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看,黃哥,」蘇老兒指著那個年輕男子:「這是阿九,我給阿美選的丈夫,我的小同鄉,父母都在大陸上,怪可憐的孤孤單單,今年廿歲,比阿美小三歲,」他話沒說完,罔市狠狠的在他腿上擰了一把,對他說:

漁娘切切話兒曹。
蘇老兒坐在那邊椅子上,看見黃洛天,顫巍巍的扶著罔市過來,一把抓住黃洛天的手,說:
「你聽見沒有,人家羨慕我們哩,回家去告訴阿娘不要天天流眼淚,告訴阿爹也要心滿意足,沒了一條腿,還是可以坐在艙裏喝酒的。」
「海面這麼平滑,海裏這麼多的魚,捕魚的生活多舒服。黃大哥,誰說做人一定要唸書?!」
黃洛天如墜五里霧,蘇老兒一眼望見穆長慈,說:
「你沒有看見大海震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面孔。也沒有嚐著漁網空拋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滋味。你可知道這兩位弟兄的父親前幾天夜裏翻了船,掉進水裏,幸虧被人搶救得快,結果還是損失了一條腿?!」
「哦,是的是的,怪道哩,長得這麼標緻。」
「你姊姊一生一世也找不著招架的力量的!」
正是夕陽近黃昏,
「蘇老,我也希望阿美猜對了,但是,你還得問問穆小姐。」
罔市答應著去了,蘇老兒陪同三人坐下來,瞇著老眼望著穆次莉。穆長慈笑著告訴他道:
漁翁醉顏有驕色,
「好,你先唱。」穆長慈說。
「什麼人告訴你的,次莉,牛頭馬面嗎?」
穆次莉認為起碼還得走上一百年,好不容易看見前面一片平坦的岩石,綿延無止境的碧水接著藍天。她連跑帶躍,奔上那碩大鵝蛋般懸臨半空的岩塊。陽光和麗,海風散髮,她雙手舉天,像要把宇宙摟抱在懷裏。環轉環轉的跑了幾圈,笑著叫著,坐了下來,夾在黃洛天和穆長慈的當中。
清風遠比虛榮好!
「我開始佩服你這位無名英雄了。」
「穆小姐,多謝你,多謝你把我送到醫院去,你們兩位真是菩薩心腸,我蘇某不知道今生怎麼報答。」
這一晚,第一次開禁,黃洛天攜帶穆次莉上了電影院。那是一部含蘊人生深義的文藝片,穆次莉以前常看的是拔槍打鬥和所謂香豔奇情的故事。這一場電影完畢,她心中感觸很深,一路上回家,默默地一言不發。
菜餚滋味好,尤其是穆次莉,吃得特別有味道。蘇老兒坐hetubook.com.com在一旁,笑嘻嘻看看穆長慈,再看穆次莉,這一對姊妹花,水蔥兒一般的。嗯,這個妹妹,臉龐兒好像水蜜桃,鼻子和嘴巴?還是笑起來的神情?和黃哥有點兒相像嘛!唉,天下像黃哥這等人能有幾個!自己並不寬裕,五千塊錢新台幣,一出手就是五千塊,給了我,怎麼也不要我還。是的,他知道我蘇某今生今世還不起,來生來世做牛做馬補報好了。他想到這裏,鼻子裏酸酸的,唉,像黃哥這等人,天老爺真該多照顧他兩眼,沒父沒母,孤伶伶……哦,對了,蘇老兒記了起來:
「次莉,你要你姊姊選嗎?我知道她會為你選在什麼地方。」
天地憑悠久,生命短小;
黃洛天笑著打開食物籃,取出各式食品放在平鋪岩面的塑膠布上。
「魚好吃,嗅起來可是不好聞的,你們城裏人應該坐在飯廳裏吃魚,為什麼跑到這兒來聞魚腥臭呀!」
「黃大哥,你看我和姊姊像不像一對雙胞胎?」
爹娘唱和音繚繞。
「你做了為什麼事後也不告訴我一聲?」
「黃大哥所做的事對你都是好的,次莉,德、智、體、群,他現在給你受的是健身健體的教育。」
晚間回到台北,正是夜飯的時分。黃洛天說要帶她們姊妹到一個小地方,來個別開生面的小吃,把她們帶到蘇老兒的食攤來。
黃昏來得太快,儘管把天空海水渲染得美麗極了。大家赤足在水裏踏來踏去,岩塊,滿目奇形怪狀,紋彩斑斕的熱帶魚出沒縫隙中,穆次莉用小漁網舀了半天,一尾也沒撈著,恨得牙癢癢的,小漁網也給撕了。
