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黃洛天來到永和鎮,這座竹林夾徑的小樓房。算來這是第三次,他來到李小翠的家。第一次是送新娘,第二次妹婿請妻舅。現在,常春藤開著黃綠訴的小花,爬滿鏤砌空磚的矮牆。按了門鈴,應門的就是李小翠。
黃洛天微微一笑,說:
「讓我告訴你誰是我的生父,記得嗎?那一張照片上和我母親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他帶我母親和我到台灣,那時我剛剛三個月。他後來因為販毒被捕,死在牢獄中。他是我母親的異母兄弟。洛天,我曾經發誓,我抵死也不讓任何人知道我父母中間的故事。」
李小翠眼中湧起淚水,一份從未出現她撞眸中的波瀾,軟柔柔的漾開了漣漪:
「我……我常常壓不下那一口氣:報仇!」
誰是謀害黃洛天的兇嫌,他心裏很清楚。查案的人們來了,詳盡的詢問,周密的探討,怎奈黃洛天不提李小翠和鼓手小王。他沒仇沒恨,沒有政治歧見,權勢的爭奪,金錢的拖累,桃色的糾紛。暗夜裏街頭踽踽的走,簡簡單單頭頂接棍,背後挨刀,什麼也不知道了。
「哦,前天我請你替我轉告穆伯母,謝謝她對我的關心,你替我說了嗎?」
「沒什麼,寄人籬下老樣子。」
「當然可以,我們開始談吧。」
「你到那兒去?」
「我們回去『聽泉居』,那兒空氣好,安靜,你會很快復元的。」
「但是你承認是我的妹妹這麼些日子了,難道開始厭倦了麼?」
「那麼簡單?」
「長慈。」
「黃先生,」老李進來了:「洛麗小姐的電話,她給你掛了好幾次電話了。」
「你怎樣,都好嗎,小王?」黃洛天向他寒暄。
「我總歸要還的,總歸要還的。呃,今兒難得除夕夜,我們隨便到那裏坐坐談談喝兩杯酒,我請客,黃先生。」
「我找你多少次,遊山玩水去了,嗯?」李小翠眼含幽怨,雲髻蓬鬆,掩了門,把黃洛天帶到內室裏。
「你這個書獃子,他們能夠欺騙你,但是制伏不了我,那一對老奸巨猾的穆立強夫婦!」
「自己兄妹嘛,何必客氣呢?」
「次莉,」黃洛天叫:「你過來。」
「嗯,是……是嗎?」他又閉上了眼睛。
「好了,算我對你不起,告訴我你有什麼事?」
多少次,她彷彿聽見他呼喚的聲音,他的嘴唇不曾動,眼睛也不曾張開。
「嗨,黃先生。」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一下。
她搖搖頭,淚水又湧了上來。
「我該走了。」
幾個世紀,幾個世紀般悠長的日夜。
醫院裏一個半月的時日過m.hetubook.com.com去了。
「次莉,謝謝你,太美了。」
「我想,次莉,你的姊夫和你父親都有道理,你姊姊心地太好了,她不該為我犧牲這麼大。」
光陰,屬於她和他。倦了,一閤眼皮,貼依他身旁。
「報仇?你有什麼仇?你想向誰報仇?」
穆次莉不等他說完,滿臉掛淚的回過身來,呆望著黃洛天好一晌,雙手掩面跑離了病房房。穆長慈跟進盥洗室,穆次莉伏在牆壁上,顫動著肩胛悲聲痛哭:
「說了。」
「告訴我,這幾天你的日子怎麼過?」
「胡說!你說謊!你愛我的,你沒有勇氣承認罷了,穆立強是你的老祖宗,沒有他你就沒有金飯碗!你愛我的,你明明愛我,我看得出你望著我的時候心裏的情意。黃洛天,你一個堂堂男子漢,沒膽量爭取你所真正需要的東西,就像你沒有膽量為你父母報仇一樣的!」
「我馬上來,小翠。」
穆次莉傷心的哭著,逐漸平靜了,卻仍舊抽抽噎噎。室門緊閉,聽不見穆長慈低聲說些什麼。約莫十來分鐘,穆次莉走了出來。
「我要和你談談,可以嗎?」
「洛天!」
清晨,陽光明媚,透過打開的窗射進病房來。春,櫻花、杜鵑,該開得多麼好看。黃洛天斜靠病床上,下半身麻痺沉重,就像一截木頭。他試著身子挪一挪,釘牢了般的,喘息著額上沁汗,疲乏的閉上眼睛。
「黃大哥,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話,可惜我已經說了。」
