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穆太太有份顯明的心意,希望黃洛天從速攜帶李小翠離開台灣,這既是黃洛天回國的主要任務,也原是他當初擬定的計劃。但一切由撲朔迷離到了迎現刃而解,所給他的感覺,卻不是他能夠預料的。
「伯母太客氣了,小翠需要一個新的地方,好讓她重新學習做人。」
「這是我的媽。」她的指頭向那女的點了點。
「沒有,她身體還沒有完全復元。我想再等幾天,一面把她的身分證領回來,才把一切告訴她。」
「把裙子拖好,兩條腿放平,別這麼顫呀抖呀的!」
穆長慈立起身來走向盥洗室,卡察一聲鎖上室門。牛正碩四面瞧瞧,久違了的陌生的房間,牆上一禎穆立強的照片,和他合照的人是黃心如。他走近去,指指黃心如的鼻子:
「變?你錯用了一個字眼。」
一道又一道豐美的菜肴,端上來幾乎是原樣的端了下去。穆太太舉箸只為黃洛天夾菜,這時傷感的說:
咖啡在手,他和她也還是不知道語從何起。黃洛天起身告辭,穆長慈起身相送,寂寞山道,一對拖長的影子。陣陣寒風,吹聚了朵朵烏雲。路遙遠,心意無盡,默默的,只聽見鞋履的聲音。繞山麓,穿叢林,傍巉岩,過小橋,走著走著,到了「聽泉居」。
回想,那一天他到醫院裏迎接李小翠回家,那一間他為她修理得不再怕風雨的她的小房子。
「我這次回來,固然尋找妹妹,私心裏渴望看看你。」
「適當的字眼是你當初嫁給我不是因為你愛我,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我排解你父母中間的糾紛。」
「愛情裏永遠容忍不了遷就和歧視。」
「有時候機會去了永遠不再來。」
「從那一天我手上套著你的戒指開始,我沒有一個時刻忘記過。」
他望著她,把她擁抱在懷裏。
「忘了,反正都是警察的錯,我也懶得理會,沒有身分證還不是照樣過日子!」
「來台灣報了戶口?」
哼!李小翠暗自鼻子一皺,還要我讀什麼鬼書哩!他應該給我一座化妝台,才算有道理。
黃洛天和穆元德爭吵的事傳到穆太太耳中,她把兒子召喚到跟前,狠狠的訓斥了一番。
「嘻嘻嘻!要聽答案嗎?床!」
他一步步迫近她,像隻準備撲羊和-圖-書的餓虎。她凝著不動,臉上有份神情,他從來沒注意,也沒在別的女人臉上發現過。
「為什麼?」
「我首先毀了我們的約,而且那樣的就結了婚,你還原諒我嗎?」
「你母親姓李嗎?」
「同樣的,何必追尋美麗的人生,是嗎?長慈?」
「洛天,我很慚愧,我本來應該挽留著你,像挽留著兒子一樣。但是我不能,只望你記住一句話,我……我為大家的好處著想,希望你了解、原諒。」
「當時你沒找著客戶,沒走成,現在你有了,可以篤定的開步走,是不是?」
「你也可以歇歇了,牛先生,你一生佔人便宜的地方太多了,如果黃洛天真的佔了我的便宜,算我可憐,你做的惡孽由我來抵償。」
「這一去什麼時候回來?」
「長慈,你應該記得你是我的妻子。」他的音調軟了下來。
「你的身分證呢?﹒」
「我不想和你說話兜圈子,我只要你答覆,你和黃洛天兩個人到那兒去了,路有路名,橋有橋名,難道說不出來?」
「男的呢?」
「那我們就別貪睡,別辜負曇花最美麗的一剎那。」黃洛天說著坐在草地上。
他傍她身邊坐下,執著她的手,白皙、纖纖,輕撫著,她的手總是那麼冰冷的。
「沒見過。」
「是的,我不要臉,我不但不要臉,而且沒有志氣,如果我有了當中的一項,李小翠那件事情鬧開的時候我就該走了。」
「不是我的有名無實的父親,我沒有見過我的有實無名的父親。」
「也難說了,也許還是不回來的好。」
穆長慈走進曇花叢裏,扶仰一朵初綻玉瓣的花兒,說:
「小翠,為什麼穆太太把你母女趕離牛家?」
也許他將取道東南亞,藉作考察和觀光。除舊迎新,他要如何的教導李小翠,艱難的道路還長。
「小翠,不要說這種下流的話!」
「洛天,我一生辛苦,和丈夫性情不相投,元德不肯學好,次莉她是她父親獨有的寶貝,我難得和她相聚。如果不是長慈,我幾乎是一個無處投奔的人,長慈,她……」
「穆長慈,」牛正碩追了上去:「我向你問話,你為什麼裝聾作啞不答腔?!」
「你不該收下她還你的訂婚戒指。和-圖-書
「不要臉,穆長慈,你太不要臉了!」
「不,那是我的有名無實的父親的姓。」
她滿臉掛淚,坐在一塊石頭上。
「我問你,男人最希望女人在什麼地方等候他?!」
「長慈,我無意說使你傷心的話。」
