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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提柏德上起課來一塌糊塗;雷斯林總感覺自己得伺機而動,運氣好才有一絲絲派得上用場的訊息朝自己飄來,然後他得小心地接住。
提柏德低著頭,目光在地板上遊走,幸好僕人進門給他解了圍。僕人是個中年婦女,她負責做菜、打掃、照顧學生等等工作,容貌很醜,臉上有一大片傷疤,半邊頭髮不見了,都是因為皮膚被燒焦,據說肇因於雷擊;這恐怕也造成她頭腦不大靈光。
水提回來以後,戈多拿了個長柄杓舀水,可是絕大部份都濺在地上,把老師的長袍下襬也給打濕。
「笨手笨腳的!拿來!」提柏德訓斥了戈多一頓,將杓子一把搶過去,跪在雷斯林身邊輕輕地在他嘴唇上拍了些水。
他活到現在短短數年已經度過無數大小病痛,他很明白虛弱的感覺,也知道怎樣偽裝出身體不適的模樣。所以他白著一張臉躺在老師腳前,看起來像是精疲力盡、不帶一點生氣。
「天哪!」剛剛將繩子綁在雷斯林椅子上的男孩子德馮叫了起來:「他死了!」
「不錯,雷斯林同學。」
雷斯林不像其他學生那樣在意悶熱。若不是因為等一下出了學校就走入冰天雪地,他說不定還會很喜歡這溫度;可是從極度溫暖到極度寒冷,加上他的袍子已經被汗水打濕,劇烈的變化會使他虛弱的身體吃不消。事實上他先前剛發燒、喉嚨疼得說不出話,被迫在家休養了好幾天。
「怎麼……怎麼了?」他用虛弱的聲音說話,疑惑地看看四周,接著想要起來:「這是哪裡?」
提柏德再也不敢對他動手了。
一股怒意像是爐子裡的烈火在雷斯林身體中燃燒。他的憤怒吞噬了恐懼與疼痛,第一個念頭是要瘋狂地跳起來,對著老師拳打腳踢;但理性帶著冰涼的和-圖-書觸感浮現,在他血管裡竄動——他可以用肉體感覺到自己的思緒,神經末梢好像結冰了,縱使心頭怒火未消,指尖卻開始顫動。他看見自己毆打提柏德的光景,那樣的他好像小丑!一個小個子擺動手無縛雞之力的臂膀、發出尖銳的叫聲軟弱地搥打,而且怎麼看都是他自己做錯事情。提柏德一點傷也不會有,然後其他學生——那些欺侮自己的人——卻能快意大笑。
提柏德將雷斯林放在沙發上,又一次把跟過來的學生趕走;可是雷斯林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老師已經不是拿著藤條亂揮,只敢用言語恫嚇罷了。學生趕走之後,提柏德叫了一個僕人進來。
但是提柏德打人的時候,眼睛炯炯有神,肥臉上一副賊笑,看來根本就是以處罰學生為樂。
雷斯林打開眼睛,不過故意讓眼神失焦幾秒,然後才注視提柏德。
雷斯林哽咽吐出一口氣然後癱軟躺在地上,兩腿彎曲、膝蓋夾在一起,一隻手掌沒了骨頭似地貼著地板,另一手動也不動地放在胸口。他閉上眼睛,呼吸盡可能又慢又淺。
老師聽見怪聲音馬上朝他們看過來,一站起來那些男孩子立刻噤聲。提柏德恰巧看見另一個小個子學生倒在桌上閉起眼睛呼嚕大睡,便拿起藤條走過去,臉上邪邪一笑一鞭甩在他肩上。那學生像是被雷打中一樣得大叫出來。
教室裡頭,學生坐在高板凳上,一個個都努力掙扎想保持清醒;中午大家吃了頓飽餐,於是睡意更濃。上課打瞌睡的人會被提柏德拿藤條抽打肩膀然後嚇醒,這個挺著肚子的老師在需要的時候倒是可以無聲無息,似乎特別喜歡抓到學生睡覺。
