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就得等待飢渴和黑暗,那一個人生命裏沒有飢渴和黑暗?!」
這一早,看一輪紅日,湧上水平線。魚肚白的長空,一霎時八面通明,海面湧金浮紫,閃閃爍爍。每一次看見日出,每一番新的啟示。穆長慈身披白色毛衣,海風陣陣,天氣轉涼了。
「早課完畢了,回去喝茶吧,我的白衣天使。」
「人性多半是只能共患難。尤其是,當他看到別人在患難中。大家的對手都是死神,嫉妒也自然匿跡。」
「阿雄,阿雄。」
「不是不願意,只是不值得。何況,我們活得平平靜靜的,渲染炫耀的結果徒惹干擾。」
順著那方向走,首先看見老鄭所說的洞門。阿雄利用天然岩窟,佈置了兩室一廳。廳是露天的,一列積石的矮牆,青苔出沒堆砌的貝殼間——古雅藝術的壁畫。內室陰暗,地面潮溼,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們倆走進去,邊叫道:
落腳沙灘,一步步沒有聲息。四望無涯,天地的一隅。他們,角隅中如何渺小的一點。
「但是,怎奈何沒有雨水和陽光?!」
月亮撇開了浮雲,大海卸脫了面紗,展開無限神秘的蔚藍;讓月光吻觸,溫柔的,款款的,盡情的,吻觸著。
兩人回頭一看,老鄭和招弟跪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沙灘上亂撲亂爬,十來隻阿雄送的大螃蟹,從竹簍裏逃脫出來,四方面倉皇逃命。
老鄭描繪過多少遍阿雄的石窟,他的瞎了眼的父親,和聰明伶俐的兒子。吸引老鄭的種種也一樣吸引了黃洛天,他既然完成了他的著作,在他和穆長慈徜徉流連這屬於他們的天地裏,拜訪鄰居,也更是一件不可缺少的事。
第一次踏進這不過卅餘戶的漁村,薄暮的時分。小廟宇香煙繚繞,漁夫漁婦們聚集神前合掌祈福。街巷狹窄,撲鼻魚腥,晾掛著的漁網,破底朝天的小舟。一塊塊希奇古怪的礁石,暗綠的,鬱藍的,有的透著珊瑚色,給晦暗的村落加添了色調。
「阿雄的父親死去,兒子又葬身魚腹,今天我們才看到他眼睛裏流露了生命的希望,同村的人都好,大家分享人人的苦難和喜樂。」
「長慈……」
踏上被他們的腳步闢開的一條小徑,邁向背面的山林,閒花野草,一片坦廣。迎晨風,接旭日,到了山頂上。海遠了,天更高,海鷗飛翔,點綴了一片靜謐。
「是的,但是我們不必擔心,和_圖_書人永遠離不了精神的。」
「死螃蟹精」神通廣大,只一瞬時刻,全沒了蹤影。老鄭急得跺腳,用沒有人聽得懂的台灣話破口大罵。招弟大聲回嘴,愈嚷愈烈。
「二十世紀的今日,需要的是精神的播種者。」
穆長慈笑著接住他伸來的手,從高處跳了下來。現在,她要依靠他,拖拉著鋼鐵鑄成般他的腕臂,噓口氣,頭顱也靠在他胸前。他默默地摟扶著她:我的小潑婦,我的新娘子,我的白衣天使!
