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雷斯林一下子又成了個孩童:「可能因為我跟卡拉蒙說那是真的法術書。」他臉上又露出頑皮的笑容。「我不記得了。反正提柏德後來氣急敗壞地跑進來,說我擅自亂闖而且『侵犯他的隱私』,之後看見我拿著那本書就更火大了。我沒有在唸咒文,我根本看不懂。」
「先生您好,我叫戈多。」他彆扭地鞠了個躬。
「您好,大師。」
他心頭一驚,從這男孩的表情察覺到相當令人不適的惡意。方才他只是隨口一問,並無其他用意,所以也完全沒料到雷斯林會有這種反應。
「我是知道不可能。」安堤默茲笑著回答,心想這孩子其實也可以很可愛。「那這故事是怎麼傳出來的?」
不過等那個學生認出客人的身分,那不耐煩的神情隨即消逝,而安堤默茲也同時認出了他。
他當然很瞭解——與帕薩理安時常討論過這件事——一般人民懷疑法師、不信任法師,而且這理所當然,魔法原本就該有神秘感,而這些施法者可以喚起人心中的敬與畏。
安堤默茲訝異又茫然地看著這孩子。心中有一半想要給這早熟的孩子一個擁抱,但另一半卻覺得應該把他抓起來扔進火爐、或者當成個毒蛇蛋敲碎才對。矛盾的情緒激盪,他忍不住站起來在房間裡繞圈子,等心情平復才能繼續說話。
「嗯哼,好……」安堤默茲不禁皺起眉頭不大高興;他是個大人,這樣想無所謂,但以雷斯林這年紀而言,說出這種話好像不大對勁。
「唔,那就請您直說吧。」
這孩子終於碰上對手,於是別過眼睛看向書架,嘴角一提:「大概是卡拉蒙告訴奇蒂拉的,他真以為我可以叫出一隻惡魔來。卡拉蒙很像坎德人,跟他說什麼他都會相信。」
安堤默茲眨眨眼睛回到現實,雷斯林進來了。大法師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第一次見面以後他就對這小男孩有莫大的興趣。先前訪談其他人都是偽裝,只是為了找機會能夠和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說話;然而最近種種發現使他心情晦暗,頓覺與這唯一展露出魔法才能的孩子說話也實在難以高興。
「還不差。」安堤默茲說道:「還不錯,很……嗯,有些人很有創意。」他終於到了目的地,也就是雷斯林的座位前,然後停下腳步誠懇地說:「非常好。」
他對自己也一樣感到噁心。從這些孩子眼中,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而他居然乖乖地接受那些騎士虛情假意的款待,丟了尊嚴還要好言相向感激對方。他壓抑自己的身分,旅程之中白袍一次也沒有拿出來,還將藥材袋與卷軸匣都解下來藏在床底。
雷斯林臉上泛起笑容,或者可以說是冷笑。
雷斯林後頭有個學生發出很難聽的聲音。
後來安堤默茲也不得不承認,帕薩理安和其他法師的見解沒有錯。提柏德或許不算是很棒的老師,但他的確能為這些男孩打好基礎——女學生是在帕蘭薩斯城接受一位較有才幹的女法師指導。底子打好是最重要的,或許提柏德不能在平凡學生心中點燃火苗,不過對於身體裡頭早就燒著熊熊大火的人來說,提柏德卻足以讓那火勢更旺。
他連忙停下腳步,猛然抬頭說:「喔,呃……您的學生表現很好,提柏德師傅。很棒。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我有事想與您私下談談。」
台下男孩們大聲歡呼。
他試圖挽回,方法就是指出一兩個錯誤——沒有誰是完美的吧。於是安堤默茲又轉身。
「假如議會方面覺得我的教學能力不足……」他語氣帶著不悅。
雷斯林不予置評,禮貌地一鞠躬,和其他學生一樣的鞠躬,然後打開房門。
