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現在,黃洛天的殘餘疑慮也一掃而空了。南部的行旅,本來是普通的事,但大家各懷著一份喜悅的心情,興致勃勃的好像趕盛會。
「要不要請個醫生?」華潔人悄聲問黃洛天。
「泥甕子裏面。」
「我們……」王立山瞥了華潔人一眼說:「本來想試試看把魚鈎丟進魚池裏,沒想到就釣著一尾魚。拎了上來,把牠放在泥甕子裏,剛才出去看看,已經死了。只好挖個洞,給埋起來了。」
「立洲,別把我的台詞兒都唸光了好嗎?」黃洛天說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幹什麼去了?」
「黃次莉!」黃洛天叫。
「你!就是你,你這個瞎了眼睛的笨瓜!」
「啥,還有那份老習慣。」
「的確不放心,穆長慈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沒像和你在一起這麼高興的。」
沒聽見答應的聲音。
兩人進來了,全身溼漉漉的塗滿了土泥。
黃次莉口裏漫應一聲,回望王立山一眼,他對她笑笑,「泰山石敢當」的模樣,她忍不住伸手抓著他的手,他的手既寬又長也溫暖,她咬著下嘴唇,舒了一口氣。
「我不過和她多跳一會兒舞,她跳得好,我可以多學習學習,沒有別的意思,你犯不著和我生這樣大的氣!」
「真的嗎?王姊姊,真的嗎?」黃次莉高興極了。
「這倒真是撮合在一起了。王立山帶了次莉拜訪山地青年學習山地歌舞去。王立洲順理成章的陪伴華潔人。他還一疊聲的說:『有什麼地方好去呢?長慈不舒服,我們在這兒陪伴她吧。』大有殉道者的精神。我建議他們潭面泛舟,立洲要者香陪著一道去。我想王者香也希望早日有個嫂搜,說她對圖書室裏那些教學材料和圖片等等有興趣,要留在裏面研究研究。」
「你去過了?」
王者香笑笑,不說什麼。
「穆長慈,你可知道我的家蓋在那裏嗎?」華潔人得意的問她身邊的多年老友。
「我的眼鏡使我不像人呢?還是我自己不像人?」
「哈!」穆長慈笑出聲音來了。
「怎麼會呢?這兒空氣好,夜裏睡得甜,鳥叫得好聽,睜開眼睛心裏一高興,再也捨不得把時間白白睡掉了。」
「華姊姊,你才好看哩,如果我們真的從美人國來,你起碼是美人國裏的皇后或者公主!」
黃次莉笑了。王立山牙根一挫倒吸一口氣,收緊按在她腰肢上的手。鼻子向左一偏又向右一斜,次莉怯怯的迎上去,兩隻鼻子撞個正看。王立山左臂圍攏著她,一顆心亂蹦亂撞,對了,這才是她的嘴唇。
「我們這兒我和華潔人兩個教師,加上你哥哥大教授,不去教師會館還捧什麼人的場?」
黃洛天走進洗手間,出來後看見王立洲佔了他的位子,便坐立洲的位子,王者香的身旁。
「這麼不放心,一分鐘也離不得,守在這裏怕我把穆長慈拐走了是嗎?﹒」
「有什麼可怕?世上根本沒有鬼。如果有鬼,它們又何必和活人糾纏。我倒真希望有天看到鬼,請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站在那兒讓我研究研究。」
「有一個二十歲的男孩子。」華潔人笑著說:「我們特別在他墓前憑弔留戀了好半天。」
「想抓貓頭鷹,老師說我們班上需要一隻貓頭鷹的標本。」
「修正就修正吧,」華潔人笑著下床來立著打一個呵欠,雙手順著後腦向上推掠,長辮子墮了下來:「教育家不教育家都是人呀,既然是人,那有不『反芻』的?!」
「算了,可別再胡攪了,那尾魚是華姊姊的祖母,誰敢擔保貓頭鷹不是她的祖父。」
「什麼?」
「不再睡了?」穆長慈問。
華潔人的眼睛也是圓楞楞的,從那隻泥甕子裏探出頭顱來。颼的一聲,盤繞頭上的長辮子直立起來變成一尾長蛇,直向王立山身體纏繞去。
「穆長慈的歌喉太好了!」王立洲加添一份新的讚嘆。
「今天晚上在這兒過一夜,明天如果還有什麼成全別人的花樣不想回去台北,看我回到台北的時候怎樣處置你!」
