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穆長慈愣了楞,但他的語氣和激動的神情更加抓握了她。忍不住想笑,想笑就笑,一笑就益發好笑,任情茫然的笑著,笑個不停。
「嗯?」
「次莉,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黃洛天說:「立洲,這是我妹妹,黃次莉。」
黃洛天如遭電擊,臉容死白。良久良久,顫抖著噪音說道:
夜半,一陣暴風雨,吹打得窗戶震撼。黃洛天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猛一陣敲擊,重物墜地聲,發自黃次莉的臥房。他趕到房門口,門鎖著,他高聲叫喚次莉,沒人答應。繞道連接浴室的房門到她房中,窗開著,一隻花瓶落在地上:雨水流浸她的床腳,床上空空的,黃次莉不知去向。
她抬起頭,脈脈含情的望著他。她的一對澄澈清明的瞳眸,燦亮了無可比擬的光輝。他俯下身子,忍淚吻接著她的柔唇。
「我……我的新娘子。」
「我說過我被你豢養夠了,就像一個一根骨頭也沒有的人,你遺留錢給次莉買……買肥雞,破襪子換新襪,按時的購買我的書籍。好像,……好像我沒有你就沒有讀者,就沒有雞吃,就沒有襪子穿!我在次莉心目中早就是一個……一個『天下最毒男人心』,你……你何必還……還在加油添醋!」
「你說,長慈自己知道本身的情形,但是她不肯取去胎兒?」
十點半過了,黃次莉還沒有回來,他拿起電話,接聽的人是穆長慈,兩邊都停頓了片刻,黃洛天問:
黃洛天走近去敲敲門,推了進去,她已經躺在床上,棉被把頭臉都蓋住,黃洛天走近她床旁,坐她床沿上,掀開被,一雙流淚的眼睛。
黃次莉這一去已經三天。這個星期六的傍晚,黃洛天在他書房中。門鈴響了,來人是王者香。
「定居在那裏都可以,長慈,你在那裏我也在那裏。」
「黃老師一變就是黃大哥,比上帝變魔鬼還來得俐落些,『次莉,再見!』次莉兩個字由她隨便愛叫就叫咑?!」
又都沉默了,他的手溫厚溫熱,撫護著她的,傳送著無限愁情。
「你不知道長慈有病?她不曾告訴你,還是你故意裝腔?!」
「我是無憂無慮的。」
吸引住黃次莉的是王者香,素淨肌膚上脂粉不施,那眼睛,那鼻子,那笑起來的神情。長頭髮,束了一道,白色絲帶,白毛衣,藍色上衣和藍裙子,小腿的弧線清清爽爽,纖秀的,直接足踝。一雙白色平跟皮鞋也特別有道理,說不盡青春靈秀的美。
黃洛天來到穆公館,見著了穆立強。
黃洛天代答了,笑著接道:
熱茶換了,賓主談得很投機。
「我不會給你快樂的,洛天,你已經知道了,我無法再瞞,我所等待的只是孩子生下來。」
「長慈,……」
「黃鼠狼臭窩不好,你去吧,和你的好姊姊一齊去『鮮花插牛糞』!牛糞上灑的是巴黎香水、汽車、洋房、金鋼鑽,做起夢來也是香噴噴的。」
「次莉,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能到『聽泉居』去!」
「我不相信命運,但生死有定。定,定時的意思。今天死,明天死,總有一死。沒得逃避,也無法改移。我沒有罣慮,只希望不會拖累了你。」
「她的病,嚴重的病。」
「難怪哩,這幾個你的女學生呀!﹒」