但雷斯林又笑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這就是槌子的敲打吧。我後來想過你講的話,每一次搥www.hetubook.com.com打都會重塑靈魂,然後要在水中冷卻;不過我沒有哭。就算要哭,」他的聲音冷酷起來:「也只會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
「對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次在……在路上,我有見到你姊姊。」
只要在咒語抄寫課當天下午到學校拜訪,就會看見許多黑臉黑手的小惡魔;客人不禁會懷疑自己闖錯了地方,誤入了惡魔深淵。
提柏德再次輕哼一聲,原地轉身搖搖擺擺走回教室去。
「辛苦您了,大法師閣下,路上還有積雪嗎?」
「結果提柏德還是收你進來了,」安堤默茲嚴厲地說:「他沒有像你說的一樣『找機會趕走你』。你做的事情是不對的,你不應該沒得到別人的允許就亂動他的書。」
「她跟我說了件事情。」安堤默茲連忙繼續說話,不讓雷斯林有機會問問題。「她說你跟著父親到這學校來,進入提柏德的房間——就是現在這裡——一坐下就直接拿起跟法術有關的書來看了。」
「我哥吧。」雷斯林回答:「那時候我們在教室裡面,我爸爸跟老師正商量著要不要讓我進來唸書,但是他不願意收我。」
提柏德聽了,鼻子輕輕哼出一聲。
「當然啊。」雷斯林也很順地回答:「我們是雙胞胎。」
「小事而已,大師。現在路況不錯,就連北方也能通行。」
但他話說到一半,看見雷斯林的眼神,頓時啞口無言。那孩子的模樣像是要給自己狠狠一擊,像是握緊拳頭、不對、是手裡拿了一把刀要衝過來。
「不用為我難過!」雷斯林有些氣憤,好像冰霜表面閃過一道火光:「我不在乎。」他又冷靜下來說:「其實也算是種讚美,他們怕我。」
男孩變得比較防備:「先生,我會在這裡上課,只是因為我媽媽要我來。我自己根本不想碰什麼魔法。」
安堤默茲一進門就有同樣的念頭,他轉念想到自己以前在學校的日子。會這麼想大半是因為氣味的緣故——孩子們身體被爐火烘得出汗,他們肚子裡頭有午餐的甘藍菜湯,然後是墨水還有羊皮紙——想著想著他也笑了起來。
那些騎士和騎士的家族都相當有禮貌,但是他們原本就對任何看來得體、進退得宜的人類旅人都以禮相待。他們會邀請安堤默茲去家中休息,以烤肉、美酒招待,還請詩人歌者表演助興。但是他們一次都沒有提到魔法,一次都沒有開口請他以法術協助,甚至根本絕口不談他身為法師這件事情。他自己提起的話,大家只是淡淡一笑,很快就會轉移話題。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哪裡不正常、身上有病一樣。這些騎士團的人太過恪守禮教,不會乾脆避開他,更不會公然汙辱他,但是他卻始終感覺到——只要自己沒注意,大家就撇開目光不屑正眼瞧他。說穿了,安堤默茲也一樣對這些人感到作嘔。
「對啊,你們是雙胞胎。」安堤默茲不加思索:「不知道你哥哥有沒有魔法方面的才能?照邏輯來說——」
安堤默茲見狀忽然想起來自己原本要告訴他的事情,只不過剛剛岔題以後差點給忘了。他坐回椅子,身子向前靠。
以那個黑袍女巫艾絲米拉來說,至少大家還怕她三分,會怕就代表有一定程度的敬意。如果大家只是嘲笑她,那豈不慘了!……安堤默茲想到自己方才的念頭,但如今聽見一個孩子說出來,寒意從他背脊升了上來。小孩不該有這種頭腦,這種年紀不需要承擔憤世嫉俗的重量。
「您好,又見面了,大法師閣下。」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
