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去你的!」她對王立洲伸舌頭。
「華潔人想邀請洛天到學校作一次專題演講,要你一道去,她們竭誠的歡迎你回到母校。」穆長慈想了想,母校,她中學時代的母校,幽靜的環境,師長、同學,有如大家庭。可懷念的無憂無慮的時光。
「次莉永遠像個七八歲的淘氣小女孩。」穆長慈說。
「女孩子可愛,一定很像你。」
「下一次就是雙胞胎,我答應你,你也答應我,嗯?」
穆長慈立起身,走到欄杆旁。
「好了,謝謝你。我想晚上她會和立山一道來的,我先來,因為我有一些話,迫不及待的要想告訴你。」
「我打擾你了。」
她默不出聲,水汪汪的一對眼睛。
「立山……」王者香止住了。
「我現在鄭重的告訴你,也請你記住,以後別再做這類……多餘的事。」
「這是禮貌,立山,虧你功課那麼好。」王者香說。
「我並不一定指的你的學生們。」
「長慈,你呀……」
「多餘?那是說我不必為你花費心力,那是徒勞無功的事?」
「姊姊去了嘛。」王立山指著王者香:「姊姊和次莉可以一道玩,她絕對不是老頭子。」
「是呀,所以我要好好的對待他。」
穆長慈垂了濃睫毛,半晌,說:
「她淘氣,說的話多半都帶著真理哩。像我,不一定是多嘴婆,一生一世交不著女朋友是命裏注定的了。」
「洛天,你在想什麼?」
「好吧,明天去。」
「受不了,那是女學校,我們男的去了有什麼意思!」王立山說。
「那裏!」穆長慈含笑:「者香傷風好了嗎?﹒」
「是呀,也聽我的一句老實話,王力洲是個非常可愛的男人!」
華潔人?可不是,那個瘦長身材,眉宇間帶著英挺氣概,長年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女同學。她主修教育,彈得一手好鋼琴。那總是學校裏舉行同學會時不可缺少的節目,穆長慈唱歌,華潔人鋼琴伴奏。那情那景,回想起惆悵神往。
「我不過想告訴他前天他和我說到草履蟲和渦蟲,我覺得怪有趣的,沒想到今天考試剛好考著了,那些https://m.hetubook.com.com草履蟲……」
安靜的夜,暖風吹送著薔薇花的氣息,吹動了白紗羅帳。帳子輕搖,伴隨著甜蜜可貴的分秒。一聲:
「不,我只是覺得,我……我不值得的。」
「我願意是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多麼有趣。」
「你等著瞧,現在下斷語還嫌太早了。」
「那是婦科的,李醫生吩咐的診查時間也到了。同時我們要去南部,和醫生說了一聲更好。」
「是件可以考慮的事兒嘛,是嗎?春暖花香,我們兩家六個人一道去,當作春季旅行。春假就要到了,藉這機會重溫學生時代的夢。」看穆長慈默不出聲,王立洲自言自語般的念:「想不到華潔人還沒有結婚,我以為她孩子都該三四個了。」
黃洛天授課之餘,致力著作。穆長慈的氣色日見轉佳,精神也好,黃洛天也就心情放寬。他們有時探候穆立強,也到醫院看了穆元德。穆元德罹得梅毒,幾塊錢一個女人不再「貨真價實」了。他仍舊咒詛生命,忘不了「費壓殺」,也忘不了女人。他曾經說過他可以立著走,跪著走,爬著走,在在處處走得動,走得好,走得通,但他現在無法靜臥病床上。夫婦倆還看望一回李小翠。李小翠服刑未滿卻步她母親後塵入了瘋人院。瘋人院裏她披頭散髮,一時叫,一時唱,一時咒罵。圍觀的人搖搖頭,可憐喲,這麼年紀輕輕的。
「那你指的是誰?和我能夠相配的女孩子都是was的,而不是is的了。」
「女孩子們?那些我的學生?她們不嫌我三十三歲,我嫌她們雛嫩小母雞,一天到晚吱刮吱刮的叫。」
迴廊上坐好,王立洲告訴穆長慈:當年她就讀的位居南部的一所女子中學,校長是她的老同學華潔人。華潔人的父親和王力洲的父親是好朋友,溯到祖父,三代世交。前不久一個聚會裏意外重逢,兩個人一口氣談了好幾個鐘頭的話。
「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
「我在想王立山……」
