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洛天深深地咽了一口氣,推門進去。
「元德,你這樣侮辱自己的親姊妹?!」
「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你送人一個綽號都是經過仔細的一番研究?」
「你這個高傲頑固的中國人,怎麼辦呢?我這樣的深愛著你。」
兩人哈哈的笑。五加皮、豆腐乾、花生米,還加上冷拌海蜇皮。
「不錯,多玩玩,年輕人應該多玩玩,等到年紀大了,什麼都力不從心了。」
「捨不得錢了,是不是?」
穆長慈進來了,一身素淨的裝束。穆次莉說得好,什麼顏色上她姊姊的身,什麼顏色便是世上最美的顏色。
香菸頭兒在菸灰缸裏,仍舊是一縷輕煙,他灌進去一些茶水,噝的一聲,熄滅了。他的妹妹,他父親要他尋找的妹妹,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骨肉,現在那裏呢?!他沒有告訴葛麗絲他的妹妹是他父親的私生女兒,很奇妙,按理他應該告訴她,私生女兒在她看來並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但他就是不曾告訴她。他和她中間好像總無法撤除一道屏障,也許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毫不遲疑的接下她歸還他的訂婚戒。可不是,他沒有「飛天」的心意,憑什麼煞費苦心的「經營」?!罷了,他又點了一支菸,看濃白的霧嬝嬝上升,緩緩疏散。祝福你,葛麗絲,多年的慰安我是感激的,給遊子以愛,讓流浪異鄉的人有個家,這世上有的是溫暖。祝福你,老教授,他永遠忘不了老教授的穿過近視兼遠視的鏡片望著他時的目光,比戀人的目光更深摯、更感人。他閉了眼,封閉住即將奪眶而下的眼淚。
「嗨,黃哥!」蘇老兒老當益壯的喊聲:「來呀,來坐呀!」
「你就是黑玫瑰?」
「運氣是好,但是,我每個月買兩張,一抽屜的廢券誰也不知道。中了一千元,倒垃圾的也來討酒哩。」
「她給您帶來了一大盒的新鮮葡萄,說要放在冰箱裏。」
「慢著,黃大哥。」穆次莉叫:「姊姊來了你就忙著走,好像她是一條毛毛蟲!」
「我不能確定,葛麗絲。」
「真的嘛,爸爸,哥哥告訴我的。也許我記錯了,不知道是黑貓、花貓,還是白貓。那不是好男人去的地方,哥哥說。」
「噪音?我何必理會噪音?男人們要的東西清一色,管我金嗓子還是破銅鑼。」
「多少錢?」
「小意思,五百。」他向他伸著手。
「來,黃哥,咱們頭一杯乾了,預祝下個月領特獎。」
「別裝蒜了,昨天你向白蝶問長問短的,問來問去都是女人,這麼急何必選擇,我給你介紹一個,很便宜,要不了幾塊錢。」
「黃大哥是個好男人的,小丫頭!黃大哥有要緊的事,你可千萬不能破壞他的好名譽。」
「我有探子哩,可惜你還沒有結婚,不然我又多一個願意出錢買消息的主顧。」他靠著門框,嚼著口香糖。
「姊姊,你回來的時候,要給黃大哥帶些什麼禮物?」
黃洛天要了酒和酒杯,紅澄澄的,三滿杯。李小翠取著,一杯接一杯的喝。
「好不到那兒去,也壞不了。就是一件事,你都不來了。」
「謝謝你,我對賈寶玉的確很羨慕。」
「所以,你這個中國人!」
「黑貓會帶給你厄運的,怕了?是不是?大男人?」
「唷,這個小妞兒真是沒辦法。」
黃洛天笑笑,什麼也沒說,離開穆立強的小客廳。
父親私生的他的妹妹,他盤桓腦中重要的一件事,她在那和_圖_書裏?!父親信裏說穆太太知道,姨母又告訴他應該探問穆立強,所以他探問了穆立強,也拜訪了穆太太。
「她是黑貓歌廳的台柱。」蘇老兒告訴黃洛天。
「蘇老,真的,我夠了,我要醉了。」