「這一副偽君子模樣,什麼師也不拜,學上了穆立強。姊姊對待你那麼好,心心念念關懷你,暗地裏交給我錢,要我看你缺什麼就買,昨天算你還問我卅塊錢的飯菜那來的肥雞。還有,破襪子變新襪,顏色沒有變,破洞洞那兒去了,也不檢查檢查?還有,姊姊買了一大堆你那糊塗鬼才要讀的什麼屁哲學屁著……屁著什麼屁論,你的喜好暢售喲!她每隔多少天就買了一批,擱著吧,燒洗澡水的時候引火正好用!那一夜,我既然睡在床上,你來電話催命鬼,我何必那麼聽話乖乖回來?你又不是我的父親!姊姊要我聽你的,說你愛我,我一定要聽從你的話,如果說我現在聽你的話,我是聽姊姊的。你這個臭屁鬼!在課堂上攪鬼還不夠,現在帶到家裏來了,女學生好漂亮啊,當著我面前也膽敢這麼的,呃和_圖_書,眼眉去來!」
「如果你要她,她也情願和你在一起,從今天起我把她交給你,我不反對。這是很簡單的事,請你不必利用手段。」
「她的病徵在她到了香港的時候才被發現的,她回來,一切已經決定了。」
穆長慈緘默片刻,走近讀次刺身旁,手還沒搭上她的肩,就被她推了回來。她哭聲奔跑,砰的一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黃洛天的書房門也是砰的一聲,撇下穆長慈獨立廳中央。她走到黃次莉房門前,站立了一會兒。回轉身,看了黃洛天關閉著的房門一眼。一手扶壁,緩步離去。
黃洛天在書桌上可以消磨無盡的時間,頃刻天晚了。他獨自吃了晚飯,點了一根香菸,坐在小客室裏。一個多月了,沒見著穆長慈。穆太太安葬那剎那,禮樂鳴哀,黑色靈框緩緩下降。穆長慈崩潰了,解凍冰山般,誰也不注意,她一貫的鎮定使誰也想不到,等到有人發覺,她已經昏暈在地上。第二天他到「聽泉居」探望她,招弟說醫生在著,他便坐在客廳裏等候。好容易醫生走了,說是穆長慈需要休息,黃洛天即時離開去。很夠了,自作多情的人!
什麼時候李醫生離去,黃洛天不知道,一向對穆長慈的誤解,這時候悔恨莫及。青梅竹馬憶念深,纖纖玉手,接千艱,攬萬難,挽救他脫自死亡絕谷。捨身,捨命,竟然是喪鐘迴鳴,敲擊他自私愚昧!
「是嗎?真抱歉,只怕我以後上課得戴眼鏡了。」說著黃洛天把眾人讓進客廳來。
「手段?!」
「我想哥哥說的是實話,學期開始,我們知道您要到學校來講課,大家都高興極了。同學們聽說您是立洲的好朋友,連帶的羨慕起我來。報紙上記載的有關您的消息,我們一個字也不錯過。」
「您有真本領而又謙虛,我們不敬佩您,要我們敬佩那些沒本領可是自吹自擂的人不成?!」
「不必,我吩咐司機送她好了。」
「我自己要去『聽泉居』,什麼人管得了!」黃次莉從書房裏出來了,倚在門檻旁。
「洛天兄,你可知道牛太太的身體情況嗎?」
「不要告訴我你又有什麼荒唐的要求,黃洛天。」
「你這個人,未免太兇狠了,你是我的哥哥,她是我的姊姊。她是我一半的姊姊,你也不過是我一半的哥哥。姊姊和我都是女的,星期六,明天又不上課,姊姊為我準備了許多東西,我們一起說說玩玩,你偏不讓我去。你恨她,我為什麼要跟著你恨她?我忍耐也有個限度,你是什麼心腸!我一生一世倒楣,媽死了,穆立強是個妖魔,你……你是一個大鬼怪!」
「我們客廳裏坐吧。」黃洛天說。
「這個,我家小妹,王者香。」
「哎呀,太好了,我一向不知道你有個妹妹呀!長得像你,希臘型的鼻子一模一樣,親生的嗎?」
兩人讓座,老鄭端了茶,敬了菸。
「不得了,出國久了,一天到晚要妹妹糾正我用錯了的成語。」
