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蘇老兒舉眼望著黃洛天:
「你生我的氣,因為我幫我哥哥的忙?」
黃洛天背過身去,李小翠還想嘮叨,房門剝啄有聲,黃洛天開了門,進來的是穆長慈,手裏一束鮮花。
「現在?急什麼?」
「有些要緊的事。」黃洛天簡括的答,一面把帶來的食物用品一一就位。
「我又不是生產坐月子,喝了牛奶要奶水。」
「你把門鎖好,幫我現在換一套。」
「我……我告訴你,爸爸雖然常常罵元德,但他心裏最愛他,如果你把他整慘了,爸爸嘴裏不說,心裏很氣的。」
「次莉,我有什麼新的女朋友!」黃洛天眼看窗外。
「小翠,我是說,牛太太好意來看你,……」
又是好一段暗夜僻路,一輛計程車迎面駛來,他招招手,乘搭上去,直奔醫院。
「黃哥,你……你太好了,但是,我……我這一身不體面,眼睛又腫得鵝蛋一樣的,人家以為你帶了一個老瘋子。」
「小翠,你應該謝謝牛太太。」
黃洛天口袋裏掏出香菸盒子。
「四川館子好不好,我記得你愛吃辣的東西。」
「我不願意上當的。」
風緊雨斜,夜色沉沉,街燈像鬼火,漫開了荒蕩無邊。碑石磊磊,不必問生時角色,土塚起伏,埋藏了萬千故事。黃洛天腳踏亂草,目迷幽冥,辛苦的攀登上這無路可循的貧民墓區,尋找李小翠。
「蘇老,這痛苦不是你個人獨有的。」
「你只要說,這場交易幹得嗎?」
穆元德爬起來了,進兩步退一步的迫近黃洛天,拳頭還沒有握牢,一雙手早被黃洛天接住,就那麼被他往後一扳,反翹小雞樣的,哎喲連聲,痛得眼淚水流個不停。
「小翠,」穆長慈帶著歉意的笑:「那是因為我母親身體不好,脾氣大了些。一切是……誤會,你不要見怪。」
「你要我喝的,你付的錢,好吧,喝就喝。」她喝了牛奶,空杯子伸出去,交給黃洛天,斜著眼睛看他,說:「你不像別的男人對我那麼樣,八九成把我養著當隻大肥豬,大拜拜的時候希望領頭獎。」
黃洛天摸索得一個茶杯,倒了一些冷茶,又尋著一塊毛巾,霉臭氣味很濃的,放進鋁製小面盆裏洗一遍,擰乾了,回到蘇老兒身旁。
「不可以,黃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哥哥,放了我哥哥!」穆次莉滿面掛淚的叫。
「你不必擔心錢,我會為你安排的。這兒三百元,你先留著,要什麼請白蝶替你買,我還會來的。」
「蘇老,」黃洛天站在他面前。
穆長慈脫了手套,露出纖纖玉手,溫和的問候李小翠。
「你要什麼?」
「你算什麼角色,黃先生!你以為你和*圖*書是我的救命恩人?記住我不曾向你要求什麼的。別狂想我從此是你的奴隸,可以由你指揮使喚!」
蘇老兒點點頭,抹了淚,淚又重新淌下來。
「你說什麼?」
黃洛天只好依她,出了擁擠的廳,來到香菸攤子旁,買了一包新樂園,回轉來,李小翠不見了。大廳裏沒有,前門側門觀望著,無影無蹤。她是溜走了。黃洛天無可奈何,伸手外衣口袋裏,五百元新台幣不翼而飛,濃眉結著,離開了黑貓。邁步街巷,向著回去的路,不知不覺,又到蘇老兒的攤子前面來了。
疲累,步履維艱,黃洛天坐在潮濕石塊上,雙手掩面,聚斂一會心神。忽然,聽見了低暗斷續的呻|吟聲,不遠,就在耳旁。他再亮了手電筒,照見了人字形狀的兩條長腿。三步兩步的,他跳越過去,黃色的一堆鮮土,她俯伏在上面——一具被人遺棄的艷屍般的李小翠。
「嘿,現在你說得好聽,當時如果不是你向你母親打小報告,她知道些什麼!其實我才不希罕牛正碩那市儈,我李小翠雖然貧賤,卻不至於和你一樣的見錢開眼。還有市儈」
「混蛋!」
蘇老兒抬起頭,眼淚鼻涕一大灘。黃洛天遞過毛巾,和那一杯冷茶,蘇老兒哆嗦的接了茶,毛巾掩在面孔上。好半晌,張著嘴巴呻|吟著,黃洛天伸手協助他,端著茶杯讓他喝了好幾口。
