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喂,慢著點,月亮上面有隻小白兔是不是?我可喜歡小白兔。」
「哈哈哈哈!」
侍者奉上各類冷飲點心的目單,她把單子遞給黃洛天,自己脫去了手套。
「今晚她來了。」她說。
「得了,得了,請你不要哭好不好!我最怕女人流眼淚,眼淚鼻涕的臉孔是天底下最最難看的。」
「這一個雌兒不錯,是嗎?很簡單,爛貨一名,有錢塞進她的爛嘴巴裏就夠了。但憑你現在這樣的我家食客一名的身分,恐怕資格還差那麼一點點!」穆元德說。
「我想,我麻煩伯母的地方太多了。」他眼睛看茶杯,很精美,但是日本貨。端起來,喝了一口熱茶,舉眼,接著穆長慈的目光:「你容光煥發的,旅途十分愉快嗎?」
「黑玫瑰!」有人叫了一聲。
「唔。」黃洛天掏出十塊錢。
「月亮?嗯,也不好,上面有嫦娥,她會飛,說不定把你帶走了。」
「什麼都不好,還是留在地面上得了,你爸爸打你手心的時候,別怨我做新郎的沒把你帶走。」
他立了起來,她微微一笑,坐在他對面。
李小翠是他的妹妹了!是嗎?!穆立強的語氣,穆太太的神情,可疑嗎?!可以澄清疑竇的人是李小翠的母親,但她病得很嚴重,在瘋人院裏!
「那我恐怕就要陪她盪盪轍體鞦韆什麼的。」
「喂,賈寶玉,怎麼?入迷啦?」
「活該,怪不得人家說,男人是最最最最靠不住的東西!」她尖尖食指一點他的額。
「得了得了,男人家逢場作戲,我們彼此彼此,包涵包涵吧!」
啪的一聲響,小長慈摑他一記耳光。
音樂開始,李小翠雙手當胸一交叉,高跟鞋輕挪,身子隨著款款擺動。〈晚霞〉,她吸了一口氣,胸部那一挺,跟著提起張口結舌的聽眾的頭顱。她勝利女神樣一個微笑,開了紅唇,唱出低嗄的曲調。那不是唱,是哼,或者是呻|吟。聽眾眼看她呻|吟,跟著她的胸波臀浪。一曲完畢,她垂下假睫毛,雙手攤張著微微一欠身,暴開了瘋狂的掌聲和叫好。
話出口就怕hetubook.com.com她生氣,連忙遞過去一大把桂圓。
「這算什麼?」
「天下事鬼知道的可多著哩!」
「哼,怪不得大表哥說,你是最最最壞的小潑婦,動不動打人耳光,如果不是前天晚上我媽打我爸爸一個耳光,我爸爸一聲不響,我起碼要打你一百下屁股然後離婚。」
「情話就是好話,你說給我聽,我說給你聽,小白兔也不可以聽。」
「哦,所以哩,你是老闆娘。」
「好,牛奶糖統統拿去,太甜了,我牙齒痛死了。」
「噓!」
「好吧,兩杯清茶。」她對侍者。
「他認識妳?」
「不必明天,桂圓和牛奶糖都可以用。」
小長慈歪著腦袋想,不管什麼事,她總要表演一番她是如何的知道思索:「嗯,不……不大好,」桂圓在她小嘴巴裏滾來滾去:「太陽太燙了,不把我們燙死了那才怪。」
黃洛天微微的笑,說:
「鬼知道!可是別說天下事沒有因果啊,黑玫瑰的父親就是個王八蛋,有婦之夫和黑玫瑰的母親鬼混,有了小雜種,連忙把烏龜|頭一縮,再也沒敢伸出來。」
他看了看手錶,笑了笑,說:
「我的不能和你比,我沒有偉大企業家的丈夫。」
麥克風前一個年華老大的女人在唱〈不了情〉。
小洛天掏口袋,石頭子兒,小彈珠,死青蛙,一隻沒有尾巴的小黑豬,和一隻沒有耳朵的小白兔。
離開了藍月咖啡館,黃洛天緩步走,手裏控著小兔子。小一號的牛太太,二十九支蠟燭,蛻變了的穆長慈,牛太太,太賢惠!牛太太,穆長慈。
「清茶吧!」他說。
九點半,準時的,她來了。藍色的旗袍鑲繡白花,白手套,白色手提包,白皮鞋。冷氣很濃,一件單薄白色的長外衣。
「好吧,我們彼此彼此,包涵包涵吧,哈哈哈哈!」
「我想嫦娥沒有你好看。」
「我剛看了晚報,你是美麗的賢內助,他是偉大的企業家。正想該給你們賀賀,一路上非常愉快的,是嗎?」他聽她說了幾句,眉毛一揚,又笑了,說:和-圖-書「藍月?在那兒?我沒去過呢!嗯,好,好吧!我等你。」
「怎麼?不可以嗎?」
台下嗡嗡嗡嗡人頭攪動起來。
假山石後面坐著,她怕黑,偎依著他。小洛天很得意,說:「現在是你自己靠過來的囉。」
黃洛天正要答話,一個侍者過來對那女人說:
「東京買的不致沒有耳朵,但這複製品自然沒有真跡的好。」
「什麼?你不陪我盪轍髓,你陪嫦娥盪鞦韆?」
「為什麼?」三四個頭顱聚攏了。
「那隻玻璃的小兔子還在嗎?」
「我們說什麼話怕給嫦娥聽見了?」