「次莉別怪我自私,目前我一個人住,難免膽子小,所以希望有個伴。不久,姊夫就要回來了。」
「長慈有病?病?什麼病?」穆立強的確茫然無所知。
「黃小姐在那一所學校唸書?」王力洲問:「功課一定好。」
門鈴響了,出人意外,來者是他當年在英國同學的一位好友王力洲。後面三個年輕女子,三間目光射來閃去,步履輕捷,齊膝的裙子搖盪生姿。
「當時我受傷,你協助我一關過了又一關,我在你手裏連接的三個奇蹟,為什麼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問候立洲,下一次我看見他,我要告訴他,他的妹妹什麼都好,只是左一句黃老師右一句黃老師,又是什麼『請教』、『指導』,還望改了這些惡習慣才好。」
「人家是香的,什麼屁精?!」
「明天星期日,她得趕著晚上做功課嗎?」
黃洛天忍笑眉一揚,表示贊同。
王者香既去,黃次莉隨即咦啊了一聲:
「你家裏。你……你來多久了?」
黃次莉氣忿忿地回到臥房。砰呀碰的開櫃翻屜,製做出整理行裝的響聲。好半天沒見黃洛天來解勸。好,下了決心。選來選去選了和圖書七八條夏季花裙子,全是穆長慈買給她的。鼻子酸酸,滴了好幾滴眼淚。努力的揩抹一番,到了鼻頭紅通通。臨鏡一照十分可憐,嗚嗚嗚哭了一場。拎著那包花裙子,砰的一聲拉開房門,又砰的一響拉閉了。黃洛天已不在客廳,十之八九在他那鬼臭書房裏。躡手躡腳走到廚房,找得一顆大番茄,踅回客廳,推開他的書房門,哼!黑茸茸鬼後腦一隻,看番茄!瞄準準右手一揚,聽見黃洛天哎唷一聲,拔腳就溜。
「對次莉,我處理得多麼糟糕,我想……」他囁嚅的打住。
「今天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機會和你談談。」
一通電報,穆立強召回已達巴黎的牛正碩。現在,這是他的意思,要女婿在兩願離婚書上簽名蓋章。牛正碩生平最知道看風使帆,如果不是穆立強從中阻擋,他本無意曲折拐彎。穆長慈不久人世,自然更犯不著背負這個包袱。爽快的簽署了離婚書,卻不由心中思想;他不了解穆長慈,但卻不能不佩服。第一天她踏進牛家,不管他是否獲得她的心,她盡了妻子的責守。她無法融入他的思想慾求中,她的世界對他也極其陌生。黃洛天給她胎兒,他曾經羨慕妒嫉;人間事多麼難料,福澤頃刻間成了禍殃。她拒絕打胎,手法有輕重,連串的「不變應萬變」。面對著死神也沒有畏懼。只因為她有機會為愛捨身?有機會犧牲自己來撲滅她父親心頭的恨火?以及,喚醒我一向懵懂無識,耽慾寡情?如果她用心如此,她所要獲取的全該得到了。
「找到了嗎?」
「謝謝您,我會再來的,我得向您請教的事情太多了。只是我心裏不安,耽誤您這麼多的時間。」
黃洛天和王立洲開始敘舊,黃次莉的眼睛轉向李絲絲和陳含芳。她們也打量看她,她抿了抿嘴唇,移轉視線觀望王立洲,這個人瘦長身材,一副近視鏡,鼻子也很直,嘴唇紅潤,像偷抹了女人用的唇膏,文謅謅的,白皙的手推了推滑下鼻梁兒的眼鏡。
黃次莉回到房中,坐在床沿上呆楞了一會兒,找著一些太妃糖和椰子餅乾,用盤子裝著端了出來。
「我希望她回來。」
「可憐喲,可憐喲,提就提,那個屁精王者香!」
「我想和你談談,洛天兄。」
「那是你一貫的說話方式,考一百分,也是說不上什麼好,你,你總是深藏若虛的。」