「你是老混蛋!」
蘇老兒抓著黃洛天的手,又是一頭撞進臂彎裏。
「次莉,為了你自己,你以後少來我房間,免得你哥哥說我們的閒話。」
「喝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兩個人狗樣的相爭相咬?!」穆立強黑臉一沉:「說,說呀,元德你先開口!」
奄奄一息的,心在跳,微弱極了,四肢僵冷,十指彎曲的勾搭著地面不放。黃洛天跪在她身旁,扳起她的身子,把她揹了起來,下山的行程雖然困苦,但也能應付,他蹲坐著溜滑梯般的一路滑。李小翠已半昏迷,任憑擺佈的搭在他身上,遠遠望得見馬路旁的街燈,他再度揩抹臉上的雨水和汗水,腳下輕快,平地在望了。
「你不要葛麗絲?你在台灣有了新的女朋友?!」
黃洛天不想打他,右拳已經出去,切切實實的貼上穆元德的下巴。穆元德晃了晃,搖著擺著跌到五六尺以外地方去。
「你今天不做生意,我們消遣消遣去,到翠宮看場紹興戲,但是得先吃些東西,湖南菜怎麼樣?咱們找個湖南館子去。」
黃洛天不則聲,開了鮮奶倒在杯子裏。
「謝謝?憑www.hetubook.com.com什麼要我謝謝這個虛心假意的人?」
白蝶一伸舌頭扮個鬼臉,說要到福利社買些什麼好吃的東西,溜了。
黃洛天鬆了穆元德。穆元德撫摸擔心斷骨的雙臂,咬著牙關咒詛:
「我有要緊的事,想和她談談。」
「我得向你報告嗎?」
黃洛天站在那兒,不動聲色的等待著。
「我身體那兒不好,那兒不是肥肥緊緊的,該大的大,該小的小,什麼都恰到好處,不信你自己來看看。」
「你這狗養的!」穆元德的鼻尖距離對方僅僅四五寸:「那夜在黑貓早該揍死你,留著你這狗命,小白臉,大情人,王八蛋,你有了穆次莉還不夠,又姘上你家大少爺的人!」
三天過去了,李小翠的臉孔紅的紅潤,白的嫩白。
「小翠,帶領我見見你的母親。」
黃洛天來到黑貓歌廳,角落裏坐定。熱,外衣搭掛在椅背上,靜候李小翠唱完她的幾個曲子。向白蝶招招手,她捧著白蘭花串過來了。黃洛天附她耳旁說了幾句話,兩張十元鈔塞進她手裏,她點點頭,去了。不一會兒,廳的邊門那方向,李小翠施施地來,挨擠到黃洛天身旁,坐定了,雙肘支撐在桌面上,斜脫睨了他一眼,問道:
蘇老兒獨自坐在那盞孤獨的燈下,孤獨的燈泡照著他白髮蒼蒼。圓凳子疊在方桌子上,大鐵鍋也冷清,沒有火柴,當然,也沒有顧客。
「這兒,你看。」他顯露外衣內袋。
「胡說?你如果知道母親和我怎樣從牛公館裏被趕出來,也就知道我為什麼要『胡說』了。」
「老狗才,老混蛋,老瘋子!」穆元德嚷著溜了。
「叫她滾,叫她滾!你叫穆長慈趕快滾蛋!」
一個星期了,沒見著李小翠。她不曾去黑貓歌廳,尋找到她的違章建築的小房子,房門反鎖著,沒有人。黃洛天想她畏罪躲避,她也著實躲避,但白蝶透露另一項消息:李小翠的母親急病死了,落葬六張犁。李小翠守著新墳,逗留荒山上。
「白蝶別說我壞話啊!」李小翠音調裏也是笑:「讓他進來嘛,糾纏著他做什麼?」
黃洛天不答話,開了房門,反手把她關閉在裏面。疲累不堪,一伸痠痛的腰背,緩慢的步伐,離開了醫院。
「喂,你說你還會來,不騙我嗎?什麼時候來,一定的啊。」李小翠左眼一擠,豎立的右腿晃動著。
穆立強看一眼穆次莉,再看黃洛天手裏他的小雞兒子,回轉身,踏著蹣跚的步伐走著去。
「我有許多事,我也許要在台灣定居下來,找房子,加上別的瑣碎的事,所以忙了些。」
「好呀,姓黃的,膽子夠大呀!」他和圖書掙扎著要起來,可是無能為力。猛搖一陣頭,睜開眼,穆立強和穆次莉站在那邊:「爸爸,你看,黃洛天動手打我啦!」
「馬上給我滾蛋,黃洛天,穆家有飯餵狗也不餵你這忘恩負義的人!」
