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在想,我不能看你陷身泥沼,只剩下一個頭顱。」
「你的仇怨完了嗎?可惜你人愈老,恨愈深。你起先對付別人,現在你對付自己。穆長慈是你的女兒,你知道她無法和牛正碩生活在一起,你把她送回牛家去。你第一次拆散長慈和我為的是恨,這一次拆散我們為的是什麼?!」
「為什麼要騙我?」
壁爐裏柴火噼啪,紅通通火焰耀影,給穆長慈的臉龐兒抹了睏脂。她停了手中編織的小兒毛線衣,呆呆的望著爐火。
「老人家可都好?」
目送罔市肥胖蹣跚的背影,黃洛天默立蘇老兒棺旁好一晌。別了,蘇老,好好兒安息。
「喂,」穆立強的聲音。
「牛正碩還沒有在離婚書上簽字。」
他托起她的臉,鼻尖輕觸她的鼻尖,一手順著她的烏髮向後掠。那一對彎彎新月的眉毛,食指輕輕地左一劃,右一撇。順著頰旁的弧形,直到線條巧妙的嘴唇。
「洛天,戀情只是生命中的一個站頭,名譽和前程是一生的事。」
「老伯,我是洛天。請問,長慈回來了嗎?」
「那兒,房間裏。」
「笑一笑,嗯?」
「我在寫稿子,肚子也不餓,想你會回來吃晚飯的。」
她不答話,努力的使鼻息聲顯得均勻。
「戀情只是生命中的一個站頭,名譽和前程是一生的事。」
「我……很可笑,好像身上什麼在動,動得我有些心慌,我問過醫生,他說不要緊,笑我太緊張。」
黃洛天略一躊躇,接著說:
黃洛天雙目如電,望著穆立強。
「我……我睏了。」
「來收賬啦,阿母!」這是阿九了。
「黃洛天,穆長慈是牛家的人,她回到牛家去,天經地義的事,你有什麼意見嗎?!」
黃洛天立起身來,這是他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你……趕快吃飯去吧,九點半鐘了,還等我做和*圖*書什麼?」
他看她,綠色燈罩的幽暗光線下她對他微微一笑,但即刻閉上眼,疲乏的說道:
「謝謝你,老伯,現在快十二點了,我擔心長慈,不知道她怎麼樣,她離開您那兒回家來了嗎?」
「你應該說,你恨我,就像恨我的父親。」
她依他,好看的嘴角鉤了鉤,長聽毛閃了閃,把身子轉了過去。
「回家啦?她什麼時候離開您那兒的呢?」
黃洛天臉色突變,眼一瞇。穆立強下意識的後退兩三步。黃洛天撇下了他,轉身快步離開去。
他默默的,執起她的手,爐火這麼熾旺,她的手還是冰冷的。
罔市走進來,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噓了一口氣,坐在長凳上。
「洛天,我年紀大了,閱歷也深,做人的道理萬萬不容逆流。牛正碩堅持不肯離婚,他覺悟情婦只是情婦,妻子究竟是妻子。他下了決心,要接回穆長慈。如果你們不分手,他要控告你。我把實情告訴長慈,她細細一番考慮,決定回到牛家去。」
「呃,洛天,慢著,我幾乎忘了一件事。」穆立強向著黃洛天走過來。「那所『聽泉居』,現在完全是你的了,出資五十萬元購買的人是牛正碩,他贈給穆長慈,作為長慈贈送給你的禮物。」
「沒有。」
「七點鐘不到的時候,我送她一道回去的,牛正碩特別預備了一席酒菜,迎接長慈回到家裏。」
穆長慈回到「聽泉居」,天色黑了。招弟迎著來,告訴說黃洛天等著和她一道吃晚飯。她擺擺手,逕向臥室走,盥洗室裏逗留了許久,換了睡衣出來,躺在被窩裏。
「阿母,陽春麵加排骨幾塊錢呀?」阿美在外面叫。
黃洛天走了,穆長慈翻身埋臉枕頭裏,肩胛顫動著,悲傷哭泣,枕頭濕了一大片,冰冷的到了胸口。聽見腳步聲,黃洛天回來了,禁www•hetubook•com.com閉了源源奪眶的淚水,閤著眼睛裝睡。