「哎喲!」老鄭大叫一聲,蟹螫夾住他的手指了。
無論如何,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他們的一份艱辛和愉悅。這一天穆長慈從台北回來,手裏一大疊書信和報紙。黃洛天的著作被喻為空前的成功。
「飢渴和黑暗來臨的時候,種籽已將枯死了。」
他摟緊她的肩胛作為答覆。
「物質文明愈發達的地方,屬於精神的也就愈欠缺立足的地點。」
他走到窗口,月光下大海靜息,浮雲飄動,海面蒙著了輕紗,白茫茫的直騰雲霄。彷彿玉笛聲聲,暗香陣陣。他屏著氣息,一份溫熱的感覺叮從心底裏盪漾了開來。他閉了一會兒眼,走近隔開她和他的那扇門,握著hetubook.com•com門鈕,輕輕扭轉,推了進去。
「何必播種?」黃洛天仰面笑了:「種籽原存在人人心中。」
沒有人答應。
穆長慈挽著他的臂膀默默的走,是的,她又何嘗願意他們平靜的日子受到干擾。
踏月歸程,夜涼如水,小白屋遠遠在望,他們的可愛的家。
「那你一長篇妙論寫了做什麼?」
穆長慈把帶來的一大塊醃肉放在克難成品木板桌子上,還有一籃鮮雞蛋。瞎眼的老人坐起身來,高舉著臂膀直哆嗦,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黃洛天走到他身旁,蹲下去執著他的手,灼熱灼熱的。生病在小村裏不算一回事,任它來了就來,去了就去。黃洛天蹙著眉心,讓病人躺好了,輕悄悄地和穆長慈退了出來。
「盡做人的一份責任而已,那是我的人生觀,不見得人人讚賞。我的世界只限我,不見得我的世界能夠適合人人。我可以問心無愧的:說的是坦真的話罷了。」
她,膚色黝黑的,滿臉褐色斑點,也滿臉的皺紋,沒有笑,沒有表情,枯乾的手向那邊一指,沒理會穆長慈含笑道謝,逕自去了。
穆長慈正要答話,聽見招弟在後面大叫:
她打自心底低應著,張臂迎接。
生命的陰影籠罩世上多少暗角,也是身披陽光和*圖*書的人足跡不達的地方。黃洛天和穆長慈默默沉思,回家路上誰也沒有話。
微弱的呻|吟聲,發自地面捲曲的一團,是了,阿雄的瞎了眼睛的老父。
「思想是人類的第一項財產,但是擁有這項財產的人太少了。我可以打個比方,用思想的深度來疊羅漢,形狀是三角。思想高深者位居頂點,也就是最少數的。所以,不必盼望這世界有永久和平的日子。」
「所以你不願意人們為你頌揚?」
穆長慈躺在床上,烏髮散開,雪藕樣的胳臂,閃亮的眸子,看他一步步向她走來。
傍晚,老鄭挽著頭戴大紅花的招弟,興沖沖的前路領先。黃洛天和穆長慈後面走,帶著賀喜的禮物。
「請問,阿雄住在那裏?」穆長慈用本地話向一個老婦問路。
阿雄娶著個新娘子,黃洛天、穆長慈、老鄭和他的招弟,都是被邀請參加喜宴的佳賓。
「讓牠們去?!大少爺,一隻螃蟹值十幾塊錢哩!」老鄭說著繼續追捕。「哎喲,死螃蟹精啊!」他雙手掛血,捉著的一隻又給溜了。
簡單的婚禮在石窟裏舉行,招弟送新娘子一套紅衣裳,老鄭為他們點亮了一對紅蠟燭,洞門的洞窟成了洞房,陰暗裏閃動著喜光。穆長慈帶了紅封包,黃洛天帶了葡萄酒。村人們歡呼祝www•hetubook.com•com福,阿雄和他的新娘子眼中湧著淚水。
「老鄭。」黃洛天說:「算了,讓牠們去吧!」
黃洛天笑著對穆長慈說:
「洛天,天無絕人之路是不是?」
「哎喲,老鄭,告訴你繩子多繞幾圈你不聽,一隻隻螃蟹都跑出來了!」
阿雄的新娘子是新寡的,她的丈夫和阿雄的兒子同一天遇難,葬身碧波。流淚眼對流淚眼,對流著對流出了愛情。
到家了,起居室裏對坐著喝杯熱茶,各自回到臥房。黃洛天盥洗完畢,換了睡衣,滅了燈,坐在床沿上。穆長慈房間裏的燈光從門縫底下漏過來,晃動著她的影子,她也滅了燈,全黑了,引得一片明月。
「憑藉的是個人的心智,他不早日向泉源和光明接手,誰也沒有辦法。」
黃洛天平靜的坐在沙發裏,看穆長慈滿心歡喜的誦讀著讀者來函和報章雜誌上的佳評,那些話語賞心,比不上穆長慈的笑靨。
個人的力量有限,他們還是憑一己的能力幫助眼睛看得到的亟需援手的人。金錢、藥品、食物、衣服,他們攜帶著來到小村。漸漸的,他們成了村人的好友,分享了村人的痛苦和喜樂。阿雄的父親死了,阿雄的兒子出海遇難,他們的心也跟著哀戚到了頂點。
穆長慈笑說:
「看,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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