火堆上的烤肉串,它散發出一股非常難聞的氣息。「你們似乎正在準備晚餐。我可以一起吃嗎?人胃口最好的時候就是在世界末日之下掙扎求生的時候了。晚餐吃什麼?」
「但是如果不是因為那棟房子,我根本就不會回來。」我說。
「如今殘存的人類——」潔西卡道。「就只剩下我們這種小團體。我們像是躲在洞裡不敢出門的老鼠一樣自大戰之中存活下來,即使到了今天,我們依然在躲藏,想盡一切辦法只為了生存下去,期待著——奇蹟發生。然而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聽到來自其它人的消息了。我們試過主和_圖_書動聯絡,但是卻沒有任何回音。所以或許——除了我們之外,所有人類都已經死絕了。我們是人類僅存的希望,而你的死亡就是我們唯一的契機。」
坐在她身邊的是賴瑞.亞布黎安,著名的死亡偵探。他遭到自己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殺害,後來又被當作僵屍召喚回人間。儘管根本沒有繼續存活的意願,但他還是必須活下去,因為他沒辦法再度死亡。他昂貴的西裝如今殘破不堪,露出其下蒼白噁心的死人皮膚。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臉上沒有絲毫疲憊神色,也沒有任何喪家之犬的感覺。他只是看起來很憤怒罷了。
「我們已被天堂跟地獄遺棄。」安妮.阿貝托爾尖銳地說道。「已經沒有東西值得奮鬥了。你知道我們是誰嗎?為什麼要聚集在一起?為什麼我們身處如此糟糕的世界裡依然不屈不撓,不肯放棄?」
「約翰.泰勒。」賴瑞緩緩說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你找到方法從墳墓裡爬回來嗎?」
「或許——」潔西卡道。「玩弄時間本來就是難以掌控的事情。有時候我認為諷刺就是整個宇宙運轉的基礎。由於我們干涉了時間,所以才種下了人類滅亡的種子。這不會讓你很想破口大嗎?」
「整個世界都因為你而成為活生生的地獄。」影像伯爵道。「我們會這麼做還不是為了要阻止你。」
「不要亂來!」我立刻說道。「我有備而來,身上佈滿強大的防禦法術。任何足以突破我的防禦法術的力量都一定會引來外面那些怪物的注意。我想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那種事情發生,是不是?」
一開始我還以為對方只是高大的牆上投射出的一道深邃陰影,但是接著陰影突然自牆上浮出,跳入街道中央擋住我的去路。怪物的身體突然暴漲,瞬間變成一條由活生生的黑暗所組成的巨大黑色鼻涕蟲。它身上沒有反射任何光芒,看不出絲毫可辨認的細節,任何光線只要一到它身上瞬間有如射入無底洞裡一般消失殆盡。它沒有眼睛,但是卻看得到我。它知道我的存在,也痛恨我的存在。我可以感覺到它的仇恨,有如實質存在於空氣中的一股壓力。那是一種毫無由來的恨意,感受不到良知,述說不出詭異。
「因為你哥哥湯米信任我。」我說。「即使在他完全沒有理由信任我的時候。」
最後一個是安妮.阿貝托爾,一個極具誘惑魅力的殺手、秘密情報員與謀略家,在我們的年代裡被十幾個國家所通緝。她身穿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露出肩胛骨之間所紋的神秘符咒。一直以來不斷有人為了很充足的理由意圖置她於死地,但是她始終都是一個很難殺死的女人。她身高六呎二吋,渾身上下依然都是肌肉,臉上也還保有一些當年的魅力,只不過整體的氣勢已經大不如前,再也不是從前的她了。
「她自願讓我們改造成殺手。」賴瑞道。「你知道她是自願變成——那個樣子的吧?」
所有怪物的動作都十分迅速、飄忽、詭異。它們的吼叫聲十分難聽,人類的耳朵根本難以忍受。它們對著彼此以及空氣揮出利爪,或者像發|情的雄鹿一般以頭對撞,看起來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樣。任何人只要看上這些怪物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們已經全瘋了;它們的靈魂已經被外在環境摧毀,在末日中凋零。它們內心早已病入膏肓,充滿墮落與腐敗,逐漸邁向死亡的命運。