圓環吃了東西,翠宮看了紹興戲,蘇老兒覺得人間還是可以逗留的地方。黃洛天送他回到他的小木屋,他滿懷感激的摟抱著黃洛天許久不放手,黃洛天走遠了,他還呆望著,站在馬路邊緣上。
光線幽暗,看不清李小翠眼裏的神情。
「啊,黃哥!」蘇老兒抬起頭來,老淚縱橫,雙手哆嗦,好半天迸出一句話:「家鄉來了信,從……從香港轉來了信……」他哽咽不能成聲了。
李小翠沉吟著,眼梢那麼一掃,端起冰凍咖啡,喝了一大口。
「買來了。」
「你是老瘋子!」
鮑魚的表弟是九孔,老闆娘笑得哈哈哈,蘇老兒笑得像個小孩兒。好,這一晚並不是白白浪費的。
「先喝杯牛奶,白蝶回來的時候請她幫你換。」
「她今天怎麼樣?」
「牛奶對你身體好,小翠。」
「你自己才是個瞎子,黃洛天欺負我,你看他無緣無故的把我打了一拳。」
穆立強抓著一把拐杖。
李小翠清醒的時候天亮了,舉眼四望,驚奇這陌生的地方,白蝶走近她床旁,忙不迭的敘述一番,李小翠聽了,轉過臉孔望著黃洛天:
「五百元?在那裏?」
「衣服口袋裏,不相信?」
黃洛天輕拍他的肩背,說:
唷,穆家大小姐,李小翠看看穆長慈,看看黃洛天。
「小翠,你……」黃洛天趕上前去抓著李小翠的手,把她攔著推向病床去。
「你要離開我們家?!」穆次莉睜大眼睛。
「裝蒜,這些時來你為什麼忙得魂不守舍的?!」
白蝶附她耳旁說了一句什麼,她咬著下唇笑著打白蝶一下,瞟了黃洛天一眼。枕頭下抽出一張百元鈔,拖近白蝶,也在她耳旁細語幾句,白蝶笑著,揚著那張鈔票走了。
「五百元買一次和我母親見面,什麼意思?」
「那你就起來呀,坐在地上幹什麼?他打你,你打他,好好的還他幾拳呀。」
「今天怎麼這麼晚才來!」她真是等得急。
蘇老兒趴在桌面上哭,木桌子隨著他的抽搐震盪著。十多年的思愁,牽腸掛肚,哭生離,哭永訣。
「我身上全部潮濕了,發冷哩,誰知道白蝶什麼時候回來!」
「放屁!」穆立強回過身來:「家裏的事由得了你做主!你有本領他揍你你揍他,沒本領躲到被窩裏做你的噩夢去。黃洛天是我的客人,我有飯餵狗也不餵你這怯弱愚蠢的小狗才。」
「白蝶,你聽見的,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替我做個證明。」
「你來找我的?誰要你找我?為什麼?我拿了你的錢,我相信你也不懷好心腸,難道你關心我?是嗎?為什麼?」
李小翠坐在病床上,烏油油長髮散披,一層胭脂一層粉,烏濃的眉毛,烏濃的眼圈。
「喂,老闆娘,來一盤鮑魚的表弟!」紅腫眼睛,亂蓬白髮,蘇老兒在圓環高興的叫。
「要麼……」蘇老兒眨眨眼,帶份新娘子模樣的嬌羞:「圓環怎麼樣?那兒我熟悉,而且舒舒服服的。」
「來,我們現在一道走。」
第四天黃洛天來到醫院,白蝶迎了出來。
「問你嘛,我要是知道,幹嗎還問你。」
「我警告你,耍花樣耍到你家大少爺頭上來,可不那麼簡單啦!說,你把李小翠窩藏在那裏?!」
黃洛天面孔凝著,說:
「太好了,醒來了嘴裏就哼哼唱唱的,高興極了。」
「怎麼樣?你是啞巴?還是聾子?!」穆立強走一步迫近兒子。
「沒有那回事,如果不是你在旁邊提醒我,我真的差些扭斷他的臂膀。」
「蘇老,死的去了,活的還要走路,你並不孤單,我們在台灣的都是一家人。」
「唷,牛太太,什麼風把你吹到我李小翠病房裏來了!」
穆長慈去遠了,李小翠仍舊彎曲著身子站著像隻惡公雞。白蝶跪在地板上,一邊咒罵一邊撿起牛肉乾、花生糖就往嘴裏送。黃洛天心裏火灼,病室裏的空氣惡濁極了。
「我說新樂園。」
「謝,謝謝你,黃……黃哥。」他噓了一口氣:「我……我那老太婆,大丁,小妞兒,……都餓死了。這些年來,我天天盼望回到家鄉和他們團聚,現在,我到那兒和他們見叫去?我也情願死,但是不能投水,也不能上吊,我……我得把自己活活餓死,才能在餓鬼道上和他們相見。」
