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剛才我母親也在說,要她用功讀書。」
「你說得太多了,如果是從前,我不會原諒你的。」
「您應該常常出來走動走動才好,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影響身體健康的。」
他的父親晚年受盡艱辛,身體不好,處境貧困,他的來信,用的是粗糙陳舊的日曆紙,他需要的是豬油、砂糖、鎮喘劑和魚肝油,每一個模糊無力的鉛筆字,顯示著令人心酸的悲苦。他逝世的剎那,母親不在他身邊,他的學生送給他一壺茶水,發現他僵臥床上。他目未瞑,張著嘴,他要規勸說服什麼人?還是遺憾心中的話未曾向後人交代出來?!
「累了嗎?」黃洛天問她。
「扭斷我的脖子?應該扭斷你妻子的脖子才算理由充足。還是那一句,愛不愛她都無所謂,給人叫烏龜王八難聽,是嗎?喲,缺德鬼,痛死我了,嘻嘻嘻,唉喲……你……」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休息了。」
「炸死你用的,死人。」
「大少爺。」
「大少爺,聽說你認了個妹妹,要帶她離開台灣?」
「怎麼不認得,從前替你媽和穆太太梳頭的。一臉齷齪相,早午晚持著個黑包包,家家戶戶穿出穿進兜賣珠寶。看見我也那麼假嗓子一聲:『鄭哥你好喲!』她叫得大方,我老鄭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都不要緊,她不該把穆太太交給她的一顆大鑽石給丟了,一個賣珠寶的把人家珠寶丟了,還不是『船裏漏了針』!我們家老爺真的和……」老鄭咽了咽口沫,打住了。
「洛天,你怎麼不去玩幾圈麻將?」穆立強說。
「老鄭,……」
「這兒空氣好,不像台北,到處都是污煤煙,」穆立強說著放了穆長慈,問黃洛天道:「次莉怎麼樣?把我的錢輸光了吧?」
「情?義?你要的只是我的錢呀。」
「黃大哥!」穆次莉推門出來,「你在這裏,我以為你跟爸爸一道回去了,可別走,等著送我回去。」
「現在她還常常要你替她賣東西嗎?」
「喂,告訴你……過來嘛……」她的語調低了,又是嘻嘻嘻嘻笑起來。
「洛天,你可以譏笑我,但是我不允許你批評我的父母。」穆長慈說著疾步離開了客廳。
「我不會。」
「死沒膽的,元德和次莉給老太婆叫上樓去。你家牛太太和我的親哥哥,我敢和你打三巴掌下賭注,和你我一樣正在親親https://m.hetubook.com.com熱熱的話舊。你知道的,他們兩個人青梅竹馬,現在是乾柴烈火。」
「你認識李大娘?」
「老伯,」黃洛天走過來了。
「次莉打得那麼好。」
「穆太太娘家留給她很多錢,何必借債?」
「當然想嘛,這年頭女孩子沒進過大學,比沒有金鋼鑽陪嫁還要慘嘛!」
穆長慈過來了,站在穆次莉身後,李小翠擡頭看她,說: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落葉風,歸巢鳥,蒼松弄影,鳴蟲啾唧。乍寒透冷的季節,在故鄉,這該是何等的景色。老鄭出來了,黃洛天要他端把椅子坐在他對面,但是老鄭不坐椅子,還是盤膝坐在地上蹺著他的大腳趾,一手攀搭黃洛天的膝蓋,蓋世才華的藝術家欣賞一項上乘藝術品般的望著他。
黃洛天望他一眼,喝了一口茶。
