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不是你的心臟有問題?」
「我去把鞋子穿起來。」
朱綠恆不理會,只說:
「對於拙作『井水和河水』有什麼批評沒有?」
「什麼?」
「現在說——那個男孩子說,不必訂婚,等到珊尼大學畢業以後立刻結婚。」
「你知道這是我第幾次給你打的電話嗎?」
「他是什麼意思?他……以前那樣……不知道把握住……喂……你……你不會糊裏糊塗的相信他的話吧?」
「嗨,何立先生。」孫星戈電話裏對著楚荷尼。
「我何嘗不是因為對自己信心不足才折磨你?你想想……」
「唉,提起這一對兒,真使我傷腦筋。」
「可以,她們都回去了。」
「是呀,她說我木頭腦,庸人自擾。她……唉,我們……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兒吧。」
「唔?」
「只是我的看法,那男孩子只不過嘴裏那麼說,使得他可以名正言順的親近珊尼。」
「憑什麼我捨不得?難道有人欣賞掛窩囊電話的窩囊氣嗎?」
「所以嘛,人本來應該時時刻刻跟隨著時光的腳跡在進步,只是因為我們太愚蠢,所以事實上我們卻是時時刻刻的在矛盾、在迷糊、或者甚至在退步。」
「我……好像沒有什麼話可以說了,……是不是?」楚雨恩說著,忽然一連串啊啾啊啾的猛打起噴嚏來。
「我也不清楚,我擔心那是那位公子哥兒的一貫作風,沒提訂婚和結婚這些字眼他沒有辦法照他的方式……唉,我只希望我的看法是繫珠所說的『百分之百的錯誤』。」
「雨恩。」
「當然知道。」
「我知道的,我自己何嘗不是最盼望…和*圖*書…唉,你的心意我只有……啊……啊……啾!呃……啊……啊……啾!」
「為什麼你居然在辦公室裏昏過去?」
「當然老實話。」
「告訴我這幾天來有什麼特別……好玩的事兒沒有?」
「我不知道,我想也沒想過哩。」
「你該休息了,話說多了怪累的。」
「他說要和我『破鏡重圓』,希望我相信他,再給他一個『好好做人』的機會。」
「你說其實沒有分界?」
(她和他說到楚太太時便都用個「她」。)
「我嗎?好吧,告訴你一件事,宋引輝昨天跑來找我了。」
「信怎樣?不信又怎樣?」
「……」
「我還好,小毛病,不要緊的。」
「楚荷尼,出來走走好不好?」
「所以把邪說當正說,心甘情願的去做旁門左道者的徒曾孫?」
「當然不怕,但我也得坦白,當我對自己信心不足的時候,……」
「不管它,我們寶貴的電話時間,不說那些無關緊要的事。」
「孫星戈,如果你要做蟲,道路在你手裏;如果你想成條龍……」
「沒開始決鬥便認了輸?」
「去那裏?」
「什麼時候訂婚呢?」
「則我修心養性,道路自然由天而降?」
「這樣也未嘗不可,訂婚在可以省略的情況下是可以省略的。」
「唔,楚荷尼,和你談話的確相當有意思。」
「是呀,所以第二次電話鈴響了,我便趕快自己來聽。」
「老天,……請你趕快……唉……你身上……水擦乾了沒有嘛?這……這樣子,明天肺炎可就要跟著來啦!」
「原諒我班門弄斧啦。」
「你m•hetubook.com•com怎麼樣?到底怎麼樣了嘛!」
「可惜的是:大智大慧並不是你想得便能夠得到的呀。」
「對了,聰明人,現在你摸著宗教的門徑了。」
「什麼朱奶奶?王奶奶吧?」
「蓉蓉小姐有何見教?」
「你不知道,如果我只想做一條蟲,而不想成一條龍。」
「自從我認識你,得了一份本來不敢奢望擁有的褔澤。這一生,我實是死而無憾了。」
「很好,體溫也已經正常了。」
朱綠恆摸著一把椅子坐下去,聽著他說話的聲調,她是心裏安多了。
「喂,對了。」朱綠恆忍著笑:「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珊尼和陳乃康。」
「綠恆,你現在一個人在家裏?」
「所以你必須篤信宗教?」
「嘿,人而沒有謙遜美德的,可怕可怕!」
「喂,你怎麼啦?」
「你要我說老實話呢,還是給你一頂高帽子?」
「如果你大智大慧,你便不至於陷在迷宮裏找不著出路。」
「你不知道,如果我想走寫文章的路,第一便是收拾起謙遜和坦誠的美德,然後是罵你、罵他、捧自己,和捧他也捧我的自己人。」
「你真要如此向缺德看齊?」
「雨恩,我……唉……你想想,像……像你現在這樣……身體不舒服,……我總覺得……如果我能夠在你……」
「什麼等式的作品需要你挨街挨道的找資料?」
「我去你家接你,馬路上走走,那個路口順眼便拐進去,找資料;找了資料回家去一人寫一篇,看誰寫得好。」
「好,你聽著:一,和圖書句子長得嘮叨。二,句面文字五光十色得煩人。三,大篇的敘述就像朱奶奶的裹腳布。」
「事實上,我們倆……」