「我不用還你嗎?我還不起的,你別希望我還錢。」她把三張百元鈔票藏在枕頭下。
「小翠,你胡說些什麼?!」
「我並不希望你還錢,你放心,白蝶可以證明。」
這一晚,黃洛天回到穆宅,穆元德拉著三尺長的臉孔,雙手按著臀部,左一步右一腳的凝著目光走過來。
「你要我住在這兒?花錢的地方,我那來的錢?」
「不,你先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穆長慈奪門而出,和迎面來的白蝶撞個滿懷:牛肉乾、花生糖撒了一地。白蝶咒詛一聲,衝出去指著穆長慈的背影罵:
「好意來看我?!憑什麼?!?告訴你,我不是她的朋友,她也不是我的。她母親當年把我母親趕出牛家,我現在也能趕她離開我的病房,聽見了沒有?!你滾蛋,穆長慈!」李小翠嚷著www.hetubook.com.com,瘋子般赤腳從床上跳下來,一把鮮花就向穆長慈臉上扔,打著她的臉孔,四散落在地面上。
「什麼事?什麼事你要見她?」
「睡衣買來了嗎?昨夜裏一身冷汗,換了三四次。」
黃洛天端著牛奶走近她床前,伸手在她背上摸摸,睡衣一點也不濕。看了她一眼,牛奶交給她,說:
「我認識了兩個,」他望著她笑笑:「一個穆長慈,一個穆次莉。」
「我會告訴你,慢慢的。現在我累得很,我想回去休息了,白蝶留在這兒陪伴你。」
黃洛天回到房中,一仰身子躺在床上。輕悄悄的腳步聲,穆次莉跟了進來,她輕手合上房門,走到黃洛天床旁,坐在他床沿上。黃洛天連忙坐起,穆次莉眼圈兒還是紅紅的。
「呃……慢……慢著。」李小翠掀掀假睫毛,腦子一轉動,說:「買包香菸給我,新樂園。」
「什麼樣要緊的事?」
「瘋子!」
「小翠你閉嘴!」
「蘇老。」他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黃大哥,你最近常常到那兒去?我找你,總是找不著。」穆次莉跟著到窗旁。
「我這怯弱愚蠢的小狗才是你這勇敢聰明的老狗才生的!」
穆元德望他父親一眼,哼,千方百計阻擋我和李小翠的就是你,你的唯一法寶就是錢,有日我大少爺口袋裏有錢,第一件事懸賞格收買你的頭顱!
「如果我不去英國,自然不能一直打擾你們。」
「我知道的,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黃洛天說著立起身來。
黃洛天沉默無言,想得到什麼樣不幸的事發生在這孤獨老人的身上,他無法,也沒有話語可以安慰。
「賈寶玉,你這專門收集女人的色狼!」
黃洛天不答話,立起身來。
李小翠接了牛奶,不喝,說:
「黃先生,小翠正念著你怎麼還沒來哩!」
橫脈連綿,峰外有峰,樹影幢幢,荊棘牽衣,雨水使山地泥潭如漿,滑溜溜的留不住腳,看看這是半山丘,黃洛天喘了喘氣,停在不知屬誰的墓穴上。他叫喚,沒人答應,死寂的,墓中死人一樣的沉寂。雨更密,視線更模糊,他不停的刮掠著面孔,揮動著手裏的手電筒,照不遠幾多尺,腳下的草,草中的墳。這兒一個窟窿,那邊一縫裂蟬,一個嘻著完整齒牙的骷髏頭。
「喂,你這個冒失鬼!走路不帶眼睛,趕到陰間和閻羅王軋姘頭嗎?」
「喝了吧!」
「小翠,你好好休息。」
「你是她的女兒,你可以帶我去,錢,我身上帶了五百元。」
「她是一個病人,不能隨便見人的。」
「長慈。」黃洛天有份驚喜,接過她的花。
「好,就是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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