小長慈塞進嘴裏一顆桂圓,歪著腦袋,眼皮眨了十來下,雙手一拍,叫道:
「是嘛,像你有嘴說別人,沒嘴說自己。」
「她也是牛太太?」黃洛天忍不住問侍者。
黃洛天接在手裏,把玩著,笑了,說:
「要走了?不等她嗎?或者因為我來了你不能不走嗎?」
「你到底怎麼決定?要小白兔呢,還是擔心我和嫦娥?」小洛天開始相信他父親所說女人最是三心兩意這句話了。
「不後悔,定錢拿來!」
穆長慈又是微微一笑,清茶來了。
黃洛天不答話,離開那嘈雜喧囂的歌廳。
「洛天,母親要我告訴你,前天你去看她,她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不能見你。」
「招魂?招你的魂啊!」
「鬼知道!」
「是的,」侍者笑笑:「小一號的,我們這兒的老闆娘。」
「有了,我們到銀河上面去,銀河最好,亮晶晶的地毯一樣,說老實話,我睡相不好,太陽月亮和星星都是圓咕嚕嘟的,一翻身子一定掉下來。」
「謝謝你,老李。」
「喂,你們知道黑玫瑰為什麼歇這麼久不登台嗎?」
「有道理,那麼搬到月亮上面去吧。」魚池裏又添一顆桂圓核。
黃洛天躺在床上,視若無睹的望著天花板。
「商量……哦,對了,商量我們將來的新房子,我想,蓋在太陽上面,太陽很亮,你就不必害怕黑暗了。」小洛天說著吐出桂圓核,手一揚,噗通一聲,正中魚池心。
「黑玫瑰hetubook.com.com有個生病的母親?別說這種倒胃口的話好嗎?」
藍月咖啡館,搖曳的燭光,低徊的音樂,幽靜的角落裏,他坐在那兒等候她。
「唉,就算我對不起你,我承認對不起你好不好!唔,給你擦眼淚,桂圓都給你,還有牛奶糖。」
「如果她長得比我好看呢?」
「我的眼淚鼻涕難看,嫦娥的眼淚鼻涕就不難看,哇……媽……媽呀!」
房門又響了,又是男工老李。
「那麼好,就是星喔,星星有個好處,鄰居很多,你不必怕鬼。」
「就是沒有耳朵好,沒有耳朵就聽不見我們說話,就不會把我們倆的話說給嫦娥聽。」
「真的?」
「你的旅行經驗比我多,你覺得怎麼樣?」
他打開報紙,隨手翻翻看看,丟開了。一轉身,面孔朝裏閉上了眼睛。
「你和嫦娥!說得多麼親熱呀!不,不,不,我情願犧牲小白兔,說什麼也不到月亮上面去。」
「剛才我給白蝶十塊錢買這串白蘭花,口袋裏剩下一塊錢,你嫌少的話,白蘭花也拿去,賣給白蝶十塊錢。」
「你說有要緊的話和我商量,商量什麼呢?」她裝得很嚴肅,但桂圓的確很好吃。
牛太太,穆長慈,拖著她的豬尾辮。
「我想你應該承受得了的!大少爺!」黃洛天說著立起身來。
自然嘍,白蝶。
「好吧,算你識相。」
「我該走了,家裏還有客人,我給你帶件小禮物,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她從手袋裏取出一隻黃金鑄成的小兔子,沒有耳朵的,一對前足貼嘴,好像在膜拜,又像在吃東西,有趣極了。
現在,〈未識綺羅香〉。
「我要小白兔,」小長慈叫:「哦,不行,沒有耳朵。」
「您的電話,黃先生。」
「哦,那,我有什麼定錢呢?」
「不,星星上面插著那麼多的繡花針,睡在上面痛死了。」
「倒胃口?你還想請她母親做你的丈母娘不成?!」
「急什麼?她情不了,氣可是馬上就要斷了。」
「那一個王八蛋幹的事?」
「情話嘛。」
蓬門未識綺羅香,託良媒亦自傷。和-圖-書
「先生,歡迎你常常來。」
小長慈不哭了,一口氣放進嘴裏三塊牛奶糖。
燈光暗了,再明亮。瘋狂掌聲中,李小翠一襲白色緞子的緊身旗袍,衩子開到大腿旁,襟上一朵黑色刺繡的玫瑰。腳踏彩雲般冉冉到了台前。胸隆臀滿,小得和上下兩圍彷彿失去聯絡的腰肢,長髮披垂,遮掩了左邊半隻眼,那右眼更見精神,假睫毛掀了掀,廳的前方瞟到後角,左一瞥,右一瞄,又是一番滿堂彩。
「好,不後悔,就是小白兔。」小長慈捧在手裏:「我也要給你定錢的,明天給你。」
「我啊,小乖,可憐見的,我憐惜你啊,」有人低聲嘆息。
「落到她手裏,招魂鬼,她從頭到腳都明明告訴你的。」
相依有弟妹,生小失爹娘,
「定錢?你也要定錢?多少錢?」
電唱機裏播送著〈夢中人〉,抑鬱的,低沉的男聲合唱。黃洛天準備走,那位衣著時髦的女人迎了過來,她的描畫得黑線分明的眼睛帶笑的端詳著他。
妝成誰惜嬌模樣,啊!