「問題是,尤其是藝術的部門,你說……所謂邪、正、是、非的分界是那裏?」
「喂,你到底怎麼啦?你冷是不是?你是睡在床上嗎?」
「我們可以說話了嗎?」
「什麼事這樣好笑呀?」
「我……剛才在洗澡,……現在身上圍著浴巾坐在這裏,……不要緊,我……啊……啾……」
「你認為他不是真心的愛她?」
「我認為,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和最愚笨的人才信宗教。」
「告訴我醫生對你的病症怎麼說?」
「如此你還想寫出來的文章不朽和偉大?」
「現在人覺得怎樣呢?」
「又騙我。」
「你又來了,又想折磨我。事實上有誰比你對我更關心,唔?」
「那為什麼你要問呢?」
「墨守成規的優缺點暫時不討論,首先答辯有關前面的三點:一,句子長是功夫。二,句面文字五光十色是藝術。三,大篇的敘述是描寫細膩,進而逼真,然後生動。」
「嗄?什麼意思?」
「但是,綠恆,唉……」
「你呀,過分的用心用腦,這下子也好,看你是不是得乖乖的在醫院裏休息幾天了。」
「那麼便是知道一定寫不過我?」
「句子太長拐彎抹角的到讀者腦子裏既慢又費神,於是減少『吸收度』。刻意的雕琢句面的文字,如果不注意內容的涵蘊,豈不就像一隻繡花枕?!再說,如果你寫的是散文,也許可以贏得寫八股文和駢文之流的徒子徒孫由衷的讚美;但如果是小說,則往往變www.hetubook.com.com成畫蛇添足的舉動。至於繁瑣的敘述,那是最劣等的、最缺乏技巧的、填鴨式的,對讀者的灌輸手法。」
「你的意思她認為……」
「如果我不能夠忍耐他那樣對待我,也就不一定能夠忍耐你這樣對待我。我這話你聽起來好像不合理,事實上是不是也有點兒道理,你說呢?」
「你的意思我了解,但是我以為雖然藝術的鑑賞和準繩時時刻刻的隨著世界的潮流和人心的感受在蛻變,道理和界線總應該有的,像冥冥之中必有一項亙古永恆的法則一樣。」
「不看齊怎樣?人家說:『文人無行』,否則誰能那年那月出人頭地呀?」
「唉,說真的……我……我覺得,人……活在世界上,知道有那麼一個人,他的心正在和你的分分秒秒的互相關懷和共鳴,也就實在太……足夠了。」
「我以前寫文章很注意句子簡明,描寫敘述也力求含蓄的美。」
「應該歸咎的是腦子沒太成熟,邪風邪說來了沒工夫辨認。」
「唔,哈!」朱綠恆想到上刻楚雨恩把聲調提得高高的說:「你打錯電話啦!」然後忙不迭的把電話掛斷的情形時不由得笑起來。他是一個毫無裝假本領的人,一點兒小事便顯得笨拙無比,她想著又笑了。
「沒什麼。」他鼻子裏完全堵塞的聲音:「我……只知道……一向……,我實在太自私,我……」
「也許你是對的,像我這樣平庸的人一直摸不進宗教的門路。」
「認為那不是正確的路線嗎?」
「啊,綠恆!」
「別多問,就說出來不出來?」
「它像變形蟲,這一剎那這麼變,另一剎那又那麼變。m.hetubook.com.com張三這麼說,李四又那麼道。而且,同樣的結果,卻不一定可以下同樣的結論。所以……」
「當然好,看你今天也不能不給我打電話了。嗯?」
「第一次她接的?」
「沒有,我的心臟很正常。只是我一連的好幾天太疲勞,流行性感冒發高燒,加上支氣管發炎。」
朱綠恆心裏一份柔情充溢的感覺,半晌不出聲。
「總而言之,道理和界線往往不是笨蛋分得清楚的,你說我對嗎?」
「這又是你的另一項毛病:墨守成規!」
「兩個人。」
「孫星戈,你信宗教嗎?」
「你緊張什麼呢?他和我離不離婚不是一點兒區別也沒有嗎?」
「那就好。」
「只要我能夠確信你是有意折磨我,我也就心裏平安了。」
「你不是說要來接我?我腳上沒穿鞋子哩。」
「說不要緊,休息幾天就好了。」
「不,我不累,……剛才你還沒有對我說清楚,你不會答應宋……宋先生那種可笑的請求吧?」
「我不想和你比賽寫文章。」
「人,唉,不管你多聰明,有時候也難免糊塗。」
「綠恆,我知道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那時候你能夠忍耐他那樣對待你,……」
「唉,得了,其實,我也得說,我……很感謝……」
「有人告訴我你在辦公室裏昏過去,我本來不想給你打電話的。」
「唔,你的話不算無的放矢。」
「笑話!」
「綠恆。」
「你真的這樣想,綠恆?」
「是的,只是我總忍不住要說些你不愛聽的話給你聽。」
「想想捨不得,所以掛來了?」
「告訴我一些你的事,綠恆,說些你的事情我聽聽。」
「你怕我折磨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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