「他非收我不可。」雷斯林沒什麼起伏地回答:「學費已經付了。」他以冰冷的眼神望著安堤默茲,不過這次安堤默茲已經預料到他的反應,所以不和*圖*書慍不火回望過去。
就這樣面談五個孩子以後,安堤默茲從原本對於提柏德的厭惡轉而為深沉的同情,此外也緊張、難過起來。花十五分鐘與這些孩子講話,比起他花五個月遊歷安塞隆大陸所瞭解的事情更多。
安堤默茲坐著好一會兒想要回神,但剛開始很困難,他一直看見那雙銳利的藍色眼睛帶著憤怒劃向自己的身體。後來他意識到天色漸漸暗了,要趕在天黑前抵達最後歸宿旅店,才趕緊放下剛剛那一幕造成的衝擊,回到教室去與提柏德告辭。
「大法師安堤默茲。」僕人通報,內容大概是這樣,她根本就搞不清楚名字是什麼。
其實連提柏德自己的朋友也都認為他的魔法才能平庸,因此包含安堤默茲在內,有一群法師曾經質疑他怎麼能夠通過測驗?但即便對帕薩理安提起此事,他也只會一味迴避,於是安堤默茲只能認為提柏德之所以通過測試,是以擔任教職作為交換條件,其他的法師都不想教書。
「從勒米許那兒。」安堤默茲淡淡回答。其實他所到之處比勒米許那個古樸的森林小鎮更北邊,但他並不打算對提柏德透露自己行蹤。
迎接這孩子的是怎樣的未來?大家拿石頭砸死法師的未來?安堤默茲苦惱地想著,以那個黑袍女巫艾絲米拉來說,至少大家還怕她三分,會怕就代表有一定程度的敬意。如果大家只是嘲笑她,那豈不慘了!但是看來這就是法師正在行走的路子;魔法以後要交在灰心喪志的屠夫手中?
「呃……好,我……唔,很高興能和你聊天。」安堤默茲回應。
這孩子聲音冷淡而認真,眼睛中閃爍渴望。安堤默茲當然留神起來,提醒自己等一下要警告提柏德:他那些珍貴的法術書恐怕並不如他所想像般安全。
安堤默茲轉頭過去。
「那怎麼可能呢?」雷斯林目光滑過安堤默茲身上。「我也不過剛開始學著怎樣讀咒語、寫咒語啊。」
之後某一天,上課主題是繕寫。
雷斯林輕輕咳了一聲,有點緊張地動動腳。安堤默茲這才察覺自己一直瞪著對方沒說話,過得太久使雷斯林也很不自在。
「那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安堤默茲有點訝異地問。
「對了,很抱歉剛剛在教室裡不小心稱讚你寫的卷軸。」安堤默茲苦笑一下:「我太大意了。」
他心裡當然清楚這些學生會趁機玩石頭、在卷軸上畫些猥褻圖案、拿著墨水丟來丟去等等。
一些狐群狗黨,他差點就說出口了,還好沒說出來,這孩子看來還是很喜歡同母異父的姊姊。其實安堤默茲看見奇蒂拉加入傭兵團,而且是最為聲名狼籍的那種團隊;那群傭兵不只是靠武藝賺錢,事實上只要有人肯出價,要他們把靈魂賣了也不難。
安堤默茲已經聽見教室中開始騷動。
學校裡面沒有半個貴族子弟。就安堤默茲所知,不管哪一處魔法學校都沒招收到貴族出身的孩子。只有精靈族認為學習魔法是上流階層合適的出路,但他們也並不鼓勵年輕人將時間用於此道。西瓦那斯提國王羅拉克是精靈貴族中最後一個接受過法師考驗的人,其他精靈則如奎靈那斯提的吉爾賽那斯一樣,他身為太陽詠者星辰詠者的長子,也有過人的資質,但對於魔法僅是淺嚐而止,不願意花時間研究,也不願意接受考,驗不肯在這方面付出心血。
「一下子就好了,我相信班上同學都很乖,」安堤默茲對著台下一笑:「老師不,在他們也會乖乖自習才對。」
「你寫得很好,可是你那些同學……我那樣說,會害你被孤立。我知道你們這種年紀的男孩子是什麼脾氣,其實以前我自己可也調皮得很。我怕那些傢伙會欺負你。」
雷斯林聳聳肩,就這樣當成耳邊風和圖書,繼續說著當時的狀況:「我懶得一直聽我爸說對不起,就和卡拉蒙到處看看,最後走進這裡,我從架子上拿了一本書下來,是本魔法書。我知道那只是一本練習用的法術書,老師把真正的魔法書都擺在地窖裡面。」
心情沉重他,把那墊子又大又軟的椅子拉到離壁爐盡量遠的地方,坐在上頭開始思考這個現象。這個疑問從他去索蘭尼亞探視過就不斷發酵。