「哦,對了,記得嗎?明天該看醫生去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吻著她的頸項。
黃洛天回到家中,王者香和王立山跟著也到了。大家聚集客廳裏。王立洲又說了一遍南部的行旅,黃次莉首先拍掌歡呼。黃洛天擔心穆長慈受不得途中勞頓,知道她已經應允,也就贊成了。決定了行程日子,推王立洲寫信回覆華潔人。
這一天午後,王立洲來了。這是寂靜的時刻,黃洛天和黃次莉還沒有回來。穆長慈剛和老鄭夫妻說了一會兒的話,指點了晚餐的菜餚。這時用小噴壺在紫羅蘭盆中澆些水,一轉身,王立洲默默的站在她身邊。
「豈有此理,我是不會打你的,否則非好好的教訓你一頓不可。還有,我正是記著要告訴你,從今以後你千萬別替我在王者香面前做工夫,吃桂圓,要我剝了伺候她,就算我是個男人,也不必殷勤到那地步。傷風生病誰沒有,誰教你小題大作送了花,難道你希望我向她求愛嗎?」
「是的,」穆長慈笑得很爽朗:「不能怪她,我和牛正碩結了婚,什麼朋友同學都失去聯繫了。」
「我不怕寂寞的,我寂寞慣了。」他眼鏡片後目光如水:「我也學會了孤獨的欣賞周遭的一切,任何人都有欣賞的權利和自由。比方說,對你,我……我欣賞,就像欣賞月亮,彩虹,或者太陽。」
「江湖是良田,衣食溫飽。小舟是美屋,浮搖輕巧。……」
「我不管立山和你在一起研究的是什麼蟲,如果你哥哥管,留著向他報告好了。」
「什麼人要他陪?我才不希罕!」
「原諒我,我……我沒有冒犯的心意。」
「我還有一雙兔子和兩隻青蛙,想利用假期好好的解剖一番。」
玫瑰花?我幾時送她玫瑰花?黃洛天心裏想。一眼先看穆長慈,是了,這個多事的人。什麼人要她辦理的「國民外交」?!
穆長慈知道王者香一番好意博得次莉什麼話,這便離開飯桌走著去。大約十來分鐘回來了,帶領來滿面惱和_圖_書怒的黃次莉。
兩人又閒話了一會兒,黃次莉首先回來了,看見王立洲就問:
「你答應了?!」王立洲笑逐顏開:「老實告訴你,我已經答應華潔人了哩。我說,我自然請得動你們兩個人,誰不知道黃洛天是我的好朋友,而且華潔人,你知道的,她說什麼都是有條有理的,什麼人能拒絕她的要求?」
「次莉大約傷風了,只怕是我傳染的。」
「好吧,由你們支配好了。」
「誰能像黃洛天這麼幸福!」
「我永遠只是一個人,『相』字和我沒有緣分的。」
「奇怪,為什麼我沒有自由!」
「我相信女孩子們同樣的景仰你。」
這話觸發了穆長慈心中一些意念。她看看王力洲,他還在尋思什麼。便說:
「我……我去看看拳師狗和金絲雀。」低頭看看腳尖,下了階層,一步步直向草坪去。
王立洲嘆了一口氣,接著穆長慈溫柔關切的目光。那是神祇的神情。本來想說的一句話,這便嚥回心裏去。搖搖頭,雙手一攤舉。搭訕的說:
黃次莉臉一沉,跑了。咚咚咚一路頓腳,絆著什麼,嘩啦啦一陣亂響。王立山連忙縮起了脖子。
「哥哥你何苦來?」王立山仰起面孔:「我沒請你做發言人,你自己討沒趣。」
「我沒有什麼沒趣,你們兩口小子拌嘴,真真才算是沒趣的。」
王者香立起身,走離飯廳,一會兒回來了,臉上紅暈末消,說:
「你還相信命裏注定這一回事嗎?」
「我們談到你和黃洛天,華潔人說她不知道黃洛天和你結了婚。她只知道你是牛太太。曾經想法子和你聯絡,但都沒有聯絡上。她沒想到你和黃洛天……」他連忙停頓,覺得自己又說溜了口了。
王者香現在不便糾正王立洲的「兩口小子」,黃次莉仍舊噘著嘴,王立山臉孔飛紅了。
「上個星期不就看過了嗎?胎位好,一切正常。」
黃洛天嗯了一聲,他正在回想,被這首〈漁歌〉引了起來的:當時三個人坐著小漁船泛遊水面,次莉唱起了這首曲子,他們父親最喜愛的。父親對歌唱音樂毫無才能,唯一學得會的是國歌,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是失控走調得很。他的母親常常說:「哼,連一首國歌也唱不像樣。」當然,在母親眼裏,父親「不像樣」的事情太多了。父親的國歌外加一首的〈漁歌〉博得穆王梅心的讚賞是不在話下的,他們有了次莉,次莉有了〈漁歌〉。也許:不久的將來,次莉將接得王立山的手,那麼,他便可以把「心心」的項鍊佩上立山的身,使「心心」和「相印」結合在一起,父親在天之靈關懷他的私生女兒,也就可以告慰了。