黃洛天怒不可遏,吆喝一聲,把她從狂笑裏拉回頭。
「好吧,次莉,你贏了,我對不起你,你去吧,晚上早點兒回來。」
「受不了我管束,明天你搬去『聽泉居』好了。」
黃次莉再忍不住,含淚嚷道:
黃次莉噗哧一笑,王立洲向她望去,黃洛天想解釋次莉笑的原因,怕她生氣,不敢出口。好在王立洲至好朋友,即使誤會次莉笑他,也無所謂。
兩人笑著,客廳裏有人進來的聲音,穆長慈隨在次莉身後進來了。
「還是陳含芳。」
「她們漂亮我沒有功勞,也沒有過錯的吧。」
「玉梅心的屍體可恨,穆長慈身體裏借用的靈魂為期不過幾個月,你並不珍惜,為什麼不肯交給我!」
「你說得太好,現在我好像不想再和你辯駁了。」
「眉來眼去!」
「哥哥,姊姊來了電話……」
「老鄭告訴你了沒有?」
「好呀,現在你們真是一對兒的了。我知道,自然,很好,門當戶對!」
客人終於去了,黃次莉冷笑一聲,說:
「文字是活的,活用就好!這是你自己說的鬼話,糾正我什麼屁!」
「你應該都認得她們的,她們都是你的學生嘛。」王立洲補充。
「哥哥說,您在學校裏師長喜歡,男同學喜歡,女同學也喜歡。」
「哦?你的眼睛在她的臉上呢?還是她的眼睛在我臉上?」
這天例假,氣候晴和,黃洛天在院子裏整修花木。幾叢杜鵑,白的粉白,紅的猩紅,緋紅色的調紅弄白,夾雜著山茶,一朵朵瓣疊萼青。一樹桃花,高不過人,枝枒三五,卻是嫩葉滿佈,含苞數蕾。給小小一塊園地,平添了幾筆春意。
「但是這幾個女學生與眾不同,長得多麼漂亮https://www.hetubook.com.com呀。」
「眉、來、眼、去!」
穆太太安葬了,一切暫時沉寂下來了。
急迫裏他拿起電話,掛到「聽泉居」。穆長慈焦灼的聲音,回說黃次莉不在她那兒。他又接通兩三處電話,次莉同學們的家,沒有消息。聽筒放下,黃洛天睡衣外加上一件雨衣,聯絡得一輛計程車,沒頭蒼蠅殷四處亂闖。黑夜,風雨,街上罕見人跡。兩個鐘頭過去了,黃洛天筋疲力竭,來到「聽泉居」。屋裏燈光通明,老鄭和招弟坐在廳門口,告訴說穆長慈駕了車子出去尋找次莉,還沒有回來。
「你希望她回去我就讓她回去。」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給我教訓,長慈。
「可憐的假道學的哲學家!」
約莫四十來分鐘,黃次莉回來了,滿臉不高興,直向她的房間去。
「是的。」
「李絲絲、陳含芳和我妹妹都是國文系四年級的學生,她們也喜愛哲學,你的崇拜者,心裏面許許多多的問題要想請教你。」
「為什麼我不去?我就要去給你看,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她是我的姊姊!」
「洛天,剛才我忘了,那天謝謝你來看我……」
「父親早上來看我,後來正碩也來了。我……你看,大家都對我這麼好。」
李醫生搖搖頭,傷感的說:
功課完畢,隨便開談。王者香提起許多她哥哥告訴她的有關黃洛天在學校時的故事……他功課好,運動場上的健將,唱歌表演,演講辯論,加上惡作劇,件件第一流。
「是的。」
她不答應,砰的一聲關閉了房門。
「同學們真誠而且熱心,其實我缺點太多,學識也淺,不值你們這樣讚賞的。」
「你知道嗎?你的手法媲美穆立強。他掌握了次莉,人人以為他愛她,事實上他的手段比把她捏死更毒辣,你現在要求的是什麼?忠孝節義牛夫人?街頭的人稱讚你,巷尾的人歌頌你,何必把我敲倒在地上,難道不這樣不能夠顯出你這個牛門烈婦!」
