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穆次莉眼中銜淚搖搖頭:
「你怎麼了?小翠?」
「小翠,你不可以這樣隨意侮辱別人。我不曾及早告訴你這件事,因為我有萬不得已的苦衷,穆老伯說你是我的妹妹,穆伯母起先不肯確定。你既然不讓我見你母親,也不知道誰是你的生父。你母親故去,我就是一個陌生人,也不能眼睜睜的看你孤苦伶叮的過日子。穆伯母證實你是我的妹妹,為了使你忘掉以往重新做人,她勸我從速帶你離開台灣。這幾天我忙著辦理和你一同出國的手續。小翠,你自己看,這一些可以作證的文件。」
「羞恥,什麼是羞恥?!你『和尚寺裏買箆子』,走錯了門路!第一眼你看見我便向我獻殷勤,你千方百計的想法子接近我,我躲著,你偏偏把我從母親身邊抱下山來。你說,你看中我的是什麼?你厭倦我的又是什麼?你說,你說出道理來!現在我從裏到外都是你的,你居然換隻面孔對待我。你,你這該剮該殺的負心漢!」
「為什麼?」
穆次莉點點頭,大眼睛裏浮起了淚光,黑睫毛合了合,小紅唇一牽動,抑鬱天使的微笑。
「哦,太好了,蘇老,恭喜你,我還沒給你送份賀禮。」
「不簡單?問題在你是一個膽小鬼。」
「小翠,我老遠的從國外回來,為的是我父親的一句遺囑,他要我尋找他的一個私生女兒。一切關係父親的聲譽,我只好暗暗進行。妹妹在台灣出生,知道的人只有穆立強夫婦,我得到他們的證實,父親的私生女兒就是你。」
「你真的有一串項鍊?」
「喜燈?」黃洛天看看白慘慘那一條蘇老兒稱為「喜燈」的日光燈。
離開李小翠的住處,黃洛天心裏萬般情懷的行步街頭。
「哦?是嗎?那問題就更簡單了。」
要的東西都來了,還有一大盤罔市拿手傑作炒米粉。當然囉,少不了九孔——「鮑魚的表弟」。
她話沒說完,黃洛天狠狠的給她一個耳光,她楞了楞,雙手捧著面孔,哇的一聲哭起來。
「牛正碩太野蠻,我和長慈不過一塊兒散散步。」
「喂,蘇老兒,來菜呀!你們人手越多越是慢騰騰的,到底怎麼一回事呀?!」一個急性子和_圖_書食客在嚷嚷。
「這幾天你為什麼都不來?我……我向來沒有想念一個人,像我想你這麼苦。」說著她坐起身子。
「現在蘇老兒可沒閒情打豹子了。」
「蘇老,這算我一份薄禮,你知道的,我誠心誠意的向你祝賀。」
「不,你躺在床上休息休息也是好的,我不怕了,我還是回我自己房裏去。」
「我做了一個噩夢,可怕極了。夢見牛頭馬面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我哥哥搶著一隻,說要換我的項鍊。我把項鍊給他,看見你向海邊跑,我叫你不應,一會兒不見了。海浪打著我,我迫不過氣來,就醒了。」
「次莉,回房間睡覺去。」
黃洛天不答話,雞心墜手裏握著,深䆳的眸子閃了閃,堅定的嘴唇更見堅定的一抿,嗒的一響,關閉了雞心。
黃洛天目送她離去的身影,書桌上挪過紙筆,寫信給他在英國的朋友,說他又有新計畫,暫時不去倫敦了。擱筆的時候天泛魚肚白,立起身來走到窗旁,園庭中樹木搖影,一片昏幽,和這幢房屋裏人們的心同樣的曖昧不明。父親臨終時留給他的一串鶴心墜中刻著「心心」兩字的項鍊,和今夜所見穆次莉身上的一串「相印」同一樣。黃心如、王梅心。「心心」和「相印」。他敲拍觸手堅冷的窗檻,穆公館,我一時不能和你握手言別了。
「次莉,做噩夢多半是因為消化不良,你以後晚飯別吃得太多,飯後散散步,讓腸胃消化消化。」
罔市出來了,簇新的一個新娘子。原子大包頭,一朵大紅花,滲不進皮膚去的脂粉東一團白,西一塊紫,日光燈下,剛剛出土的古代褪彩泥人兒。
黃洛天笑著伸手拍拍蘇老兒的肩背,口袋裏掏了四百元鈔票塞進他手中。
「你也不相信?次莉?」
「要打也打不動了呀!」
「次莉,你怎麼啦?」
「黃哥,我怎麼好意思,我還沒請你喝杯喜酒。」
「書桌上不能睡,如果你要睡在這裏,睡我床上好了。我在書房裏面看書陪伴你。」
這一晚,白蝶跑來穆公館,告訴說李小翠得了急病。黃洛天來不及穿好外衣,跟著白蝶就走。李小翠的房門關閉著,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洛天轉動門鈕,走了進去。房間裏一片漆黑,李小翠有氣沒力的呻|吟:
