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10

「啊,我懂了。」教授說。在沒有預兆之下,他蹲到她身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布雷克聽不到他在講什麼。那件皮夾克繃在平滑的肌肉上。茱麗葉.溫特斯一邊聽,一邊用指頭撥開垂到眼前的一綹灰髮。這無意間的女孩子氣動作令布雷克大為光火,他咳了一聲。
「是嗎?做什麼?」媽媽的口氣聽起來頗為懷疑。
母親看他一眼,有責備的意味。
「我相信卓里昂教授不會介意多照顧你們一下,」母親若無其事說,「如果沒有問題,那我們就像平常一樣在學院的圖書館見了。」
「是卓里昂教授寫的,」他決定先開口為妙,「他要我今天下午去找他。」
「原來這兩個是妳的小孩?」教授貌似有禮地咧嘴笑說,親密地拍拍妲可的頭。妲可沉下臉,直覺地拉起雨衣上的兜帽,別開頭。「他們兩個看起來似乎很難搞。」
「布雷克,看著我。」
「噢!住手!」
「哎呀,事情沒那麼糟吧。怎麼——」
「我知道是這樣沒錯,」母親筋疲力竭說,「但發生過昨天晚上的事之後,最起碼你可以做到這點。我在巴德里圖書館還有一些工作要完成,如果你能照顧妲可幾個小時,就會方便省事——教人感激。今天早上我幾乎無法照常做我的事……」
長椅上都是雨滴,他坐下,將手上的信翻過來,小心不弄溼它。從葉隙間又灑下幾滴雨,不懷好意地滴在他的頸背上,可這已經是他所能找到最不溼的地方了。
他嘆口氣,一連串雨滴彷彿同情他而從葉隙間落下,掉在請柬上面,將墨水暈得糊糊的。
「這下子我們可以天天發電子郵件給爸爸了,」妲可興高采烈說,「我已經寫信問他,完成新的畫作了沒。他現在很可能在讀我的訊息喔。這樣就好像他跟我們在一起呢!」
「能不能也讓我去拜訪卓里昂教授?」妲可突然插話,「拜託!」
布雷克的父親早先厭倦你死我活的競爭,離開城裡的公司,已經有好幾個月的時間都是在家工作。布雷克寧可如此:他喜歡有老爸作伴,而且在老媽將重心放在她個人的事業之際,他和妲可能因此多些關注。不過,就在他們啟程來英國之前,布雷克聽說父親和_圖_書對自己的設計已經不抱希望,不再認為他可以替「空白畫布」賦予全新的意義。他懷疑妲可發的電子郵件只會令父親感覺更糟。
布雷克臉上綻出笑容。他不但有機會一窺老圖書館的內部,也許還可以獲悉無字天書的祕密!事情明顯正在好轉。
「聽著,」他說,感到心神不寧,兩邊的太陽穴抽動,臉色變得更紅,「對不起讓妳擔心了,好吧,可是老實說我真的不曉得那些書是怎麼回事!當時我人在樓上。我正想辦法抓那隻貓,牠跟在我後面溜進去。」
母親從桌上端起水壺,替每人倒了些水。所有杯子都是髒髒的,隨意放置,她挑了其中最乾淨的幾只。布雷克看得出有什麼事情令母親感到心煩,那事比他的行為更重要,因為她轉著杯裡的水好一會兒,思緒沉浸在漩渦裡。然後她慢吞吞正色道,聲音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要來得嚴肅:「今天早上李察茲女士告訴我,昨晚圖書館裡有一些書被人弄亂了。不只是弄亂而已,是破壞書,把書撕成碎片。」
「謝謝。」布雷克沮喪地說,接過信封,看也不看一眼。
「我不太清楚。」他撒謊。
打開信封,裡面用同樣華麗的字體寫了一個極短的訊息:
布雷克感覺得到她這番話背後的嚴厲責備,掙脫她的箝制,閃上通往食堂的階梯。
妲可仔細盯著他瞧,張大嘴巴嚼東西。
他聽得出來媽媽的話充滿懷疑,於是別開頭。「我發誓我不曉得是誰幹的,」他設法控制自己的聲音說,「我在圖書館的樓下並沒有見到任何人,行了嗎?」
布雷克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回桌上。「不曉得,我一無所知。」他加重口氣說。
就像吸血鬼血吸到一半被打斷,波斯柏.馬雄教授抬眼瞄了一下。「別擔心,我不過是請你們的媽媽去喝杯咖啡罷了。」笑容露出閃亮的牙齒,「完全清白。要是喜歡的話,你們也可以跟來。」
布雷克瞄瞄妲可,她正發現叉子上有一塊腰子,大驚小怪地用手指頭剔掉。