「噓。」王者香肘觸王立山。
穆長慈笑笑,閉上了眼睛。
王立洲望著華潔人,霎時覺得孤單陣容裏添支生力軍,笑著說道:
華潔人和穆長慈上來了,黃洛天迎了過去,華潔人笑著對黃洛天說:
王者香靠窗坐在哥哥的身邊,自始至終視若無睹的望著窗外飛馳的景物。不聰明,欽佩他的思想文章。課堂上心儀他,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進而踏進「聽泉居」,笨到跟著來旅行。她不能再看他,像不願多看那些男同學毛頭小子同一樣。感覺並不同,過分的看著心裏激動和過分的看看不順眼。為什麼有這畸形的情感,畸形嗎?!眼梢一瞥,他的白襯衫底下堅實的肩膀順下來手臂和手。只看得見這一些,就是這些,卻也沒有了。他挪著去,挪向他生生世世都要挪向的地方。她吸進了呻|吟,咬緊微顫的下唇。
「你這次不是說不來嗎?」她舉眼看他。
穆長慈進了盥洗室,小腹有些沉重的感覺,胸口也不舒適。找著開水和玻璃杯,服了兩片幫助消化的藥。粉炸魚一股油味浮上來,就是它在作怪。
「我那裏值得歡迎的。」她說時走出來了,一歪身子,躺在一張獨睡床上。
第二天,穆長慈再也沒有什麼花樣了。華潔人和他們在回返南部的車站上惜別依依。也許並不是穆長慈心裏的盼望或錯覺,華潔人和王立洲的眼色裏的確加添了些什麼。臨別,穆長慈遞給華潔人一個信封,裏面是新台幣二十萬元的支票一張。十萬元為母校加添新設備,十萬元清寒學生的助學和圖書金。這是她起程南行時就準備好的,現在交在華潔人手中,沒等她拆開信封,沒等她驚奇、拒絕或是道謝,她對她揮著手登上火車,華潔人也揮手相報,高揚著那信封,車子緩緩移動了。
「我去過三次,那的確是艱鉅偉大的工程,沿途景緻也可以稱絕。我最欣賞那叫做什麼燕子口、燕子洞,還是燕子窩的那一景,老天用巨斧猛力劈開來般的岩面,光滑滑平坦坦的一根草也沒有,卻有那麼些圓洞洞,想必是燕子的臥房,燕子住在裏面,真是『雖南面王不易也』。」
黃次莉由衷的高興,反覆的想著王者香的話。熄了燈,靜悄悄的了。她想起白天和王立山賭東道,看誰釣得著一尾魚,結果他釣起了華潔人的「祖母」。……也許……牠真是華潔人的祖母。
「大家洗了手臉嗎?自來水毛巾肥皂自己找啊。我說你們要委屈,就是這個意思。我們什麼都自己來,沒人伺候的。」
「為什麼當然?」
各就各位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一點半鐘。如果不是黃洛天擔心穆長慈疲累,大家還是有興趣閒聊下去的。三個房間安排妥當,三個男的被集中在一起。華潔人和穆長慈睡一間。黃次莉和王者香做夥伴。
大家來到屋裏,華潔人和穆長慈還留在一塊巨石上。華潔人指手劃腳的對穆長慈講說什麼,遍指四周,又指那暮色漸濃的校景,重溫她們金色年代的夢吧。黃洛天站在花棚下,密結結一片紫色的三角花。煦風吹拂,潔淨無比的空氣。有人走到身旁來,靠他那麼近,淡紫色的裙子在他身旁飄,淡紫色的鍛結約束了長髮,約束不了淡雅的髮香。
「那兩個『家』呢?」
「我不知道,誰叫你勉強吃的?你活在世上一天到晚,為別人。來日月潭的目的是撮合兩個『家』成一個『家』,先把你自己撮合倒了。」黃洛天真懊惱,胃不好,他心稍定。他對她的身體,孩子不曾生出來,受不了「杯弓蛇影」的驚恐。
「啊,那……那是『祖母』……」
「牛糞堆。」
轟隆轟隆,觀光號火車奔馳著。載著他們,或輕或重的軀體和心。向前駛,直向他們所要奔赴的目的地。
「說到底悟不到底,也是枉然!」
「長慈,真奇怪,你年齡越增加模樣見越標緻,什麼道理呢?王立洲怕和黃洛天相比,我如果聰明,你在前面走的時候,我應該老遠躲著才對的。」
「指的是我吧。」
「穆長慈,你妹妹的問題問到我心胸骨子裏面來了!」
「喂喂喂,女校長,要出車禍啦!」王力洲大叫。
唷,圓楞楞的眼,鬆弛撇著的潤嘴巴,吧呀吧的喘息著,脅下兩把摺扇,華潔人的老祖母!