「這……這兒……這兒……唉喲。」
「次莉,你難道不知道你姊姊結了婚,結了婚的人怎可以隨便再和別人結婚?」
「肚子痛,喲……唉喲……別……別開燈,我眼睛不舒服,受不了。唉……唉喲……」她躺在床上,黑暗裏扭來扭去的一大團。
「哼,炒米粉要緊,還是我阿美要緊?要你這個後爸要死!我阿美今年二十三歲啦!」
「那不好,我怎麼可以這樣自私。」
「我不是不相信,我只擔心不是真的,我希望你們兩個人真的到旅館開了房間,還希望你們快些結婚,那樣你就不必離開台灣,你們把媽媽接著住在一起,我也跟了過去。」
「可笑的話?你這個膽小鬼,姊姊對你一片好心,你難道不願意和她結婚?」
「蘇老兒的新娘子『卡賽』呀!」一個客人笑著叫。
「我知道,你的眼睛還是這麼亮,我的項鍊在這兒。」她拍拍自己的胸口。
「沒你想像的這樣簡單,次莉。」
「唉喲,唉喲,說夠啦,太多啦!」蘇老兒閉著眼睛大搖頭:「你呀,趕快『卡緊』去,鍋裏的炒米粉燒糊囉!」
「小翠,你簡直不知羞恥!」
「夢境有什麼可怕?你記住牛正碩永遠挖不下我的眼睛,你哥哥也不會搶去你的項鍊。」
李小翠接過那些證件,看也不看一眼一大疊的給撕碎了。穆立強那老賊,穆王梅心那悍婦,發明得好!設計得好!我李小翠是黃洛天的妹妹!
「她好你也好,蘇老,你現在可以舒舒服服的享福了。」
「謝謝你,蘇老,現在你家累重,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的,當我自己人告訴我才好。」
「黃哥,我有事會來找你的,我有事會來找你的。」
「那兒痛?」黃洛天擔心盲腸炎。
「唉……唉喲,痛死了,痛死我了。」
「今天的酒菜就是了,這樣的喜酒喝得最痛快。」
罔市扭著身子去,蘇老兒縮了脖子笑了笑:
「你不讓我趴在你的書桌上?」
「他好,給我們阿美講講做個對嘛。」罔市拉蘇老兒的衣袖。
她撇www.hetubook.com.com撇嘴,外衣披在肩上,胸脯一挺,顫動著豐|滿碩大的乳|房:「來,走近些看看,不要心跳,沒有一個男人不愛的,我留著給你,你這……」
「女人真是沒辦法!但是這一個女人呀,別看她粗裏粗氣,嚕哩嚕嘿,心地可真是好到了頂點!名叫罔市,罔市什麼意思知道嗎?她媽生了兩個女的,第三個她又是女的,她媽哭出一湯鍋的眼淚水,認命了,『罔市』!罔市,台灣話是馬馬虎虎給口飯吃的意思。長大了可出落得水蔥兒似的哩。後來發胖,是四十歲以後的事。因為太能幹,家裏大小事全由她一個人來,運動多了飯也吃得多,不肥壯那來的力氣?!她老公,我說她的前夫,原先在市場裏賣豬肉,不瞞你說,遇著我去,罔市總是半斤切十兩,我麼,也就一次兩次給帶些脂粉頭油什麼的。她老公生病,我天天去探望,她老公翹了辮子,她的眼睛在眼淚後面看我哩。不能怪她,莊子的老婆都用扇子搧莊子的墳墓。我幫她把那比她年輕七歲的丈夫埋下土,老少七口可就一支軍隊樣的開到我這兒來,加上這盞日光燈,她姊姊送給我們的,燈是『丁』的意思,罔市說,她要生半打兒子,才對得起我蘇氏歷代祖先,你說這個女人心腸好不好?」
「唉喲,黃哥,這算那一門子的規矩?萬萬不可以,萬萬不可以!」
「不簡單,黃哥,不簡單,她帶來那一支軍隊,比人家的千萬大軍都還費腦筋二個是阿美,你剛才聽了的,今年二十三歲,見神見鬼要做媒。還有五個死了爸沒了媽的油瓶內外孫,上學的上學,泥土地上面爬的泥土上面爬,從前我怕孤單,現在我可是怕熱鬧了。」
「難道還是假的不成?我媽媽給我的,她說,雞心裏面是她的心,我佩著她的心,我就是不在她身邊,她也還是和我不分離。唔,這兒,」她伸手內衣裏面掏了出來:「你看吧,我可以讓你摸一摸。」
「次莉,你現在真是說傻話了,那是不可能的,你姊姊怎麼會和我開房間,她也不會和我結婚,你以後千萬不要再說這樣可笑的話。」
「不,我今天晚上根本沒有吃晚飯。」
別了蘇老兒,黃https://m.hetubook.com.com洛天回到穆公館,進了自己的房間,亮了電燈,發現穆次莉在他書房裏,見了他,擡起頭來,惺忪紅腫的一對眼睛。
「我向這盞喜燈許個願,請它照著你的路來,你果然就來了。」
「是的,次莉,我是一個膽小鬼,現在請回你的房間睡覺去。」