「是的,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愛,但我是一個男人,我花錢玩女人,天經地義的事。不像你,心甘情願的讓黃洛天佔便宜!」
「我答應你不再胡說八道,沒答應你不說實話,我現在說的都是實話呀!」
「洛天,我在想,為什麼元德不能學你的榜樣。」
喳!一輛黑色轎車緊急停煞在黃洛天面前,司機從車裏伸出頭來一聲吆喝:
李小翠一進門就爬上她的床,新被單、新棉被和新枕頭。她抱著新枕頭,嗅著親著斜躺了下去,吃吃地笑著面孔埋在枕頭裏。
穆長慈立起身來,踏草直前,走向泉邊去。黃洛天隨後跟著,踢脫鞋子,涉水走到她身旁。
「前天,我前天收到他們的喜帖。」
「謝謝您,伯母。」黃洛天微笑著說:「您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說我長大了,如果我現在收下您的錢,我就懷疑您那句話只是隨便說說誇讚我。」
「媽,您給洛天送行,應該高興才是,為什麼又提那些老話。」
「什麼?」黃洛天皺著眉。
「警察局裏扣留了。」
踏著寸厚的地毯,坐上鼎足三分的座位,黃洛天舉杯致謝,穆太太雙手微顫,這位當年傾倒多少英雄漢的名女人,早已是花謝葉凋,歲月殘酷的在她顏面上沾斑留痕,剩下那對眼睛,隱約的夕照餘暉。
「你把一切告訴李小翠了沒有?」
李小翠張開一隻眼睛看黃洛天,鬼,一天到晚一本鬼正經!她的眼睛跟著他的向下看,那隻眼睛也忙張開,搶過黃洛天手中的照片,楞楞的看了好半天。
穆長慈回到家中,清晨三點半鐘的時分。牛正碩坐在客廳裏面等候她,他的眼睛直楞楞的從她的頭看到腳,從她的腳看到頭。
「你和她訂了婚的,為什麼?」
「伯母,您這才是見外的話。」
「美麗的剎那來了也就去了。」她也坐下來。
黃洛天餘忿末消,說:
穆長慈在樓梯口略一歇足,逕自踏上樓梯。
「你,清高、固執,我知道和-圖-書你沒有積蓄,你和你的……」穆太太閉一下眼,煞住了。
「洛天你是見外,你是怪我的意思。」
「結婚的時候,不要忘記給我們寄份喜帖。」
「牛太太,你和黃洛天到那家旅館開房間去了?!」
穆太太點點頭,噙著眼淚不讓流。
「那你該起來走動走動,別這麼一看見床舖就在上面躺。」
「那是你的事,你可以忘掉我,我的一份情感,不必因為什麼轉變的。」
「對了,洛天,我預備了一些錢,你和……妹妹路上用,算是我的小心意。」
「明月,泉水,好花,我走了,魂夢會常常回來『聽泉居』的。」
「我只有代她向伯母請求恕罪,她放蕩不羈像一匹野馬。唯一可以原諒的,是她從小得不到好環境,我希望今後好好照顧她,補償父親負欠她的責任。」
「洛天……」她淚水盈眶的舉眼望他。
「我不怪你,只是,今天晚上的一切,使我感觸太深了。」
「好吧,都聽你的,這樣好不好?像不像小尼姑參禪?」她盤膝閉目雙手合十。
穆太太又是淚湧眼眶,但她勉強笑了笑,說:
「你知道什麼叫做|愛?牛正碩?」
「有一天你會懊悔的。」
「小翠,你說的是什麼話!」
「伯母,無論如何,我是心裏拜領了。」
下雨了,滴滴嗒嗒敲打著籠護他們的一棵大樹。雨點愈大,從濃密樹葉縫隙裏落了進來。沒有月光,流泉也帶嗚咽。黃洛天和穆長慈攜手默默從泉流中走出來,曇花在密雨中顫抖,在它們最美麗的剎那間。
黃洛天開始敘述,從姑母逝世說起,到了老教授,然後葛麗絲。葛麗絲和當時可算他情敵的一個同學結了婚,閃電式的,就是他回台這幾個月短暫時間裏。
提起李小翠,牛正碩收斂了寬放的嗓門:
「我那天告訴你什麼?!你答應了的,你又不守信用!」
八道菜還剩四道,穆太太搜尋詞彙,黃洛天應對恭謹,穆長慈緘口無言。好在時間流水,肥雞隨鮮魚,點心伴素湯,十錦火鍋上桌,穆太太立了起來,穆長慈的意思,請她老人家上樓休息。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是開房間,你測量別人用自己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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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算了,我不是鳳凰,你也不見得是龍種。如果你只受得了穆長慈,你可得當心了本小姐善觀氣色,她那一對眼睛,渴死了的。如果你搭上了她,吸血鬼一樣,穩穩把你身上最後的一滴血液也吮得乾乾淨淨!」
