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穆長慈垂了目,好半晌,說:
「我要在這兒坐坐,最後的一個晚上,陪伴我母親。」
「姊,我再問你一句話。」
「你怎樣安排我們的孩子一生所變弄的把戲?」
「長慈,我再問你一句話,你離開我,你父親的意思呢?還是如他所說你自己的決定。」
「我能夠在我母親屍體近旁和你說了這麼多的話,你就該明白我是多麼可怕的了。」
「這個問題早就答覆過你了。」
「沒得想也沒得努力。」
「不可以。」
「爸爸,我在你和牛正碩手裏能夠耍什麼花樣?」
「姊夫哩?」
她回頭,冷冷的眸子對著穆立強。
「又說傻話了,我不是在這兒嗎?」
夜,就是這一夜。穆太太躺在床上,這自從穆長慈離開牛家,她又重新投入的「穆姓牢籠」,穆姓牢籠,年輕的她懵懂無知,展翅飛了進來。感悟時要想離開,鼓翼難逃了。
「他要繼續旅行,不能中斷的。」
「很不幸我活了回來。」
「真的?真的嗎?!」
「你要叫他搬回去,因為我要搬到他那兒去了。你要他搬回『聽泉居』,我們三個人在一起。」
「做人就應該這樣,我們還是最要好的朋友。」
穆立強安排他美貌的妻子和上司接近,卑下的手腕尋覓青雲路。王梅心和黃心如間發生了感情,穆立強手中的紙鳶斷了線。「周郎妙計」,羞恨交加,這源自內心的怨妒愈引愈長,綿延著,擴大了。青草樣,年年茂,歲歲新。
穆次莉獃磕磕的跪在她母親身旁。看她開始呻|吟,扭轉身體,失神的眼凝在女兒臉孔上:
穆立強坐在暗角裏,一具泥積土堆的人,他的臉色不比那屍骸好看,表情也不更多。也許,死亡的畫面給他的感覺並不更順眼。空洞洞的煙斗咬在齒牙間,抓搭著椅手上枯黑的鷹爪索索抖動。屍體很新鮮,他似乎嗅到腐爛臭,咳的一聲又一口濃沫。立起身,攔住匆匆而至的黃洛天;推開他的肩膀,又把他拖拉回來,話語從腸子底下湧上來:
和合神,他伸手撫觸那笑嘻嘻的兩隻面孔,曾經一個被祈願為他的父親,另一個,她的母親。接下來:一個他,一個她。和合,他不羨和合,羨慕祂們笑嘻嘻。
「他應該也把我捏死,比我現在受苦受難好過多了。」
「那就好,告訴我,你們怎樣取得協議的,我向正碩擔保,你永遠是牛家的人。」
「我很好,爸爸。」
「聽泉居。」
「告訴我,次莉,你母親怎麼說?!」
「我被你豢養夠了,不能再和拳師狗論平輩,這一點最基本的骨質,還得留著。」
穆長慈點點頭。
「多麼可怕的你,穆長慈!」
「李小翠是黃心如的私生女兒,我也是黃心如的私生女兒。黃心如那個老怪物,他還有幾個私生女兒?!」
「長慈,告訴我,一切是怎麼樣的。你今後的計畫,我今後的路線,我們的小孩子……」
黃次莉披頭散髮,連爬帶跪的來到母親身旁,吻貼著那膨脹的母親的臉。呼母叫娘,哀傷慟哭。
電報發出,這一天,穆長慈回來了。
「次莉,你膽敢再說www•hetubook.com.com下去!」
她要她的「爸爸」,她的「爸爸」!如果穆太太現在手中有管槍,是時候了,她要槍斃穆立強。
「什麼?!我……我不懂!」
「多麼可憐的孩子,請牛正碩步你父親後塵捏死他也罷,空有我這個父親,和你這個母親。」
「我相信你不由自己,你父親安排你,安排次莉,間接的安排你母親。你現在總該明白了。一切並不嫌晚。」
「一定的,我甚至可以不必記住你是一個女人。」
「對了,我忘記老天爺的拿手傑作也是變把戲!」
「後來呢?」
穆長慈去了,黃次莉圓睜著紅眼睛,眨眨眼皮,歪著頭。「後天送媽媽上山」,她又流了淚,鼻子吸吸,縮入棉被裏面去。
「姊。」
「次莉,我……我告訴你,穆立強不是你的父親!」
「後來爸爸不就答應你了嗎?他也不是不考慮的,他說你年紀比我大得多,但因此你可能更加愛惜我,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我想她一定比爸爸更高興。她愛你,你受傷的時候,她就哭過好幾次。但是爸爸說得對,她硬是不願意看見我快樂的活在世上,一聽見我要和你結婚……」
她不答控,離開他的書房。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一向樂天知命的。」
「看見了。」
「留著不能見人的胎兒?你明明在耍花樣了。」
「人活著總要死的,傷心有什麼用?」
穆長慈沉默了,轉身離去。
「穆立強不是我的父親?!他蓄意陷害我們?為什麼?」