母親靜靜坐了,會兒。「好吧,」經過了意味深長的停m.hetubook•com.com頓,她說,「我想今天下午最好還是由妲可陪著你,以防萬一。或許她可以讓你學到什麼是責任感。」
「不行!」布雷克沒好氣說。
「媽媽已經可以使用電子信箱了,」妲可迅速通報,她跟媽媽剛走到可以喊住布雷克的距離,「很棒吧?」
「這不是開玩笑,布雷克,」母親用手指敲著自己的托盤說,「你確定昨晚散步的時候沒有撞見任何事情?」
他伸長脖子看看從他坐的地方是否看得見老圖書館,但是只看得見迴廊之上的塔尖,半遮半掩躲在一排樹葉後面。儘管如此,他興奮得輕顫,有點像吹奏滑音笛的愉悅。
布雷克搖搖頭,呻|吟著。每天都是這樣。都是他在照顧妹妹,就算他沒有睡過頭,也沒有在夜裡偷溜、覺得內疚也一樣。
草坪那頭傳來妹妹的嗓音,讓他跌回現實。他面臨的第一道障礙是:徵得媽媽的同意。她會允許他去嗎?從她手裡抓著公事包的樣子來看,一整個下午她都會待在巴德里圖書館。這只可能意謂一件事:他是義務的臨時保母。
妲可開心地歡呼,布雷克在內心裡呻|吟抱怨,拿叉子戳著盤裡的食物。一坨肉汁凍結在盤子的邊上,一大叢煮太老的花椰菜軟爛且冷掉了。他戳破派餅上的酥皮中央。
「蠢貓。」布雷克咆哮,那頭畜牲迅速跳開。他彎下腰,重新綁好鞋帶。
這時候,正有六十名以上的學者聚在那裡熱烈討論書籍,什麼年紀和國籍都有。布雷克聽到空氣中一陣低沉而連續的聲音。那群人穿著幾乎一模一樣的套頭毛衣和卡其褲,像一群獵人正準備展開一場探險,只不過他們配備的是雙焦眼鏡和珍本書目錄,而不是槍。布雷克終究信不過他們。從自己的母親身上,他曉得學者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會用出何種手段。


問題!
一頭鬈髮的教授,依舊穿著那件皮夾克,對布雷克眨眨眼。布雷克的態度很冷淡,將托盤滑過桌面,胃口盡失。
乾乾淨淨的白色信封上面印有聖傑羅姆學院的盾形紋章:一圈星星圍著一只騎士的手套,那只手套抓著一支削www.hetubook.com.com得尖尖的鵝毛筆,而不是一把劍。果然,前面用流暢的花體字寫著他的名字:
他抬起眼,懷疑這位不具名的寄件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腦袋瓜裡充滿問題。
卓里昂.福爾教授
「好吧,」母親同意,「只喝個咖啡。」
布雷克突然感到體內有一股怒氣和怨恨衝上來。他張開嘴巴打算抗議,卻看到母親瞄瞄手錶。她看看兩個孩子,又很快轉移視線。躲在兜帽後面的妲可瞪回去,一臉高深莫測。
母親絕望地閉上眼睛。「噢,布雷克,」她說,「我由衷希望你沒捲入這檔事。」
妲可滿懷期待看著他們兩個。
妲可開開心心跳到前面去,並沒有聽見他的話,倒是母親聽見了。她狠狠盯了布雷克一眼,那一眼就像針扎似的,令他畏縮。布雷克感覺得出母親並未忘記昨天晚上他所製造的麻煩,於是決定先走到前頭。他朝食堂晃過去。
母親抓住他的手腕,猛然制止。「夠了,」她說,「不准你再給我惹是生非!」
他納悶Esq.是什麼意思,但管它是什麼,那個稱號讓他覺得自己很尊貴、很重要,好像他就是個騎士。他坐直了一點。
母親搖搖頭。
他抬起眼來,十分驚訝。她是什麼意思?
「我又還沒碰到妳!」
她把杯子擱到桌上,眼光牢牢盯住他,「布雷克,請你告訴我你和這件事情無關。」

他們一行三人默默排隊,各自從靠近廚房的小窗口拿到牛排腰子派,然後跟著妲可走到她挑的桌位,桌子就在餐廳的中央,一旁正是用繩索圈起來保留給藏書票協會會員坐的用餐區。那些柳腰纖細的女子,一個個穿著綴滿寶石的衣衫,那些穿著深色長袍的清教徒男子,一個個神色蒼白如傳道士,從四面八方的牆壁上瞪著他們。
「是啊,很棒。」布雷克懷疑地答腔。他起身,發現牛仔褲的臀部留下一個溼溼的心形印。妲可竊笑。
布雷克試圖m.hetubook.com.com用嚴厲的眼神逼退教授,卻輸了。
布雷克被這樣的旁敲側擊嚇壞了。「當然沒關係!」他說得結結巴巴,滿臉通紅,又羞又怒。他瞄瞄納森尼爾.哈特(Nathaniel Hart,1723~1804)的畫像,畫中是個哀傷的男子,穿著神職人員的外套,頭上頂著毛茸茸的假髮。此人的畫像似乎懸在布雷克的頭頂上指責他。
剩下的路上,布雷克垂頭喪氣往聖傑羅姆學院走。他不但睡過了頭,還失去那本無字天書,現在又失去另一本可能很重要的書。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