「好吧,我愛她,她愛我。為的是她糾正她哥哥說話,我糾正你說的話。現在,她哥哥被她糾正,你被我糾正,注意,這種句子在英文文法裏是所謂『被動式』的。你和她哥哥中間也有什麼感情方面的瓜葛沒有?」
「我不能接受你。」
「次莉。」黃洛天叫。
「我能給你些什麼呢?我說我們定居的地方是銀河。」
「哥哥,應該是虛懷若谷。」王者香微笑著說。
「她自己送你回來?她說吩咐司機,我原說我來接你,她不要我去。我也不知道你們已經上了床。」
「請你原諒,我把次莉留得太久了。」
「你早就答應過我了,當你八歲的時候。」
「長慈,我需要你這樣笑得無憂無慮的面孔。」
「哥哥又來了,同胞嘛,說什麼親生!」王者香笑著說。
李醫生出來了,掏著手怕擦汗珠,看一眼黃洛天,手裏醫用提箱放在茶几上。
大家坐好。黃次莉從細薄窗帷裏窺視客廳,唷,三個女孩子!開開房門,走了出來。
「你的意思……」
「誰和誰門當戶對?」
「輕鬆嗎?」黃次莉脹紅面孔,嘭嘭嘭亂敲桌子:「你這個沒有良心的人,我管什麼鬼……鬼……眼來眉去!」
「她不願意讓你知道。現在,我想,站在好朋友和醫生的立場,我都應該把實情說給你聽。牛太太懷孕後經發現患有先天性醫學上認為疑難的心臟病例,她當時應該打胎,但是她拒絕了,她的危險期就是分娩的時候。」他略一停頓:「除非上天再製造另一個奇蹟,她只有幾個月的壽命了。目前的時期,她應該得到充分的休息和照顧,最起碼的,也是人力所能夠盡到的一切。」
王者香笑得大方極了,說:「弟子謹受教,以後不敢再犯了。」她向穆長慈:「再見了,牛太太。」向次莉:「次莉,再見。再見,黃大哥。」
一切已經決定了?不可能!不可能!一切就這樣的完全決定了?不可能!不可能!
夜飯後,招弟來了,小女工阿巧來報穆長慈吩咐招弟轉達幾句話。黃洛天搖搖手,要阿巧告訴招弟他不在家。招弟告訴阿巧等黃洛天回家時報告一聲,說穆長慈留了和_圖_書黃次莉在「聽泉居」。然後她會向阿巧收拾了次莉的學校制服和書包等等,離去了。
黃洛天不理會,到了客廳,請穆長慈坐在沙發上,茶來了,他說:
「你走開,黃洛天!」
黃洛天看她一眼,說:
天黑了,亮了燈。王者香滿心的感激和欽佩,她的疑難問題一一的迎刃而解了。黃洛天也欣賞她的勤學和聰穎,她哥哥好,她看來勝一籌。
「長慈,原諒我。」
「李小姐。」
「荒唐,什麼荒唐話!」
「什麼人願意姓黃?黃土泥,臭蛋黃,雞屎黃!這黃鼠狼的臭窩不久就要更熱鬧起來了,王者香、李絲絲、陳含芳,這樣子的臭窩,狐狸窟贏你幾百倍!」
「我求你,姊姊,讓我和你在一起。」
「那麼客氣,要用『請教』這兩個字眼!」黃洛天回答。
「半個鐘頭吧。」
「要阿巧給我們換些熱茶好嗎?」黃洛天注意妹妹的神色。
「過度的疲勞,我為她注射一針,現在讓她好好的睡一會兒。」
黃洛天的目光正巧觸上王者香的,她微微一笑,頰上漾開了一浪紅暈。
黃洛天來到「聽泉居」,落日餘暉的黃昏。穆長慈坐在搖椅裏,輕搖著,面對長空。他走近她身邊,她抬起頭,眸子裏海平如鏡,天朗無雲。安靜的笑,更瘦削,更蒼白。他移開對她的目光,挪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旁。
師姑?黃次莉想,見她那一世代的臭死鬼!