「蘇老,有什麼好吃的?」她口裏問,眼梢看著黃洛天,雙手一掠被雨淋濕的長髮,一扭身子坐在黃洛天近旁的一隻圓凳子上,窄裙子一撩,一大截雪白的腿。
「好,」蘇老兒瞇起眼睛,一手重重地在黃洛天肩膀上一敲拍:「我們五加皮!今天免費招待你,我愛國獎券中了一千元。」
穆立強的煙斗不離手,冒猛子的立起身,捻熄了書桌上的檯燈。回想起那真是艱難尷尬的事,當對方一再強調他父親是如何如何的一位正人君子,而他卻向他打聽父親的私生女兒。暗黑角落裏穆立強凝坐,他的問題給他什麼樣的困擾呢?至少他對他妹妹的蹤跡不比黃洛天所知道的清楚多少,他那樣的默默無言,良久良久,不曾開口。
雨在下,打在他臉上。窄巷靜僻,只有他的腳步聲。一盞街燈,獨對四方包襲的黑暗。暗黃光線,亮了一窟窿一窟窿佈滿細針樣的雨點的水面。他信步走,常常這樣的信步走,也總是一定的路線,前面再臨一個街口,一轉彎,蘇老兒的路旁小攤子。
「有你的,黃洛天,」穆元德一手點到黃洛天鼻子上:「喂,你不致誤會我向你要錢是向你討回膳宿費吧!」
「喂,小翠兒,這種酒,你們女人沒辦法呀。」蘇老兒嚷。
「但是……」
「你怎麼知道的?」
「喂,黃大哥,昨天晚上你到黑貓歌廳去,是嗎?」
那「女人」果然向這食攤奔著來,塑膠拖鞋敲著地面卡嗒卡嗒的響,年齡並不大,該稱女孩子,但衣著、神情、體態,卻無一不顯示她是個飽歷風塵的女人。
黃洛天離開蘇老兒食攤的時候十點半過了。「踏破鐵鞋無覓處」,歌女黑玫瑰,李小翠,這就是穆立強告訴他的,他父親的私生女兒?!回到穆家,穆立強室中的燈光還亮著,他敲敲門。裏面答應了一聲:
「別再喝了,你會醉的。」黃洛天聞著她的脂粉氣味。
「要緊的事得和你這隻惡貓商量才對是不是?」穆立強拍一下穆次莉的臀部。
小意思,五百,他如數給了他。這不是第一次,穆元德向他要錢,所謂借,用個好聽的字眼而已。
「侮辱?!太笑話!貓兒叫春,姐兒懷春,老天爺吩咐叫的懷的,什麼畜生人類能夠不聽話?飲食男女,飲食就得飲食,男女也就該男女。你這個人博士,博到那裏去!」
「這一向生意可好?蘇老?」
這一夜,例行的,晚飯後穆立強對黃洛天述說公司的業務。
「那難道不是高尚的地方,聽歌嘛,有什麼不好?」
「那個賣白蘭花的女孩子嘛,你再假撇清下去,可害我滿肚子的好料也要嘔出來了。」
儘管穆立強給他的線索不及他所希望的多,卻遠比穆太太告訴他的來得坦誠。也許沒得訝異,穆太太為人謀而不忠,這一點姨母信中提到的。他無意批評任何人的行為和品德,他必須尋找他的妹妹,即使沒有父親的遺囑,也還是一樣。
「別騙人,我知道你又是忙著到什麼黑貓歌廳去。」
「很簡單,你隨時都可以吩咐。」
他點燃一支香菸,噴開了白色菸霧,迷濛的霧,倫敦的霧,霧裏的葛麗絲。葛麗絲和*圖*書,金色的鬈髮,碧綠的眸子,就和她的形態一樣的動人。他是老教授的得意門生,老人家自然可說桃李滿天下。他是他學生裏唯一的中國人。他無意高攀葛麗絲,但那就是女孩子的特性,古今中外都沒什麼兩樣,許多人跟在她後面跑,為什麼獨獨沒有這個人?!於是她開始注意這個人,注意得那麼真切。好了,他是個男人,也是古今中外基本上說來沒太大不同的東西。他的深棕色的眸子接著她的碧綠色的,漾開了綠波樣的微笑,輕柔,美麗,超凡,教人心折。
「好呀,你捨得請,我就喝給你看。」
「你的父母都死了。你的妹妹既然由你的父親的朋友撫養到現在,他們還是會好好的把她照顧下去的。」
「黑貓?!」
「說到女人沒有辦法。」
「白蝶?誰是白蝶?」
「我不能。」
「蘇老,我夠了,不能再喝了。」
所以,你這個中國人!中國人,盤古開天,女媧補石,文化古國,軒轅子孫,瓜皮帽,紅背心,藍懊袍!剛毅不朽的是烏油油的長辮子,屍骨化盡也還是依然故我烏油油。進作揖,退打折。是,是,喳!喳!餐館、理髮廳,傭工介紹所,我們的大同世界這麼大!