「魚,藏在什麼地方?」
「可不是,他們大人物,偏拿我們小人開玩笑。」
「潔人你真了不起,」穆長慈由衷的讚美。
「暑假開始的時候我們就去,好不好?」黃次莉大感興趣。
「你看,王立山找黃次莉不敢去她房間,卻到我們房間來。我也還沒有結婚,但已經不是女人了。」
「你說得對,我的房客不分等類,不論親疏。來者不拒,竭誠歡迎。你知道嗎?貓頭鷹也都來了。」
「什麼地方呢?」
六個人返回台北,觀光號車子滿舒適的。穆長慈和黃洛天鄰座相靠,他伸手握著她的手,她對他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師資的問題和教師的待遇是正比的關係,養不活老婆兒子,誰願意當教師?」年輕目銳的王立山又發揮了:「師資是問題,但更大的問題莫過於目前壓迫年輕人身上的擔子。一個個學生眼近視,耳半聾,面黃肌瘦,曲背彎腰。苦讀惡補逼出兩條路;擠得進學校的全是死板板的書獃子,擠不進的自尊盡失,乾脆自由自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太保一番。山上砍幼苗,為害已經夠大。砍未來主人翁的腦袋,大家叫呀嚷的:『救救下一代』『救救我們的孩子!』叫管叫,嚷管嚷,辦法在那裏?!」
「穆長慈,你越來越迷人了。嘖嘖嘖,上帝的巧工,黃先生學問好,模樣兒也這麼英俊。肚子裏這一個,該用字典裏什麼好字眼來形容才好!」
「喲,你們夫婦倆真是心心相印,意會神傳。穆長慈對我左一聲教育家右一聲教育家,你對王力洲也又是教育家教育家的,其實我們倆……」華潔人打住了,咽下「半家也不家」。
「潔人的主要目的希望你談一些有關太空和衛星,你又不答應。」
「不好看就好了,不是嗎?誰說她好看來的?」
「想想,牛糞堆,我佩服華姊姊,她和長慈姊姊特別要好,是十分有道理的。」
東方魚肚白,穆長慈睜開眼睛。扭轉臉,華潔人也轉來面孔向著她,兩人交換了一個笑。
「那也並不那麼簡單,第一,王立洲答應了華潔人,華潔人是我的好朋友。其次,趁春假裏換換空氣,也算我們的蜜月旅行。」
「可不是,記得那一次代表學校到電台播唱,第二天男孩子的追求信件起碼百來封。」華潔人說。
房門篤篤篤,衣冠楚楚的王立山探進頭來:
兩個人一問一答只有她們知道的幽默,然後大笑起來。
穆長慈坐起身來一個欠伸,笑了。
「我吃的,而且我喜歡吃魚。」
華姊姊,對不起,對不起……
天色幽黑,窗外靄青,潭光映影吧。穆長慈眨眨眼,答道:
「長慈,晚上同學們熱烈的準備歡迎你哩。」
「王姊姊,我……我太淘氣了,又不懂事,是不是?」
「何必小器?所有的女人都唸光應該是穆長慈對你說的台詞,人家她總是大大方方的。」
「潔人哪……潔人哪……」
「我……我的衣服好看呢?還是人https://m.hetubook.com.com好看?」
「你歇會兒,我到學校去安排一下,晚飯後我們下去,七點鐘演講開始。現在讓你的牛郎來和你相會,他在鵲橋旁邊等你一年了。」
「可怕?怎麼會呢?夜裏牠咕咕咕的叫,好聽得很哩。如果有時候牠不來,我會很想念的。」
「那一個泥甕子?」
然後她把所做的噩夢講給王力山聽,他笑了,摟攬著她,坐在廁所近旁避風的地方。他從來投見過女孩子穿著睡衣,現在看她穿看,的確有些道理。他沒有意思偷看,但她的寬領子,不,還該怪那稀薄質料的睡衣,他咽了咽口水,轉臉看樹梢那貓頭鷹的「自由之家」。現在他關心的不是貓頭鷹,他自己知道,但是不能承認。
王立洲也正閉著眼,回憶昨夜裏情人道上四個鐘頭的馬拉松散步。情人道,無情的人在上面走了一遭也就有情了。像華潔人,他不覺笑了笑,眉眼髮膚都是「子曰:『學而時習之,』」情人道,轟隆轟隆。情人道。回到台北,寫一封信吧,筆尖比嘴巴好處理一些。他睜開眼,車子搖擺得像搖籃。轟隆轟隆,又閉上眼睛。
「我不是來了嗎?」他看她小巧的唇。
「誰說我怕做老處女?結婚有什麼好處?成天對著同樣面孔的自私的男人。然後開門七件事,然後小孩子,然後丈夫在外面又新結交一個女朋友。……」
「我等你,我們一塊兒吃。」
「矛盾什麼?」
觀光號火車抵達了台南站,三點多鐘的時分。華潔人已經候在車站旁,大家魚貫下車,穆長慈踩穩了地面,便被華潔人一把擁抱在懷裏。她著實高興,鬆開手,把穆長慈從頭看到腳,反上來再到臉孔上。又笑嘻嘻地看了黃洛天一眼,嚷道:
黃次莉慌忙推開王力山立起身來,他悵然若失的看她踅回房間去。咕!咕!咕!不該走的時候你走了,不該來的時候你又來了,所以,上帝罰你一百年後還是一隻貓頭鷹!