黃洛天擡起頭,蹙著眉心望她。
「沒有。」穆長慈疲乏的回答。
「長慈怎麼樣?李醫生?」
「還問哩,要我多提一次她的名字好聽得甜甜蜜蜜嗎?」
黃次莉一眼看見王者香,今天換一身紅衣服,紅色是什麼顏色,可以想像得到。這麼晚了,兩個人挨著坐!她一手拉起穆長慈的手,就向書房來。
她默默的,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她那纖長冰冷的手。
「立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黃洛天著實高興。
「牛太太您好。」王者香顯明的第一眼便對穆長慈有了好印象。
他咔的一聲放下電話聽筒。電話鈴響了,他拿起來,沒好氣的喂了一聲,還是穆長慈。
「我該回去了,黃老師,謝謝您給我寶貴的指導。」
「你好王小姐。」穆長慈笑笑,果真,就如次莉所說,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你不要我了?」黃次莉淚水湧起。
「你等著,我馬上回來。」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現在請你走,我要睡覺,我總該有睡覺的自由,是不是?是不是?!你說,黃洛天?!」
「我……我怕天太晚了。你一個女孩子,……」
「你在那裏?」
「不得了,大教授自己掃園呀!」
「尤其是那個王者香,一副女博士的氣派,神她什麼屁氣!一雙眼睛,百分之八十五都在你臉上。」
李絲絲笑著伸出她的手。
王者香笑了笑,幽蘭氣息。
「好吧,我……我總算知道了。」
「說什麼荒唐的話!」
她抱著一疊書,和一些文稿,說有幾段翻譯文詞要求教。黃洛天把她請進書房裏,書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兩人坐了下來。
「哦,我想留她在這兒過夜哩。」
「黃洛天,你,臭屁鬼,侮辱我,我走了,我回穆家去,我究竟在那兒住了十多年了。」
「只怕沒有什麼希望,我也曾經考慮策劃過,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適當的時間取出胎兒。現在,已經太晚了。」
「我走了,『聽泉居』!如果你有膽量來,我和姊姊不齊心協力把你揍得爛臭死扁那才怪!」
「功課還可以,說不上什麼好。」
穆長慈立起身來,一手撐著沙發扶手,拾起她的手提袋。
「文字是活的不錯,但是你要活用得好,你甚至可以創造,如果你創造得比前人更好。你可以不必引用成語,但如果你一定要引用,要引用得正確恰當。」
「告訴我什麼?」
「大學裏教課程,女學生不是新聞吧。」
「別客氣,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儘管告訴我。」
「我們的婚期已經定了,別再讓我把你擁抱在懷裏的時候有份犯罪的感覺。」
「你是醫生,你的責任是什麼,你怎麼可以聽從病人自己出主意?!www.hetubook•com.com
「別用這樣的口吻來侮辱即將是你丈夫的人。」
「香的?你承認了!你糾正我說話,她糾正她哥哥的,所以你愛她,她愛你。」
黃洛天的新居簡樸無華,一間粉紅色牆壁的房間,屬於黃次莉的。次莉乖乖的聽從兄長的吩咐,撇開一切,奮勉讀書。春季學期既然開始,黃洛天也開始教授的生涯。第一次站在講台上,便接著數十對純真熱誠的目光。那中間默默的流露著什麼,他都無心理會。
「我回來半年多了。來來來,先給你介紹三位小姐,這一位李絲絲。」
「次莉你不能來。」
「今天星期六,姊姊說……」
穆長慈寂靜了半晌,說:
客廳裏坐著,癡獃獃一籌莫展。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兩方面同時發問:
「你來玩玩我很歡迎,現在我如果帶你走,你和你哥哥就算決裂了。你和我長久住在一起是我的累贅,你不姓穆也不姓牛!」
人間充滿的是憎恨,世界了無可戀,所以,女兒!所以你視死如歸!
