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𡂿,不可以,我不吃你的馬了。」
「中國人由來個人主義,這是最可悲哀的現象。」黃洛天嘆息著說:「個人主義的結果是個人也無法存在。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還得了,次莉擊敗你這個王家選手!」
「長慈!」黃洛天沒進門先叫嚷。
她睨了他一眼,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問道:
「誰知道你們什麼青梅竹馬,王者香問我,我現在問你。」
「哼,我敢擔保她如果是一隻沒頭蒼蠅她也一樣飛來的。」
「喲,我累了,歇歇吧。」王力山故意笑著這麼討饒,停了下來。
「怎麼了?次莉,王大哥對你說話呀。」穆長慈說了。
穆長慈說得王立洲樂紅了耳朵和脖子。
「唉,生不幸而為中國人。」王力山說著嘆口氣:「好不容易挨著熬著到抗戰勝利,卻又是一場場的混亂,變遷和生離死別。留不了命的留不了命,活著的也苦惱徬徨,不知道生命有什麼意義,立身處世何適何從。」
「整整三個半鐘頭,同學們有很多問題,只好一一答覆。」
「我們今天在台灣,充滿了蝸居委屈的感覺。一旦返回大陸,長長的吐納一口舒適的氣。但是我相信,當我們回想在這島嶼上的日子,同舟共濟,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一定十分懷念。與其來日追憶,為什麼不現在珍惜這份感覺,以為風雨灘頭時日裏的安慰和鼓舞的力量?!」
「我不知道,回頭你自己看好了。」
穆長慈從來不會任意擺佈別人,說擺佈,不如說她擺佈的是自己。現在,她算算,陽春三月天,距離孩子出生,大約一百多個日出日沒,她有許多事情需要好好安排的。儘管她不貪愛錢財,但是穆立強捧給她的寶物,不能由她不接手。這一批翡翠鑽石,胸針戒指,一件件都經她母親佩戴上身。被父親全部扣留,條件中的一條,交換得黃次莉的小生命。母親也不愛身外物,這條件容易接受。使她痛心的是:父親兼取得有關次莉的「所有權」,次莉既不能歸宗,母親也不能碰她一毫毛。這才是原因,使母親最終捨命。傷悲何益,她抹了垂下的淚。這是一筆財產,她和黃洛天商談過,但是他無意染指。好吧,她就自己決定,一半留給次莉,另一半呢?或賣或留,換得了現款,做些人生在世值得做的有意義的事。
「吃吃玩玩?你吃不飽玩不膩?」王立山再推一個子兒見。
黃次莉不大懂,既然開始佩服他,也就開始相信他。既然相信他,就把他的話語想了想。既然經過了一番思考,也就悟出些道理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移子一步,唔了一聲,說:
黃次莉想說話,穆長慈回來了。她背後跟著阿巧,端著五六個花磁盤兒:糖蓮子、甜棗子、太妃糖、巧克力、瓜子和桂圓。
「你吃得下一桶冰淇淋嗎?晚上家裏有客,王立洲來了電話,說要帶他的弟弟王立山來陪你大跳猴子舞。」
「你除了吃飯就是跳舞,我一百塊錢和你打賭。」
「晚上王者香來嗎?」
「次莉,那天我答應你,我把你的舞伴帶來了,你們表演一番讓我們欣賞好嗎?」
「所以你一天到晚猴子舞?可知道猴子舞已經不夠時髦了嗎?現在又流行什麼〈愛哥哥〉。過些時〈愛姊姊〉〈愛弟弟〉〈愛妹妹〉,你跟斷了腿也跟不完。做人跟別人最無聊,為什麼不立志跟自己?」
他還給她一眼,答道:
「黃大哥現在真是熱門人物,青年偶像了。」王力洲接嘴。
她不答,挪了經過長考的一步後,說:
「那麼我完蛋棋了。」
「請吧,不要客氣。吃車,將軍!」
「滑稽,你的象居然過河來了?!」
「那我像什麼?」
兩個人來到這邊,調理好音樂。王立山帶著微笑,還是那麼漫不經心,但他全身隨著韻律扭動得那麼美。黃次莉究竟深好此道,覺得勁敵在前了。扭扭,搖滾,王立山乾脆關閉了音樂,嘴裏數著拍子,一聲曼波就是曼波,再一變回到狐步布魯斯。到次莉發覺大客廳裏的人們都來作觀眾,她的身子步伐亂晃起來了。
黃洛天不則聲,放進自己口中。
客廳裏穆長慈和王立洲說著話,沒有黃洛天和王者香。一會兒聽見黃洛天叫喚穆長慈,原來他和王者香正在書房裏。黃次莉又哼了一聲,接著那邊王立山向她投來的目光。連忙勿失良機,對他伸個舌頭。收回目光把本小說書風車樣的翻轉。這個土頭土腦的人,我不好看嗎?他見過多少比我好看的人?哼,臭鬼,土頭土腦,那一副土耳其式的眼鏡!