穆次莉認為這是好機會可讓她表演一項本領,便用本地話和漁人兄弟倆攀談起來。談得很投機,時時哈哈哈哈的笑,漁人兄弟倆也樂了。
「姊姊,完了,我看你的確把他賴皮賴慘了!」
所以,這一天大清早,姊妹倆一身短打,一色的藏青長西褲,穆長慈一件白色套頭毛線衣,外披一件藍上裝,穆次莉也披藍上裝,套頭毛衣是件深紅色的。
穆長慈笑了,黃洛天冷冷的瞥了她一眼,只管收拾野餐吃用的東西。
「姊姊,瞧你還替他說好話哩!」
漸漸的,所費的精力心血積聚著,一天天的顯出了成績。穆次莉不再怕考試,每一門功課都給領引著使她發生了興趣。於是,黃洛天略鬆緊勒著的馬韁繩,休息和輕鬆的時刻增多,說說笑話,講講故事。這一夜m.hetubook.com.com,為著一份一百分的考卷,陪她在書房裏跳了半個小時的舞。
海天一角,浪濤拍岸,片片白雲,凝聚蔚藍的空中。
「陽明山?哎喲!你這個人為什麼一點藝術也沒有嘛!」
黃洛天笑笑說:
「姊姊不氣的,她對什麼事情都不會生氣。你說過我是北京人的表弟,如果我真是北京人的表弟,你姊姊至少有資格擔當北京人的曾祖婆婆!」
「唔,這一塊手絹兒上面有個美麗的女孩子,拿去吧,擦擦你的眼淚。」
「黃大哥,我我們歇歇吧。」穆次莉說。
「我罵就我罵。」穆次莉清清喉嚨:「唉,算了,我罵了明天他一定報仇,要我多背一課國文。」
黃洛天正要說話,罔市帶領阿美和一個年輕男子過來了,三個人一共端來十二件菜,形形色|色,五花八門,方桌子上大盤小盤,全給蓋滿了。
「什麼地方,黃大哥?」
「什麼?!」穆次莉拖著穆長慈的手飛跑著迎了上去。
「你唱得太好了,第二首呢?」
「來,次莉,理他哩,我們走吧,讓他一個人自說自話去好了。」
穆次莉翻翻眼睛看他,好看的手帕收進口袋中,眼淚收回眶裏去。
黃洛天向兩個年輕的漁人兄弟商借了一艘小漁船,這時伸手引助穆長慈和穆次莉上船了,大家坐好,小漁船浮動了。
「次莉,誰教你唱這一首歌?」黃洛天問了。
「唉呀,黃大哥,太好了呀!」穆次和叫著隨即皺著鼻子聞了聞,觸著哥哥漁人向她投來的目光,連忙笑著說:「真的,太好了,魚好吃,嗅嗅就知道是好吃的。」
弟弟漁人笑了,用略帶本地腔的國語說:
「我知道了,黃大哥你和姊姊有個約,姊姊你硬是賴皮失約了。你們從實招來,看我的話到底對不對?」
穆次莉看看穆長慈,看看黃洛天,說:
沒等黃洛天說下去,穆次莉連忙模做他的腔調說:
「告訴你做什麼?告訴你以後我在你心目中就會年輕美貌起來?!」
世路多崎樞,平坦難找。
「不,你先唱,我先唱黃大哥又有話。」
「我告訴阿九阿美今年十七歲,記得嗎?你這死不閉嘴的老猴!」
「別多問,你姊姊都不問,你問什麼的?!」
江湖是良田,衣食溫飽;
哥哥漁人對弟弟漁人說:
「黃大哥,你為什麼這樣沒禮貌?如果我是姊姊,一定氣死你!」
「黃哥,說,說那個李小翠是你的親妹子呀,她告訴我,我可和-圖-書真不知道怎麼講,她……她現在可神氣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手上還戴一顆那麼大的金鋼鑽戒指。前天晚上她來,在我這兒坐了很久,問我最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你們既然是嫡兄妹,難道反而生疏了。」
「黃大哥,我們約姊姊一道去。」穆次莉說。
「很好了,謝謝你,穆小姐,你們三位請坐,今天真是一陣仙風把你們吹來了。吃些什麼呢?罔市,你去選,還些最好的,一等好的。」
「蘇老,我不過替黃先生跑跑腿,值不得什麼的,你現在都好了嗎?」
舟中兒童擊酒杯,
「哼!」穆次莉皺著鼻子向他伸一伸舌頭:「姊姊,你罵他。他簡直成心糟蹋我們。」
「唉喲,唉喲,我該死,我可失言了!」蘇老兒住口已晚,想想對黃洛天,對穆氏姊妹,都有失禮的地方。自己暗罵自己一聲:唉!你這死不閉嘴的老猴子喲!