「這個女人的確不配做你的母親,穆次莉。」穆立強出現了:「很簡單,她不愛世上任何一個人,她不愛我,不愛你,也不愛你姊姊,你哥哥。她不願意看見別人快樂,你和黃洛天在一起會得到快樂,她就無法忍受。」
抖開一件內衣,什麼東西墜下來。父親給他的那串雞心項鍊,他握在手中看了看,一捻小開關,雞心啟分了,清晰靈巧的兩個字:心心。心心,他閉了「心心」,隨手把項鍊拋向箱子去,用力過猛,越過箱子落在地面上,向前兩步,俯身撿了起來,父親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心心,他把項鍊佩掛在胸前,忍抑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穆次莉想著又傷心了,小紅唇扭動著,淚珠成串的滾下來。
「長慈……」
穆次莉含著淚水搖搖頭,立起來,走了。留下穆太太,孤獨的俯伏在那兒。
「也許,一切已經晚了。」
「能夠這樣透徹嗎?若真能這樣,我不必拒絕次莉的要求,我們三個人一齊住在『聽泉居』。」
「他太狠毒了,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個兩條腿的東西,像他那麼惡毒。」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變過來,變過去,多麼可笑。」
「啊……爸爸……爸爸……爸爸啊……」
「看見黃大哥沒有?」
「是的,他早就答應了,如果不是母親故去,我也要回來的,現在,提早若干天罷了。」
「正碩答應了?」
「我得想嗎?為你著想?還是為你母親著想?你為你母親著想?還是為你自己著想呢?」
「為什麼?」
「記住,我的話一句是一句,你是牛家的人!」
「不趁現在說服你父親?他使你母親自盡,捏殺過一個嬰兒?」
「你,不打胎?還不曾打胎?」
「不再想想hetubook.com.com也不再努力?」
「這次你獨自回來,在牛正碩面前怎麼發誓的,他可以放心?」
「我自己的決定。」
「咒罵我好了,洛天。」她閤了眼,靠在椅背上。
「晚上住在那裏?」
「長慈,正碩呢?」
「哇……哇……哇……!」
「我和你這一場相聚也就是上天有意的播弄!」
「我是黃心如的女兒?!黃洛天的妹妹?!」
夜,黃洛天坐在穆太太靈框旁,一輩暗淡的燈,透過紗罩,穆太太經過化妝後的面貌安詳。四周寂靜,想像中聽得見鬼魂踏步的聲音。三天來,殯儀館裏屍滿為患,車禍的斷臂殘肢,毆鬥者血肉模糊,橫七豎八,體骸雜陳。遺屬傷悲,呼天搶地。……這算是安靜的時刻,除卻午夜前有人送來一具無名女屍,沒有親屬,也沒有哭泣。死寂的,完全死寂的了,眼皮沉重,眨了眨,嗡嗡嗡蚊子飛來,啪的一聲,污滓餘血,抹淨了,一個呵欠,一手支頤,閉了眼。不知道越時多久,睜開眼,對面一個黑衣的人,無法想像她的表情,一尊玉石的雕像。她凝望著那屍體,早上來時一樣的凝望著,沒有眼淚。眼淚不一定代表什麼,她的神情離奇,有如換了一個人,他不了解,現在他覺得,真正的了解一個人,多麼不容易。
「媽媽不能復生,怨恨對你沒有好處。」
「洛天,你嘮叨一如老太婆。」
黃次莉躺在床上,傷悲哭泣。醒了哭,哭了睡。睜開惺忪紅腫的眼,穆長慈向她走來。她大叫一聲,以為是母親的鬼魂。
又一個,一對雙生兒。
「洛天,謝謝你,這樣的對待我們一家人。」她的音調也和她的表情一樣的變了,空幻的,來自陌生的地方。
嬰兒在腹內嚅嚅踢動,一下下痛徹母親的心。穆立強的目光萬道火箭,她生不得,求死也難。
穆太太顫巍巍的從椅子裏立起來,雙手高舉,直向穆立強衝。穆立強眼裏冒火,抓牢她的身體,落拳踢開,哼也不曾哼,穆太太頭臉一歪斜,跌落地面上。
沙發裏,空對著冷清的壁爐,火焰的溫熱,四壁的幻影,她的映紅了的臉,她的眼,深無底,廣無邊;海水,藍天,天沉霧,水生寒。長慈,長慈!他俯伏椅手上。
昏沉沉的,她聽見嬰兒啼哭聲。
「媽,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和黃大哥結婚?他愛我,我愛他,爸爸為我們安排好,為什麼你不允許?媽,你……你為什麼不允許?!」
她支撐著從床上起來,挨忍著痛楚,挪到屜櫃旁,開了抽屜,拿著一把尖利的剪刀。紙筆準備好,坐了下來,伏在桌上略事休息。萬念成灰,只一念難捨穆長慈,閉上眼,咬著牙,眼淚和鮮血齊湧。長慈,我女,我兒!
