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很奇怪,我心裏卻沒有這種感覺,例如說現在我們就將離開『聽泉居』。」他說著,輕踢地上的青草。
這一天,日麗風和。黃洛天和穆長慈依依徘徊青草地,悠悠流水,在這別離的前夕,聲聲鐘綿。
「我不尋死,也不怕死,我對你不曾盡『孝』,但盡了『順』。爸爸,你一手把我製造成這個樣子,我不願意死,看來只有你會把我置於死地!」
「爸爸,你要怎樣處理我?」
萬象更新,新的不是登高揮揚和逸樂。新環境、新世界、新展望。銀行裏留有債務,穆太太建議出賣「聽泉居」。搬家,簡潔的小屋子就好,只要他們倆在一起,那兒不是天堂?!
「牛正碩答應和我離婚。」
「你現在為我著想,是嗎,爸爸?從小你就不讓我和黃洛天在一起。我和他的情感,被你愈打擊愈入愈深。牛正碩是你為我安排的,他怎樣對待我,你為什麼不替我想一想?黃洛天受害,是誰促成的?怪他父親的私生子?!我到黃洛天身旁,並不是追求享樂。你多麼高興知道他最低限度是一個癱瘓的。我生來就觸犯了你,不是牛正碩,也只能和半死的人在一起。我不敢期望黃洛天得了活命,也不敢盼望他保留得那雙腿,更沒想到他完全康復過來。你說你一生受m.hetubook.com•com盡苦難?你手裏留著多少尖刀,爸爸?扔出了幾把?穆次莉不是你的女兒,穆元德對你怎麼樣?你現在這樣對付我,爸爸,你需要人提醒,你需要覺悟!」
出讓「聽泉居」的一項款目收到,買主出奇的慷慨,不但不還價,而且先付款。這筆錢到手,銀行裏的債務結清。敦化路有所小樓房合了心意,可惜晚了一步,被人捷足先登。好在「聽泉居」新主人不急遷入,他們仍舊有時間尋找合適的新居。
「流淚了?我的女兒,現在你開始流淚了?你厲害,不怕天,不怕地。我不疼愛黃洛天,但是你愛他。你掌握他的名譽和前程,為他造福還是毀滅他,全都操在你手裏!」
「牛正碩也有把柄在我手裏,我也可以控告他。」
「這也是穆伯母當初選中這地方的原因?」
「你不用擔心,我聽說那家人喜愛『聽泉居』,一半為的是花木景緻。」
「我甚至不曾阻撓你母親的路!她要離婚,我答應了。也許我穆立強沒種,黃心如是我的上司呀!我先來台灣,我為黃心如辦理了入境手續,但是他的妻子不放他到你母親身邊,她情願和他一道死。我同和-圖-書情一個被遺棄的人,牛正碩現在不放你走,我也同情他的。」
他點點頭,登越斜坡。這兒,林木滴翠,鬱鬱蒼蒼。直插雲天的幹柱,盤繞著枝葉茂密的綠色寶蓋,野花遍地,陽光明滅,大自然的神妙宮殿。
「爸爸,我求你,求你放了我,讓我跟隨黃洛天。我們靜悄悄的,黑夜裏也可以,裝扮個乞丐告化也可以,讓我們離開這兒,躲到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地方。」
「不要客氣,多少人正在找門路要攀親,想把年輕漂亮的小姐嫁給你。」
「爸爸,我只有一句話,請求您饒恕。」
「長慈,下個月,我希望新主人好好照顧這些花木。」
「爸爸,你滿心的恨,你還不夠麼?你所採取的手段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是你的女兒,你的手捏到我的脖子上來,你到底和誰過不去?!」
「好呀,穆長慈,你身上附著你母親的鬼魂,對我現身說法了!」
這一天,穆立強來了命令,召喚穆長慈。
「我不能任憑你們為非作歹,男盜女娼!」
「回到牛正碩身邊!別讓我看見世代綿延不絕的淫|娃盪|婦!」
「氣腥夜昧,我和你,一對迷途的人。」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難道有一項控訴不是事實嗎?!」
「他真的答應和你離婚?!不見得吧m•hetubook•com•com,他有種,為什麼要便宜了黃洛天?!」
「牛正碩決定和你們法庭上相見,同時舉行記者招待會,報告一位偉大的哲學家博士怎樣侵佔他人的妻子,怎樣破壞別人的家庭,以他的『偉大』,這是一條『偉大』的新聞,我將隨同作證,並且宣佈和你斷絕父女的關係。」
「你願意死,是不是?」
客廳裏,穆立強的煙斗連續噴煙,女兒坐在椅子裏,堅冰樣一副殉道者的神情。穆立強步伐急促,廳的那端走過來,廳的這邊繞過去。現在他猛一回頭,臉上肌膚灰裏帶褐,紋紋不動的凝著。眼裏那神情,穆長慈坐直了身子,什麼人見過那剎那,當穆立強捏殺妻子和別人所生的女兒?!現在他的目光,應該可以比擬!