黃洛天正要說話,窗外有個人影,他走過去拉開花布窗帷,白蝶溜了。他回到李小翠床沿,她滿臉掛淚的擡起頭來,貓眼睛裏濃濃暗影。
「你不在家吃晚飯,元德也不在,我怕和爸爸單獨在一起,他……他太嚴肅,太孤單的樣子,眼睛裏一點點的笑意也沒有。姊姊本來今天回家,但是她沒回來,牛頭馬面和她吵架,打了她,說那天晚上媽請你吃晚飯,飯後姊姊和你一間到旅館開了房間。」
「咳!黃哥!」蘇老兒的叫聲。
「衣服穿上!」黃洛天拋給她一件外衣。
「上等人?!這年頭外省籍的上等人要死!一個個口袋裏空空空。我阿美陪嫁金戒指、金鐲子、金耳環樣樣有。皮膚黑一點,黑得真正有福相。肉質繃繃緊,骨盤也夠大,生起小孩來必母雞下蛋還簡單,五月節包粽子,過新年蒸年糕,……」
「黃大哥,我不知道這墜子可以打開,你怎麼知道呀?!」
「是呀!」蘇老兒笑出滿口新裝的假牙:「我急著向你報喜哩,記得嗎?圓環,那個老闆娘,和我最愛吃的她特別調理得好的『鮑魚的表弟』,記得嗎?現在,大家管她那個老闆娘,叫蘇婆哩!」
「罔市,黃哥做人好,這年頭這麼好的年輕人實在找不到。」蘇老兒對罔市讚嘆了一聲。
「那你早就吃壞了肚子。」
「不知道……我……我肚子痛,心……心跳得厲害。唉……唉喲……痛……痛死我了。」
「來啦,來啦,喂,罔市,來菜啦!」蘇老兒好像唱洋歌,笑嘻嘻的低聲對黃洛天說道:「罔市,她的名字。」
「那裏,這種老婆子要不了蘇老兒多少精力的。」
「你瘋了,小翠!」黃洛天忿怒的把她身體掩蓋起來:「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是你的妹妹?!我這不知道羞恥的李小翠是你的妹妹?!黃洛天,你使我想到那些膿包飯桶的小說家,三角、hetubook.com.com四角、五角、六角、多角戀愛到頭來怎麼收拾?一個撞車死了,一個自殺完蛋,一個捉到牢裏去,還多一個就是男主角的親妹妹!你這個荒唐混蛋的男主角,誰是你多角戀愛中被選上的人物?那個白癡穆次莉,那個有夫之婦穆長慈?!」
「散步到半夜兩三點鐘?」
「親哥,不必費神,我不會跟你走,我要留在這裏,我就是死了骨頭化灰也還是台灣島的。我要感穆勸老伯和穆伯母,他們給我一個親哥,親哥救了我的賤命,我這條賤命不留著報恩報德用,我的父親才算真正的雙料王八蛋!」
這是串白金精工的細鍊,墜子雞心形,黃洛天托在掌中,手指頭熟練的按了按,雞心墜啟開了來,裏面刻著兩個字:「相印」。
「什麼話,我要請你喝杯喜酒才對呀!」
「那,黃哥,我……我就多謝了。」蘇老兒緊抓著黃洛天的手。
黃洛天走過去,蘇老兒滿臉堆笑的迎了過來。他臉色顯得蒼白,也許因為光線有些不同的緣故。
「不要緊,我晚上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反正不能睡。」
「哈哈哈哈!」許多聲音合成七八重奏。
「你不要怕,有什麼事情叫我,我一定醒著的。」
「罔市,來瓶清酒,切些下酒的小菜,今兒粉蒸肉好,來一小籠粉蒸肉。」蘇老兒說著,就像沒聽見那些人的調笑,也許根本不理會。
「誰說我不知道結了婚的人不可以重婚,我只是少說了一句話,姊姊早就該和牛頭馬面離婚,然後和你結婚。哦哦哦我忘了,你有那個葛麗絲。」
「笑話,人家黃哥上等人啦!」蘇老兒白她一眼,表情最多二十歲。
「發燒嗎?」他走到她床旁。
「那並不是理由。葛麗絲已經結婚了。」
「吃不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我怕,我怕我會再做噩夢,我要趴在你書桌上面睡,你睡你舒服的床,不要關門,我看得見你就好了。」
黃洛天伸手撫摸她額角,溫涼溫涼的。她吃吃輕笑,猛可真伸出來一雙手,抓著黃洛天的手,拉著向她心口按,從乳峰到了小腹,光溜溜的,她身上沒有衣服。黃洛天連忙縮了手,退後兩步,扭開了電燈。李小翠比電還快,踢去棉被,赤條條的陳列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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