「好了,我也應該多知道你一些了。」
「隨便你,留著就留著好了。」
「穆立強捏死的那個嬰兒是誰我不知道,我想你母親現在一定會把真相告訴我們了。」
「次莉,我告訴你的是實話。」
「我嗎?不去,永遠不去了。」
「他相信你,比我相信你更深嗎?」
黃洛天立起身來。穆長慈毫無表情的凝眸望著她母親的遺骸。
「我是黃心如的私生女兒?!」
她無睹無聞,眼皮也不眨。
「你不相信我,次莉,為什麼你不相信我?!」
「什麼?媽,你說什麼?!」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如果他www.hetubook.com.com只能姓牛,只怪我們忽略了法律。」
「是的,何況生命中一個站頭的戀情!」
「我當時只看到你一息奄奄。」
「我們的孩子我會交還你。」
「因為我是牛太太。」
穆太太的屍體放入棺材中,停靈殯儀館裏。
「姊姊走了,和姊夫快樂的到處遊玩去了,她不要黃大哥。媽,你愛姊姊,她小時候的舊衣服不耍了輪著我穿,破玩具我也很滿意,我笨,人人說我笨,笨的人沒人收留,黃大哥不嫌我笨,但是你……」穆次莉哭起來了。
「媽!媽!……」穆次莉趕了過去。
寫好了,把信按在胸口上。左腕湧血,隨著她的步伐,一路的滴到穆次莉房間。拉開帳子,女兒正在酣睡中,眼角掛著淚痕。她不知道那已是感悟的淚,更不知道女兒在睡夢裏已跪在她膝下請求饒恕。但那似乎都已無關係,忍辱偷生到了今日,也很足夠了。顫抖的手,她輕撫穆次莉的頰,我的小蘋果!稚氣依舊的小紅唇,曾經在她胸間左扭右牽的索乳。鼻子,黃洛天一樣的,正像他們的父親。她閉了閉眼,屏著氣息,血書放進女兒睡衣口袋裏。猛一陣眼前昏黑,抓著床板立定了。喘息著,輕悄悄的,一步步緩慢的後退,退離了女兒的房間。
「我懷孕,不宜旅行。」
她淡淡一笑,答道:
「嗯?」
「你該回去休息,這麼晚了,你臉色不大好。」
「次……莉……答……答應我,不……不要和黃洛天結……婚。」
「不去了。」
穆太太淚珠兒斷線一般,嗚咽著,撫摸穆次莉的肩膀,她使勁地一手,推開了她,趴在椅子上放聲痛哭:
「知道了就好,你會快樂起來。」
他透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瞇著眼睛看著穆長慈,她瘦了,瘦得真不少。
「我從來不發誓,他能相信就是了。」
「我……我不管她!我不管她怎麼說!可是,她……她說:『次莉,不可以,你不可以和黃洛天結婚!……』」
「洛天,我走去,事前沒有告訴你,你怪我嗎?」
「老鄭,你走開。」
「黃大哥,我想不到,姊姊真的走了,真的跟著牛頭馬面遊歷世界去了。」她搖搖頭,坐在他身旁:「爸爸說,我們姊妹不應該這樣對待你,其實,黃大哥,我……我不是不愛你,我一向以為你愛姊姊,姊姊也愛你,我怎麼可以把你從姊姊手裏搶過來?!那次我害怕,你說可以在你床上睡,我也應該相信你愛我,爸爸說他一直擔心,怕我大了嫁不出去,因為我笨,笨的人沒人要,他替我想,我常常做噩夢睡不著覺,既然你愛我,不妨到你床上和你一道睡,爸爸是我們的主婚人。那時候沒有姊姊,我還是細細的想了想,和男人一道睡會生小孩子,別的不打緊,那裏看見穿學生裙的女孩裙子扣在大肚皮上面的?!同學們看見了笑起來怎麼吃得消?現在,事情到了這地步,我也不必顧慮這麼多了。你想和我結婚,……」
「我並不只是關心小孩子。」
生命對她,早失去意義。所以苟延殘喘,未了的事,懸掛的心,現在,殘餘的軀體如果有用,不必躊躇了。
那是她畢生難忘的夜,穆立強捏斃她無辜的孩子,她搶護著男一個,跪在地上涕泣懇求。她願以自己的生命和一切,來換取嬰兒的生命——今日的穆次莉,她得到了生命,但穆立強塑捏操縱她,不祇一個和*圖*書創子手!