「這孩子可真像他爸爸,真的,」教授不覺困窘,繼續說,「克里斯多夫最近好吧?」
「有,你碰到了!」妲可任性地抽噎起來,拍開他的手。
他對教授的背影怒目而視,「可是如果——」
布雷克曉得母親在巴德里圖書館發現一份難以理解的手稿,急於連絡她的系主任摩根教授,請求延長這趟牛津之行。私底下,布雷克希望聖傑羅姆學院能夠拒絕她的請求,不要讓她在辦公室安裝網路,如此她就無法那麼容易申請延期。如今看來顯然大有可能。
布雷克頓時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他承認自己在圖書館裡面。事實真相從他嘴裡脫口而出,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於是他痛飲一大口水,掩飾自己的混亂。
茱麗葉.溫特斯無視他的評語。
布雷克揮揮手不甚熱心地道再見,朝圖書館走去。人一到圖書館,梅菲斯特立刻攫住他的腳,盼望為昨晚的事報復。
「嘿,有個口信是留給你的,」鮑伯.巴瑞特匆匆說著,俯身去拿信,「上面還寫著你的名字!」
布雷克總算抬起頭來,卻發現波斯柏.馬雄教授大搖大擺朝他們走來,因此大感不快。馬雄教授有一邊的耳垂上懸著一只銀色的骷髏頭。
他踢著前一晚掉下來的零零星星的落葉,頭抬也不抬,甚至在他低頭穿過聖傑羅姆學院那扇厚重大門上的小木門,習慣性地徑直走進傳達室時,也不抬一下。
答案在老圖書館等你。方便的話,兩點鐘。期待那時能見到你。
「我不敢奢望別的。」教授文謅謅說,然後神氣十足地走到藏書https://m.hetubook•com•com票協會的用餐區。
「可是又沒她的事!」布雷克抗議,「她總是要插一手。」他伸手去擰妲可。
請柬翻過來,看到了進一步的指示:
「那麼,怎麼樣啊?」那男人轉向布雷克的母親,勝利地繼續說,「三點鐘,在老地方?」
布雷克的身體一僵。
「才不像,」布雷克生起悶氣,「提醒你,他可是在世界的另一頭。」
從他的眼角,可以看到寶拉.李察茲在圖書館裡面忙得團團轉,忙著把架上的東西拿下來,一連串動作像煞了回教托缽僧在跳迴旋舞。他也不想面對她,以防萬一她懷疑昨晚破壞書籍的人是他,於是決定改變方向,朝著草坪遠端樹下的一張長椅走過去,他可以坐到那裡靜靜等候母親和妹妹。
電話正好響了,鮑伯停下來接起電話。布雷克逮到機會,不再多說就離開了。眼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布雷克正在考慮要不要自己發封信給老爸,這時候他注意到母親盯著他手裡的卡片看。他把信封上面的名字拿給她瞧。
「可是她不能跟著來,」布雷克還在抱怨,「卓里昂教授邀的人是我。邀請函上面是我的名字,又不是她的。」他曉得自己在發牢騷,但就是忍不住。
他扭開沉重的鐵製門把,推開拱形的木門,進到一間鑲著橡木的巨大房間,裡面是一排排的長椅和長條木桌,代代學人在此用餐歡宴,把桌椅表面磨得光光滑滑。到處是一盞盞小小的燈,銅製的燈座加上紅色的燈罩,有如一顆顆毒蕈,照出一圈圈微弱的光環。空氣中飄著一股肉味,好像是肉汁的香氣。大廳四周環繞著一扇扇令人眼花撩亂的菱格窗,前面有一塊高出來的平台,台上有一張奢華的桌子,桌上擺著瓶裝水、銀製餐具和一缽缽新鮮的水果。其上有一彩繪玻璃的紋章發出亮光,像熾熱的太陽,替桌巾灑上斑斕的色彩。那是教授群坐的地方,不過茱麗葉.溫特斯並不坐那裡。帶著小孩同行,這是她必須讓步之處。她看著高台上的貴賓席,目光充滿渴望,妲可和布雷克則在吵嘴。
「很好,」茱麗葉.溫特斯繃緊肩膀,簡短生硬地回覆,「老樣子。」
媽媽看起來不太相信。
布雷克.溫特斯,E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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