穆立強正是咳嗽,喝兩口茶後根本就忘了和黃洛天提到的有關甘蔗還是香蕉,大女兒回來了,乾澀的眸子抹上一道光華,手拉穆次莉的手問道:
「我知道了,黃大哥和您商量過,是不是,爸爸?」
「你原籍那裏,小姐?」
「可惡的你,你愛我沒有我愛你這樣深。」她抬起頭,碧綠的眸子接上他那深棕的,勾下他的頭,硬生生的被她吻了,不容他自由作主。當然他不合作,冷冷地看看她。儘管:月光,海水和香花。葛麗絲笑了,臉孔偎依他的胸脯上。
「玫瑰沒有你好看,葛麗絲。」他的手扶著她的小腰肢。
「進來。」
「是的,記好了,我是一個中國人。」
李小翠笑一笑,顯然疲乏的眼波那麼一飄盪,落在黃洛天杯子上,她逕自端了起來,細眉向上一揚,乾了那杯五加皮。
「但是你要離開我,你要回到你的台灣。你知道我不能夠跟你去,你這樣的絲毫不為我的幸福著想,你說你那裏把我放在心上?」
鄉愁處處有,錐心鑿骨的,誰不是默默地挨?!蘇老兒一仰脖子,乾了第四杯,提起酒瓶,又向黃洛天杯裏注。
放下筆,雨打歸舟淚萬行,雨打歸舟淚萬行,……
她仰臉笑,一列細白的牙齒。五加皮乾了,空杯子重重的回到原來的地位。
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
黃洛天舒一個懶腰,立起身來踏步三五下,走近穆元德跟前,問道:
歸化變不了我,親愛的葛麗絲,我就是黑頭髮黃皮膚,染了黑頭髮,剝掉黃皮膚,抽了筋,換了骨,我還是十足而且道地的一個中國人!我不能使你相信長辮子代表不了中國精神,我至少有勇氣承認自己是個中國人,我的辦法難道是歸化?葛麗絲,如果你理智一如你美麗,你不致以為嫁給歸化的我是光榮的。
「為你的幸福著想,第一,你不應該選上一個中國人。」
「你說精采?真的嗎?哈哈哈!你沒看見那隻豹給我砸了好幾拳以後那副可憐相,爬在地上哼也不敢哼哩,黃哥,你不錯,我還要把另外一次打豹和*圖*書的事說給你聽,你先說,你聽到的是我打了雄豹呢?還是那隻雌豹子?」
「再給我三杯。」她把凳子挪了挪,挪近黃洛天。
「哦,對了,女人沒有辦法。我……我們見到了女人可真是沒有辦法,比方說,唷,喏喏喏,看。」蘇老兒瞇著眼睛指著巷子那一端:「說女人就是女人,可真的來個女人啦!」
「那還用得著懷疑?如果你不是已經給了我五百,我這番話值你一千元,看你慷慨就付的份上,讓你打對折。仔細的聽,重要的話在這裏:我那蛋糕上和你一樣插上二十九支蠟燭的姊姊,看著你時的那種眼色……喲,可……可不含糊哩。穆次莉活寶一個,如果你多花些精神多看她幾眼,雪人遇太陽,不管活寶死寶都要化成一灘水。還有白蝶,三個雌娘兒,骨子裏神呀情呀一模一樣。如果我是你,花長慈的錢,睡次莉的覺,白蝶嘛?留著擦背洗腳用。」
穆元德食指壓唇,噓了一聲:
「有,有,小翠兒,炒蝦仁,滷牛肉,都是你愛吃的。」
「慢點笑,我的話不但不好笑,而且很辛酸。我看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頭碰頭,你碰我,我碰你,你不碰我我碰你,我不碰你你碰我。大家頭昏腦脹,滿面掛血。什麼好朋友,好兄弟,好姊妹,好夫妻,狗屁狗屁又狗屁!尤其是什麼叫做好夫妻?你看見過嗎?你說,你舉個例子,你的父母是好夫妻?我的父母是好夫妻?你從小離開家,多幸福,爸爸寫信告訴你他愛你,媽媽寫信告訴你她想你,你就心裏酸酸甜甜的想他們,他們打架、相罵、鬧離婚,全部不關你的事。」他一停頓,呸的一聲,口香糖渣滓吐在地面上:「好在,」他雙手一舉,扮出不關痛癢的表情:「我也有辦法使我父母間打架相罵不關我的事,我大少爺自有本領,立著走、跪著走、爬著走,在在處處走得動、走得好、走得通,要想學習嗎?方便方便,錢來錢來!」他忽然聳肩一笑,不知道笑自己,還是笑別人。雙手拍膝,立起身來,美國貨口香糖一連數片次第入口再事咀嚼,五百元鈔票從褲袋裏又掏出來,一重疊的在手裏翻翻弄弄。一霎時,變了音調:「喂,黃大哥,我父親一個月給你這他的私人秘書幾個錢的薪水?」