「那是他和我母親中間的事,除非她老人家現在坐起身來控責他。」
他不動彈,不則聲。
「你的意思,你不願意和牛正碩離婚。」
「不是不願意,我……我懶惰了,現在,我對什麼都懶惰。我只想靜靜的,靜靜的過一段日子。」
「長慈!」
「什麼意思,長慈?」
「好了,次莉,好了,」她輕撫妹妹的背部。
「你把我們的情感比做變把戲?」
「如果我是黃心如的女兒,你就不是我的母親,如果你不是我的母親,你管我做什麼?!」
「你不能和黃洛天結婚,因為你是黃心如的女兒!」
「次莉,你爸爸說我想和你結婚嗎?」
「給她料理後事,你是義不容辭的。黃洛天!」
「姊?姊姊!」黃次莉坐起來,一把抱著穆長慈,嗓音喑啞的嘶號起來。
她略一躊躇,答道:
「妳呢,幾時去?」
「至少他不能再干擾我們兩個人中間的事。」
「我把椅子給你,好靠著坐。」他起立把圍背的籐椅子讓給她,自己坐在圓凳上。
「大少爺,你得吃呀,長慈小姐囑咐我好好伺候你,現在你什麼也不吃,……」
「媽媽去世,你……你傷心嗎?」
「他有他的辦法,一旦他有了生命。」
「他就要離開香港到別的地方去了。」
黃洛天把一切事情從頭對次莉細述,穆立強安排李小翠,李小翠不是他的妹妹,王梅心和黃心如相戀,「心心」的項鍊和「相印」。他從項上脫下「心心」,交在穆次莉手裏;和她的一串聚合在一起。雞心墜啟開來,「心心相印」,「相印」和「心心」。穆次莉呆了半晌,擡起淚眼對著黃洛天。
黃洛天物色得一幢小宅第,兩室一廳一書房。地點雖然偏僻,但是不怕煤污薰鼻,沒有噪音擾耳,小小一片園地,可栽花,可種草,可算合適。決定了,定期遷移。
「哇……哇……哇……!」
早就該亮了電燈,他還是黑漆漆裏坐在那兒,忽然,燈亮了,穆次莉向他走來,她神色異常,癡楞楞帶份嬌羞,又一份憂傷抑鬱。
「你知道黃大哥搬走了嗎?」
「次莉!」
嗚咽著,胸間掏出那紙用血寫成的遺書,遞給穆長慈,她接在手中,淚水銜在眶裏。黃次莉邊哭邊訴,咒罵穆立強。
「你去過殯儀館沒有?」她又癟了嘴。
「我說過我們不是小孩子,如果有什麼更好的路,我當時就不會離開你。那時這樣,現在也這樣,我是奔喪回來的,為了孩子我得靜養休息。『聽泉居』誠心誠意的送給你,你不要,我留著。明天過後我住進『聽泉居』,那兒安靜,你有空和次莉來看我,或者讓次莉和我在一起。你的路途平坦寬闊,難道還要我教導你怎樣舉步?」
穆長慈笑著又閤了閤眼,說:
「次莉,不可以,你不可以和黃洛天結婚!」
血淋淋的,她寫了一份血書。次莉,媽害了你,只望你有一天了解母親的心。母親的一生都已錯過,也不能再錯,使得你兄妹亂|倫。母親的血,一滴滴。次莉,我碎了你的心,這些血,這些血,可能夠彌補?可能夠彌補?!
