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她正是掀開床上的被單,轉過臉來望著他。
「怎麼樣,有沒有摔痛了腿?」穆長慈問。
「她三點多鐘才來的,沒聽見穆老伯告訴你他有什麼可慰的事。」
「為什麼?」
「腿?管它!誰說這兩條腿是我的呀!」
晚間,穆次莉可就來了。一路上蹦呀跳的,黃洛天心裏唙咕,穆立強的「貨品」順利出售了?!
「流行的,你不喜歡嗎?」
「你知道我不喜歡珠寶,你也不喜愛的。」
黃洛天不答覆,只說:
「沒有,除了問你好,知道你一天天好起來了,很安慰。」
「次莉,」穆長慈說:「我想黃大哥的話有道理。」
「不喜歡。」
「她分不開身,爸爸給她介紹一個男朋友。」
「次莉願意嗎?穆伯母答應嗎?」
「嘿,沒辦法,成語這東西本來是最蠻不講理的,只因為它『成』了也就成了,它『成』我不成,我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我。」
穆長慈望了黃洛天一眼。
「來,黃大哥,我們玩蜜月撲克。」穆次莉取來撲克牌。
「你又來了!」穆長慈伸手一捻燈,全室黑暗了:「洛天,我有一個新計畫,本來想慢慢告訴你,我在海濱租了一間小房子,夏天來的時候就可以搬進去。我想,廣闊的天空和無邊的海,你的心就不必在小圈子裏兜轉了。」
「她不是來這兒陪你嗎?」
「你不聽也罷,當然對你不利。」
「父親說對方很有意。次莉不愛唸書,女孩子早晚是嫁人,他說。」
「累?累算得了什麼!散散心就好了,爸爸就那麼說,他就是說得對。有一次我發高燒,跑到銀河洞去大玩一通,什麼病都沒有了。」穆次莉的眼色忽然神秘起來:「黃大哥,我告訴你一些我的故事,非常詩情畫意的我的故事!喂!你到底愛聽不聽嘛?!」
「一個星期吧。」
「那是真的沒見著,他如果在家,我也不會和他打照面。」
「嗯,和我想像的很接近。」
「我要逼迫自己相信你這一句話,可以閉著眼睛心安理得一番。可不是,我除了讓你犧牲,又有什麼辦法?!」
和圖書了澡,換上睡衣,她回到房間。黃洛天斜靠枕頭上,目光深幽的隨著她轉動。她的睡衣純白色,尖領子,淡藍的寬闊花邊,款式也是寬闊的,柔軟的純絲質料,和著步履飄。鳥油油軟髮垂肩,烏溜溜抑鬱含情的眸子。床頭燈亮了,綠紗罩,悅目的滿室綠光。她坐在床沿上,光滑的小腿畫出極美的弧形線。黃洛天不由吸了一口氣,噓出來,溫柔的一聲叫道:
「次莉呢?」
兩天過去,黃洛天熱度退清,人也覺得舒適。午飯後,穆長慈告訴他要到市區採購,同時看望父母。為他把身上薄被拉好,吩咐了老鄭夫婦幾聲,便自離去。
三個人在客廳裏坐,穆次莉喋喋不休,一派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情。
「沒有,她居然敢回家?回家見了爸爸,夠她受的。」
「你不喜歡沒關係,我自己喜歡就好,你喝你的牛奶!」說著她挪把椅子坐在他床前,雙手一拍膝,坐得穩穩當當的。問道:「姊姊呢?﹒」
「我不是在聽嗎?」
「什麼?!她高中還沒有畢業,忙什麼呢?」
「高強?你們還不知道我怎麼樣對付李胖子和王鬍鬚哩。得了,爸爸吩咐我不必多話。不管怎麼樣,姊姊你知道的,爸爸愛我們,他做什麼都是為我們好處著想的。」
「你們笑我什麼?」穆次莉不高興。
黃洛天不笑也笑了,搖搖頭說:
「你逃不離他的,他粗鐵鍊控栓住你的腳,長慈,你有翅膀也飛不動。」
兩人再笑,直到疲乏了,眼淚水也擠了出來,靜靜地躺在草地上。
「次莉,你又亂用成語了。」
「牛正碩呢?」他發覺自己每一個字咬音都不自然。
「那,你彈吉他,我唱歌。」
「來,起來吧,護士小姐要來給你打針了。」
「有妻子,有兒女,八九成是個曾祖父。」
「長慈!」
「什麼珠寶商?」她上了床。
「洛天。」
這表面上她是不能不裝著過的是風平浪靜的日子,事實上,醫生給她的叮囑,無一刻不懸吊著她的心。也許她太緊張,但她關懷他重過自己的生命。她伸手措抹www.hetubook.com.com臉上的汗珠,小孩子般自己笑了。奇蹟嗎?醫生說﹒﹒黃洛天雙腿的肌肉和神經,恢復得出奇的好!現在,她更具信心了。