「唷,魚,這麼多,也這麼大,華姊姊,可以吃的嗎?」
貓頭鷹果然飛走了,王力山好不沮喪。無論如何,黃次莉也總算抵得過貓頭鷹,他向她走過去。
大家邊說邊笑,離站頭,過月台。走了一段路,來到華潔人的校長座車旁。七個人熱烈的委屈擁擠,華潔人親自駕駛,車子顫抖了好半晌,猛一下鼓勇向前衝,委屈的起程了。忍不住一路上呻|吟咆哮,比卅二歲的女校長青春芳齡起碼長一倍。
他看她,眼睛又從她的嫩白胸口看到薄睡衣掩蓋下兩個挺著的小尖錐。
「太好了,我一路上在車子裏心中盤算怎樣製造他們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想來想去都沒有像這樣的暈車方法好。我如果早知道,不病也要裝上一場的。」
「靠近一尊小土地公旁邊兒。」
「黃大哥,」王者香說了:「你剛才演講的時候提到概念、心理和自信。我就想到今天坐火車時候的一份感覺。我閉著眼,一時覺得車子在倒退,事實上車子在前進,怎麼樣我總覺得車子退著走。要自己相信車子原是向前進,就得睜開眼睛看一下。後來我索性一直閉著眼,相信車子前進便是前進,倒退便是倒退。於是『我』在控制火車了,一忽兒前進,一忽兒後退,完全不理會火車司機的操縱。」
「華姊姊,你住在上面,不怕那對吊死鬼嗎?」黃次莉毛骨悚然。
「穆姊姊,華姊姊,早!次莉在這兒嗎?」
「你怎麼還不睡?」黃次莉聲音低低的。
「他們只聽到她的聲音,還沒有看見她人哩。」還是王力洲:「尤其是剛才燭光裏站在講壇上,聖母比她不過。」
「多大的一尾?」華潔人顯然心痛。
「我們都洗過了,就差您和長慈姊姊。」王者香說。
「不累,謝謝你。」她笑笑,轉臉向著窗外。一會兒回過來,看黃洛天閉著眼睛養神。低下頭來眨了眨眼皮,咽下一口涼氣。
「什麼?住在你家裏?潔人哪,我們這樣打擾你好意思嗎?」王立洲說。
「早!立山,」穆長慈回答:「次莉在她房間裏呀。」
王者香答應著去了,王立山隨著走。華潔人嘆了一口氣,對穆長慈說:
「別起來,叫些東西房間裏吃了就可以,起來累著了又不好。」
「次莉!」
「潔人你的毛病在矛盾。」穆長慈笑著說。
穆長慈覺得好笑,滿眼柔情的望著他,問道:
演講,順理成章的也是黃洛天拿手傑作之一。心既靜,腦裏充實,自然侃侃滔滔,泉源不竭。哲學的氣味蕭颯比秋風,那能夠匹配早春嫩苞的女孩們。但他就是本事強。講壇上一傍侍坐的華校長的表情,和一隻隻凝眸聆聽的面孔,便是有力的證明。
拾級二十餘層,黃次莉又叫囂起來,一個個開著小洞門,約莫一尺來長的小木屋,屋簷下、欄杆旁、樹幹上,懸掛的懸掛,搭架的搭架,起碼十多個。
穆長慈坐在黃洛天身旁,一襲淡青色的寬衣,別具韻緻。黃洛天時時的注意她,看她的牛排只吃三分之一,便吩咐僕役,要了一份粉炸魚。穆長慈事實上不餓,但念黃洛天的心意,勉強把魚吃了。
她的心撲通撲通的跳,汗也濕透了。眼睛望,耳朵聽,王者香鼻息沉勻,什麼都是睡著的。唉!小腹膨脹,想小便。廁所在迴廊那一頭,唉,要命的。但是,小便總得小便,吊死鬼出現也得硬著頭皮小便,何況人間本來就沒有鬼。「冤有頭債有主,」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你們想和人類交談不妨尋找華姊姊,她特別給你們燒過許多紙錢的。……次莉下床來,生怕驚著吊死鬼般躡手躡腳的走,踏一步,提一步,慢慢的,到了迴廊的盡頭。推開廁所的門,閃身進去,黑漆漆的,好像和圖書前後左右都有鬼手向她摸索著來。好容易小便完畢,連忙開了門。哎呀!迴廊外面一個晃來晃去的吊死鬼!