安堤默茲一看就將準備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差一點沒有噎到。之後他視而不見,腦袋轉來轉去,直到走回提柏德面前他才赫然驚覺自己還在教室中。
來自人類的學子多半是中產階級子弟,這本身並非惡事——安堤默茲自己也是同樣背景。他好歹知道自己到底追求什麼,即便父母都極力反對他研習法術,他還是堅持到底。問題是他剛剛聊過的孩子,全都是因為父母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才會送到這裡;他們來學魔法,是因為大人覺得他們沒能力學別的一技之長。
「這……我很難過。」安堤默茲有些無言以對,他對這孩子的冷漠和敏銳觀察大感詫異,一時想不出更巧妙的回答方式。
「抱歉,雷斯林。」安堤默茲終於開口,招手要男孩到他面前。「我趕了不少路,有些累,而且一路上有不少麻煩事……」
但是他不會忘記那個有關雙胞胎哥哥的問題。
「議會沒有意見,其實恰恰相反,大家很滿意。」安堤默茲連忙出言安撫:「是我個人想要做一個研究。」他又揮揮手。「我想調查是什麼動力,使這些年輕人願意將自己的時間花在這條路上。」
安堤默茲很高興——非常地高興——他看見孩子臉上幾乎沒有墨漬,只有左邊眉毛稍稍沾了一點,而且他還看見那孩子並沒有露出解脫的表情,反倒是煩躁、覺得自己工作受到打擾的模樣。
「沒說得這麼清楚,可是他說我家教不好,別人沒跟我說話我就不應該開口,還有我應該要低著頭不可以直接盯著他。其他還說了我『冒冒失失』、『油嘴滑舌』、『目中無人』之類。」
然而他在剛剛五個孩子身上都沒發現他們對於魔法的好奇、也沒有恐懼,甚至並不尊敬這股力量。安堤默茲或許對提柏德不甚滿意,也覺得這個老師是有些問題;提柏德當然沒辦法激勵這些年輕學生,帶他們走出那種整日鬼混的學習氣氛。但問題癥結並不在此。
安堤默茲皺起眉頭。
「您近來如何呢,大師?」
「真讓人遺憾,先生。」雷斯林說話同時觀察著安堤默茲,那雙藍色眼睛太過成熟、太有智慧。
安堤默茲很清楚跟甘藍菜湯沒什麼關係。他知道那聲音代表什麼,也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明白這種年紀的男孩子在想什麼,畢竟他當年也是個常惹麻煩的小子。不該稱讚雷斯林,其他人會嫉妒他,於是挾怨報復,然後他就會遭殃。
「怎麼這麼說呢,先生?」雷斯林看來迷惘:「我寫的不夠好嗎?」
安堤默茲找了張椅子坐下,心想:奉努林塔瑞之名,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對這些孩子說什麼!事實上他當然只是想跟一個人說話,但又不想再次使雷斯林為難。他還在思索的時候,最年長的學生已經進來了,表情一臉尷尬。
「我可以回教室了嗎?先生。」雷斯林很客氣地詢問,臉上平靜無波,或許有點蒼白。
雷斯林眼睛馬上回到大法師身上,精光閃動著說:「奇蒂拉?您有見到她?」
「過了幾個月,剛進入冬季的時候,奇蒂拉有回家一趟。」他說道:「她拿錢給我爸爸,說是當成房錢,我爸當然說不用,但是她堅持要付錢。她說她不要再收我爸任何一樣東西。奇蒂拉身上有一把劍,真正的劍,劍身上面還有乾涸的血跡。她和-圖-書也給了卡拉蒙一把,不過我爸很生氣地拿走了。她沒有待很久,不知道您是在哪裡又見到她?」
法師不僅要懂得咒語字母的正確發音,也必須知道咒語字母的正確形狀。書寫咒語要求精準、工整、細心,否則卷軸不會生效。例如想要寫下「施拉克」這個咒語,A寫得太歪、K寫得太緊,都會讓想要光亮的法師身陷黑暗之中。
法師的地位真有這麼低嗎?