「姊姊慢著,我和你一道去。」
「洛天,我再說一遍請你原諒我,今後,我再也不讓次莉到『聽泉居』來。」
「你曾經交給我一具屍體,現在我要求你交給我另外一具!」
「者香,你叫她次莉就好,我和立洲是好朋友,次莉不會長你一輩,她年齡也比你小。這位是牛太太。」黃洛天向王者香介紹穆長慈。
陳含芳落落大方的微微一鞠躬。
「我不管你,要去儘管去,你也不必姓黃!」
雨愈大,風颳個不停,拳師狗一陣叫吠,老鄭一聲呼喊,兩個人從沙發椅裏跳了起來。黃次莉躺在泉流旁,拳師狗守在她身邊。黃洛天趕過去把她抱起,濕漉漉的蜷曲他懷裏。把次莉放在床上,她嗚咽的叫了一聲姊姊。穆長慈答不出聲,軟癱跌落地面上。
「去吧,半夜三更做噩夢,看見穆立強頂著個骷髏頭到你房間要想捏死你的時候,記住我的電話號碼就好。」
「我來接她吧,太晚了。」
「別信他為我亂吹牛,他把他自己的故事都放到我身上來了。」
「誰答應過你的,你自己嗎?」
「我要跟你去。」
「不可以,她有功課,我等著看她做的。」
黃洛天詳述李醫生的話,穆立強張口結舌,木楞楞離魂散魄,一具可怖的蠟人。一向熊熊跳躍雙目間的烈火,現在白熱的炙灼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一雙沾染血污的手,竟扼捏上他這一生所僅有的、僅愛的人!
「黃洛天,天下最毒男人心,真是一點兒也不錯!」
「病?!什麼?!李醫生到……」
她話沒說完,他又咔的把電話掛斷了。
「你就讓我甜甜蜜蜜一次有什麼不好,你知道我活到現在沒嚐過多少甜甜蜜蜜滋味的。」
黃洛天離開黃次莉的房間,反手關好房門,聽見隱約的次莉痛哭的聲音。他輕悄悄回到書房,黑漆漆裏,落坐桌旁椅子上。
「到外國,治療方法進步的地方,任何地方,只要對她的病症有得解救。任何的……」
「我的舖蓋已在你房間裏,那一間曾經是我的書房,又是我的了。」
「那麼這三個敬仰你的人物交給你了。」
穆長慈回來了,烏髮散亂,臉上沒一絲血色,兩人交換了目光,默默的相對坐著。
她低了頭,半晌,說:
「師姑您好。」王者香笑著禮貌的立起來。
「哦?要做被招贅的,還是和拳師狗論平輩?」
「次莉,我們還有什麼糖果點心嗎?」
醫生來了,一進門便是滿臉的嚴肅。黃洛天坐在客廳裏,醫生看也沒看他一眼,便隨招弟匆匆直入穆長慈房裏去。他姓李,原是穆家的家庭醫師。黃洛天當時離開醫院回到「聽泉居」休養,穆長慈邀請為他診治的也就是這位李醫生——一位古道熱腸,醫理精明的長者。
黃洛天一時語塞,說:
「次莉回來了嗎?」
這個星期六,他回到家裏,書桌前坐定,黃次莉來了,她怯怯地望他一眼,依他書桌旁。
「你太關心我了,我和姊姊兩個人躺在床上說話,我差不多就要睡了,你來電話,神差鬼使般硬把我召回來。我和姊姊都穿著睡衣,衣服也來不及換,外面罩一件大衣,她自己開車子,把我送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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