「次莉這句話說得好,」牛正碩砰的一聲放出個紅中:「大家都得記住,別想明通暗串呀!」
「真的嗎?我可不知道呀,我替她賣過皮大衣,還有零星金器等等的。唉,說起那些皮大衣真可惜,台灣天氣熱,用不著皮大衣,十個錢當不得兩三個錢賣。賣了兩件我聰明了,找著要出國的有錢人家小姐,那才差不多,穆太太那些皮料都是上好上好的。」
「哥哥,她的八萬我要的,你可管不了,我們讓你夫妻檔,別想明通暗串呀!?」
「穆太太借錢買下這幢房子,她告訴你的嗎?」
「什麼事,大少爺?」
「可紀念的筵席」在黃洛天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刻痕,李小翠的話跡近誹謗,卻不是空穴來風。黃心如的確預備了黃金美鈔,作為在台灣購置房屋的費用,他既然決定遷台,其後為什麼沒來成,早就是黃洛天心中存疑的問題。李小翠的祖母是穆太太母親的隨身女傭,三十多年的日子裏,王家沒把她當作下人看待。李小翠曾經和穆次莉同學,功課遠比次莉好。她不願寄人籬下,又有她的「登龍術」,事實上她的母親就有一套「登龍術」,她是黃心如的情婦嗎?不是沒有可能性。穆次莉的項鍊差不多使黃洛天確信次莉才是他的親妹子,父親臨死前千方百計的請人把項鍊交到他手中,豈不是暗中指示了「相印」和「心心」?!但是,如果穆家人侵佔了黃家的財物,穆次莉也可以佔有那串白金m.hetubook•com•com鍊。穆家人侵佔了黃家的財物並且阻擋黃心如夫婦來台嗎?不是沒有可能性!
「那……那我活在人間還有什麼意思?你不能比爸爸更兇吧,爸爸說我們這一代做學生的太可憐了,一天到晚啃死書,啃得呵……」她張大嘴巴,又打呵欠:「他說我們應該鳥兒樣的自由自在地飛翔、歌唱,……」
「海底撈,自摸,七番,我和了。」穆次莉大叫一聲。
穆長慈笑了笑,不答話。
「長慈,你看你這地方,我多久沒來了,草坡的草長得好,我散散步,究竟老了,走不了多少路,心跳了,氣也喘了。」
時代、環境、個人的思想,他沒把戀情看作人間第一要務。戰禍,人性的殘酷,愚蠢,人類的悲劇,是他思維出入盤桓的地區。二十世紀的中國人,處身世界洪流的大漩渦中,痛苦、艱辛、徬徨。地球在他的眼中不顯大,宇宙的轉角也不致迷亂了他的方向。老天爺安排他做個黃皮膚寫方字的角色,再微弱也要表現出本色本心。他沒有政治的腦袋,不,即使附帶了鑽石的辮子也不費神俯身拾檢。戰亂沾污了錦繡河山,也還是觀察著用他的「望遠鏡」。中國,他要的是揚眉吐氣的中國!陪伴愛國心的是德行,必要的時候,不吝惜奉獻生命。……
黃洛天蹙著濃眉。老鄭一手撐地,立起身來。大少爺這副模樣,我老鄭還是別惹的好,再給他沏壺熱茶來吧。老鄭拍拍麻木了的腿膝,一拐一瘸地走著去。
「牛太太,什麼時候吃晚飯,你家老太爺餓了呀!」
「你不打麻將?」
「嗯?」
「次莉,我問你,你想不想唸大學?」
「呵……你……你好兇,比爸爸還要厲害,呵……哈……」她打個呵欠,腦袋一歪又枕在黃洛天肩胛上。
「她贏了好多錢,玩得越來越起勁。」
「好,如果你肯下決心,從明天開始,學校裏放學回來,我在書房裏等你,我陪你做功課。跳舞、麻將、電影、朋友約會,還有電視,一切都得停止了。」
「姊姊今天晚上特別美麗呀!」
「長慈,我覺得穆家和牛家真是很不簡單的家庭。」
「唉,你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殺風景嘛!」