「我有點記不得那地方的名字,」安堤默茲小心閃避話題:「是一個小村莊,那些村落看久了都差不多。我是在酒館碰上她,她身邊有……一些伙伴。」
「但是我可以照顧自己。」雷斯林嘴角露出微笑——或者說是安堤默茲剛剛就看過的冷笑。提柏德高談闊論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他的笑意更濃烈了。
「你好,戈多同學。」安堤默茲自己其實也覺得尷尬,但他努力掩藏情緒:「你打算怎樣將魔法融入每天的生活裡?」
兩個法師還是在孩子面前表現得彬彬有禮。
「只要一下子就可了,提柏德大師。」安堤默茲語氣非常恭敬。
「喔,所以大法師您是從北方過來的?」
雷斯林靜靜站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等這大人結束此種怪異難解的行為;大人常常這麼做。他的目光從安堤默茲移到了書架上,眼神專注、流露出飢渴。
安堤默茲在走廊上等候,有十二張泛紅、沾了墨汁的挫折小臉興奮地抬頭望過來;會是他們的救星嗎?這個人是不是可以停止這場折磨?第十三個人也抬起頭,不過不像別人那樣迅速。這第十三個人專注在課業上,等咒語抄寫好才看來人是誰。
雷斯林先是吃了一驚,但隨即笑了笑,這次不是冷笑,是一個淘氣的鬼臉,安堤默茲難得覺得他果然是六歲。
安堤默茲嘆口氣說:「那麼或許你該跟媽媽談一下,告訴她在這裡上課的感覺。」
「你的確是這樣啊,雷斯林。」安堤默茲覺得自己也該嘮叨一下:「對老師和同學應該多一些尊敬才好。」
「不過呢——」雷斯林看著安堤默茲,露出狡獪的眼神:「我們鎮上有一個叫做維蘭的幻術師,以前聽他施法的時候我記下咒文裡頭幾個字。當然我唸的咒語沒有用,只是跟那些男孩子玩騎馬打仗的時候唸好玩的。那一天我也隨便唸了幾個字,卡拉蒙聽了很興奮就跟我爸講說,我會從深淵召喚一隻惡魔出來。提柏德聽了面紅耳赤地把書搶走,其實他知道我不是真的在唸書上的咒語,」他平靜地說著。「只是抓住機會想趕走我。」
騎上乖巧的驢子珍妮,沿途有初夏的花團錦簇與翠綠田野,美景舒緩了安堤默茲的心靈。到達旅店的時候,他已經能夠一笑置之,說是自己太不識相,幹嘛提起別人家的家務事。將珍妮停放在公用馬廄之後,他緩步至旅館,喝下歐提克釀的蜜酒之後,拋下煩惱一夜好眠。
不過雷斯林明白。「我開始上學不久以後她就走了,大法師閣下。我猜她原本是想更早出發,只是因為擔心卡拉蒙和我才會延後。尤其是擔心我吧,現在她覺得我應該可以照顧好自己了。」
「你喜歡你哥哥嗎?」安堤默茲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提柏德也是滿口歡迎,但卻心想一定是帕薩理安派遣安堤默茲來監督,同時酸溜溜地看著對方身上那件高級羊毛紡成的華麗斗篷,這玩意兒足足是他這小教師一年的收入。
「他們跟不上我的程度。」雷斯林卻又繼續說著:「所以他們想把我拉下去。有時候——」那雙藍色眼珠直看著安堤默茲,清澈明亮就像一層冰雪。「他hetubook•com.com們會打我。」
一陣陣噪音、一波波熱浪夾帶男孩子身上的氣味、甘藍菜湯與墨汁等等味道湧入書房,安堤默茲聯想到福羅參那片骯髒海岸上一道道海浪。門在雷斯林出去之後關上。
此次會面之後,安堤默茲與雷斯林再相見,已經是許多年後的事情。然而這位大法師對於雷斯林始終保有興趣,也持續關心這年輕人的進展。法師議會召開之時,他總會記得要找提柏德師傅打聽一番;他也繼續暗中替雷斯林支付學費,聽聞他的程度日益提昇,安堤默茲認為自己的錢沒有白花。