「啊,真是的。」我道。「好心沒好報。」
「那麼——」我說著看了看四周。「這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是我的錯。告訴我為什麼,究竟出了什麼事?」
「會。」我說。「我必須如此相信。你們也必須相信我。因為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人類唯一的希望。使用你們的力量將我送回過去,回到我來時的年代。我跟你們保證一定會找出一個不必全面火拼就能夠阻止莉莉絲的辦法。我絕不會掀起任何足以導致世界末日的『大戰』。」
安妮.阿貝托爾伸出血淋淋的手臂比個手勢,我立刻依照指示踏入五星結界。她畫出最後的符號封閉結界,傳送儀式當即啟動。結界週邊的紅色線條綻放出能量的光芒,其外的世界逐漸虛幻模糊。
我打開大門,輕輕走進昏暗模糊的破爛房屋裡。我的雙眼已經習慣世界末日的黑暗,但是這棟房子內部的光線竟然還能夠更暗。為了辨明方向,我始終將手指保持在牆壁上,而牆上的泥灰則一路在我的碰觸之下化為塵土。我豎起耳朵用心傾聽,最後終於聽見面前走廊的盡頭傳來細微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一扇密門前。密門同樣沒鎖。我側著身體穿過密門,和*圖*書終於在黑暗之中看見了光線,真正的光線。我停下腳步,讓眼睛適應眼前的光芒。我眼前的牆上還有另外一扇門,暗黃色的光線就是從門縫之中隱隱傳來的。那道光線看來十分溫暖宜人,透露出些許生命的氣息。我來到門前,發現門縫虛掩,於是慢慢推開幾吋,偷偷向內看去。我的敵人們統統都在門後的房間裡,就和我過去利用天賦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樣。
安妮.阿貝托爾兩手各自抽出一把發光的匕首,神情十分困惑。在一陣緊張的對立之後,賴瑞.亞布黎安向前跨出一步,伸出雙手分別放在安妮跟影像伯爵的手上。他們兩人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然後向後退開。賴瑞.亞布黎安冷冷地看著我。
「如今外面唯一的活物就是莉莉絲的子嗣所退化成的怪物。」賴瑞.亞布黎安說道。「體型巨大,外形醜陋,完全沒有理智可言。他們在廢墟中游走,殺光遇上的所有生命,就連自己人也不放過。有時候我懷疑他們究竟知不知道大戰已經結束了。他們撐不久的。你跟你媽在大戰中釋放出來的能量依然作用於夜色之中,改變著一切,扭曲著一切。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死光——我們也逃不過同樣的命運。到時候整個世界就會被僅存的昆蟲統治了。」
「我哥哥湯米與你並肩作戰。」賴瑞終於開口道。「在對抗莉莉絲的『大戰』裡。他信任你,即使他完全沒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當他們擊倒他的時候,你卻站在一旁眼睜睜地看他死去,什麼忙也沒幫。」
影像伯爵的狀況糟透了。他身上除了幾條皮帶之外沒有穿著任何衣物;皮膚又鬆又皺,到處都是天使戰爭過後留下的縫補痕跡,若不是靠著幾根大型的黑色釘書針固定,他的身體只怕早就散了。皺皺的皮膚上佈滿矽膠結點與魔法線路,這些都是很久以前靠著死靈科技焊入體內,藉以強化他的二進位魔法的輔助設計。他脆弱不堪的身體周遭依然閃耀著電漿光芒,腦袋上間歇浮現的光圈在他扭曲的臉上打出不健康的光線。皮囊之王如今已經變成一個普通人,所有駭人的魅力統統消失。在我的年代裡,他隨便一個眼神就能殺人,但是此時此地,他什麼也不是。他只是一堆皮膚跟骨頭的集合,目光渙散,全然失焦,身穿一件補滿補丁的皮草外套,脖子上用銀鏈子掛著許多強大法器。他不停搖晃著身體,似乎迷失在從前的記憶裡。因為對如今的他來說,記憶就是僅有的一切。
我消失了,墜入時間之中,沒有看見他們的下場。怪物真的是跟蹤我而找出他們的藏身處嗎?難道最後他們終究還是因為我的緣故而死無葬身之地嗎?