「是的。」
赤焰熊熊,離南京,離上海,到了廣州。穆立強抓著王梅心的手向南奔,黃心如的妻子勒制著丈夫的馬繮繩。「心心相印」,一心的指望到台灣完成夙願,那知道一別便成永訣。
「你什麼時候跟他去?」
「你不能和牛正碩離婚和_圖_書然後我們結婚?」他努力的保持平和。
「爸爸,媽媽自殺了,你曾經想一想這件事嗎?」
穆長慈淡淡一笑,好看的嘴唇那麼一挑,擡起疲乏的眼皮:「整個人生都不過變弄又變弄的把戲。」
「問吧。」
「沒有,我要留著胎兒。」
「是呀,你知道清楚就好,你母親就是一個好榜樣。」
「我和他相處時間久,他知道我比你知道得多。」
他目光懾人的望著她。她睡美人般,羊脂般肌膚的面貌蘊含的是無限的平和。他咽了咽口水平和的說:
「次莉,不必這樣,你究竟稱他做父親十多年了。」
「沒有,爸爸,我不敢違抗你的命令。」
夜晚的時分,她回到娘家,穆立強獨坐書房裏,穆長慈推門進去,他擡起頭來,女兒全身裹黑,平靜的走到父親身邊,穆立強握著她的手,音調生硬的問道:
「去過了。」
「次莉,以往的一切不要再想了,你應該好好休息,後天送媽媽上山。」
穆太太懸掛在窗檻旁的屍體被女傭發現,第二天清早的時候。解卸了下來,氣絕多時了。床上放著,直挺挺,冷冰冰。暗紫的舌頭垂伸,呆楞楞瞳眸滯視,凝著了最後的一滴眼淚。
「長慈,你都好嗎?」
「次莉,你母親的話是對的,穆立強不是你的父親,他蓄意陷害我們,他要黃心如的女兒和他的兒子兄妹亂|倫。」
「笨蛋,你媽死了好!死了好了!」穆立強拍拍雙手,整整被王梅心抓鬆的襟領:「活著由她對付你!」
「次莉,你年紀輕,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長慈,你又改變了主意麼?」
「次莉,你……你姊姊……」
所以,穆太太說了;穆次莉,不,應該是黃次莉,是黃洛天的妹妹。黃洛天所要知道的是穆立強手斃的嬰兒是誰,穆立強的居心已很明顯。現在,要算黃洛天的協助了,穆太太必須坦誠。
老鄭傷感的鼻頭擦抹得像根紅蘿蔔,口裏喃喃訴念著和招弟幫同整理黃洛天的行裝。他要帶的東西並不多,除了大疊大疊的書籍,所有的用品家具都屬穆長慈,他絲毫不動,甚至那兩尊和合神。
「是的,」黃次莉抹了淚:「他真好,這幾天沒一分鐘休息,夜裏在殯儀館裏守在媽媽身旁。姊,我不敢看媽媽的屍體,就像……是我……我把繩子繞在她的脖子上。她把血書放在我口袋裏,我睡衣上都是她的血。如果那時候我醒過來,我一定不能讓她死。姊,我害了媽媽,我不聽她的話,我一定要和自己的哥哥結婚,你看我多麼該死,多麼愚蠢!姊,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應該怎麼辦!」
黃洛天躊躇的,還想繼續說話,再望她一眼,止住了,轉身緩緩的走,離開殯儀館。
「你的苦難現在過去了,你得到一個好兄長,他會好好的照顧你一生。」
「讓他姓牛,是嗎?」
「知道的。」
「你回來了?」
「母親在這裏,她現在聽不見也說不出,但如果幽冥有靈,她會為我的話語佐證。」
他起立,來往徘徊,停住了,停在她面前。
黃洛天一手料理穆太太的喪事,不因為穆立強所說「義不容辭」。只覺得,他可以效勞,也是唯一的幫手。穆立強什麼也不理睬,穆元德正在性病醫院裏。面對著一具待殮的屍骸,不管屬誰,他不會袖手旁觀的。
「大少爺,晚飯好了。」招弟怯怯的催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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