飯菜送進來,穆長慈吃不多,黃洛天又擔心。
「十多年了沒把心事說給別人聽,興奮得很,一夜也沒睡著。」
「這麼大。」王立山拿手一比。
「那裏的話,你心地好,坦白,又長得這麼美,立山常常在我面前誇你的。」
「你怎麼不去吃晚飯?」
「你,菩提樹下把自己的軀體餵給鳥獸的釋迦牟尼!」
四個人笑著進屋。王立山和黃次莉不知去向,只有王立洲坐在一把籐椅上翻閱華潔人的照相本子。七杯鮮果汁,四杯沒有動。現在王者香依傍她哥哥身邊坐,喝著她那一杯橘子水。
「晚安,次莉,好好睡。」王者香笑得那麼好看。
「談談天?」黃次莉更加覺得奇怪了:「華姊姊,你不喜歡吃魚,是嗎?」
「貓頭鷹?!」黃次莉睜圓了眼:「多麼可怕呀。」
黃洛天的唇封閉了她的唇,親吻著,長長的噓了一口氣,面頰貼觸著她的頰,喃喃地唸:
「我給鳥見準備的『自由之家』,給牠們準備了飼料和水,免費的。」
黃洛天姿態穩定,音調爽朗,出言幽默,深入淺出。博得同學們一陣又一陣的歡笑和掌聲。
「立洲又來了,你和華潔人都能創業領導,真正的兩位教育家,……」
「幾時我們沿橫貫公路走一趟,山川奇景,夠你陶醉的。」
「我不能去她房間裏找她,姊姊替我傳達一聲好嗎?」
黃洛天笑著正要答話,看見迴廊上人影晃動著過,黃次莉和王立山。他們顯明的在躲避他們幾個人。
這一覺睡得好,黃洛天守在她身邊。看她醒來,問道:
「牛糞堆?!」
「沒有毒,好魚哩,小小的一尾尾養到這麼大。」
華潔人手拉穆長慈的手就向她的臥房來,寬敞的正方形,陳列著等式的四張床,四張寫字檯,几淨窗明,校長的寢宮嗎?學生宿舍嘛。
「我請它們出來它們就偏不出來,甚至燒一大疊紙錢要想賄賂也沒有用。倒是我起先僱用的一個小女工,有一天半夜起來小便,說看見兩個黑影子掛在她窗口。第二天一大早,拎捕了小包袱就溜。後來我雇請一個年長的阿巴桑,耳朵聾得很,聽不見別人傳故事,也就平安無事了。」
「我敢打賭,這些學生都羨慕你,有這麼一個才貌雙全的好丈夫。」王立洲挪近穆長慈。
「我既然瞎了眼,那裏看得見什麼好看不好看的?而且,我就是和她跳那麼一會兒舞,現在跟你回台北去,還不夠嗎?」
黃次莉一下子就讓華潔人的爽朗和自然的性格打動了,說道:
王者香低頭也正在咀嚼牛排,微微一笑,不曾發表她同感不同感。
「那就好,還有兩個人呢?」華潔人問的是黃次莉和王立山。
早餐在學生自修桌上吃,稀飯、油條、皮蛋、醬蘿蔔和花生米。穆長慈提議邀請華潔人和他們一同到台中日月潭盤桓一夜,黃洛天深䆳的眸子深情款款的停留在她臉上。她顯得蒼白,但神采奕奕,教堂裏一曲〈聖母頌〉,不啻翻開了有關穆長慈的又是簇新的一頁。幼年的愛,少年時魚雁往還,稚氣的,坦誠的;娓娓感懷,依依離情。重逢在成年,到了結合。穆長慈純真、盡善、完美。她的歌聲,沒料到那樣的發揮。捧出她的愛,她的情,她的心。他,感恩呢?激動呢?喜悅呢?還是顫抖在生怕遺失的幸福中?白茫茫一片,眼中銜滿了淚水。
吃過了晚飯,大家精神抖擻的下了「牛糞堆」。華潔人領先陪伴黃洛,一行人跟隨在後。進了黑壓壓人頭一片的學校大禮堂,成千的女學生掌聲雷動了。講壇座位上坐定,華潔人首先一番報告介紹。一陣熱烈的掌聲中,黃洛天站立在講壇前面。
「那一定客滿,生意興隆。」
「我死了,你叫什麼鬼!」
「看看,和牠們談談天,牠們是我的好朋友。」
「哈哈哈哈!」王立洲第一個笑起來。
「立山!立山!」黃次莉大叫,醒過來了。
「當然教師會館。」王立洲代答了。
「華姊姊,」黃次莉嚅嚅的:「我們並不是有意的把你的祖母……」
離開餐車,回到座位上,穆次莉拉著王立山面對窗外景物問東問西,這是什麼長煙囪,那是什麼鐵架子,田裏綠油油長的是什麼,水邊一叢叢又是什麼草,天文,地理,乃至水牛什麼時候出水開始做工,……她能夠無所不問,王立山也能夠無所不答。
「為什麼,有毒的嗎?」
「你說我坦白,心地好,還有……漂亮?」
「王立山!」王立洲也同時叫出來。
「真的,你們一家人個個了不起,都是令人羨慕的。」
「這是一個好地方,是嗎?黃大哥?」
「沒什麼。」她疲乏的笑笑,汗珠從額角沁出來:「好久不坐長途車子了,我……我從小暈車的。」
「累了嗎?」
「晚安,王姊姊。」黃次莉的黑眸子隨著王者香。
後座沒有聲音了。不知道王立山用的什麼好方法,黃次莉噗哧一聲笑出來。黃洛天嘴角那麼一提。車子轟隆轟隆,搖搖晃晃。倦倦軟軟的,妻子的手還在他手中,他閉上了眼睛。
「別急嘛,我們家鄉規矩,不曾結過婚的人,不管年紀多大都算是小人,我和你不是小人是什麼?」
咕!咕!咕!