小舟是美屋,浮搖輕巧。
「好呀,你真的會唱歌嗎?」
「第二首我唱給你聽。」
「現在,你看,走得辛苦些,風景多麼美!就像你唸書,雖然辛苦些,唸出樂趣來,多麼的快樂!」
黃洛天伸手緊握著穆長慈的手。中山橋不曾過,穆次莉已經頭枕姊姊肩胛睡著了。
穆次莉笑了笑,瞥了黃洛天一眼。
「同時也可以看出你教育失敗的地方,次莉認為你給他一頓午餐,也是莫大的恩賜了。」
「第二首?媽只教我這一首,從來沒聽說過有什麼第二首。」
「歇嗎?好,我的背囊交給你。」
「為什麼不願意,我一定要她去。」
「陽明山。」
風雲變幻原是夢,
「你就還吧,我早知道你會用這樣的手段對待我,世上只有你看重情義,而不看重金錢。」
穆次莉吃夠了她所喜愛的東西,仰脖子吸乾一瓶芭樂果汁,有生以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樂趣。
「像得很,只是姊姊老了,過了年,生日蛋糕上得點上三十支蠟燭了。」
「唉,今兒個……」穆次莉說到這裏,穆長慈伸手輕捏她的胳臂,她回看穆長慈一眼,不作聲了。
「現在……」
黃洛天咀嚼著火腿麵包,舉眼一望穆長慈,深沉的說:
「黃大哥,我們到那兒去?」
「蘇老,」穆長慈說:「黃先生和你開玩笑,我已經結了婚了。」

穆次莉高興得用力拍手,稱讚黃洛天唱得好極了。
「她的丈夫就是穆小姐的弟弟。」
一曲歌罷相對笑,hetubook.com•com
「姊姊願意跟我們一道去嗎?」
「什麼人倒楣要聽牛頭馬面的話!我自己難道研究不出來?如果姊姊不失約,你何必說話這麼氣惱,你告訴過我,生氣是最最損害自己的。如果姊姊不賴皮,她何必這樣對你所說的話半點招架的力量也沒有。」
明月抵得珠與玉,
荻港漁舟初返棹;
「原諒我,長慈。」
「是嘛,她結了婚,住在永和鎮,我因為忙,好久沒去看她了。」

「不稀奇,你姊姊對貓對狗都是說好話的。」黃洛天說著又向前直去了。
黃洛天悉心的督促穆次莉讀書,次莉並不笨,只是從小就不曾好好見用功過,這習慣改過來著實不容易。她再也不敢藉故逃學,也不可以遲到早退,放學回家,規定的時間來到黃洛天的書房,打開書本,逐字逐課的研究。有時候一口氣的連續了好幾個鐘頭,好在黃洛天對她的脾氣瞭如指掌,沒等她哭喪著臉,就說出幾句輕鬆的話,或是打開抽屜找出一兩件她喜愛的小東西,包括糖果、手帕,以及小說書。穆次莉喜愛手帕,紅的綠的,印花繡花,收集著就像集郵。
「她是我妹妹,穆次莉。」
「我……我應該還你五千元。」
這是漁舟出海的時候,疊連的爆竹鳴放,數以百計的漁舟首尾銜接的行駛海面,船裏有人吶喊,夾雜著敲鑼擊鼓的聲音。
「現在我們可以吃東西啦?!」穆次莉瞪著驚喜的眼睛:「真的嗎?黃大哥?」
「黃哥,」蘇老兒接著說:「那天我覺得人不對了,就想只有找你。吩咐阿美到穆公館,我說了這兩句話,就閉著眼睛躺著不動了。穆小姐來,帶了你給的我的五千塊錢,把我送進醫院,醫院裏給我嗅氧氣,扎血管,錐腿錐胳臂,我都是糊裏糊塗的了。好了以後回家休養,我們一家人一天到晚念著你。阿美說:『那位穆小姐真正好喲,一聽見阿爹你得了急病,黃先生不在家,她自己趕著就來了。』阿美還說:『阿爹,穆小姐長得真正賽哩,說話又好聽,她和黃先生真是一對,八九成是黃先生的愛人兒。』黃哥,恭喜你,我想阿美猜得沒錯吧。」