「明天是星期天嘛!」
「我明天搬離你們家,讓你多一個空房間自由自在的飛翔、歌唱。」
香菸抽多了,黃洛天幾乎把自己和*圖*書藏在濃霧中,他的念頭繞到夾縫當中的穆長慈,熄滅了香菸頭兒,閉上了疲乏的眼睛。
「你這小妖精。」牛正碩帶笑的聲音:「從前那麼不客氣,結了婚,反倒風騷起來了。」
「唔……唔……你……你這兩顆炸彈,越來磅數越重了。」
「黃大哥!黃大哥!」穆次莉在叫喚。
穆立強看看穆長慈,兒女裏的確算她是顆明珠;雖然她常常不聽他指揮,骨子裏他最關懷她。他伸手攬搭她的肩胛,瘦骨一把的,把臂一收,女兒的頭靠他肩膀上。
「喂,看牌,看牌,儘說的無聊的話。」穆元德皺著眉:「你打這張八萬是什麼意思嘛!?」
「元德結了婚走了,你再走,我真是孤鬼一個了。」穆次莉想哭。
「別再說,說了我要扭斷你的脖子!」
晚飯後,大家休息一會兒,穆立強先自回家,穆太太回她樓上房間去。黃洛天信步躍出客廳,小書房那邊晃著人影,接著是李小翠的吃吃笑聲。
「你想不想讀書現在決定,我走不走也是現在決定。」
「你可不能走,黃大哥。」
「不。」她含笑一掠散到頰旁的髮:「沒做什麼事。」
「孩子,」母親雙眼紅腫:「那是你父親的意思,你只有聽從他的。」
「你自己呢?你知道情還是義?你……死鬼……」
「好,好,讓她高興高興。」
「哼,那一個女孩子不好認,偏偏是那個珠寶婆李大娘的女兒李小翠!」老鄭搖搖頭,大有黃家老爺不如我老鄭的意思:「大少爺,真的嗎?一個私生的?!」他又搖搖頭,一向對黃家老爺的敬畏大大減削了。
黃洛天連忙回轉身子,穿過迴廊,踏大步走向草坪。
「我不叫你就不給錢?!」穆次莉雙眉上揚了。
「不見得,你的下場只怕是粉身碎骨。」
「活該,你自己找的罪受。星期一考試,看你怎麼應付。」
「除非你聽我的話,每天晚上好好的用功讀書。今後考試如果還有一門不及格,我就離開你們家。」
穆長慈走開去,回到客廳裏,看見母親和黃洛天正在低聲說著話。轉身開了廳門,走向那邊青草坪。
穆立強含笑不置答,拍拍穆長慈的手背說:
「從前的你早就失蹤了,我看到的現在的你,只是你父親給你的狡猾的容忍,和你母親給你的自私的蒙混。」
「好……好吧。」穆次莉慢吞吞地:「你可得記住你和_圖_書不能走啊!」
「倒楣。」穆次莉又一個呵欠:「我真睏死了,後面幾圈牌,眼睛模模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他們不許我離開牌桌,說我一人吃三家,我只好聽他們的二張張牌亂摸亂打,贏的錢輸光,爸爸給我的錢也輸光了,還欠我哥哥三百多塊錢。」
「可是你星期一考試記得嗎?」
麻將戰又開始了,黃洛天坐在客廳裏,隨手拿本雜誌翻了幾頁。穆長慈來了。
「什麼人明通暗串,這件事你才內行,」穆元德說時手一掄,直抵牛正碩的鼻尖:「要𠰺儂?這一張二萬!」
「唉呀,你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子,咕唧咕唧老太婆一樣的討厭!」
「坐好,」黃洛天把她狠狠一推:「你有精神玩牌玩到這時候,應該有精神坐著回家去。」
「七番牌有什麼稀奇,叫得好像看見鬼!」穆元德細察她的牌,希望找個錯處來,平和、清么、清缺、一般高,加上海底撈,自摸三條,清清楚楚,一點不含糊。
「次莉功課那麼壞,又不肯用功,只怕沒有希望讀大學。」