「那麼你研究過了沒有?」車廂本來擁擠,黃次莉的身體更緊的貼著王立山。
「長慈。」華潔人聳聳肩膀:「我看,你如果想為我安排這一場,只怕是十分多餘的。」
王力洲說得大家都笑了。
「你也起來啦?是不是我們大聲說話把你吵醒了?」穆www.hetubook.com.com長慈問。
「累嗎?」他向她寒暄。
人問世沒有不結束的事,好在結束了又有一個新的起頭。禮堂裏人眾解散,小教堂又擠得水洩不通了。這是晚禱的時刻,透過彩色玻璃窗,青褐色的夜空刻劃了聖母慈像。兩列白蠟燭光輝柔和,儘管不一定每個人都是聖徒,宗教的洗禮洗滌人的靈魂。華潔人別有用意的安排,她坐在風琴前,多少年前的舊夢了。她垂著長辮子,穆長慈獨唱著聖歌。那時候她風靡了同學,現在的她風姿吸人更深。〈聖母頌〉,聖母聖嬰,全堂鴉雀無聲。穆長慈的歌聲震撼了宇宙。燭光裏,她瞳眸耀輝,喜悅呢?感悟呢?人生的哀愁?隱約的銜著淚光。還有別人也銜著淚水,只是彼此看不見。
「這是你回國後第一次到南部來的,是嗎洛天?」王力洲問他。
「那麼我死了就算照顧到你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你什麼時候能夠什麼事不替我擔心的?」
「你的確擔當不起,你身邊最重要的一個人,你的丈夫——我,你就沒有照顧到。害我……害我不分時刻的提心吊膽。看你的臉色好不好,看你吃不吃得下東西,擔心你冷不冷,擔心你……」
華潔人既仍舊一臉潔淨的面皮,也仍舊心直口快。眉宇間的英挺氣加上一份人生經驗,更顯得自在雍容。那兩根烏油油的髮辮,現在服服貼貼的盤繞頭上。服長的頸項,露著藝術家手下所創造的線條。
「是的。」王者香不停的點頭:「黃大哥的話完全對。」
「市場上買的魚。」
「噓!」
「可不是,我就不曾到過台北以南的地區。」
離了教堂,大家一時沉默的說不出話來。華潔人攬著穆長慈的腰肢,像她從前和她搭檔的時候同一樣。所差的,穆長慈那時候小腰一把。現在,圓鼓鼓的,當中孕育著一個新生命。
黃洛天點點頭,嘴裏正咀嚼著一小塊牛肉,吞嚥了下去後答道:
「我姊姊告訴你的?」天黑,他也用不著紅臉孔。
「好了,好了,我們昨夜臨睡前已經有了足夠的檢討和辯論了。」
「只因為她舞跳得好,呃?不因為她白粉比別人多抹一些,唇膏比別人多塗一層……那就是說,她長得……哼,我看起來是妖裏妖氣,半點也不好看的!」
「我想你在這兒真的可以找到靈感的,著手寫一篇短篇小說或者散文。」
「我沒有書卷氣味,那個山地女孩子就有書卷的氣味!」
回到「牛糞堆」,踏進那簡潔藝術化的客廳,空氣又沸騰起來。王立山和黃次莉交換了一個眼色,接踵溜去。留下五個人,五把籐椅擺攏在一起。茶來了,話也來了,他們可談的話多著哩。
穆長慈見華潔人臉現不豫的神色,連忙打岔,把話題繞回教師會館和日月潭裏新鮮的魚。由吃魚王力洲又提起目前教師的可憐待遇,然後是師資的問題。
「嗯,謝謝你想得周到。七個人在一起『蜜月旅行』。我是一個男人,度蜜月要和男人一道睡。」
「話說回來,誰願短命死?人的思想感懷往往是矛盾古怪得很的。」這是黃洛天。
「得了,都是你的粉炸魚害的。我如果不吃,你又會動腦筋換些別的給我,我一向胃不好,最怕油炸的東西。」她含笑睨了他一眼。
「華潔人你又『反芻』了。」穆長慈模倣以前女生舍監責備華潔人「犯錯」的口音:「你不必如此恭維我。再說,你注重的只是形表嗎?主觀的品評那裏都對的?我昨天稱讚你是個偉大的教育家,現在對我自己這一句話要重新加以修正了。」
「哲學意味,哲學意味,什麼都給你說到底了。」
「做女人真沒勁,生小孩子礙手礙腳的,王姊姊你有沒有同感?」