正當課堂為此一片混亂時,雷斯林聽見背後傳出一陣騷動,好像有人搬動hetubook.com.com什麼東西。他懶得回頭看,其他人那些把戲在他眼中俗不可耐、不成氣候,這些人到底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
「A在咒語裡頭,要唸成『噯』。」
教鞭劈在他舉起的手臂上,劃開一道血痕,差點就打中了臉。提柏德又一提手準備再來一記。
「下一個咒語的字母是O,發音不是『歐』,不是『噢』,要唸成『唵』。各位同學要注意,發音非常重要,一定要專心。如果發音不對,咒語就不會生效。我還記得自己是學徒的時候,我跟隨鼎鼎大名的——」
雷斯林摔在地板上。他完全沒料到會發生這件事,所以身子重重撞在地面,因為下意識伸手想支撐,手腕傳來一陣劇痛。他的板凳倒在一旁發出巨響,周遭同學大笑一陣之後瞬間安靜下來。
老師胖胖的手臂抱起雷斯林,雷斯林放任自己的頭與腿垂在半空,閉上眼睛偶而喉頭發出些聲音,然後被捧進去了老師的房間。其他學生在後頭偷偷跟著,提柏德好幾次回頭大罵,要他們回教室坐好。
燥熱的教室中響起一片欲振乏力的「噯」,但卻有個人唸得很大聲,那是雷斯林。等通常他在學生間聲音最小,因為他不想引起別人注意,他認為別人的目光很沉重。這一次是因為他終於覺得自己學到了點東西,而且自己是少數還清醒的人,所以覺得興奮,情不自禁聲音超出控制。
他心裡頭響起一陣狂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克制住沒有真的笑出來,繼續倒在地上大概一分鐘。等他感覺到提柏德伸出發抖的手碰了碰自己,他才轉了個,發出微弱的呻|吟。
這動作對他來說還是太費力了,一下子又倒了下去,喘個不停。
「『摁』。」雷斯林滿意地自己默https://www.hetubook.com.com唸,眼睛看著木材在火爐中燃燒。
他默唸了一聲「噯」,確定自己發音無誤,還拿石筆寫了下來以便之後可以練習。他太專心了,專心到忽略前後左右傳來的私語及竊笑。提柏德把那孩子嚇壞了之後又走回去他的位置,一派志得意滿的模樣,重重地坐下去之後繼續講課。
雷斯林看了看自己手臂,慘白的皮膚上醜陋紅色疤痕清晰可見。他看著提柏德輕聲說:「我的手好痛。」
他不喜歡請假。他比老師更聰明,他的靈魂感覺得到自己的法力比起提柏德還要高,但是他還有東西要學,一些非學會不可的知識。魔法能量在雷斯林的身體裡燃燒,雖然令他喜悅,卻也相當痛苦。提柏德知道、而雷斯林還不知道的,就是如何控制那股灼燒的力量,如何讓法力臣服於施法者、如何將能量變成可以寫下或說出的咒語或者創造奇蹟。
「雷斯林同學!你在我的課堂上這麼做是什麼意思?」
她的名字叫做瑪姆,整天除了清理環境就是煮東西,目前還沒有人中毒過。關於她,大家知道的不多,不過學生間謠傳她是提柏德施法失敗後的結果,而提柏德自覺虧欠才將她留下來工作。
「這孩子摔得不輕,瑪姆。」提柏德說:「幫我照顧一下好嗎?我得回去上課。」
「還好!」提柏德鬆了一口氣:「他醒過來了,你們大家退開些,給他點空氣。我帶他去我房間休息。」
「A這個字母在魔法語言裡面……」提柏德用他那種夢囈一般的平板聲音說:「不像在通用語裡頭是『欸』的發音,也不像你們聽到的精靈語一樣唸成『阿』,然後跟矮人語的『呃』也不同……」
老站在旁邊看看他:「你……呃,不小心摔了一跤。」他不敢正眼看著雷斯https://www.hetubook.com.com林,只以餘光緊張地觀察。「從板凳上摔下去了。」