她默默的,還在擺弄鮮花,要這一朵面孔向左,那一朵面孔向右。半晌,背過身子,走到窗旁,煦風吹動她髮上紅絲結,展翅欲飛的小蝴蝶,鼻音濁重的問:
「長慈,你怎麼在這裏?我在夢裏,是夢嗎?」
太陽下山了,黃洛天眼望窗外,灰褐色正是加濃。
「怎麼?除夕夜獨個兒在街上散步,不到妹妹家中過年嗎?」小王穿著一身閃亮的上裝,大約還是舞台角裏的服飾。他向黃洛天借過錢,當他到黑貓探訪李小翠的時候。
她抬頭,父親,穆立強。
「毒辣?你這書獃子,幾時看見過人類猙獰的真面目?!你不辣人人辣你,你不趕鬼鬼趕你。我在油鍋裏長大的,我的命還能留著,不是靠仁義道德!」
陰森的穆公館,四鄰爆竹中更形空虛。細雨迷濛,黃洛天獨步街頭,一步步沉重的腳印。彷彿,黑暗裏永無止境的長巷,兩具薄板釘就的白色棺木,在密雨中和*圖*書緩緩進行。那是他父母的最後旅程,沒有送葬的人,四個時時向地唾吐的扛夫,咒詛著薄板裏漏佈出來的屍臭。父親,彎著頸項縮著雙腳,捲曲在不及六尺的棺木中,母親的眼角凝了淚珠,訴訴念念的嘴巴從此沒了聲息。一個土坑,埋藏了父親的屍體,母親的壘伏在上面。生著時夫妻背道而馳,死亡道上哀寂與共,夫唱婦隨。淚從黃洛天眼角向下流,和著雨水滾落衣裳上。爆竹的聲響遠去,那屬於另外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模糊,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管他?管他為什麼把我找來?」
「這幾天血壓高了,醫生要她好好休息,但她沒法兒休息。牛頭馬面成天的對她叫鬧,說她不應該答應姊姊在醫院裏陪伴你,爸爸也那麼說。」
黃洛天無意喝酒,但小王亦步亦趨的跟蹤。這是一條缺乏街燈的大道,除夕夜店舖歇業,更是一路暗僻。看看走經一帶人家,黑漆漆裏後面人影一晃,黃洛天雙手已被背剪。他正在掙扎,迎頭來了一棍,下半身霎時麻木,撲倒地面上。
「洛天,帶我走,我知道怎樣使你快樂,所有的男人都愛我,但是沒有一個能夠得著我的心,我留著給你,洛天,我到死也留著給你,我的一顆心,完完整整的。」
「好不出,小翠離開黑貓,生意就清淡了,我……」他說到這裏煞住了,補一個來得奇突的憨笑,一股酒臭噴出來:「對了,黃先生,真不好意思,我還欠你錢哩。」
洛麗小姐?黃洛天一時想不出那是什麼人,記了起來,不覺啞然失笑。接了電話,李小翠要他立刻上她家,說是穆元德好幾天了不知去向,電話裏她聲調悲慘,帶著演話劇角色的噪音。
「走?我們還沒有說完話哩。」
「你說什麼?洛麗?」
「穆伯母她都好嗎?」
傍晚,穆次莉來了,手裏一束玫瑰,神情凝重,充滿抑鬱的目光,看了黃洛天一眼,拿了花瓶,閃進盥洗室,一會兒出來,含苞花兒放在几案上。
「黃大哥,爸爸說你一生一世也別想走路了,是……是真的嗎?」
她聲淚俱下的叫喚他,他閉著眼,沉沉,迷迷。
轉眼,農曆的除夕夜。
穆長慈從盥洗室裏出來,黃洛天住了口。她眼圈兒紅紅的,她惦掛她的母親,他不由這樣想。
李小翠看他一眼,立起身來走近茶几取著一根香菸,叼在嘴裏燃了打火機,吸了兩口點著了。又取了一根香菸,菸頭相對也給引燃了,換那染有唇膏的一根遞給黃洛天。
「管他哩,左不www.hetubook.com•com是老相好新相好的!」
「洛天,醫生說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沒有,洛天,你的腿在著,好好的在著。」
「不簡單?那倒得聽你指點了,我知道你指點人的本領最高強。」
黃洛天臉色鐵青,轉身就走,李小翠追著上去,抓牢他的衣服。他使勁雙手向下一捺,像撕開纏身的蠎蛇。李小翠立足不穩,落在地板上。她俯地放聲痛哭,聽著黃洛天的橐橐鞋聲越過耳旁,你去不遠的,黃洛天!她抬起掛淚的臉,喃喃咒詛著:你等著瞧,你逃不出我的掌握,黃洛天,你逃不出我的掌握!