黃次莉躺在床上,看王者香穿著一襲粉紅色柔軟睡袍,白色毛茸茸的軟拖鞋,輕盈的走來走去,關窗子,調節燈光,還把次莉的床單薄被拖拉好。有她的,一副好姊姊的模樣。那一次在「聽泉居」她和王立山賭氣,王者香到房中安慰她,她簡直就等於把她攆了走。想想,難為情,不應該。王立山看重他這個姊姊,他幾乎是崇拜她,有道理的。
「謝謝你祖宗幾百代,你不回台北,準備留在日月潭做山地姑爺不成?」
火車到了台中,再搭巴士到日月潭。下了車,穆長慈頓覺一陣眩暈,噁心欲嘔。黃洛天和王立洲在她近旁,連忙把她扶持住了。
「穆姊姊,你們醒啦?」王者香探頭進來,臉孔紅紅的。昔才要上廁所,半路上偏就遇著黃洛天。他讓她,她讓他。獨木橋上白羊讓黑羊,黑羊讓白羊般的。唉,粉紅色的長睡袍,窘死了,沒命的逃,逃到這兒來。
「我們要等你姊姊。」王力洲柔和的目光瞥穆長慈一眼:「等她的……呃……你的小甥兒或者小姪兒生下來的時候再說。」
李醫生處診查過了,他告訴黃洛天,穆長慈的身體情況大見好轉。按照目前的跡象來看,所謂她罹得難治的症候,是已經消失的疑雲。她將能安然的度過難關,不只是這一關,任憑她隨心所欲的生男育女。
「喂,王立洲,我們可並不是小人唷。」
「那真太好了,說什麼委屈!」
「你反對結婚,老處女的感覺又特別靈敏。」
大家不覺心情沉重的嘆出一口氣。黃洛天的看法是:既然大家都注意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必定解答有期。千頭萬緒仔細理,大家需要的是理解和協心,沒有人為的事而人力不可挽救的。
「牛糞堆」到達了,大家下了車,螺旋線的石級藝術化的堆砌而上,一路的盤旋著直抵頂端的一幢堅實平房。這兒一叢紅花,那邊一棵小樹,石人兒、石墩子、瓦盆、泥甕,滿目奇怪有趣的小東西。
「『死鬼』?嘖嘖嘖,太難聽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一個大家閨秀,說話沒半點書卷氣味!」
「來來來,先到我家休息去,晚上就住在我家,我把你們六個人的舖位都安排好了。」
「立山,」黃次莉一手捏著他睡衣上的鈕扣。
「你……你還敢這麼牙尖舌頭銳的!」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
介紹了黃次莉、王者香和王立山。華潔人高興得拉起這隻手兒捨不得放下那一隻,嘴裏連連的說:
黃次莉連忙探問「牛糞堆」,華潔人解說那本是一座螺螄形的小山丘,荒禿禿一無可觀。當時在學校裏住讀啃書本之餘百無聊賴,常趁夜晚閒暇,三五結伴登攀頂巔。俯轍校景一望無遺,仰觀明月長時短嘆。惡作劇的同學編了許多故事,說「牛糞堆」上常常出現一男一女吊死鬼,殉情而死的,不用懷疑。風緊夜沉的時候,四腳懸空,雙雙攜手,在「牛糞堆」上晃來晃去,鬼語纏綿。嚇得膽子小的同學們夜裏睡不著覺。華潔人接任校長的職務,便利用這個荒丘,蓋了一幢住宅在頂上,現在那地方引人入勝哩。所謂「牛糞堆」,隨著嶄新的面目,被人遺忘了。
「你藏著什麼?王大哥,我們的魚嗎?」黃次莉連忙就問王力洲。
這天早晨,趁搭上觀光號火車,直放台南。沿途水光山色,田野村莊,六個人有說有笑,毫不寂寞。轟隆轟隆的車軌聲,也分外稱心悅耳。午飯在餐車裏吃,牛排既鮮也嫩,胃口全增。
「他們每隔幾分鐘,便探頭探腦的進來看望你,我要他們吃晚飯去了。」
「好極了。」
「次莉。」王立山在後座低聲下氣的叫。
「開玩笑嘛,」穆長慈一手撫著胸口軟弱的說:「昨夜裏和你說了一夜的話,加上暈車。你現在……我說,讓我好好睡會兒就好了。」
「噓!你把貓頭鷹嚇跑啦!」
「你派給我的好差事,但我知道藏拙第一。」
「走著瞧吧,大夥兒在一起熱鬧熱鬧,什麼人能真正的為自己或者別人安排什麼的?!」