「是的,她的新郎是個非常英俊而且博學的英國青年。」
「喲,還有一張新的書桌哩!」白蝶驚羨的叫。
「你算是把握住機會的人了,是嗎長慈?」
這是穆太太的邀約,一餐餞別的晚宴。黃洛天決定實踐對她的諾言,攜帶李小翠離開台灣。
「別把我看成這樣膚淺和幼稚。」
「不是你的父親?」
「你陰魂不散,勾引來你的兒子,如果他動腦筋動到牛穆長慈身上來,老鬼你等著,有得好看的。」
黃洛天笑笑,仰臉望月,浮雲輕移,月兒蒙上面紗。
「小翠,照片上這兩個人是誰?」
李小翠,穆太太終於證實她就是黃洛天的妹妹,看來,這件事是沒得懷疑的了。
黃洛天揀一塊濕毛巾擦擦手,扔下毛巾就想走。
「如果你原諒我,請回你的房間去,我想休息,不想和你再說什麼話。」
穆長慈不答話,只問:
「那個老狐狸嗎?她說我母親利用穆元德,也利用牛正碩,還誣賴我引誘穆元德,也引誘牛正碩。其實那兩個混帳男人才是鬼,穆元德偷了錢,牛正碩有錢不給錢。有一天,穆元德和牛正碩打了起來,扭在一起像兩頭蠻牛,牛正碩用腳踢,穆元德用口咬,太精彩,我真盼望全世界的男人都扭在一塊兒踢呀咬呀的死個精光!」她貓眼閃爍,暗沉沉黑豹一般:「有時候我想,你也不是好東西,花費這許多金錢在我身上做什麼?不為什麼?哼!世上才沒有這樣的好人。我一生只有我的母親,現在遇著你,我對自己說:『可憐的小孤女,你有活在世上的理由了。』如果你像我那該死的父親對待我母親那樣對待我,看我快刀把你連頭帶腳喳!喳!喳……」
「伯母請您問長慈,我想她知道我的。」
「喂,慢著慢著,可別走,我聽你的話,斯斯文文的學一個大小姐模樣就是。」說著,她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嘻皮笑臉的盯著他。
「我和他一齊散步,說說話,你相信嗎?hetubook•com.com
「咳,活得不耐煩了嗎?」
「曇花開透,多半是午夜左右的光景,如果你貪睡,第二天早上花就謝了。」
「你不能趕我走,我是你的丈夫。」
「當然,當時戶口寄在穆家。」
穆長慈扭頭就走,牛正碩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她身子一斜手一擋,他顛躓了一下,衝著上去就給她一個耳光。穆長慈立定了,氣派凜然的望著他。牛正碩想要再給她幾個巴掌的手凍在半空中。她撇了他,繼續走她的路,一路來到臥房。牛正碩一步不放鬆,網佈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看她疲乏的坐在沙發裏。悻悻然舉腳一踢,房間的門碰的一聲關閉了。
「今天我不能邀請她來,也是顧慮到她身體還很衰弱。還有,以前的一些誤會,知道她很不容易諒解我的。」
「但是,你現在變了。」
蒼翠的山林,牛公館在望了,藍灰色的樓房矗立暮色中。數片黃葉,點綴了碧綠的草。黃葉飛揚,也許正像他留在此地的追憶,只一剎那,便將隨風而逝。
李小翠翻翻眼,編故事在她是看家本領,今天一套,明天又是一套,到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孰假孰真。這時想了想,說:
穆長慈轉過臉來望著他。他說:
伴著流泉,十數朵曇花開放,流泉清響,曇花清香。
「散步走到那兒去,說話說的什麼話?!」
「長慈,謝謝你。」黃洛天舉杯向著穆長慈。
黃洛天整理書桌上的書,不小心落了一本在地上,彎下身子撿了起來,發現地面上有張發黃的照片,上面一對青年男女長得很漂亮,面頰貼著面頰顯得很親熱。
穆長慈舉了杯,兩個人一齊飲乾。
「我說的是女人的話,你是不是一個男人,難道你和穆長慈的丈夫一樣的有名無實嗎?」
「我相信葛麗絲是非常聰明而且美麗的。」
穆太太不答話,掏著手帕抹眼淚。
黃洛天滿臉通紅,手裏一疊要她溫讀的書籍拋在桌面上,一手撐著桌角欠身向她:
「又是維他命,維你命,維我命的!黃油、麥片、雞蛋,我真是一隻合格的肥豬了,你看,我的大腿像不像一條象腿?!」李小翠說著腳一踢,裏面是一條透明的尼龍三角褲。
「小翠,維他命丸子,別忘了,一天吞一粒。」黃洛天舉著玻璃瓶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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