日子一天天的過,很快,想想,隔夜的夢一樣了。他和她融洽,到了把訂婚戒指套上她的手。
黃洛天不禁大笑,哈哈哈哈的。
「黃大哥你喜歡什麼?衣料、領帶、皮鞋,還是毛線衣?隨便你選,沒關係,姊姊有錢,她每一次出去總給我買好些東西的。」
「誰要你打聽我的底細的?」
「還要嗎?」黃洛天含笑問她。
他輕撫她的頭髮,除去左一句右一句聞到臭豆腐般口吻的「中國人」,花兒沒有她美麗。
「好奇?什麼奇?我身上沒有奇蹟的!」她一推炒麵盤子立起身:「蘇老,一共多少錢?」
「事情並不這麼簡單,如果這麼簡單,我父親何必在遺書中一再叮囑。他一生只吩咐我做這一件事,只有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唯一的機會,盡一份人子應盡的孝道。」
小書房裏,黃洛天亮了電燈,拿起毛筆,硯池中墨汁蘸個飽滿,抄錄著李後主的〈渡中江望石城泣下〉:
「你是個歌星?」黃洛天問。
「我腦子沒你這麼精細週到的,元德。」
「但是,我是非常美麗的。」李小翠淡笑著接腔:「我知道和圖書的,所有男人的台詞也都是一樣的。」
「什麼時候回來英國,黃?」葛麗絲眼中閃亮著玫瑰瓣上霧水一般的淚光。
「什麼樣要緊的事要和黑貓的女人商量?」
「穆次莉真是惡貓管九家。」穆立強笑著說。
「我請客,好嗎?」黃洛天說。
五加皮沿著食道下去,火辣火辣的,蘇老兒又斟第二杯。
黃洛天興趣頗濃的看看穆元德,轉動著被對方稱為帶有鬼魔力量的眸子,輕提嘴角,微微一笑。
「我打死一隻金錢豹?你也知道我打過金錢豹?嗄?!告訴我,什麼人說給你聽的?」
「這裏五百元,我節省的用兩天,你是窮博士,遇著我黑無常,不要你的命,要你一生一世討不著老婆。男人要女人靠口袋,女人要男人靠媚眼。通常一個女人一生只用三次媚眼:第一次她見到你,第二次你稱她是你的『費壓殺』,第三次帶你進洞房。再沒有了,其餘的日子『費』你的錢,『壓』你的心,『殺』你的頭。所以算你遇著我這個好心的黑無常,把你從母夜叉陣裏救出來。」
「那你自己是黑貓的常客囉!」
「我沒有洋迷信,我奇怪的是,為什麼我到黑貓去沒有見到你。」
「拉斷牠的尾巴?嗄?那……那準是那隻雄豹子,雌的尾巴非常堅韌,就像我胳臂上的肌肉一樣。女人的就不對,硬是一片軟豆腐,所以人家討女人的便宜就叫吃豆腐。但是,像……像那些四條腿的東西可就不同啦,硬是母的更兇猛,母豹張口那一吼,就像惡婆娘發脾氣,大喝一聲,丈夫只好往床底下硬鑽,鑽了進去就不出來,說什麼也不出來,硬是不出來,大丈夫說不出來就是不出來,後來就沒有出來。那女人見他不出來也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後來……呃,黃哥,我說到那裏了?」
「姊姊人呢?來了怎麼不先來看我呀。」
那一夜,老教授笑嘻嘻地親他倆的頰,說他睏了,留下他和她在陽台上。其實老人家用不著為他們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那一對熱戀中的人兒不聰明?眼兒一眨,唇兒相聚了。她說現在女孩子們不必講究什麼「謹慎」和「當心,」那是老祖母年代的事。他說他也並不堅持什麼「謹慎」和「當心」,但濫用一些「樂趣」,所謂樂趣便不足珍貴了。她撇撇嘴,說:
「黃大哥,黃大哥!」一個頭顱探進房來,穆元德:「借我一些錢,火急火急!」
「我怎麼能夠和你比?能夠和你相比的只有武松,武松醉了打虎,你醉了打死一隻金錢豹。」
「家鄉有信嗎?蘇老?」