「好吧。」王力山說。
「好,一切都聽你的,我已經習慣聽從你擺佈,誓願一生一世聽從你這纖纖小手的安排。」
「什麼青梅竹馬?」黃洛天問她。
黃次莉冷冷的沒反應。坐在沙發椅裏,雙手夾在膝蓋頭當中。哼,早知道來個木頭人,何必穿這件把腰肢勒得要死的淡紅色紗裙!
「好吧。」他笑笑,放過她。
「你今年二十歲?」她推出棋子。
「哥哥說你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王大哥。」黃次莉說時看王立山一眼。
「這一顆請王小姐吧。」
「像和圖書……嗯……對了,這樣!」
「我生平最佩服科學腦袋。」黃次莉說實話:「什麼物理化學,機械工程,死板板的莫名其妙,也不可以由你胡亂造謠。」
「那有什麼不好?他學問好,人人敬仰,一個人精力有限,把時間精神放在有意義的事情上,才算有道理。」王立山說時一推斜滑鼻梁兒的眼鏡。
「保護有屁用?我的是坦克車,你的是三輪車。不管誰先衝誰後走,都是你完結。」
王力山望著穆長慈好半晌,笑了笑,點點頭。
「敢擔保問問題的多半是女學生。」黃次莉撇撇嘴:「我班上同學這個問那個問的,『喂,黃次莉,聽說你哥哥好漂亮,形容形容給我們聽聽好嗎?』哥哥是風頭人物,害我觸楣頭。我最恨人家問我:『喂,黃次莉,你以前姓穆,現在姓黃,怎麼變戲法的?過繼給姓黃的呢?還是小丫頭樣給穆爸爸賣了?』你們想想看我氣不氣!」
「你把限鏡摘下來讓我看看,你有一副什麼樣兒的嘴臉。」
「為什麼不賭一百萬元呢?請你哥哥做裁判。」
「我不喜歡長得不漂亮的人,不看演電影凡是男女主角和好人都是漂亮的。拿你們倆做榜樣,你們倆如果不都是漂亮的,就根本沒什麼青梅竹馬!」
「她贏。」王立山答,邊看那冊線裝書。
「長慈你說得好。」這是王立洲:「立山現在正是十分苦惱和徬徨。他的朋友有的在國外定居而且落籍再也不想回來,有的思鄉思家自卑和浮萍無依的感覺與日俱增。立山有出國大顯身手的好機會,但是他不想做浮萍,穆大姊開導開導,對他的益處一定很大。」
「黃大哥,我們同學都希望你到學校來演講。」王立山說,放回那冊線裝書。
黃次莉冷冷的看王立山的腳一眼,直僵僵的,敢擔保裏面高跟鞋樣的鑲著了鋼筋鐵骨。
「次莉說得對,我也最佩服研讀自然科學的人。」
「何必豈敢,沒有人比你更敢!我第一眼看見你覺得你很好看,原來不是你好看,是你的衣服好看。」
「次莉,你看人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漂亮不漂亮嗎?」黃洛天望著妹妹。
哼哼哼!黃次莉連哼三聲,跳起腳來走了。
小客廳裏坐好,象棋子一一就位。黃次莉擡頭望著現在是五官五五二十五,七竅七七四十九,加起來還是遠距標準的王立山。
黃洛天見了桂圓,笑著拿起一顆,剝開來遞給穆長慈。兩人交換個會心微笑,他又剝了一顆,穆長慈說:
「象棋嗎?」黃次莉笑了,手一落,叫道:「吃馬!」
「敢不敢再來一盤?」https://www.hetubook.com.com
「憑什麼士不可以出來?我哥哥說士是讀書人,讀書人應該走正路,我的士早就應該改邪歸正了。我哥哥的話都是正確的,你王立山不致反對吧!」
「認輸了。」他舉手又推鼻梁上的眼鏡:「普通男孩子故意在女孩子面前不輸也認輸,是要博取她的歡心。我不曾輸,但也認輸,第一,因為贏了你不見得有什麼體面。其次,你終究是個女孩子,我又是你們的客人。」
「了不起,你們黃家的人個個了不起。你哥哥偉大,你將來更偉大。但我相信你哥哥那個男士規規矩矩的在框子裏面走。你這個女士可是沒範沒圍胡闖一泡的!」