「沒錯,我自己也很驚訝。沒有人會料到她那年齡的女孩兒……」他頓了下來,在男孩藍色眼珠子注視下,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
「我好像不該丟著課堂不管……」
「我們剛剛在練習書法,」提柏德又說:「已經要下課了,您要指導一下學生的筆法嗎?大法師閣下。」
提柏德繃緊眉頭大步走出教室,帶路前往他個人的房間,關上門轉頭面對安堤默茲。
「謝謝。」安堤默茲澀澀地說:「我們也會為你高興。請你叫下一位進來吧。」
男孩卻搖搖頭聳聳肩說:「我有說過,沒關係啦,先生。我待在這邊等到長大了、要出去當學徒的時候,就會跑掉了。」
安堤默茲揚起眉毛有點吃驚:「你怎麼知道?他是這樣說的嗎?」
「你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安堤默茲語氣有點嚴厲,他終究覺得雷斯林不需要那樣早熟。
雷斯林聳聳瘦弱的肩膀:「他們懂什麼。」
「嗯,先……先生,」戈多看上去很困惑,結結巴巴地說:「其實我不知道……」
也不會忘記雷斯林的答案。
提柏德這人不出門旅行,只是挑挑眉毛顯露自己的輕蔑,但也順勢轉身轉移話題:「各位同學,我們一起歡迎白袍大法師安堤默茲光臨!」
提柏德很快起身獻殷勤,笨重的動作帶著嫉妒跟不安。他不喜歡安堤默茲,因為他一直懷疑——他是有理由懷疑的——安堤默茲不認同提柏德擔任教師,也在法師議會投票反對他。不過安堤默茲的意見未受採納,加上帕薩理安也為提柏德強力護航:事實上根本只有他願意擔任此職,不讓他教書又該拿他怎麼辦?
「我這年紀的人應該要看得清楚不是嗎?」他無奈地自言自語:「我可真糗啊,人家大概謝天謝地巴不得看我走呢。還好帕薩理安不知道這回事,幸虧當初沒說溜嘴,讓他知道我要去索蘭尼亞。」
而他注意到雷斯林在他進入教室時沒有抬起頭。
安堤默茲有興趣的學生只有一個,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副熱心的樣子順著走道看看大家的卷軸,上頭各形各式、就是沒一個人寫對,甚至還看到有人玩起圈圈叉叉的遊戲,然後故意翻倒墨水欲蓋彌彰。
「如果可以的話,提柏德師傅,我希望能跟每個學生單獨談談,問他們一些問題。」
「對不起,先生。」那學生顯然嚇了一跳:「我午餐喝太多湯了。」
聽見這話,提柏德的眉毛差點往上跳出那張臉,過一會兒又擠成一團做出狐疑的表情。他教書這幾年還沒有大法師親自來課堂上看過,更不用說會提出與學生面談的請求。提柏德自然跳到一個結論,然後重重地踏了下去。
安堤默茲裝得客套,也稱讚了教室環境一番,不過他心裡忍不住覺得這兒實在又熱又悶又髒,真是難以忍受。
「請你讓他們一個一個過來好嗎?」安堤默茲又說。
「我想當個屠夫。」戈多這次很快回答。
提柏德門下大部份學生都是手拙的小男孩,要他們自己削尖羽毛筆寫字,結果不是筆芯裂開、折斷,不然就是脫手飛出,最後身上的墨水比卷軸上還要多;能不弄髒衣服的人則是把墨水瓶整個翻倒,這也已經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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