「什麼了不起,我只是盡我的力量,照我所想的辦法試試而已。」
「吃的是……」
「當然隨便我,難道隨你這個死鬼的便!」
「哥哥!」黃次莉叫他:「日月潭去,住在那兒呢?」
「起來了,她比我起得更早哩。」
華潔人雙手一攤,說:
「養到這麼大做什麼?」
「你們怎麼扯的?扯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們的火車幾點鐘開的嘛!」當然,說話的人是黃次莉。
「好了,都好了,他們呢?」
「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我孤家寡人一個,好不容易你們來了,尤其是穆長慈。我們長久不見面,今晚上一整夜也說不盡興哩。我的房子不見得體面堂皇,你們湊合著委屈委屈,給你們一些新的靈感也說不定。」
「有一件事你總不能不承認,王立山和黃次莉有更好的機會彼此認識。我父親縱容了次莉,立山有辦法,他已經使次莉漸漸跟上軌道了。」
「好點兒了嗎?」
「得了,別給我這麼多的『家』,我是半家也不家的。」
進了教師會館,華潔人連聲的說先讓穆長慈好好的休息一會兒再議,把她攙進房間裏。黃洛天整理了床,讓長慈躺在上面。她臉色青白的,緊閉著眼睛。
「可見人年輕輕的死去也不算壞,年輕的人受歡迎,年輕的鬼也一樣的。甚至有人說,他最多四十歲就得死,留給人們永遠年輕的感覺。」王立洲說。
「你自己說的嘛!你說……」
華潔人退去,黃洛天把門關好,回到長慈床旁。按她的頭,試她的脈搏。她臉色開始好轉,汗止住,氣也平了。黃洛天握著她的一隻手,焦灼的望著她,她張開眼睛對他看看,又閉上眼,一會兒睡著了。
「你……你把我嚇死啦!」
「喂,你把那尾魚藏在什麼地方?」黃次莉悄聲問王立山。
「次莉一定還是蒙頭大睡。」穆長慈笑著說。
「唷,全是漂亮的,好看的,可愛的,哎喲,統統打美男子美女人國度裏來的。」
「好,好,我走,你好好休息。」
人工開鑿的丈餘見方的小魚池,十來尾大小魚兒游來游去。池中心一個淨瓶,應該噴得出水來的,但是有氣沒力。數得出那麼幾根細水線,湧湧歇歇。
「好,我起來。」
「不累,看見床就想躺躺。」
穆長慈睜開眼,接著黃洛天向她投來意會不可言傳的目光。眼裏一陣酸熱,別轉臉孔看看車窗外。
「為什麼?市場上花錢買的魚還不是同樣的魚?自己魚池裏養了這麼多肥大的魚不吃,留在這兒讓牠們做魚公公魚婆婆?!死了還要舉行水底葬禮嗎?」
「找你的魚談天去了。」王力洲笑著答。
「華姊姊,您這又是幹嗎啊咑?」
「不可以,次莉。」華潔人手搭黃次莉的肩膀笑著答。
大家眼看笑,華潔人也笑了。
華潔人和穆長慈分別說些從前在學校時有趣的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她們說到有一次夜探公墓,每一方墓碑上細細誦讀。死的人沒別的可以拿出來相比,比比他們辭別人間時候的年齡。
「一個人不管怎樣也轉變不了根源的,教育家兼心理學家高見如何?」
「今天我們去台中,日月潭待一夜,明天分道揚鑣。」
「這真就是偉大的你,從開頭要來南部就為的成全王力洲。」
「這兒一連的三間房,一共十二張床,天下太平的時候,我一個人獨對十一張空床。遇有問題學生,我便請她們在這兒和我一起過日子,和她們推心置腹的談談,找找看問題在那裏。有一次全部客滿,我自己打地舖。」
「唷,黃家妹妹你好會說話,你這麼一誇讚,我從此以後就不必再自悲自嘆啦!」
「過獎了,我擔當得起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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