「我……我沒有什麼感覺,底下,空洞洞的。」
「你對我真是不客氣,嗯?」她攔面噴他一口濃霧。
他醒了,感謝天!他已經恢復知覺了,感謝天,感謝,感謝天!
她眨眨淚水模糊的眼,他的深棕色的眸子凝望著她。這不該是夢,也不是她的幻想,真實的,一聲長慈,出自他失血的,也還無法控制得好的唇。
黃洛天久久無言,熄了手中的香菸,立起身來。
穆次莉舉手推了推頭髮,抿了抿嘴巴。
「好看的眼睛哭腫了!抬起頭來我看看,嗯?看你,我不哭,你倒哭了。」
「你放心,你說不說沒有分別,我想也想得出。自然,我不能怪……」
「醫院?哦,對了……他……他們切去我的兩條腿。」
「姊,為……為什麼?……他……他那樣好,為……為……為什麼?……為……什……麼……呵!啊……」
「是的,次莉,但是我應該知足了,醫生相信我會死,我卻沒有死,他們準備切斷我的腿,……」
混混沌沌,他躺在病床上。眼皮沉重,下半身,他的下半身,截斷了?!使勁睜開眼睛,穆長慈的臉孔聚攏了,化開來,又聚攏,再散失。他想說話,嘴唇移動著,發不出聲音。睏倦,睏倦,眼皮黏合了。
「洛天,你醒醒,洛天。」
「元德到那兒去了?」
「小翠,你的遭遇我同情,你的心意我也感激,你的形表美麗迷人,所有的男人都愛你。但是,所有男人中並不包括我這一個書獃子!」
「你受了傷。」穆長慈努力的使自己鎮靜:「在腰部,醫生給你打了針,好使你不覺得疼苦。」
「你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病榻上黃洛天斷續的呻|吟,每一聲顯示他還活著,也可能是遺留人間的最後一口氣,那刀傷、那鮮血,如果不是一群小孩子上街放鞭炮,他已和-圖-書經喪失了生命。穆長慈得知消息最遲,但最早趕到他身旁,穆立強也來到醫院,穆太太到達他便走。穆次莉伴看她母親,一路上哭到黃洛天床前,穆太太死人般的沉默,配上她的臉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帶著次莉去,留下穆長慈。
第二天,吃過了午飯,黃洛天便回到房中。往常他會和穆立強聊聊說說的,不管怎麼樣,穆次莉上學時中午帶便當,一幢大廈裏只有他和他。但是今天,穆次莉在桌上多漏幾句話,尤其是說到穆長慈參加旅行一路上多麼的快樂,穆立強的臉色便顯得無法容忍的異樣。黃洛天猜得出個中道理,看穆立強推開飯碗逕自離去,報以他那特有的一提嘴角的微笑。無論如何,他覺得穆立強是個可憐人,他連黃家的狗都不要看,卻虧他這些時來天天對著他這個黃家的——刺捐般,得防範,又得敷衍的人。
沒有,這一次,她不再聽從他的話。她曾經被他制止無法和黃洛天通訊息。她的婚姻,間接的,由他安排。但是,這一次,她不再聽從他的話。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也許是恭維,你何必做賊心虛?」
「這是醫院,你一切都好,洛天。」
回想,前塵彷彿一場夢,二十多年來,沒一剎那如此詳實。幼小時朝夕相處,什麼叫做戀情?小心靈脈脈相通。「長慈,我告訴媽媽,如果我要娶一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小潑婦。」她裝出生氣害羞的表情。他母親打了他的手心,她故意說他活該。事實上,她雖然始終沒對他說聲她愛他,她的心連著他的,契合著,不曾分離。
沒見到棍,沒找著刀,沒有形跡可疑的人。