「啊,對了,我忘了,晚上他來嗎?」
王立山默不出聲,只管喝他的雞爪湯。
「謝謝你,都好了,我還忘了道謝,你給我那麼好看的玫瑰花。」
哼,他不以為然的喉裏咕嚕一聲,轉過身來,貼近著妻子溫存撫愛。一隻手移著挪著到她隆起的小腹,咦喲一聲,那底下不是小拳頭便該是小腳丫,衝他掌心那麼一頂撞。
黃次莉在房中引吭高唱那首〈漁歌〉。黃洛天輕捏一下在手中的穆長慈的手。兩人轉臉互視,不覺都笑了。
「怎麼,立山呢?」
「緣分?你也相信緣分麼?」
「次莉最近很快樂,你覺得嗎?」穆長慈說。
「王立山?」穆長慈笑了:「應該是王者香才有道理。」
「那麼你不去?」王者香問他。
「你研究學問孜孜不倦,做人卻未免太不積極了。一旦你的緣分到了,自有合適的女子。還有,兩個人相愛,年齡並不是主要的問題,你今年三十三,旭日初昇哩!」
「你傷風都好了嗎?」
很自然,也極受歡迎,王家三兄妹成了「聽泉居」的常客。間或李絲絲、陳含芳和別的同學們也來,大家集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宇宙太空,地心海底,花生米、牛肉乾。幾段動人的故事,數曲悅耳的唱和,日子過得很愉快。
「自然囉,那有不來的道理!」
春暖花香,平順的日子過得快。
「不是相信不相信,只是借用這兩個字眼來說明兩個人在適當的時候相遇、相悅,然後結合。」
大家立起身來,除了黃洛天和王力山。
「次莉和_圖_書,立山願意陪你到南部去了,請你不要生氣。」王立洲退一步讓黃次莉走近她的座位。
他苦笑,舉眼凝望穆長慈,說:
「怎麼,我額角上多了一隻眼睛嗎?」
「你放心,她是聰明人,我也不愚蠢。她看得見我,我也看得見她,沒有什麼誤會能夠發生的。」
晚飯的時候,黃次莉不曾出來吃晚飯,招弟出來對穆長慈說一聲次莉頭痛,王立洲和王者香便左一眼右一眼的盯著王立山,王立山被盯得足夠了,放下筷子問道:
「你要去的,你和次莉兩個人比較合得來。」王立洲說:「次莉說她受不了我們老頭子,你就算陪她一趟也不要緊。」
黃洛天微微的笑。記起來,便隨口問王者香道:
「我不過提醒你記住禮貌,桂圓本來不用剝給我,因為剝和不剝都是一樣的。既然你剝了,何必那麼意義深長的吝畜再剝一顆給我們的客人——一個聰明漂亮而且敏感的女客人?!既然不曾先請她,接下來也該聽我的。接下來既不理會,還不聽我的指點:害得我窘,王者香也窘。至於玫瑰花,也不過是對朋友的一種應有的關懷,你忙碌,這是我的責任替你安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多管閒事多嘴婆,天罰你一生一世交不著女朋友!」黃次莉說著溜跑了。
「又伸舌頭,好好的一隻面孔多隻舌頭多難看,這副表情如果你哥哥不管,我可要管了。」
「還沒生出來就這麼淘氣,八九成是個男的。」
黃次莉抿抿唇兒,說:
可憐喲,這麼年紀輕輕的!誰害了她?她母親?她自己?社會?環境?還是欺凌她的什麼人?!一個結論逃不脫:她念念不忘仇恨,仇恨的種籽,開了黑色的花,結了毒質的果,她得接受,由她親手培植的。
「我不反對你好好的對待王力洲,但是我不能讓王者香誤會我對她有什麼心意。」
「不必你呀我呀的,說老實話,王者香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
「好主意,我們結伴到南部去吧。」
王立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接下去說道:
「立山你非去不可!」王立洲一個手指頭點著弟弟的鼻子。
「他在學校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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