「王家一門三傑,」黃洛天說:「立洲理科。立山文理兼才。這是一個女文豪。」他接著王者香的目光。
「去吧,冰淇淋在等你。」穆長慈笑著牽起妹妹的手。
「好吧。」王立山用毛巾抹乾淨了手,立起身來。
「今天怎麼樣?」黃洛天手按她的搖椅手,笑著問她。
晚飯後,王家三兄妹果然都來了。黃次莉很失望,王立山一點兒也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人物。他也和王立洲一樣,戴了一副眼鏡,土裏土氣的鏡邊。五官七竅,勉勉強強總共打他六十分。但他自己好像滿不在乎次莉小看他。王立洲為他們介紹,他朝次莉微微一鞠躬。不注意次莉特別打扮得那麼好看,甚至不把她當個女孩子看待一般的。
「總算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人樣兒,我第一眼看見你土頭土腦的以為你不是人。原來不是你的錯,是你眼鏡的錯。」
「唉!理由太充足了。」接著又見奇事:「什麼?士從框子裏跑出來啦?」
「好吧。」黃次莉完全是頒賜一項恩典,落到額前來的黑髮那麼一掠,立起身來。
「你平常除了吃飯、跳舞、唱高調以外還做些什麼?」
「這點小事生氣?太不值得了,」穆長慈說:「去吧,冰箱裏一桶冰淇淋,隨便你吃多少。」
黃次莉歪著頭,一手托著面頰,眼睛斜斜的望著王立山,冷冷地說:
「大砲開火,砲彈飛出去,什麼東西敢墊在當中不怕一齊翹辮子的?你嗎?」
黃洛天和王者香從書房裏面出來了,王者香轉動著她靈巧的眸子,手裏拿著四冊厚書,好像她讀著黃次莉的心,含笑的對王立洲解釋道:
「自己跟自己是怎麼個跟法?」
「好吧,翹辮子就算我翹辮子!」
「什麼都可以安排得好看,什麼也都會被安排得不好看,全看你怎麼安排。」他說著一個巡河車。
「蜜月?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那一分秒不是甜蜜的?學校裏和*圖*書在上課,你也得開始第二部著作,等待假期來的時候再安排到那兒玩玩,不更好嗎?」新娘子桃腮帶笑的說。「桃腮」,她的面頰上淡淡的抹了一層胭脂。
「真咑?」黃次莉很高興:「王立山長得漂亮嗎?」
「什麼叫做有道理沒道理?有道理沒道理到頭來還不是照樣的一個死!不如吃吃玩玩,死了的時候免得酸酸辣辣的覺得對自己不起。」
「哥哥得了吧,」王立山羞慚的搖搖頭:「你說我考慮到外國去大顯身手,單憑這一句,長慈姊姊便把我從裏到外看穿了。」
「立山,」穆長慈說了:「我想,問題在我們每一個中國人是不是都盡了自己的責任。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不同的種種,光明面和黑暗面。有人為的,也有非個人力量所能挽阻的狂瀾。世界性的漩渦,全人類的悲劇。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受盡了千辛萬苦,但排解的方法不是逃避和呻|吟。所謂苦惱和徬徨,你說,如果你是一個美國人,你能說你就沒有苦惱,也不徬徨嗎?生命的意義和『何適何從』,是『人』的問題。只要你是個人,都得理智的探討和謹慎的作你的抉擇。」
「得了,我哥哥對跳舞半竅也不通。」
「玩象棋。」
「好吧」兩個字,好像他的口頭禪,在他一連串的好吧好吧聲中,黃次莉輸了第一盤。
「謝謝你誇獎,你才真是漂亮美麗極了。」
黃洛天不理會,入室去了。
「慢著,我這個砲吃你的車哪,你的車倒反過來吃我的砲?」