「很有錢。」
穆長慈笑了,黃洛天笑著搖搖頭,一手摀著臉孔。
黃洛天不答話。
「一個賣買珠寶的,跟姊姊約好下午一點鐘在店裏等她,但是他臨時有事,錯過約定的時間,所以他到這兒來。」
穆長慈無可奈何的噓口氣,說:
「他來了,說和你錯過了約定的時刻。」
「而且大得多。」
「黃大哥,請你喝牛奶吧,你是一個病人,不必多思多想的。」
「對我不利我不擔心,只怕對她不利。」
傍晚四點鐘左右穆次莉來,一件短袖子低領口的花襯衫,一條單薄黏貼在身上的西式褲子,天氣是暖了。她走向黃洛天臥房,端著從老鄭手中接過的一杯溫熱牛奶,踏著輕悄悄小貓般的碎步,走到黃洛天床旁一探頭,他醒著的。
「哼,」穆次莉聳聳肩:「我本來清清楚楚的,給你們攪得糊塗了。爸爸這樣說,媽媽那樣說,黃大哥你又有你的話,我到底聽誰的好!」
「沒什麼,感冒,現在全好了。」
「長慈,再賣下去,該輪到你的骨頭了。」
「一定的。」
「那個男孩子,我初中的做的同學,在學校哩我一眼也不看他,每次我背不出書,他笑得最大聲,而且永遠不刷牙。後來我考進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校友會,我們碰面了,他長得好高好高,滿口雪白的牙齒。鼻子很像你,簡直男性極了。大家說去銀河洞,他說:『穆次莉,去嘛,去嘛!』聲音半高半低的。我不是說過發燒嗎?我還是去了。跑了一段路,他總是不遠不近的跟在我身邊,我多吃幾片阿司匹靈滿身是汗,眼睛一陣黑,就死過去了。等我活回來,大家都不見了。我躺在他懷裏,襯衫扣子被他全部解開,他的手在我身上捏呀捏的,我想打他,他說他幫我做人工呼吸。人工呼吸也的確需要解開領口的扣子,但是他的手完全放錯了地方。我掙扎不得,想想和*圖*書一動不如一靜,也算了,一面他口裏喃喃讀經,說我是他眼睛裏所看見的世上唯一的美人兒。我離開他,好一陣的懷念。心想他一定還會來找我,但他就是那樣,跑去跟我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談情說愛去了。我一下子就明白:男人是生物裏面最要不得的動物。但是我更恨我那個女同學,她簡直是棵食人樹,吃下我的男朋友。我哭了好幾次,想想哭是自己倒楣,就開始咒詛她,她怕颱風、地震和打雷。我本來也怕,這一來便請求老天爺不妨來些大颱風、大地震和大打雷,嚇死她那可惡的食人樹才好!」
「買了東西,看爸爸,吃了中飯,看媽媽。」
「黃大哥,今天你一共跌了多少跤?」她是關心。
「你怕了?」
「穆老伯對你說了什麼沒有?」
「珠寶商呢?」
「一個星期?唔,對的。但是我好像許久沒見看她了。」
「不,次莉,我們改天再玩。」
「我覺得累,次莉。」
「謝謝你,次莉。」他接了牛奶,一眼看到穆次府的新裝,眉一皺,說:「次莉,為什麼把自打扮成這個樣子!」
「哈,真好玩兒,第一夜我們去美都餐廳。第二夜皇宮。第三天他就瀉了肚子。第四天他出來,請爸爸和我看電影,爸爸和他都在電影院裏睡著了。第五天我們聽京戲,我睡著了。第六天爸爸說頭疼,徐經理代我一人到中國酒店。我們跳舞,猴子舞,他扭了沒幾下,腳色發白,大顆的汗珠淌了下來。他說,那種舞只怕連他的兒子也不一定吃得消,今天早上飛走了。」
「年紀比次莉大。」
「男朋友?什麼男朋友?」穆次莉圓睜眼睛:「哦,你說那個徐經理?爸爸帶我陪他玩了好幾個晚上的那個禿頭的?嘿,他才不含糊哩,有錢極了。爸爸說,一大把一大把的美鈔。」
賣買珠寶的,這是穆長慈到市區去的主要原因。
「黃大哥,老鄭說你病了,什麼病呀?」
「最使我傷心的就是聽你說這一類的話。」
黃洛天低頭垂目,轉動手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牛奶杯子。
「大陸上……」
黃洛天才真的奈何不了她,把眼睛閉上了。
「別這麼誇張好不好?」