牌局結束是清晨三點鐘,計程車裏,穆次莉打一個呵欠,把頭枕在黃洛天肩膀上。
「為什麼不走,我最討厭不知道上進的人。」
「噓,有人來了。」
「沒有了。自從穆長慈小姐出嫁後就沒有了,長慈小姐孝心重,牛家有的是錢,不會看她母親賣了血肉再賣骨頭的。」
「不說你自己沒情沒義。」
幼年的他,便被父母間的不相和睦的陰影,濃重的壓迫著。純真的小心靈,咒詛一切破壞婚姻規條的「鬼妖」。父親的移情別戀為「愛」?為「慾」?現在他探索,卻立腳完全不同的角度。
「你這一句話對我是恭維。」
「星期一她學校裏考試的。」
「媽,我不要到姑母家去,我不要去英國,我要跟你們在一起,為什麼不讓我跟你們在一起?!」
穆長慈眼看那邊興高采烈,呼和叫碰的穆次莉,搖搖頭。
「父親教她的。」
「誰說李小翠是我們家老爺的私生女兒?」
這一晚,他來到「聽泉居」,迴廊上搖椅裏坐著,腳尖點地,晃盪的輕搖。
「有用嗎?」黃洛天看入她的眼。
「讓我考慮考慮。」
「後悔來不及?下學期再留級,才真是叫天不應叫地沒門哩。」
「我不會打麻將的,」黃https://m.hetubook•com.com洛天說著眼望穆長慈單薄的衣服:「外面冷,老伯怎麼不到屋裏去?」
「別再提考試好不好?我已經後悔來不及了。」
這天,牛正碩邀約穆元德夫婦到他家吃晚飯,姊夫請妻舅,自是一番禮貌。午後三點鐘左右,一家人到齊了。穆立強穿一件深灰色的襯絨袍子,雙手籠在袖裏,獨自在草坪上踱方步。屋裏麻將牌噼噼啪啪,李小翠、穆元德、牛正碩、穆次莉,八隻手起起落落,玩得正是熱鬧。穆太太坐在客廳裏,黃洛天陪伴著她。穆長慈走來走去,這時也到客廳來。
「不叫當然也給錢。我是說,我們一家人,吵吵鬧鬧,過了就過了,還是應該和和氣氣的,姊夫你說是不是?」她又送牛正碩一個眼波,連綿綿的盪到客廳去。那兒,穆長慈正給黃洛天遞過一碟糖,她目光又回牛正碩臉上:「喂,姊夫,告訴姊姊,我們這邊也要糖呀!」
穆立強坐在一條長方形的大理石凳上,穆長慈直到他身旁,他才覺察女兒過來了。
「叫我一聲我才給錢。」李小翠歪著頭,腳尖在桌子底下有意無意的踢了一下牛正碩。
「那你又未免小看了我。」
「誰像你賴皮,給錢,給錢!」穆次莉伸著她的手。
「我只希望我的確小看了你,我有時難免替你想,你做人的路線怎麼畫?你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為母親揹負了擔子,在父親身旁偎依著像個小女孩,丈夫有情婦,趕著過去和她攀交情,忠孝節義,你擁有人間一切的美德。」
「不是的,因為她那一次欠了三個月的利息,那個朋友跑到這兒來討債,我便知道了。」
「我走不走全看你肯不肯用功讀書,你一丟開書本我就走。」
「那時候還早哩,那時候我們剛剛來台灣,穆先生到處找房子,穆太太也看房子,不知道怎麼的,夫婦倆又大鬧了一場,穆立強說他連黃家的狗也不要看,把我和鄭媽趕出穆宅來。」老鄭說時滿口上下五個半的齒牙一挫,彷彿在啃磨穆立強的烏黑骨頭:「幸虧穆太太實在好,要我看顧『聽泉居』,她借錢借債買下這幢房子,算算已經十幾年了。」
淚從黃洛天的眼角湧出來,沿著面頰向下流。……
「也許你是最不簡單的一個,好像石磨的中心,動也不動的看著一切團團轉。」
「得了,沒什麼,你去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