提柏德面色在白色袍子襯托下更顯紫紅,一跳起來站在原地渾身怒得震顫,活似是一垛香草布丁。
匍匐在地板上的雷斯林揉著受傷的手腕,然後看見一條綁住自己椅子腳的細繩。他伸手想要抓住,但繩子卻滑溜地跑開,縮進了與戈多狼狽為奸、坐在自己背後的德馮袖子裡。
「你是什麼意思?在我上課的時候睡覺?」提柏德對著那年紀還小的學生大吼大叫,學生不知所措,連忙將眼淚抹掉。
雷斯林其實第一天就被老師打過,但他沒有跟卡拉蒙清楚地提起這件事。從那天起,他肩膀上就可以感受到藤條的傷痕,那痛楚不只烙印在身體,也烙印在心靈。以前他沒有被打過,頂多只有奇蒂拉偶而會甩他個巴掌,但那傳達的手足之情;就算她不小心下手太重,兩個弟弟也知道她的出發點終究是善意。
戈多跑出去拿水,腳步重重踩在地板上,雷斯林可以聽見他拿著水桶步履蹣跚,但還是躺在原位,閉著眼睛沒有一點動靜。他發現自己還挺喜歡現在這樣——他享受著大家的注意、大家的恐懼、大家的不安。
「瞎說。」提柏德話說得輕鬆,但是聲音已經有點慌張,將藤條放在一邊。「他只不過……昏過去了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昏過去了……戈多!」老師咳了一聲清清喉嚨:「戈多,去提桶水過來。」
他當下就後悔自己一時不察。如果說眼睛還能從周圍那團肥油冒出來的話,老師倒是賞了個讚許的眼色。提柏德拿著藤條輕輕在桌上點了一下。
「老師,他睡著了,從板凳上摔下來啦!」戈多一副乖孩子樣兒。
瑪姆拎了一條沾過冷水的毛巾蓋住雷斯林的額頭,之後端了餅乾來。毛巾沒有擰乾m.hetubook.com.com、滴進雷斯林眼睛裡的水還帶著油膩,餅乾背面都烤焦了,味道像木炭一樣。之後她一邊咕噥一邊出去繼續原本的工作;從沾了油的水來看,大概是洗碗盤的吧。
對、對,雷斯林心裡很悶。快說重點,別炫耀了。你這輩子可能根本沒說過精靈語吧,又老又醜的蠢蛋。
雷斯林又開始不耐煩。提柏德不知道又會扯出哪段往事,他每次的故事都很枯燥無味,而且用意不外乎是要吹捧自己那二流的天份。他仔細地把剛剛的字母O寫下,發音「唵」註記在一旁,然後椅子忽然向後一抽——
周圍幾個學生偷偷瞪了他一眼,他也知道受到老師誇獎就會有代價。雷斯林右手邊有個年紀稍長、大約十三歲的學生,會被送來這學校只是因為家裡人受不了他而已。那學生側身過來耳語說:「『雷斯林同學』,聽說你每天早上都去親老師屁股?」
法師學校很悶熱,壁爐裡還燒著火,沒窗戶的教室烤得人受不了。提柏德講課聲音順著熱氣嗡嗡作響,從火爐那裡一波一波散出;他最擅長的大概就是些火焰咒語,所以非得找機會露兩手才高興。
瑪姆出去以後,雷斯林厭惡地將毛巾甩在一邊,把餅乾倒進壁爐裡頭不熄滅的火焰。他躺回沙發,依偎著軟墊,房門沒關,從走廊上傳來提柏德的講課聲嗡嗡作響。
「雷斯林,」他很小聲地說:「雷斯林,聽得見我說話嗎?」
「上課睡覺,還打斷我講課!」提柏德一抽藤條對著雷斯林揮了下去,雷斯林看得很清楚,拱起肩膀、抬起雙臂讓自己的面積盡量縮小。
「U這個字母的發音是『摁』,跟我唸一遍……」
這個叫做戈多的學生用嘴唇擠出低俗的咂咂聲,附近幾個人都摀著嘴偷笑。
他又焦慮地看了一下雷斯林,然後勉強鼓起所剩不多的高傲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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