「你早就對她不利了,你想想,她是嫁了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著一個妻子,她有一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朋友。不幸那男朋友病了,不幸你的妻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隨便你怎麼罵,怎麼兇,怎麼禁止,怎麼不給錢用,她都不理你。不幸你的丈母娘又幫她的忙,雖然你的岳父大人和你手拉手兒在一起。雖然你的妻子的男朋友的……呃……算了,說完了,不說也可以了。」
「還有呢?」他問。
「長慈,多久了次莉沒來看我?」他一手撫摸著拳師狗。
庭園裏紅梅盛開,晨風裏散發清香。太陽剛剛露臉,柔和的光輝透射雲霧。輪椅放在草地上,穆長慈攙扶著黃洛天小孩子般學走路,她走一步,他挪一挪,顛呀歪的,兩個人一齊跌在草地上。他笑了,她也笑。抬頭相望,他污了面頰,她黑了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了又笑,好像人間沒有更有趣的事。
「嗯?」
「那……那我就沒有見著父親,不就結了嗎?」
「洛天,這些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我們很高興你本領高強。」穆長慈說。
「我看你更把自己嚇著了哩,那次一陣風吹動了電燈,你大叫地震,面無人色的直向我的書桌底下爬。」
「告訴我,今天到那兒去了。」
「次莉,穆老伯的做法是按照他的意思,要是照我的意思,你應該好好用功,等到大學畢業才談男朋友。管他徐經理、李胖子和王鬍鬚,都不必理睬。」
泉流在那兒琮琮琤琤,白杜鵑對著水面顧影自憐。一盆盆紫羅蘭,列隊坐在花架上,炫耀著深紫色絲絨剪成般的花兒。一對金絲雀,銀絲籠裏,跳上躍下,直著嗓子唱,世界上那一個聲樂家也沒在牠們眼睛裏。拳師狗小屋裏美夢正酣,這大清早誰在吵鬧嘛,擺著四平八穩的步伐出來了。圓短的嘴巴撇著,滿臉的不屑。走到黃洛天身和_圖_書旁,伸長舌頭舔舔他的臉,一小截尾巴搖呀划的,男低音般一個呵欠,趴到草地上。
「我怕什麼?但是我卻不能這樣自私,你不顧一切,陪伴我陷在這裏,值得嗎?長慈,不管你為愛,為同情,為憐憫,你的理由都是不堪一擊的。」
「咳,就是說嘛,那個混蛋臭男孩又跟另外一個女的談戀愛去,我和我那個女同學握手言歡,和好如初,更要好了。因為曾經同事一夫,而且惺惺相惜,同病相憐,……」
他沒有聲音。遠遠的公雞啼鳴,池塘裏青蛙嘓嘓,拳師狗跟著咆踍。只有金絲雀聰明,知道這還是靜息的時候。
穆次莉答應著立起身,走路一扭一擺,窄褲子裏面的三角褲也清清楚楚。老鄭收了牛奶杯子,問黃洛天糯米稀飯可好,他答晚上再說,穆次莉就回來了。
早上八點鐘,穆長慈預備了早餐,拉開深垂的窗簾,黃洛天仍舊沉睡,臉色泛紅。體溫計一試,攝氏表三十九度。立刻她延請了醫生,經過一番診查,醫生開了藥,給注射一針。傷風,醫生說,沒什麼大礙。他持著醫用箱子走了,穆長慈一旁隨送,直到大門口。看醫生上了車子,回轉身來,靠在門牆旁鬆了一口長氣。
「買藥去了,她說順便回家,你沒見到嗎?」
穆長慈回來的時候夜晚九點左右,穆次莉已經離去。穆長慈捏忙到黃洛天身旁,看他神色既好,一切平安,心裏放鬆下來。三個塑膠大口袋裝得肥肥的,針藥、補品、吃的、用的,什麼都有。
「次莉,說些你的男朋友的事我們聽聽。」
黃洛天望了她一眼,喝下牛奶。穆次莉接去空杯子,放在几案上,後退兩步,坐回椅子裏。房門篤篤篤,老鄭進來了,說:
「二小姐,有人找大小姐,說有些事,你去看看吧。」
「這兒,牛奶來了。」她把牛奶放在茶几上,扶著黃洛天坐起來,杯子遞給他。
「對方是什麼樣兒的人?」
「好吧,姊姊,我聽你們倆的話。因為那也是媽媽的話,三比一,顧不得爸爸了。」穆次莉雙手一拍算下個決心:「黃大哥,現在我陪你玩玩蜜月撲克吧!」
「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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