「這是你罣心的事?形式上的舉動不過做給別人看。你知道,我知道,我們不會受到任何影響的。」
「是呀,她回家去了。」
穆立強一副悠閒的神態,煙斗裏挖掘一番,敲出不少烏油油的渣滓。斜著眼睛一望黃洛天,嘿,他可以自殺的,趁早自殺吧!空煙斗口中吮了吮,通順得恰到好處,塞進菸絲,壓迫得緊緊密密。微微笑著說:
「喂,老闆娘,老闆娘啦!」
罔市眼一紅,一手指指裏邊:
「六塊錢嘛!剛才就告訴你六塊錢嘛!」
「她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傻瓜,她有話要告訴你,還有一封信,我本來準備明天早上和你見面的。」
「我夠不上大徹大悟,人,多麼無用,多麼渺小,一切都在支配你。」
「你得自己保重,不要傷心了。」
很晚了,黃洛天坐在書房裏,穆長慈還沒有回來,這是她例行的探望父母,但卻破例的晚,十一點鐘了。
她應了一聲,淚水沿著鬢旁流。
「唉,時候過得真快,你這麼大了,眼色,模樣兒,真像你的父親。」
「老伯……」
離開穆公館,街巷中踽踽邁步,頎長孤獨的身影。午夜早過了,風更烈,他不覺察,雖然衣服單薄。不曾體會過,這樣的無所依憑,一步步,走到那裏去?不必要,沒有目的地,無可追尋。風裏椰樹,傾搖著,披頭散髮的鬼影。風馳電掣般新型轎車,從身旁擦著過,水窟裏污水飛灘,一步步,千萬鈞般的沉重。虛幻,虛幻,身旁偎依的人兒呢?一場夢,一場虛幻,一場空。
「很好,你吃飯去吧。」
「我原說要回來,媽媽留著我。」
「那麼好好兒睡。」他輕撫她的肩臂。
「牛正碩辦好他和長慈的出國手續,準備日內動身先到香港,長慈要添置一些新裝,還要買首飾,香港珠寶好,鑲https://m.hetubook.com.com工也精緻,長慈的值錢細軟全部賣光了。女人身上沒有首飾,和男人穿西裝沒有領帶一樣的不像話,貂皮大衣也很要緊,來到台灣十幾年,我們都變成熱帶魚了。」他自覺十分幽默,嘿嘿嘿連笑幾聲:「歐洲和美國都很冷,春寒料峭,和我們北方差不多吧,你在外國那麼久,應該知道的。」
壁爐中柴火逐漸成灰,他們偎依著,看黑暗裏相繼熄滅了粒粒金星,留給他們不容干擾的世界。他的臉頰擦觸著她的嫩頰。細心的,俐落的,把她托抱起來。進了臥室,放她在床上。她的髮,她的肩,她的背。潤溼的唇和潤溼的唇,微張著,黏著了。她的面孔一扭轉,躲在他的肩胛旁。
是的,這是她的話,黃洛天坐在沙發裏,土塑木雕一般。
「心臟病,死得倒也痛快。前些時﹒他知道你受傷,還嚷著要去看你。那天半夜,他說胸口痛,要起來走走散散,床上爬起來,沒踩著泥土,就栽了下去了。」
「來啦,來啦,來啦!」
「錢嗎?不用,不用,我們賺錢了。你看,老頭子的棺木,三千元哩,他活著省吃省用,死了總該睡上體面的棺材。」罔市拖起圍裙抹眼睛。
「長慈,這幾天你有什麼心事?」
「長慈。」他輕聲呼喚。
「是的,我曾經恨過他,現在我老了,懷恨也需要氣力的。你們的事我懶得管,就是想管,管得了誰?牛正碩曾經和我商量,我贊成他和長慈離婚,牛正碩一向行為太荒唐。我不否認,我當初插身你們中間,我不允許我的女兒也賠了你們姓黃的人,黃心如既然死去,恨生不恨死,我的仇怨也完了。」
「答應我,別再癡人說夢了。」
「蘇嫂,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嗎?」
「長慈,你想對我說什麼?!」
「身體不舒服?」
信讀了,穆長慈的手筆,留請她父親轉告的話也聽到了。總結的一句:穆長和_圖_書慈回到牛正碩身邊,為了雙方的好處。
「你的命令,長慈聽從你的命令!」