「我不叫你你不來,來了還怪我把你找來,你算我什麼親哥?」
復元,那是穆長慈的信心。他不是缺乏信心,但是他不知道,他將拖累她到什麼程度。
「小翠,你的手段未免毒辣了!」
他提著嘴角微微一笑。
穆家的、牛家的,人人應審,個個受問,各有證明他們動態的根據。牛正碩酒家裏二胡清唱,引吭高歌。穆元德帶領李小翠在夜總會酣舞終宵,別無可疑的了。
次莉點點頭,答道:
「長慈,回家去!」
「我當時承認是你妹妹,只因為我要報仇,你可知道穆立強夫婦為什麼故意說我是你的妹妹?他們的目的在打發我離開台灣,他們怕我和穆元德要好,又怕我糾纏著牛正碩。我就偏不讓他們稱心如意,我做了穆元德的妻子,我再和牛正碩私底下往來,穆立強最怕hetubook.com.com做烏龜,我讓他先做王八的老子!」
三天了,黃洛天不曾自危急病患者名單中除名。
好吧,再覓線索吧,去了查案的人們。
「洛天,你聽,我……我向來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情,我偏偏愛上了你。我曾夢想榮華富貴,沒想到,我有了錢、鑽戒、鐲子、黃金,但是我並不快樂。我什麼也不希罕,只希望每天每夜都能夠和你在一起。讓我跟你走,洛天,我們倆離開去,就說穆元德拋棄了我,你把我帶去英國。我跟著你,隨便你走到那兒,我做你的奴才、婢女,我都情願的。」
「我和你沒有什麼話好說的,小翠,我希望你好好保重,好好做個穆家的媳婦。」
夜盡了,白畫來臨,白晝盡,無邊的暗夜。
「不要叫我洛麗,你還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你的妹妹?!」
「得了,我早就忘了,你還提什麼。」
「你現在已經脫離油鍋,上天總算照顧你,你還想興風作浪,就未免十分多餘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那時決定得好,你現在有一個體面的丈夫,我也得遂心願留在這兒。」
一日過了又是一日,穆長慈鎮壓著內心的憂煎,靜候黃洛天從死亡掌握中掙脫回來。又是日復一日的等待,聽醫生告訴她病人的一雙腿可以保留。但是,癱瘓將和他糾纏到什麼時候,醫藥沒有把握。
黃洛天沉默了一會兒,答道:
穆長慈輕悄悄地回來病房。他睜開眼,眸子深沉的望著她。她走近,坐他床沿上。
她走近他床旁,坐在椅子上。
黃洛天凝神一看,黑貓歌廳的鼓手小王。
穆長慈守在病床旁,午夜鐘敲過了,農曆正月初一的清晨。噼噼啪啪,爆竹聲此起彼落,朵朵焰火,在夜空中展放了五彩斑斕。黃洛天面容慘白,喃喃聲裏嘴唇哆嗦,鼻孔中的氧氣管隨著揮動,遊絲般的氣息,距離死亡太近了。如果他不能免死!如果他的下肢將被切除!如果他逃不脫終身癱瘓!天,為什麼,為什麼這樣殘酷?!
「你知道嗎?」她手指頭夾著香菸按在頰旁,穿著紅鍛子繡花拖鞋的腳搖晃著,瞇著眼睛仰望天花板:「我現在十分懊悔,當時我不肯跟你離開台灣。」
「你近來在穆公館裏做些什麼事?」
「小翠,你不要亂了心神,你是我嫡親的妹妹。」
這也許就是醫生所盼望每個病人的地方……平靜的心,治療過程中的合作,明瞭生命的道理,自信和愉悅。黃洛天順利地過了一關又一關,本身的強健,穆長慈得力的協助,都有極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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