「媽的,這個老婆子的〈不了情〉什麼時候才能了啊?!」
「你要借錢?」

「現在再商量我們的房子,」小洛天拍拍手,心痛的睨了桂圓和牛奶糖一眼:「我想,就是星星吧,星星上面」
第二夜,黃洛天再到黑貓歌廳來,黑暗角落裏坐定,接著一杯嚐不出什麼味道來的咖啡。空氣很沉悶,也許因為天花板低人頭多,到處電風扇在旋轉,吹不散濃重的人體氣息。鼓樂蓬哧蓬啪,舞台明明暗暗。隔座一個男人摟著個女的,黃洛天不想看,由不得耳朵聽聲音,在親嘴,唷,啪,一個耳光。喲!黃洛天掉過頭,一雙細釘子高跟鞋在亂踢,沒人理會。笑聲、鼓樂聲、歡樂,歡樂。現在這個旗袍遮掩不到膝蓋的女子在報目,聽不清她說什麼,總不外情呀、郎呀、愛呀、憐呀這類的字眼。
黃洛天恍惚從夢中醒過來,穆元德坐在他身旁。
和_圖_書是,是,牛太太。」侍者鞠躬退去。
「離婚,好,離婚就離婚,哇……媽……媽呀!」小長慈哭起來了。
「偉大的企業家的確不平凡。」
「你放心,我發誓不跟嫦娥一道飛走就是。」
「不敢當,年高德劭的走在前頭嘛!」
「謝謝你,不是從東京買得的。」

黃洛天從口袋裏掏出一元的硬幣。
「這咖啡館是牛正碩開設的。」
黑玫瑰!
穆長慈不答話,戴上手套,伸手和他握別。一路的向朝她行禮的侍役們和氣的點頭,櫃台旁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對她笑,她也對她笑笑。侍者從旁為她開了廳門,她去了。
「哦,那麼,少陪了,先生。」她說著擺扭著身子走開了。
「情話?太可怕了。」
「黑玫瑰有個生病的母親,可憐,她不能不賣嗓子不賣肉。」有人喟嘆一聲。
「打胎,第三個。」
「白蘭花要𠰺?」一串白蘭花掃帚般掃過他的鼻子。
「好,說定了就是銀河,誰也不許後悔。」小洛天大聲說。
「去你的,你也不見得堂皇啊!你的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呀!」
「唷,這身裝束,太喪氣了。」一個化不開濃痰般老頭子的聲音。
沒料到是穆長慈打來的。
「唉,大飯桶,口袋裏掏掏嘛。」
「那算是那一號的王八蛋?」
「謝謝你,老李。」
「你看,鬼男人這麼多。」她壓低聲音:「沒說你啊,別生氣。」使了一個媚眼。很不及格的。放一串花在檯子上,十塊錢拿了,去了。
「牛太太,楊經理來了。」
「晚報,黃先生。」
「飯桶,我說的是定錢的錢,不是一塊錢兩塊錢的錢!我媽媽說,只有壞女人才要男人家的錢!」
「糟糕,鞦韆沒有盪,把我嘴裏的桂圓核打到肚子裏面去了。」
「好主意,」穆元德冷笑一聲:「但我承受得了的。」
「我不放心,嫦娥長得太美了。」小長慈黏搭搭的手在褲子上面抹了抹。
「我只是這麼想,我不能確定,我不能說謊,因為我沒有見過她。」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