「在夜城更是如此。」她道。
怪物同時自四面八方破牆而入。到處都是巨大恐怖的形體,有著饑渴的眼睛與血盆大口。尖銳的利爪撕裂磚牆,擊破水泥;天花板也被某種堅硬黑暗的東西捅出一個大洞。地板向上噴起,裂成無數碎片,有如一顆巨大的眼珠自冥界深淵浮出地面。我的敵人們完全無視怪物的存在,專心一意地施展穿梭時空的傳送儀式。一條荊棘滿布的觸角自天花板上襲來,緊緊纏上影像伯爵的身體。他鮮血狂噴,肋骨盡碎,但卻依然咬緊牙關念出最後幾個咒語。一根骨頭刺穿安妮.阿貝托爾的身體,將她開膛破肚,但是她始終屹立不搖,至死也不肯倒下。
賴瑞似乎有點驚訝。「你以為會在這裡見到她?」
房中有一個火堆,火堆上插著一根鐵條,鐵條上插著幾塊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的肉。所有人都蹲在火堆旁邊,神情專注地瞪著烤肉,完全沒人注意到我的到來。如此熟悉的名字,如此熟悉的面孔:潔西卡.莎羅、賴瑞.亞布黎安、影像伯爵、皮囊之王、安妮.阿貝托爾。每一個在我那個年代都是實力強大的強者,可惜如今的模樣都十分狼狽。他們相依相偎,為了感受同伴的慰藉,也為了在寒冷的環境中找尋一絲暖意。他們骨瘦如柴、衣衫襤褸,營養不良的臉頰上深深刻畫著絕望與恐懼的神情。
「戰端都是因你而起。」賴瑞.亞布黎安道。「因為你在離開五年之後再度回到夜城。你不應該回來的。我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趕出夜城——我們身居幕後,誘使不知底細的人們幫我們做事。這樣做當真花費了我們很大的心力,但是既然所有暗殺你的行動都失敗了——我們只好嘗試其它手段。你應該會受不了打擊而逃往倫敦,逃往正常世界,永遠不再回來。至少我們都以為計畫成功了。但是這個未來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在安妮調查之後,我們才看見你終將回歸的景象www•hetubook•com•com。於是我們將假裝房子的怪物引誘到布萊斯頓街,安排了那場陷阱。如果你一定會回到夜城,也必須是在我們的安排下回來。」
我轉錯一個彎,跑進一條出口堆滿廢棄汽車的巷子。車子堆得太高,爬不過去,也沒有其它路可繞。我看見旁邊的牆上有扇門,二話不說抓起門把,只可惜門把一抓就從腐敗的木板上掉落。我舉起大腳使勁踢下,但是木門卻好似海綿一樣完全吸收了我的力道。我將腳自門中拔出,接著轉過身去,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黑色鼻涕蟲擋在身前。我身體微微前傾,一面大口喘氣,一面排出積聚在肺中的灰塵。我身上沒有任何道具可以對付這種怪物,把戲用盡,魔法無力,連最後的逃生之道都被阻隔。我開啟了天賦,希望能夠找出一條出路。然而黑色鼻涕蟲只是向前一跨,當即粉碎了我的注意力。
「沒錯。」賴瑞道。「但是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裡。」
其實我在吹牛,只是他們無法證明。他們不敢冒險暴露自己的行蹤。
「喔,夠了!」我說。「別跟我說這並非私人恩怨!你們跟你們的痛苦使者已經追我一輩子了!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安全感,因為我從來不敢肯定你們的殺手會在何時憑空出現,為了除掉我而殺害所有擋路的人!我的一生都因為你們而變成活生生的地獄!」