「次莉你又來了,我因為有些事,一面穆老伯也許要和你姊姊話家常。」
「黃,我沒有想到,我竟然愛上一個中國人。」
「當然,黃大哥什麼事都和我商量的。」穆立強說著吸了兩口煙斗,旋轉椅子旋了過去面對著穆長慈,聲調揚得高高的:「長慈,什麼時候你和正碩一道動身到日本去?月底呢還是下月初?」
她在他襟上別了一朵白玫瑰,明月,海水,花香。
「你到黑貓做什麼?找鼎鼎大名的黑玫瑰?」
距離小食攤熱鬧的時刻還早,顧客寥寥的兩三個,蘇老兒雙手在圍裙上揩了揩,笑嘻嘻地迎著來,招呼黃洛天坐在一個不容易受到干擾的特別座位上。
「是呀,心兒黑,刺兒長,所以我是黑玫瑰。」
「不錯,現在你的話中聽,因為是實話。」
「是的,我現在知道,我和_圖_書錯了,我以為你聰明、上進,像我父親相信你一樣,我不知道我的看法完全錯了。」
那扭擺著的胴體在巷子那邊愈去愈遠,雨還在下,卡嗒卡嗒的拖鞋聲也愈低微,蘇老兒摸摸鬍子,說:
黃洛天立起身來,報穆長慈一個含笑寒暄的目光,便想告退離開去。
「喲,運氣太好了。」
「爸爸,姊姊回來啦!」穆次莉的聲音。
海蜇皮清脆可口,蘇老兒再斟兩杯酒。
「不但是常客,還有老相好,別驚破你的假面具,賈寶玉大哥。」
「你問這個做什麼?每次你要借錢,我就借給你,不就好了嗎?」
菸灰敲進菸灰缸裏,繚繞的,一縷不絕的輕煙。
「知道錯誤永遠不嫌太晚,你說吧,你要怎麼樣,我完全聽從你的意思。」
一封信,葛麗絲寄來的,在他的桌子上。
「葛麗絲,我並沒有不把你放在心上。」
「謝謝他,我還沒有和他結婚的打算。」
「是呀,中國的桃樂絲黛呀。」她雙眉一揚,又一推遮掩到眼前的烏黑長髮。
「我在想,多有趣,從前我父親是你父親的私人秘書,現在你是我父親的私人秘書。幾時你是我的私人秘書,那才夠好!」
「乾,黃哥,乾!不乾的就是烏龜王八賣國賊!」
「你自己嘛,那次我來吃消夜,你坐在桌子上對大家演說打豹的故事,實在夠精采。」
「沒有,自從大丁寫來了那封信,再也沒有消息了。」
「我不是來了嗎?」
「多多的考慮,我不想看你懊悔的。」
蘇老兒大陸人,家鄉據說有山有林有魚池。躲避戰亂來到台灣,老妻兒女困在家鄉,朝思量,暮想念,愈想愈有得想。擺路攤小本生意,心心念念,堅忍等待,等著有一日回到大陸去。
「我不知道那隻雄那隻雌,只記得你說你一把拉斷那豹的尾巴。」
葛麗絲臉色變了,顫抖著脫下手上的戒指。她沒料到他會那麼說,也沒料到他居然收下她退還給他的戒指,但他樣樣都出她意外的做。那麼,不是他傻,就是她獃,沒話可說了。
「我……我只是好奇。」
父親的遺書和姨母的信像一陣狂風,吹散倫敦的霧,霧裏的夢,夢裏的葛麗絲。
「小翠兒,什麼時候你學會喝酒,酒會損壞你的嗓音呀!」蘇老兒說著一擺手。
穆元德身子一滑坐在地面上,一疊十元鈔朝掌心抹來抹去,歪斜著頭,口裏口香糖還在嚼,像隻嚼草的牛:
「我……我正在想,不知道黃大哥喜歡什麼?」穆長慈瞥了黃洛天一眼。
「也許就是月底。」
「孝道,你們中國人!你父母有他們的年代,你妹妹有她自己的前途,你和我才是相屬的,但你為了他們,這樣的不把我放在心上!」
「好嘛,一樣一小碟,還要些炒麵,算便宜些。」
「那就好。」他吹了一個泡泡:「其實,你老兄目前享受的房間和伙食,一個月兩三千元不算多,不要誤會。」他一個食指在眼前左右的擺:「我告訴你些時下的行情而已。」
「是的,你請客,你請我喝酒,你付酒錢。我付我自己的,我不欠負你什麼。明天晚上到黑貓來,口袋裝滿些,要什麼有什麼的!」
「醉?什麼話?年輕輕的三四杯酒就醉了?!想當初我和你差不多年歲的時候,一喝就是十幾碗。」
「黃,你是我父親最喜愛的一個中國人。」
「你這小女人,什麼時候我多賺你錢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