他攬著她,取走她手中的編針和毛線,吻進她的頸項,幽蘭般女性肌香。
「來啦,來啦,來啦!」老闊娘唱曲調,雙手三碟出來了。「黃哥,你來啦,」眼一張,罔市從芸芸眾生相中拔出魄魂來。
時鐘分分秒秒的過著,穆長慈知道,分分秒秒的接近別離。
「蘇老呢?」
她閉了眼,落入他的懷抱裏。
「大徹大悟的人被噩夢困擾了?長慈,什麼使你變得軟弱起來?」
「我馬上來。」他說著,掛了電話。
「哦,洛天,很久了,你受傷,我到醫院看你,你神志不清什麼也不知道,現在聽說你完全好了,實在太好,太好了。」
黃洛天放下手裏的書本,走近她身旁,依傍著坐在地毯上。她從凝思中回來,轉臉對他笑笑,繼續手裏的編織。
「長慈。」
「沒有什麼,大約吹了風,躺躺就會好的。」
轉角裏,蘇老頭兒的小食攤。熱鬧,夜生活的人們輕鬆享受的時刻。記者們近視鏡後炯炯目光:天下大事,國家消息。「人咬狗」、電影明星婚變、「中國小姐」緋聞。酒家女、美歌星、俏舞孃。情殺、艷屍、仙人跳。口沫噴濺,眉飛色舞,詳細描繪,請看明天本報。吧孃撇撇嘴,向地面吐口水,死鬼,肩上幾個頭顱?沒有錢,敢摸上老娘的門!她,血盆口,滿面春風,不知道糟蹋的是自己的青春,滷豬耳在嘴裏嘓呀嘓的,不錯,那獃貨,老是老,醜是醜,錢包滿滿的。他,髮亂鬍子長,獃貨嗎?狠狠的握拳敲桌子,妖精,妖精,頭髮,牙齒,胸部,屁股,和她的良心同一樣——沒有半點真!啊……哈……那一個打呵欠,端起一杯酒。這一位幹什麼行業?齷裏齷齪,鳥髒手直往褲管抹,砸砸嘴,半顆花生米,半塊豆腐乾https://m.hetubook.com.com。有心無意,肘部觸著一位摩登太太的肩背,哎喲!她驚叫。打開手提包,麻將桌上贏得的錢「健在」。心一放,看一眼同伴,取出金色小粉盒。要命的「三寸釘」高跟鞋喲,跳了兩個鐘頭的舞,骨折了樣的。女人自己找罪受嘛!嘻嘻嘻。𡂿,牛肉湯裏一隻蒼蠅!一根頭髮!短短的,彎彎曲曲的,這……這不是……噁心,噁心,呸,一口口水。
黃洛天走進去,黑漆漆裏一盞暗淡的燈,照臨著黑漆漆的一具棺材,這就是了,蘇老。輕撫棺木,沉甸甸無息無聲,黃臉婆、大丁、小妞、山林、魚池、母豹子、五加皮、「鮑魚的表弟」和喜燈,永遠封閉在這裏。
可使黃洛天擔心的事太多了:她的羸弱懷孕的身體,雜亂的市區交通情形。十一點一刻,現在,十一點卅五分。不能再忍耐,他開始撥電話,電話偏偏故障。他披上一件外衣,冷颺颺的,迎風向公共電話亭跑,撥了號碼,屏息凝神的等待著。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還是那麼小,在你家屋後『內山』上面遊玩,你掉到泥沼裏面去,我無法走近你身旁,眼看你剩下一個頭顱。」
他俯身輕吻她的額,把棉被外面她的手臂放進被裏去。熄了燈,輕悄悄的走到書房去。
「我們的孩子開始尋覓生命了。」
「怎麼了,長慈,你不舒服嗎?」黃洛天趕來了。
「你了解穆長慈,她了解人生。她回到牛家,就像她當年穿著新娘子的禮服,一步步的走到牛正碩身旁一樣。她不堅持什麼,人間的一切在她看來不過一場虛幻。她有她的路,你有你的前程。你沒有出現以前她過得好好的,現在她總算鎮靜下來了,請你別再干擾。」
她掀動聽毛,搖搖頭。
「傷心?不會,不會,我一連死了四個丈夫,第二個埋下黃土泥,心裏就習慣多了。死的死去了,叫不回來,活著的還要吃飯。」
「一切由你安排的,我了解長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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