婚後第二日,穆長慈隨黃洛天歸甯看父親。老人家像罪人遇著神父,對他們坦白一切以求上天赦免罪恕。從妻子和黃心如的戀史,說到手斃次莉的攣生姊姊,以及故意安排李小翠做黃心如的私生女兒。黃心如準備匯來台灣的錢款財物被洛天的母親暗裏扣留;她並且扣留了長慈母親給他們寄去的入境證件。穆立強現在是句句實話,並且取出黃洛天母親寫給他的信件以為證明。黃洛天母親的親筆跡,她說穆立強和她同是「被害人」,被害人應該團結一致對抗「害人者」。他們倆聯盟得好,合作無間,做成了四命一傷。上一代人的鬥爭至此閉幕了。這簾帷只望不再被掀揭,這故事也希望不再有人重蹈覆轍的表演。
「哥哥,這是李絲絲和陳含芳要我向黃大哥借的參考書。」
「象有腳的,是嗎?四條缽樣的粗腿,比你的多兩條!」
「你不跳?你甘願認輸了,你跳不過王立山?」王立洲說。
「再來!」黃次莉雙手一拍,屁股挪正,抬手斜刺裏擦一下鼻頭。
他把眼鏡取下來,鼻子一皺,雙目和圖書齊瞪。
「一桶冰淇淋?我一個人吃一桶冰淇淋?」
「你猴子舞猴得那麼好看。」她一手推出一個棋子。
「認輸吧?」
「是的,二十歲,怎麼樣?」
「請教你哥哥,你有一個不能再好的老師。」
「你是一個舞精,是嗎?」
王家三兄妹的雙親陷身大陸,黃次莉這一點提,大家低了頭。
「我……我不跳,我頭疼。」
點心吃了,黃次莉眨眨眼,建議和王立山較量象棋。
搖椅裏坐著,多麼靜謐的「聽泉居」。「聽泉居」,她心滿意足了。可憐的父親,不管他「手刃」多少人,她總覺得他可憐。他對人生的著眼處是「點滴」,不是全面。他對生命的取獲是「分秒」,不是永恆。這種幼稚無知的做法,她為他難過。他現在想傾其所有來追贖一切,像小孩子摔破了玉彌勒,要用漿糊來糊黏。
「點心來了,先吃點心吧。」這是穆長慈。
「有理,請便吧。」他一手托頤:「唷,砲當中沒墊一個子兒可以吃我的馬嗎?」
「自然完蛋棋,你還以為你會贏我的嗎?」
「如果王老伯和王伯母來台灣,他們該多麼高興。」
「車子開了過去,你這個小卒站在馬路當中,還不是自討死?你的小卒死了,我的車不就吃砲了嗎?」
「姊姊!」黃次莉跳了進來。穆長慈兩面受吻,三明治的夾心。
活著,好好的活,不浪費,也不做守財奴。他們不奢侈,不慕虛榮。但生活需要聰明的安排。益智、省時、健身,「聽泉居」具備了文明的恩物。現在,她聽見汽車喇叭響了,他們的一輛適用的小轎車,黃洛天自己駕駛著,帶著次莉回來了。
「你不大像一個二十歲的人。」
「舞精?!」他移砲:「舞藝精通者呢?還是跳舞的妖精?」
「謝謝你誇獎,豈敢豈敢!」
「我知道自己對學問沒有緣,最低限度我要做個時髦人,這年頭時髦人最吃香。」黃次莉手指頭敲著額角。
大家坐下,穆長慈立起身,手帕落在地上,王立洲連忙俯身拾起來,穆長慈接著道了謝,離開客廳。
「我這兒還有一個車保護著砲哩!」
「看你這個死砲,吃了!」黃次莉老實不客氣說吃就吃。
「好極了,你呢?專題演講講了幾個鐘頭?」
「實在不敢當了。」
「唉唷,謝謝你次莉,沒有一個人曾經這麼說的。」
「立山,」王立洲對弟弟:「你和次莉玩象棋,什麼人贏?」
「來的。」
「我一定跳不過黃小姐,假使她肯幫忙不讓我當場出醜,我希望陪她到那邊大家看不見的地方學習學習。」王立山說時笑了笑,刷過牙的,那一列白燦燦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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