潔西卡緊緊擁抱泰迪熊,下巴靠在破爛的熊頭上。「她沒有回來。我們假設她死在你手上,就和其他的殺手一樣。她後來怎麼了,約翰?」
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怪物,它們過去的真身。這些恐怖畸形的傢伙就是在大戰中殘存下來的莉莉絲後代,也就是她在諸神之街收入麾下的強大神靈的倖存者。他們都已經失去了過去的光輝與神力,喪失了所有理智,突變成如今這副德性。我慢慢地遠離廣場,遠離怪物,遠離我一手造成的世界。但是最後還是被其中一隻怪物發現了蹤跡。
「你期待我們信任你?」影像伯爵說。「相信一個毀滅世界的魔頭?」
我緩緩後退一步,對方立刻跟進一步。我當即停下腳步,它也隨之停步。這時在恨意之旁緩緩凝聚出另外一個實體,非常饑餓的實體。我轉身拔腿就跑,一路閃躲街上的巨大殘骸,而那頭怪物就在身後緊緊追趕。我狂奔起來,沒空去遮掩行蹤,也不在意奔往何處。我挑選了一條最狹窄的巷子,一頭衝了進去,但是對方毫不留情地撞倒兩旁的建築物,腳步不停地直追而來。物質界的一切在它眼前就跟紙紮的一樣,巨大的石塊不斷跌落在它黑暗的軀體之上,但卻沒有造成絲毫傷害。我衝出塵土飛揚的巷道繼續奔跑。我的速度比它快,動作也比它敏捷,但是對方視世俗的一切於無物,根本甩不開。最後,我終於被它逼上絕路。
在如此接近的距離之下,我聞到一股強烈的海水臭氣,顯然對方是屬於海底深處的怪物,根本不應該出現於此。它在我的頭上搖晃,身形巨大得無以復加,接著全身停止蠕動,似乎在——打量我。它就在我觸手可及的距離,但是我寧願把手伸到一缸強酸裡也不願意觸摸對方的身體。接下來怪物黑暗的身體表面產生了一道反光,面對著我,緩緩浮現出一幅有如老舊照片或是古老記憶的畫面。那是我的形象。這頭怪物記得我。黑色的表面上出現陣陣漣漪,速度越來越急促,帶動整只怪物向後退開,沿著原路回去,最後消失於夜色之中。
「會嗎?」潔西卡問。
怪物的叫聲引來其它怪物。巷道中以及建築物的廢墟裡當即湧出一大堆絕不可能在有理性的正常世界裡出現的龐然大物。怪物們不斷地亂吼亂叫,以充滿利齒的大嘴彼此纏鬥。一頭長有太多利爪的大怪物小心謹慎地在一隻流著黏液的甲殼怪物周遭遊走,不停地凌空揮舞著鋸齒狀的利爪。另外還有一隻外表像是熟透了的水果,不過體型有如公車一般巨大的怪物緩緩穿越廣場,在身後的石板地上留下一條冒著蒸氣的酸液痕跡。
在安妮的安撫之下,影像伯爵終於在火堆旁坐下。皮囊之王依然躲在牆角發抖,臉上流滿淚水,腳下灘滿尿液。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的心裡十分難受。我從來不曾喜歡過他,但是我卻一直很尊敬他。安妮.阿貝托爾和潔西卡.莎羅分別站在賴瑞.亞布黎安的兩旁。他們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鬼魂,一個恐怖的幽靈,一股源自他們惡夢之中的遠古邪惡。或許,我真的是。
「你們同歸於盡。」影像伯爵道,目光依然沒有離開火堆。「死在真名之槍的槍口下。但是那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傷害已經造成,再也無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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