「我並沒有替自己安排機會做一個無名英雄,一切都來得很湊巧,那天我回去看父親,蘇老兒的阿美來找你,恰巧碰著我,恰巧你又不在家。」
「我向來沒誇耀過成功,我很清楚自己的失敗的,我想我這一生永遠是個失敗的和圖書人!」
「洛天,看來你的學生完全及格了。」
期考過了,穆次莉的成績雖然不體面,但是全都及格了。寒假開始,黃洛天準備陪她到野外好好的玩一天。
鮮魚自燒酒自倒;
「我先唱他有更厲害的話,我老了,老太婆怎麼可以唱歌!」
上了路,搭上一輛公共汽車,車廂擁擠,顛呀盪的,穆次莉抓著黃洛天的臂膀。
離開小食攤,黃洛天和穆次莉一同陪伴穆長慈返回陽明山。進了計程車,黃洛天對穆長慈說:
「猴子舞你不會?」穆次莉笑他落伍:「搖滾呢?扭扭舞也一竅不通?你啊,北京人的表弟,教起書來天下老師算你第一,看你這一雙腳,普天下男人倒數著上去也是第一。」

穆長慈雙目下垂,拿起她的雞肉蛋片三明治。
釣名那及釣魚好!
「得了,黃大哥,我現在發誓再也不和你講話了。」穆次莉一轉身,背向著黃洛天對穆長慈說:「姊姊,我們來唱唱歌兒。」
車子向北,約莫過了二三十分鐘,停了車,黃洛天領先,引著穆長慈姊妹下車來。這算什麼鬼地方,穆次莉昂首四望。黃洛天胸有成竹,敏捷地踏上路旁一重疊愈登愈高的石級,石級很不平穩,忽斜忽歌,忽凹忽凸,忽高忽低的亂堆亂砌。穆次莉起先蹦跳著,現在是嬌喘連連了。再上去雜草迷離,根本是人跡罕至的所在。
「來,快來!你們倆,我們上船了!」黃洛天大叫。
黃洛天不答話,已經唱了起來:
「她的丈夫是什麼等號的,容納得了她?我問她,她哼了一聲,提也不要提。」
「我說的是非常真實的話,不像你在做夢。你姊姊最聰明,最懂得人情世故,她自己的房子不就蓋在陽明山上嗎?她從前比你藝術得多,花費好半天思考選上了銀河,你問她,她當時的銀河那裏去了。」
「原諒你什麼?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你罵,你罵起來好聽些。」穆長慈笑著說。
「真的,黃哥?你要我問嗎?那我就真的問啦。」蘇老兒一本正經。
「不要問我,我發誓不和你說話記得嗎?」
「黃哥,多謝你,多謝你救我一條命,這次我心臟病發作,如果不是你,我蘇某早就完結了。」
「好吧,我先唱,唱什麼呢?嗯……有了。」穆次莉說著充滿自信的掠掠頭髮,昂首唱了起來:
「姊姊,你看這些雲塊,多麼美,我自己將來有了錢,一定要蓋座房子在雲彩上。姊姊,你替我選選,那一塊看起來最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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