「清清白白?你想找他也清風白日兜著走?」
牛正碩和穆長慈兩願離婚書上,只差牛正碩的圖章,他的影兒不見了,說是去南部。要等待,一個星期後他要回來的。
「長慈,看來我只是個空談者,而你才是真正徹悟的人!」
離婚的協議既然接近,一切看來是水到渠成了。
「洛天,你看這所在,像不像你家祖屋接連著的那片『內山』?」
黃洛天接受聘請,一所最高學府和*圖*書擔任了課程。英國老教授來了好幾封信,希望他回到母校。
「你慫恿牛正碩,指導他這樣對付我們。」
「長慈,你先說,你應該對你父親說些什麼話?」
「不,她還沒有走到這兒來。」
「情婦對男人說來沒有什麼大不了,趕走算了,你還是依然故我清清白白。」
他回了信……老教授情誼重,母校恩情深……但現在,萬千道理,他都只想留在國內,不作別的考慮和挑選。
「他們不在乎我有個『情婦』?」
望青天,蔚藍無盡,廣無際,飛鳥翱翔。回頭走,緩慢地﹒,小心翼翼,仔細別踩著野花小草。兩對閃爍的瞳眸閃爍,映藍空,映翱翔,哈!氣腥夜昧,一對迷途的人!
那一重疊油印的記者招待會時預備分發的報告書,足夠了。穆立強說穆長慈的路只有一條,是的,她的路線只有一條。
「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你昏了頭,我不能不提醒你。你犯法犯罪,是你和牛正碩中間的事;我最多背個管教不嚴的臭名,但我不能眼睜睜的看你走上絕路。」
「以往的已經過去了,那是你的年代,你的私事。我和黃洛天又是一條路,您老人家不要阻撓。」
停了腳步,黃洛天舉目四望,問:
「你求得了我,改不了法律公正的制裁!」
「你說來簡單,穆長慈!饒恕!我和圖書一生受苦受難,三歲沒有母親,繼母的鞭打到大,你母親居然那麼無恥,我覺得家醜不可外揚,她……她教唆你,和她走上同一的路線?!」
「我不敢,爸爸,你說我是你的女兒,我也記住你是我的父親。」
「他有什麼把柄?他的把柄不管多少都可以買得回來。只有你肚子裏的把柄,穆長慈,你把腸肚心肺和著一起挖掉也不能推脫乾淨!」
「這是不可能的,你們不能這樣做!」
對於穆長慈,他向來很清楚,現在更覺得她如同她母親,一式的臭窟裏爬了出來。二十多年前無法撲熄的心火再度熾旺,私生子!她懷上黃洛天的私生子!穆長慈,但願我也能親手活活捏死你!
「是的,這就是你母親當年的口吻,現在再由你背誦一遍。但是你記住,穆長慈,你也將陷害你的情人,像你母親害了黃心如一樣!」
黃洛天轉臉望她,她也正轉過臉來對他瞧,兩人都笑了。面頰貼著面頰,他們不再說話了。
「其實,在你,你說過:人每分每秒都在迎新卸舊,如果有所逗留,不過像積聚的點增加若干成了線,一小截線路而已。」
堅冰化淚,一串串沿著穆長慈蒼白的面頰流下來。
「爸爸,愛情出自各人的心,母親這樣,我也這樣。不能壓迫,也無可教唆,一切已經定了,我沒有回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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